第123 章|拒胡服趙臣抗旨 爭王權燕宮起亂

第123 章|拒胡服趙臣抗旨 爭王權燕宮起亂

就在燕國太子姬平星夜兼程趕回薊都之時,武靈王亦離開武陽,快馬揚鞭,過中山境,匆匆趕回邯鄲,一進北城門,就命肥義趕往相府,邀蘇秦入宮。

肥義馳至相府,翻身下馬。守衛認出是他,放他入府。

相府前院甚是鬧猛,幾輛車馬已經套好,飛刀鄒等正在裝車,木實、木華等一眾墨者二十餘人,外加趙王特批的護衛逾百,嚴陣以待。

「你們這是——」肥義不及施禮,盯住飛刀鄒,手指向眾人及三輛輜車。

見是肥義,飛刀鄒笑笑,拱手應道:「蘇大人慾往郢都,正要走呢!」

「郢都?」肥義怔了,「他的病好了?」

「遠未恢復,」飛刀鄒苦笑一下,「可大人執意要去,誰都阻他不住!」

「幸好趕得及時!」肥義吁出一氣,扯起飛刀鄒,「甭套車了。快帶我去見相國!」

飛刀鄒帶肥義走進廳堂,見蘇秦衣冠整齊,正與姬雪作別。姬蘇菲菲一身緊服,腰插利劍,颯爽英姿地站在一側。

顯然,菲菲也是要跟去的。

這是姬雪爭取到的最後條件,讓菲菲代她一路照顧蘇秦。

「相國大人,肥義有禮了!」肥義拱手。

「肥大人,你不是——」蘇秦怔了一下,拱手回禮,「幾時回來的?」

「剛進城門。」肥義笑笑,「一入北門,我王就讓在下來請相國,說有大事相商!幸虧我王急促,否則,真還得道上追你呢。」

蘇秦不再廢話,別過姬雪,出門坐上飛刀鄒套好的車,與肥義馳往宮門。

武靈王已經換上王服,迎在殿門之外。

二人攜手入內,武靈王問過病情,見蘇秦氣色仍虛,卻要遠途入楚,不無憂心道:「敢問蘇子,何事急切?」

「張儀入楚了!」蘇秦應道。

「張儀入楚?」武靈王略略一想,抬眼再問,「他入楚所為何事?」

「與楚和親。」

「嘿,」武靈王笑了,「換招數了。還以為他又要辭去秦相、去奪昭陽的令尹大位呢。」看向蘇秦,「相國急切過去,只是為張儀?」

「在下不去,楚地沒有人能夠對付了他!」

「陳軫呢?」

「不是其對手。」

「也是。」武靈王又是一笑。

「王上急召蘇秦,可有要事?」

「一是數月不見,甚是想念,二是有幾樁大事,雍拿不定主意,特別請教相國。」

「謝我王挂念,」蘇秦拱手,「請問王上,是哪幾樁大事?」

「第一樁,」武靈王彎起指頭,「雍在飛狐道上遇到一個中山人,叫樂毅,年僅十七,是魏將樂羊的五世嫡孫。他前往樓煩販馬,意外撞到我有軍卒在練騎射,差點兒被軍卒以間細罪處死。雍得知他是樂氏後人,特赦他。看到那兒的趙卒,包括寡人皆穿胡服,行騎射,樂毅甚贊,同時建策寡人,與其偷偷摸摸地在這深山習練,莫若公開演練,舉國行胡服,習騎射,因為胡服、騎射在胡地,包括中山,皆是尋常。雍耳目一新。想想也是,人家視作尋常之事,我卻視作絕密,實在不智。雍決定奉行此策,卻又瞻前顧後,甚想聽聽相國之意。」

「還有哪樁?」蘇秦沒有回他,再問。

「就是中山國。這塊囊腫,先祖忍受多年,到趙雍這兒,不得不除了。如何除之,還請相國出個妙策。」武靈王拱手。

「還有什麼?」

「燕國。」

「燕國怎麼了?」蘇秦急問。

「寡人由淶源出紫荊關,經由燕地,在武陽小住幾日,得知一事,燕王噲欲讓位相國子之,燕人沸沸揚揚,議論不少。」

儘管武靈王刻意輕描淡寫,蘇秦心裏仍是一緊,吸口長氣。

「還有嗎?」蘇秦緩過氣來,看向武靈王。

武靈王搖頭。

「回稟大王,」蘇秦微微閉目,沉思有頃,抬頭說道,「在臣眼裏,這三樁事情,其實只是一樁。」

「是哪一樁?」武靈王急問。

「胡服騎射!」

武靈王眼珠子急轉幾下:「相國是說,趙雍只要行施胡服騎射,就能得到中山、制約燕國嗎?」

「正是。」蘇秦應道,「不瞞大王,自養病以來,秦一直在思考趙國的事。記得秦曾對大王講過,以眼前情勢,以趙國實力,大王不宜南爭韓、魏,東爭齊、燕,西爭秦。大王只有一宜,就是注目西北,爭胡地。胡地廣闊,非戰車步卒所能發力,唯有借其騎技,行騎射之術,方可馳聘。而行騎射,必得胡服。」從袖中摸出一奏章,「此為蘇秦所奏,寫於昨夜,本欲在大王凱旋時請家人代奏,不想大王提早回來了!」

「呵呵呵,」武靈王接過奏章,笑着感慨,「看來,相國這是想雍所想了。」

「秦與大王並未完全想在一起!」蘇秦拱手謝過。

「哦?」武靈王盯住他,「何處有別?」

「別在標的。」蘇秦侃侃應道,「蘇秦胡服,標在大王強趙拓疆,取樓煩、西戎之地,從西北側翼威懾秦人,使其芒刺在背,不敢東犯;大王胡服,標在取中山、北胡之地,東制齊、燕,南迫韓、魏,建霸王雄業。」

「哈哈哈哈,」武靈王爆出一串長笑,「是了,是了,蘇子看得透徹,寡人之志是立小了。」傾身,「就寡人這個小志,蘇子可有妙策?」

「大王是說胡服嗎?」

「正是。」

「胡服有何難哉?」

「難在國人。萬一他們不穿胡服呢?」

「大王想多了!」蘇秦應道,「國人不會對抗胡服。大王之難不在庶民,不在鄉野,而在大王身邊,在宮廷,在貴胄!」

武靈王長吸一氣,有頃,緩緩呼出:「你且說說,庶民為何不會拒穿胡服?」

「因為胡服方便勞作!」蘇秦應道,「譬如說墨者,他們所衣就類似於胡服,緊湊,方便,幹事利索,唯一不妥的是沒有看相。但於庶民來說,是否入眼並不重要,日常勞作與養家餬口才是真章。」

「你解我一個大惑!」武靈王豎起拇指,「只要庶民不抗,身邊人的事,趙雍自能搞定。這個了了,請言中山之事!」

「就眼前來說,中山之事,非趙一家之事!」蘇秦看向中山方向,「昔年魏未能長期佔有中山,非魏無力,是因為中山背後有趙、燕、齊三家。同樣,大王也不可急圖,因為中山背後雖無魏、韓,仍有齊、燕。大王真想圖謀中山,就要耐下性子,先行胡服騎射,取樓煩,得漠北,再觀契機,一舉而定中山。」

「這個契機何在?」

「在於中山內政。大王可使人至中山問聘,交好中山,觀察中山。如果中山內治,大王則要隱忍不發,以和為上;如果中山內不治,大王可先聽燕、齊之見,再行征伐。」

「甚好!」武靈王盯住蘇秦,「燕國之事呢?如果燕王真的禪讓給子之——」頓住話頭。

「唉!」蘇秦給出長長一嘆。

「蘇子,」武靈王沉思一時,拱手,「趙雍有個請求,請蘇子成全!」

「請求秦不敢受。大王有何旨意,但說就是!」

「楚國博大,秦、楚恰是對手,讓他們自個折騰去。寡人求請蘇子依舊留在邯鄲,一是助雍推行胡服騎射,二是萬一燕國有變,蘇子也好少走一些路程。再說,蘇子病體尚未康復,諸事皆小,身體事大。無論是天下還是趙國、燕國,全都離不開蘇子,因而,蘇子安康,事關天下,事關趙國,亦事關燕國!」武靈王言辭懇切,將燕國列在最後,語氣加重。

顯然,燕國是蘇秦的死結。

沉思良久,蘇秦拱手:「謝王關愛!至於是否赴郢,容秦斟酌幾日,再稟大王!」

之後數日,武靈王撥出專款,集中邯鄲城中所有裁縫趕製胡服,同時,利用各種途徑傳揚胡服之利,引發邯鄲朝野喧鬧。

邯鄲常住戶籍逾四十萬口,有胡人不下五萬,列國客流不下十萬,在列國諸都中雖不算最大,卻也不算小了。尤其是近年,趙人與北方胡人交往日多,迅速發展起冶鐵業、皮革業與屠宰業,胡人定居邯鄲者逐日增多。

胡人居中原,無論是貧是富,皆被中原人瞧不起,被視作次等國民。在邯鄲大街上,只要胡服在身,連說話都不敢聲高。

然而,趙王要行胡服了!穿胡服非但不再被人瞧不起,反倒是榮光的事,這令胡人奔走相告,本土趙人則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對。

這且不說,為做足前戲,武靈王時不時就會穿胡服,騎胡馬,背胡弓,配胡刀,帶着他的清一色胡服衛隊在邯鄲城的幾條主街招搖過市,引得邯鄲胡人歡呼雀躍,看得邯鄲本土趙人目瞪口呆。

如此鬧騰約有旬日,武靈王覺得一切就緒了,這才正式下詔,在邯鄲鬧市區張帖詔書,大意是說,凡趙之民,無論男女,無論貴賤,日常須穿胡服,年紀在十五至四十的貴族壯男一旦出行,若無特殊原因,必須棄車騎馬。詔書的最後一句是,所有官員,不穿胡服者不得上朝。

與此同時,武靈王將量身定製的胡服配發給每一位官員。

胡服配發完畢,武靈王傳諭大朝,下大夫以上朝臣,皆著胡服朝於信宮正殿,由守殿侍衛驗過服飾,方可入殿。

大朝這日,超過六成的官員因未穿胡服而被侍衛拒之門外。為首幾人,是王叔趙造及趙燕、趙文等幾個王室後生。

趙造是先君趙語的異母弟,有文韜武略,二十多歲就做了封疆大員,多年來一直鎮守晉陽,抗禦秦人。後來魏人龐涓伐邯鄲,在戰事緊急時,趙造趕回救援,之後就留在邯鄲了。可以說,趙造是看着武靈王長大且監護他坐穩主位的顧命重臣之一,在邯鄲王親貴戚中地位之尊僅次於安陽君。

這麼多的朝臣敢於違抗王命,主要就是看趙造與安陽君的眼色。

為支持武靈王,大朝這日,蘇秦也拖着仍舊虛弱的身子前來上朝,整齊地穿着趙王所賜的官制胡服。

見眾多朝臣以各種站姿守在殿門外面,蘇秦頓住步子,細細打量他們。

蘇秦注意到,有朝臣在走過來時將一個袋子什麼的塞進袖管里。蘇秦猜出,定是他在寬大的官袍里套穿胡服了,這個袋子是為應急才備下的。萬一頂不過去,他只須把外套脫下,塞進袋中即可。蘇秦看向眾官員,見他們身上的官袍大都鼓囊囊的,曉得他們也都備下袋子了。

蘇秦看到站在一側的趙造,直走過去。

趙造的官袍里沒有任何套穿。

蘇秦拱手:「王叔,蘇秦有禮了!」

「是相國呀,」趙造回禮,「久沒見你了,觀這氣色,你的病還沒好利索呢。」

「是哩。」

「身子骨要緊哪,這上什麼朝呢?」

「大王有請,秦不能不來。」

「相國說的是!」趙成刻意盯一眼他的胡服,「挺合身呢。」指向殿門,「有這套胡皮在身,相國進門當是無阻了!」

「這時節乍暖還寒,王叔也要當心涼風啊!」見趙造站在風口上,蘇秦話中有話。

趙造沒有應他,反而又朝風口挪移幾步,刻意敞開衣領。

蘇秦笑笑,大步進殿,見殿中稀稀拉拉地沒坐幾人,多是與肥義利害相關的。

武靈王坐於龍位,身子不正,臉色難看,牙齒咬着,兩眼黑沉,稍稍斜向計時的滴露。

「臣蘇秦見過大王!」蘇秦拱手。

武靈王身子沒動,略略擺手,指一下他的相位。

蘇秦沒去就位,依舊拱着手:「臣有奏!」

「你講!」武靈王依舊沒動,但轉了頭,目光射過來。

「大王該當宣佈散朝了!」

武靈王打個激靈,坐正身子,目光直直地射向他。

「大王該當宣佈散朝了!」蘇秦重複一句,回他以目。

法不責眾。

過半朝臣公然抗旨,且多半是王親國戚,事情顯然已經搞僵了。

武靈王閉目略略一想,轉對宦者令:「傳旨,散朝!」

宦者令聲音很響,顯然不是對殿內,而是對殿外:「王上有旨,散朝!」

候在殿外的人聽得旨令,紛紛離開。

殿中朝臣亦起身出殿。

蘇秦沒有走。

「真讓相國料中了,」武靈王朝蘇秦苦笑一下,攤開兩手,「帶頭抗寡人之令的,竟然是寡人的父兄與手足!」

「這事兒真還急不得!」蘇秦回他一個微笑,「俗語說,江山易改,風俗難移。趙人無不視己為中原化邦,而鄙視四野,稱他們為化外之人。北胡、南蠻、東夷、西戎,單聽名字,大王就可判出其中偏見。在中原人眼裏,胡人等同於蠻夷,是待化之人,胡地是待化之域,大王今以胡人習俗來教化已經開化的趙人,讓他們情何以堪?」

「相國有所不知,」武靈王急了,「中原人並非處處開化,胡人亦非處處不化。寡人去過北疆多次,深知胡人。別的不說,他們鍛造的胡刀,就比我們的鋒利。他們往來奔波於大草原上,視野開闊,見多識廣,而不像中原之人,不少人至死甚至未曾離開過所住的村落。」指向宮中,「像宮中的不少女子與宦人,一輩子都沒出過宮門!再說這胡服騎射,明顯比我們的戰車強呀。一輛戰車四匹馬,一旦路不好,或平治過快,車就翻了。同樣四匹馬,可載乘四個騎手,莫說是田間小路可行,縱使流深水急,馬兒也能泅過!想想看,前幾年,大魏武卒是如何敗給齊軍的?他們不是敗給齊國的技擊,而是敗給齊國的騎卒!可惜齊國騎卒未曾習得騎射,否則,他們的戰力將提升數倍,只須在馬上馳聘,大魏武卒的槍未伸出就有可能中箭了。寡人敢說,只要趙人習得胡服騎射,天下莫能敵我!」

「胡服好壞,大王不消對秦講。」蘇秦笑道,「大王方今要做的是如何說服王親國戚,尤其是安陽君。王親之貴,莫過於王叔安陽君。秦入殿時,沒有看到王叔。秦以為,大王只要說服王叔穿上胡服,大事可成!」

「寡人這就召請王叔!」

「大王何不使人探望王叔,講明原委,先聽聽王叔是何反饋,而後酌情予以勸勉?」蘇秦給出解招。

「相國說的是!」

武靈王召來御史趙緤,讓他前往安陽君府,傳諭旨道:「王叔,家聽於親,國聽於君,乃古今之慣例;子不反親,臣不逆主,乃先王之通誼。今朝寡人作教易服,而王叔不服,叫天下人如何看待?王叔是明理之人,制國有常,當以利民為本;從政有經,當以令行為上。所以,明德在於論賤,行政在於信貴。寡人令行胡服,非為放縱慾望,娛樂心志,實乃事有所出,功有所止。待事成功立,王叔或可見今日之德矣。寡人聞之,事利於國,行則無邪;因貴於戚,名則不累。故寡人願募公叔之義,以成胡服之功,故而特使趙緤拜謁王叔,敬請王叔胡服!」

「回稟我王,」安陽君拱手拜道,「臣早聽聞我王欲行胡服之事,也早說入宮覲見我王,議論此事,不想近日患上風寒,卧榻不起,趨走不得,是以未能入宮覲見。今日我王既有詔命,臣成也就斗膽進言,以竭愚忠。就臣所聞,中國之地,聰明睿智之人多居於此,萬物財用多聚於此,賢聖之教多化於此。在此化邦,仁義智信有所施,詩書禮樂有所用,異敏技藝有所試,蠻戎夷胡有所拊,遠近方圓有所來。今王棄此德化,襲遠方胡服,變古人所教,易古人所道,逆人心所向,使民眾離開中國教化,走向偏遠愚昧,是為不智。臣請大王三思。」

趙緤入宮,將安陽君的話一字不落地稟報武靈王。

「呵呵呵,」武靈王聽過,反倒吁出一氣,笑道,「寡人曉得王叔病在何處了。」

「要不,」趙緤接道,「臣再去一趟,請他入宮,由我王親口譬解?」

「這怎麼可以呢?」武靈王起身,「傳旨,寡人親往探視!」

武靈王起駕趕赴安陽君府,趙成聞報迎出。

叔侄見過大禮,武靈王瞧一眼根本無病的安陽君,直入正題:「阿叔,您的心愿不肖侄已經知悉。看來,我們叔侄在胡服之事上有所分歧。雍兒此來,一是問候阿叔,二也是想解釋一二,好讓阿叔安心。」

「臣愚痴,請我王譬解。」安陽君拱手。

「衣飾是為方便使用,禮儀是為方便做事。」武靈王侃侃說道,「正因於此,聖人觀鄉俗而制衣飾,據事理而定禮儀,其旨在於利民利國。蠻夷之民披髮紋身,左衽右袒,食不用火;戎狄之民披髮穴居,皮衣羽服,食不用谷。天下四方,區域不同,居民不同,禮儀、服飾相異自是常理。若要求同,只有一處,就是方便做事。服飾常因鄉俗不同而變,禮儀常因事理不同而易。由此可知,聖人所定服飾不一,是為利其民;聖人所制禮儀不一,是為便其事。後世儒者遵循同一師尊,所執禮儀卻常不同;中國之地習俗雖同,但各國教化卻又有異,甚至差異巨大。由此可知,是否遵循某個習俗,即使智者也不能決定;是否穿用某種衣服,即使聖賢也不能一統。就胡服之事,阿叔所言,是遵循習俗;不肖侄所言,是打破習俗。不肖侄為何要打破習俗呢?因為情勢。我東有齊、中山,此二敵與我分享河、漳二水,我卻無舟楫以御;自上黨至桓山再至代,我東接燕、東胡,南接韓,西接秦與樓煩,此四者皆我勁敵,我卻無騎射以備。侄雖不肖,所志有二,一是造舟制楫,聚水居之民,東守河、漳之水;二是令舉國之人著胡服,習騎射,西御秦、韓、燕、樓煩之邊。更有中山這個心腹巨瘤,一日不除,不肖侄即如鯁在喉,如刺在背。中山占險據塞,將我東西一割為二。為使我土合二為一,簡、襄二祖取上黨,拔代國,只為去除此患。然而,百多年下來,此患非但未除,反倒在先君之時結牢秦人,犯我邊地,劫我邊民,以大水灌我鄗邑,幸虧列祖保佑,我鄗邑未失。王叔啊,簡、襄壯志迄今未酬,先君之怨迄今未報,而小侄欲逞此志,欲報此仇,別無他途,惟有使民舉國胡服,習練騎射,不想阿叔卻……卻要循依中國之俗,不肯求變,這真的不是不肖侄所期望的。阿叔啊,難道您不想剜掉中山這個心腹之瘤,開疆拓土,以逞簡、襄等列祖列宗的未酬壯志嗎?」

一席話聽完,安陽君倏然離席,叩拜於地:「今聽我王暢言,老臣如開茅塞。老臣愚昧昏庸,未能體會我王高志,反以俗事干擾,誠望我王寬諒。我王欲逞簡、襄之志,老臣不敢有逆!」看向侍者,聲音洪亮,「取胡服來!」

侍者取來武靈王為他量身定製的胡服,安陽君當場穿上,在廳中走有幾個來回,大聲嗟嘆:「嘿,真就是利索呢!」

在場諸人無不大笑。

「賢侄,」安陽君笑畢,看向武靈王,「明日大朝,看老臣的!」

「謝王叔成全!」武靈王拱手,略略一頓,「王叔,移風易俗是個大事兒,急不得。今有王叔表率,假以時日,相信諸卿都能轉過彎來。小侄之意,再過幾日大朝,如何?」

安陽君深深一揖:「老臣謹聽大王!」

從宮中回來,蘇秦一身疲倦。

顯然,他的身體遠未恢復正常。

聽到車馬響,菲菲蹦蹦跳跳地迎出,待蘇秦下車,撲在他身上:「阿大,您總算回來了!」

姬雪也迎過來,攙住蘇秦,回到房中。蘇秦剛在書房坐下,菲菲就偎在他膝上,眼巴巴地望着他。

蘇秦曉得,又到她聽故事的辰光了。

菲菲被墨者帶走時很小,根本記不起她的母親與她出生的那個地宮,更不用說她的父親了。墨營里的孩子幾乎全是孤兒,他們甚至不曉得什麼叫作父母,只曉得日日陪伴並教育他們的師尊墨者。在墨營里漸漸長大的菲菲天然認為她也是沒有父母的,因而,當木華突然趕到墨營,將她帶到父母身邊時,菲菲的感受是崩潰的。

然而,沒過多久,菲菲就品嘗到了有父有母的滋味。

菲菲最歡喜的是纏在父親蘇秦身邊,聽他講述各式各樣的故事。菲菲最愛聽的故事,是他所講述的她娘親的故事,尤其是他與娘親的共同出生地,洛陽。早晚講到洛陽,蘇秦的聲音就起磁性,就飽含激情。洛陽的山、洛陽的水、洛陽的街道、天下的中心周王城、周王城毗鄰的太學、菲菲的外公周天子、外婆周王后、娘親雪公主、姨娘雨公主及她們的老師,也是他蘇秦的恩師,被稱為天下第一琴的老琴師……所有的人與事,蘇秦無不如數家珍,娓娓道來。一天又一天,蘇秦滔滔不絕,菲菲問長問短,父女二人的大部分辰光就耗在這樣的聽講中。

蘇秦講述時,姬雪總是靜靜地守在一側,一邊聽着他們父女的問答,一邊做着女紅。她要確保蘇秦與菲菲身上穿的每一件東西,都是出自她自己的手工。

見父女這辰光偎在一起了,姬雪笑笑,拿出她的針線活,給蘇秦縫製百納鞋底兒。

然而這天,蘇秦顯然不在狀態。

像通常一樣,蘇秦誇張地咳嗽一聲,清清嗓子,朗聲開講:「今天要講的是你張儀阿叔在鬼谷山林里巧擺——」

「王八陣!」不及他講完,菲菲接道。

「是哩,」蘇秦應道,「那一天——」

「阿大,」菲菲皺眉,「這個王八陣菲菲聽過三遍了。」

「是嗎?」蘇秦咧嘴笑了,「那就換一個,我們四人跟從你的童子師伯在林子裏——」

「不會又是抹蜂蜜吧?」菲菲截住話頭。

「這個……」蘇秦吧咂一下嘴皮子,抓耳撓腮。

「他大,」姬雪憋不住了,抬頭笑道,「為什麼不給菲菲講講你們軒里村的故事呢?你家的故事,好像沒有聽到你講起過呢!」

「軒里村沒有什麼好玩的!」蘇秦支吾。

軒里村是他深結在心頭卻又最不想勾起的記憶。

「阿大,就講這個,菲菲就想聽這個!」菲菲來勁了。

「好吧!」蘇秦輕嘆一聲,眼睛閉起,向這對好奇的娘倆緩緩道起他所出生並長大的軒里村,講他們家的田,講周天子發給他們家的牌匾,講他的阿大蘇虎、娘親蘇姚氏、大哥蘇厲及弟弟蘇代,講他會燒菜的大嫂及阿嫂所生的幾個孩子,講他收養的那條狗,阿黑……

蘇秦隻字未提的是小喜兒,他阿大為他強娶的髮妻。

講著講著,蘇秦講不下去了。

「阿大,您哭了?」菲菲盯住他的眼睛,看到裏面滿是淚水。

「是嗎?」蘇秦擦去淚,緩緩站起。

蘇秦的臉色極是蒼白。

姬雪扔下活計,站起來,將蘇秦扶回榻上,照顧他睡下,轉對菲菲:「菲菲,今朝就講到這兒,你外面玩會兒去。」

「好咧。」菲菲應一聲,走到門口,回頭,「聽說趙王下詔讓大家都穿胡服,我想到街上看看,滿街都穿胡服是個啥樣兒。」

「尋你木華姐,讓她帶你。」

「好咧!」菲菲話音落處,人已沒影兒了。

「蘇子,」姬雪坐到榻前,輕輕撫摸蘇秦的手,「什麼傷感了?是娘親嗎?」

「不完全是。」

「那……你為何傷感?」

「為一個人。」

「什麼人?」

「小喜兒。」

「小喜兒是誰?」顯然,姬雪並不曉得小喜兒的存在。

「一個跛腳的女人。」

「她……」姬雪盯住他,「怎麼了?」

「她想要個孩子!」蘇秦喃聲。

「她生不出嗎?」

「是的。」

「為什麼?是有病嗎?」

「沒有人與她生。」

「她沒有嫁人嗎?」姬雪話音剛落,猛地意識到什麼,盯住蘇秦,「她不會是你……」頓住話頭。

「是的,她是我的女人。」

「你……」姬雪震驚,兩眼大睜。

「你想聽聽她嗎?」

「嗯。」姬雪點頭。

蘇秦講起小喜兒,講他如何與張儀醉酒,如何被弟弟蘇代用牛車運回去,如何在醉酒狀態下與小喜兒結拜,如何在酒醒時趁混亂逃婚,幾年之後返家,他如何與小喜兒分榻睡,他想赴秦,如何賣掉她賴以生存的田地,之後又如何三番五次地傷她的心,等等等等,一古腦兒傾給姬雪,末了慨嘆:「她是一個好女人啊,一個好女人!」

「蘇子,」姬雪凝視蘇秦,「我使人送錢給她,讓她老有所養!」

「她缺的不是錢。」

「那……」姬雪盯住他,目光徵詢。

「她什麼也不想,只想生個孩子,我卻未能給她!」

「我這就派人去,將她接到邯鄲,讓你與她生個孩子,成不?」

蘇秦搖頭,伸出手,握住姬雪。

想到蘇秦也曾拒絕春梅與秋果的事,姬雪哭了。

「蘇子,」姬雪哽咽,「你……讓臣妾如何報答?」

「拿筆來。」

姬雪擺好筆、硯墨及一塊精工製作的羊皮,扶他下榻,坐在几案前。

蘇秦提筆寫信。

出乎姬雪意料的是,蘇秦所寫並不是給小喜兒的。

蘇秦一連寫完兩封,將書信裝入密囊,看向姬雪:「封好后叫鄒兄使人送往楚地郢都,一封交給陳軫,另一封交給屈平,囊上我已寫有名姓!」

「你不去楚國了?」姬雪驚愕。

「是的。」蘇秦緩緩點頭,「直到昨夜我才做出決定。」

「太好了!」姬雪由驚轉喜,輕聲,「是為什麼事嗎?」

「燕王要讓位給子之了!」

「啊?」姬雪手中的錦囊掉落於地,呆怔良久,方才冷靜下來,彎腰拾起信囊,半是自語,半是說給蘇秦,「我曉得子噲,他……做得出的!」

「唉。」蘇秦重重地嘆出一聲,回到榻上,躺下來,閉上眼去。

從安陽君處得到一顆定心丸,武靈王興甚至哉,哼著小曲兒回到宮裏,屁股沒有落席,當值宮人入報,太尉趙造、司徒趙文請求覲見,說是已候小半晌了。

趙造是趙肅侯的異母弟,是武靈王的阿叔,趙文則是武靈王的異母弟。他們二人非但與武靈王血脈相親,更在朝廷握有重權,在朝臣中影響頗大。二人同時求見,顯然是沖胡服來的。武靈王求之不得,即刻傳見。

君臣禮畢,趙造行伍多年,是個直人,開門見山:「我王在上,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造叔請講!」武靈王底氣十足,笑咪咪地看着他。

「隱忠而不言者,屬於奸人。殘國以謀私者,屬於賊人。犯奸者當死其身,殘國者當族其宗。凡此二者,先聖已明刑於典法,臣屬違之,罪在不赦。臣雖愚痴,卻不敢犯奸殘國,是以犯言以諫,無遁其死!」趙造聲如洪鐘。

「呵呵呵呵,」武靈王笑出幾聲,「阿叔言過了。臣不諱言,是謂忠;上不蔽言,是謂明。忠則不避危,明則不拒人。你若有話,就直說吧。」

「就臣所知,」趙造放開閘門,將心中憋悶酣暢淋漓地渲泄出來,「聖人在教化時不輕易違背民意,智者在治理時不輕易更動習俗。順應民意而施以教化,不勞而成功;因循習俗而施以治理,事半而功倍。今朝大王不守習俗,著胡服上朝不說,且還不顧朝野議論,旨令舉國之人盡皆穿胡服,臣以為,這不是教化臣民、遵循禮儀之道。服奇,民則志淫;俗僻,民則意迷。是以,古今之主不尚奇僻之服,中國之人不近蠻夷之行,因為這些無不遠離教民成禮之道。古今通理,遵循成法則無大過,修行正禮則無邪癖。臣之愚忠盡言於此,敬請我王斟酌!」

「阿叔教誨,雍受益匪淺!」武靈王拱手謝過,盯住趙造,「寡人也有幾句閑言,敬請阿叔指教!」

「臣愚痴,請王明示!」

「請問造叔,」武靈王侃侃說道,「古今不同俗,我們該法何古之俗?帝王不相襲,我們該循何王之禮?伏羲、神農只行教化,從不誅殺。到黃帝、堯、舜之時,雖有誅殺,但不濫殺無辜。及至夏啟、商湯、周武三王,無一因循舊制,無不順應時俗而製成法、因循時事而制禮儀。由此可知,先古聖王,無一不是順應時俗而制定成法、因循時事而制定禮儀的。法度、制令,是為順時適宜的;衣服、器械,是為使用方便的。由此可知,以禮治世,大可不必一成不變;以利治國,大可不必法古。聖人興於世,不相襲反而王天下。夏、殷衰於世,不易禮反而失天下。如果說服奇則志淫,那麼,鄒國、魯國就不該有行為怪癖的人。如果說俗僻則意迷,那麼,吳、越之地就不該出現傑出人才。聖人治世,利於身者是謂服,便於事者是謂教,進退自如者是謂節。制衣做服,是為百姓有所循依,非為評價賢與不肖。所以,聖人皆流於俗,賢者皆通於變。古人有諺:『以古書御馬,就不能盡馬之情。以古法制今,就不能達事之變。』由此可知,因循守舊者,不足以建蓋世之功;法古之學者,不足以治當今之事。造叔,難道您想讓寡人做一個碌碌無為之君嗎?」

「這……臣……」趙造撓頭,支吾半天,竟無一語出來,求助般看向趙文。

「趙文,」武靈王微微一笑,轉對趙文,「你有何言?」

見趙造被武靈王的一串高論堵得啞口無言,趙文心服,拱手:「臣之見同造叔,方才聆聽我王高論,臣無疑矣。」

「呵呵呵,」武靈王連笑幾聲,「既然無疑,就穿胡服吧。」轉對宦者令,「賜二位大人胡服!」

宦者令拿出兩套胡服,遞給趙造、趙文。

趙造、趙文謝過,當殿脫下舊朝服,換上胡服。

離開相府時,菲菲並沒有呼叫木華陪伴。

與初到邯鄲時相比,菲菲的膽兒壯多了。她已熟識這塊地方,曉得這是邯鄲,是趙國都城,殺人越貨的事是不會輕易發生的。

但這些全都不是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菲菲的武功在這短短的幾個月里長進飛快。鄒叔叔天天教她習練飛刀,木華也已教會她女子鞭術,至於劍術,是她在山裏自幼就練出來的,雖說力氣不足,但招數都是到位的。

為謹慎記,菲菲沒有佩劍,只帶幾柄飛刀與軟鞭防身,藏在她簡潔利索的墨裝里,從外表看不出來。軟鞭是屈將爺爺親自為她打制的,由精銅、烏金精鍛而成,比正常的略輕,分作九節,節與節之間由合金鏈條連接,活動自如,是劍的剋星,擊出時最遠可達三步,收起時則可插於腰間,既能防身,又不致人死命,堪稱墨家的制人利器。

相府距趙國宮城甚近,就在宮城旁側。這兒的大片房舍被稱作邯鄲城中的官衙區,全部由趙國宮室所造,再由趙君分別賜給趙國大夫以上的朝臣,因而,這裏的房舍多為達官顯貴所居,以方便上朝。雖說這些宅第在邯鄲城裏不算豪奢,更無法攀比豪商大賈的大宅子,但此區標誌屋主在趙國的身份與地位,不是誰想住就能住的。即使再有錢的商賈,若在此地租用哪怕是一間屋舍,都是違法的。

相府位於宮城正門偏東,街道兩側是清一色的官衙。此前,在這條街上是看不到胡服的,誰穿胡服,就會被人低看一等。即使有個別胡人居住,也都改換趙人服飾了。

但這日不同,街上有不少人紛紛穿起胡服來,尤其是年輕人。想到父親也是穿着胡服上朝的,菲菲後悔未能穿套胡服出來。

轉有兩條街道,菲菲決定走向更偏遠的地方,那兒是富商與尋常百姓雜居。

剛剛走到一條街頭,菲菲聽到前面在胡喊野叫。菲菲急跑過去,見是一群孩子在群毆一個穿胡服的半大男孩。

胡服男孩蹲在牆角,全身縮作一團,兩手護頭。六個與他年齡差不多的孩子,看樣子全是富家子弟,正在輪番對他拳打腳踢,一邊打,一邊罵不絕口:「你個喪家犬,還敢穿胡服哩!」「揍死你,讓你老子來領全屍!」「他老子早就崩了,爛屍也沒人領!」「我早就看你不順,今朝剛好逮到你……」

胡服男孩一句不講,只是縮在牆邊,任由他們踢打。

「你個喪家犬,做縮頭龜呀!」為首一個跨步上前,一把抓住胡服男孩的頭髮,拎他起來,另一手卡住他的脖頸,將他頂在牆上,轉對另外三人,「把他的兩隻胳膊扭住,讓他護個鳥!」

「對對對,就讓他護個鳥!」另一男孩話音落處,飛起一腳,剛好踢在胡服男孩的襠中央。

隨着一聲慘叫,胡服男孩兩手捂在襠里,一張俏臉在痛苦中扭曲。

望着胡服男孩的慘樣,幾個官家子弟哈哈大笑。

為首男孩再次拎起他的頭髮,按在牆上。

踢襠的男孩抽出劍,把劍尖頂在胡服男孩的俏臉上:「你個喪家犬,長得倒是俊哩,像個小娘們!爺今兒手癢,給你紋個字,讓你更好看些!」轉對另一男孩,「誰帶墨汁了?」

幾個孩子盡皆搖頭。

「沒有墨汁,哪能辦哩?」那男孩略略一想,一拍腦袋,「有了,看我刻深一點兒,給他來個十字紋,結作疤,也中眼呢!」

「好好好,」幾個孩子齊叫,「要想好看,就得來兩個,一邊一個,對稱哩!」

「成!」那男孩叫道,「來兩個人,扭住他,甭讓他動,否則就划不規整了!」

兩個男孩子走過去,一邊一個扭住胡服男孩,持劍孩子舉起劍,眼見就要行刑,菲菲再也忍不下去,如離弦之箭般衝出,一把握住那孩子拿劍的手腕,反手奪走他的劍,下面順腿一腳,剛好踢在他的腿窩上。那孩子猝不及防,撲嗵跪地。

菲菲順手扭住他的衣領,劍塵指向扭胳膊的一個男孩,厲聲喝道:「鬆開他!」

兩個孩子被她的氣勢嚇住了,鬆開。

胡服男孩緩過一口氣,看向菲菲。

「快跑呀,你!」菲菲大叫。

胡服男孩撒腿就跑。

菲菲稍一分神,跪在地上的男孩猛然出手,一把抓住菲菲拿劍的手,反手將她的劍奪下。

菲菲吃一大驚,倒退幾步。

見她沒了劍,六個男孩全圍過來,紛紛拔劍。

菲菲摸向腰間,抖出軟鞭,紮下架勢。

趙人自幼習武,六個男孩自然都不是吃素的,又見她是一個女娃子,哪裏放在眼下,迅即擺開陣勢,呈四個方向團團圍定。

「大哥,」踢襠男孩沖為首男孩,小聲,「看她衣服,是個墨者,惹不得哩!」

「墨者?」為首男孩冷笑一聲,「這是邯鄲,不是他們墨者的地盤!」看向幾個孩子,「上!」話音落處,仗劍刺來。

他的劍還沒刺到,菲菲的鞭梢就擊過來,剛好打在他的手腕上。鞭梢不大,卻是一串鐵蛋,雖然包着軟皮,一旦被它擊中,輕則疼痛難忍,重在傷骨動筋。隨着一聲「哎喲」,為首男孩的劍掉地上,握住手腕蹲下來,眼淚都疼出來了。

「誰還敢來?」菲菲抖動鞭尖。

幾個孩子面面相覷。

「快呀,一齊上,看她打誰!」為首男孩急了,顧不得疼,擦去淚,另一手揀起劍。

菲菲左躲右閃,軟鞭飛舞,幾個遠比她高大的男孩也都學乖了,不再近身,只是圍着她打圈。菲菲年齡小,身形單薄,這又以一敵六,更把對手惹惱了,情勢甚是危急。

正在關鍵辰光,方才跑開的胡服男孩踅轉回來,與他同來的是兩個女人,手中持劍。

其中一女如飛般旋來,只聽噹噹幾聲響過,幾個毛孩子尚未反應過來,手中的劍全都落在地上。

女人沒有難為他們,只是低喝一聲:「滾!」

幾個毛孩子顧不得撿劍,飛也似的逃了。

「妹妹,謝謝你救了我!」胡服男孩飛跑過來,緊緊拉住菲菲的手,眼中淚出。

「你是何人?」菲菲盯住他。

「在下姓姬名職,」胡服男孩應道,「妹妹,你叫什麼?」

「菲菲。」菲菲說完,補充一句,「姬蘇菲菲。」

「你也姓姬?」姬職喜道。

「是呢。我娘姓姬。」

「咦?」姬職愕然,「大凡姓氏,都是從父而起,為何你是從你娘的姓呢?」

「我不知道。」

「你的父親呢?他姓什麼?」

「姓蘇。」

「是姬蘇菲菲的蘇嗎?」

「是。」

「孩子,」跟在後面的女子走過來,打量一會兒菲菲,「你是墨者?」

「是。」

「你家在何處?」

菲菲指向家中方向:「就那兒!宮前街。」

「宮前街?」那女人打個驚怔,盯住她,「你怎麼會住那兒?」

「是我家呀!」菲菲回道。

「你父親是誰?」那女人直直問道。

「你是誰?」菲菲退後一步,一臉警惕。

「菲菲妹妹,」姬職緊前一步,拉住那女人,指她介紹,「她是我娘親。我們是從燕國來的,我父親是燕王,我娘親是王后!」

「菲菲見過王後娘娘!」菲菲拱手,「我父親名叫蘇秦,是相國。」

天哪!燕后、子職及另一女人面面相覷。

「菲菲,」燕后回過神,拉住她的手,「我們能去你家府上看看嗎?」

「我……我不曉得!」菲菲遲疑。

「你父親是趙國相國,也是燕國相國,我娘倆與他很熟。聽說他病了,我們早說望望他呢,總是得不到機緣。今朝再好不過了!」

聽到這話,菲菲不好再講什麼,應允下來。

燕后帶菲菲來到自家宅院,一則讓她認門,二則自己也要換個衣裝。梳理一畢,燕后穿上禮服,帶上禮品,坐上她家的輜車,直馳相府。

飛刀鄒將客人留在客廳,使木華陪伴,與菲菲入內稟報蘇秦。

聽菲菲講完緣由,蘇秦看向姬雪。

「見不見?」姬雪輕問。

「你說呢。」

「你最好見見,」姬雪沉思有頃,「順便審一審職公子。如果子噲真的讓位給子之,燕國或生內亂。燕起內亂,或會波及職公子。」

「你呢?」

「我是燕國太后,怎麼能在此地露面呢?」姬雪小聲嗔怪。

蘇秦咂個舌,笑笑,換上燕國官服,扯上菲菲,在飛刀鄒的陪同下,走向前院客堂。

聽聞腳步,燕后、姬職緊忙迎出。

首先揖禮的是姬職,抱拳深揖:「燕室浪子姬職叩見六國共相蘇大人!」

蘇秦回禮:「洛陽人蘇秦見過公子!」看向站在他身後的燕后,再揖,「臣蘇秦叩見燕后!」

燕后回禮:「秦女嬴芷見過相國大人!」

「娘娘玉體可好?」

燕后淚出,勾頭,拿巾擦過,拱手:「謝大人垂詢。嬴芷已經不是燕后了,大人稱呼嬴芷即可!」

「蘇秦不敢!」蘇秦應過,禮讓三人到客席坐下,打量姬職,贊道,「好一個英俊後生!」

「蘇大人,」燕後接道,「聽職兒說,就在剛才,如果不是菲菲,職兒就破相了,人家要在他的面上刺個十字呢!」

「是公子福大命貴!」蘇秦應道。

「蘇大人,」燕后再道,「我娘兒倆今朝登門,一是誠謝菲菲救命之恩,二是看望大人。嬴芷聽聞大人染病,早說來探望的,可又覺得身世飄零,怕大人見了,反添憂心。不想上天不負我娘兒倆的苦心,今朝賜予機緣,遂了我娘兒倆的心愿。」從袖裏摸出一個包囊,打開,「嬴芷別無他物,這是燕地胡人所送的一根老參,說是長有千年了,可大補虧虛。區區心意,還望大人不棄!」

蘇秦接下,拱手:「謝娘娘記掛!」再度看向公子職,話中有話,「敢問公子,你為何要留在趙地,而不赴秦地尋你外公呢?」

「回稟大人,」子職拱手,「身為燕人,職不敢遠離故土。」

「為何不敢?」蘇秦盯住他。

「子不反親,臣不逆君,民不棄國,古今之道也。作為燕室骨血,姬職根系燕地,身雖飄零,赤心卻一日不敢忘國,是以暫寄趙地,俟他日國家召喚,姬職好走馬歸燕,為母國赴湯蹈火,死而後已!」

「公子壯志,蘇秦知矣!」蘇秦點頭,「如果他日燕國召喚,公子回國,欲執何策為燕效力?」

「欲執合縱長策!」子職朗聲應道。

「是嗎?」蘇秦輕聲笑道,「公子可知何為合縱長策?」

「縱親燕韓趙魏齊楚以制秦!」

「哈哈哈哈,」蘇秦大笑起來,「看來,這是要與你的外公作對嘍!」

「非也。」

「為何?」

「蘇大人的長策是制秦,而非滅秦。有六國合縱制秦,秦國若想不受制,必自強。是以,在職看來,蘇子長策既是制秦,又是助秦。職執此策,是助外公,非與外公作對!」

蘇秦吸一口長氣,盯住他,顯然不相信如此高識竟然出自一個年不過十五的稚子之口。

「蘇大人,」子職回視,目不轉睛,「晚輩有一請求!」

「公子請講!」蘇秦正襟。

「姬職不才,誠意求拜大人為師,望大人不棄!」

「這……」蘇秦怔了,看向燕后。

燕后讚許,目光期盼。

「師傅!」子職隨即起身,叩拜於地。

「公子?」蘇秦急了,站起去扶子職。

子職死活不肯起來。

「蘇子,」燕后改過稱呼,不再叫他大人,「看在先王份上,您就收下這個弟子吧!他……無家無國,與寡母飄零異鄉,蘇子若棄……」言及此處,傷感落淚。

「臣……」蘇秦聽得難受,輕嘆一聲,拱手,「謹聽娘娘!」回到席位坐下,正式接受子職的禮拜。

師禮畢,燕后謝過蘇秦,轉對子職:「職兒,你與菲菲外面玩會兒,娘與你師傅說個事兒!」

子職應過,與菲菲出去。

「蘇大人,」燕后淚出,「您能收容職兒為徒,本宮難言感激之情。本宮此來,還有一樁大事相求。」

「娘娘請講!」

「本宮近日得知,逆臣子之欲篡大位,聽說子噲他……」燕后抹淚,「已經禪讓了!」

「臣亦得知此事,正在憂心!」

「子之若當大位,燕國必亂。子之非子噲,為人狠毒,定不容方今太子並幾個公子。當初不是子噲,我娘兒倆早被子之殺了。今朝子之當朝,是不會放過我們娘兒倆的。在此絕地,我們孤兒寡母人地兩生,無依無靠……」燕后的一雙淚眼盯住蘇秦,「只能靠依蘇大人了!」

「娘娘,臣……」想到今日公子職受欺之事,蘇秦淚水亦出,拱手,「娘娘放心,子職吉人天相,不會有事。再說,子職既為先王之子,就是臣之少主,保護你們母子平安,是臣職分!」略頓,「待臣尋個機緣,向趙王提說此事,保障你們母子的人身安全!」

「誠能如此,」燕后長揖,「請受嬴芷一拜!」

燕后的話也提醒了蘇秦。

客人走後,蘇秦回到後院,對姬雪略述了對這母子的印象,末了道:「看來,我得回燕國一趟。否則,子之真可能放不過太子並兩個公子。」

「如果子噲已經讓位,就等於木已成舟,你回去又有什麼用?帶走幾個公子嗎?你若不帶,子之或不動心。你若帶走,子之必起殺心。」

「勸子之再讓回來!」

「蘇子,」姬雪苦笑,「你習鬼谷術,應該曉得人性。今日的子之已經不是過去的子之了。他既已操下這個心,既已坐上王位,就只會一條道走到黑,是不會再撒手的!」

「雖然,」蘇秦亦出一聲苦笑,「我還想前往一試。子之利令智昏,這已走到懸崖上了。子之身死名裂倒是事小,關鍵是燕國之難。」

「是的,子之之才駕馭不了燕國。」

「我明晨就走。」

「若此,雪兒也去。」

「你……怎麼去呢?」蘇秦怔了。

「去楚國,我不方便。燕宮是我家,我若回去,子之就得掂量掂量。」

翌日晨起,蘇秦、姬雪早早起來,將菲菲托給屈將子照看,依舊留住相府,由飛刀鄒、木實、木華及十多名墨者分乘四輛輜車,轔轔發往薊城。

太子姬平是黃昏前趕到薊都的。

太子的車馬直入宮城。

讓姬平松出一氣的是,宮城依舊由燕王噲居住,因為在名義上,禪讓大禮未行,子之還不能成為真正的燕王,因而也就無法搬進王城。子之着急要行禪讓大禮,但大禮是國事,馬虎不得,必須擇吉日吉時在燕宮太廟進行。

姬平回來得恰到好處,擇定的吉日是次日,吉時為卯時,這個是姬平一入燕境就得到密報的。

姬平幾乎是旋進王噲的宮室,撲到王噲跟前,抱住他的大腿,長哭:「父王——」

「平兒?」王噲顯然沒有料到太子會回來,吃一驚道。

「父王——」姬平再哭。

王噲扶起姬平,心情顯然很好:「你回來得正好,明日卯時,父王行禪讓大典,這可是千古盛事呢!」

「父王,」姬平不哭了,擦把淚水,「平兒回來,就是懇求父王,取消這個大典!」

「這怎麼可以?」王噲責道,「為父已經詔告天下了,將國禪讓於相國子之,怎麼能言而無信呢?」

「敢問父王,」姬平二目如炬,直射王噲,「您為何要讓天下?」

「非讓天下,我只是讓燕國。」

「您為何要讓燕國?」

「為燕國福祉!」王噲應過,輕嘆一聲,「唉,平兒,你曉得的,燕國這些年,磕磕絆絆,走得不容易。燕人苦難多啊。好在有個賢人子之,有文韜武略,善於治國,燕國由他治理,必富強和諧,豈不是燕人的福祉嗎?」

「父王,你不曉得子之的——」

「寡人不曉得別人,難道還不曉得子之嗎?」王噲生氣了,截住他的話,「子之上陣殺敵時,你還沒出生呢!子之能做將軍,是你先太祖文公百里挑一選出來的。當年寡人隨蘇相國參與列國合縱,之後回燕。六國縱親之後,你先太祖駕崩,燕國內亂,若不是子之將軍回救,燕亂不知何時結束。子之居大功而不驕,卻與家人住在一個草舍里,沒有傭人,沒有奴隸,其夫人做飯縫衣,打掃庭除,子之到家,也是什麼都干。這樣的人難道不是賢人嗎?」

「那是他專門做給父王看的!」

「什麼做給寡人看的?」燕王噲愈加生氣了,「寡人仰慕他,就在他家附近也購置一處草舍,天天看他這般。他在那兒一直住到不久之前,就是寡人即位之時。你做給寡人看看,能在那樣的草舍里,連住這麼多年?再說,若無子之,寡人這辰光不定還在造陽呢!」

「父王,」姬平急道,「縱使子之賢能,您也不能讓國呀!」

「為何不能?」

「因為,這個國不是您一個人的!」

「不是寡人的,是誰的?」

「父王,您之所以能當上燕王,坐到這個位上,因為您是太子,因為您是先王的骨血。同樣,平兒現在是太子,平兒是您的骨血,燕國您必須傳給平兒,而不是讓給其他人!您讓的不只是您的國,您也讓了我的國!」

顯然,姬平提出的是個難題,燕王噲陷入長思。

「父王,您就不要讓了。您就傳個旨,明天的大典暫時取消。待子之問時,您就說,先王給你託夢了,讓國不吉!」

「亂講!」燕王噲橫他一眼,「先王沒有託夢,寡人卻說託夢,豈不是說謊嗎?豈不是欺先王嗎?豈不是欺祖嗎?」

「父王——」

「有了!」燕王噲截住姬平話頭,「寡人明天就對子之講,寡人只能讓寡人的這一份,就是今天的燕王,燕國太子依舊是你,有朝一日,子之再將燕國禪讓於你。燕國互相禪讓,豈不是好?」

「不好!」姬平脫口應道。

「為何不好?」

「有兩大不好!」姬平語氣激動,「其一,燕國本無事,您這一讓,燕國必出事。其二是,父王讓賢,說明父王不賢。父王,您在燕國,何人說你不賢了?所有燕人都擁戴您,朝臣也都擁戴您。舉國都說您賢,您這讓了,豈不是向燕人說明您不賢了嗎?父王讓賢,不讓太子,而讓相國,豈不是說明太子不賢了嗎?」

「寡人與子之孰賢孰不賢,寡人自己知道!」燕王噲亦激動起來,「子之能做到的事,寡人就做不到。譬如說,燕人的大敵是北胡,北胡世代與燕人作對,動不動就犯邊擾民,可在今天,子之一句話,北胡歸服,燕無損一卒,無傷一金,卻拓地千里。子之住草舍,自己打草鞋,種地養殖,自食其力,寡人就做不到。寡人問你,你能做到不?」

「父王,你真是讓鬼迷住心了!」姬平幾乎是吵了,「北胡與子之本來就是串通一氣的,子之夫人是胡女,子之生母也是胡女,我全都打探清楚了!至於說住草舍,打草鞋,種地養殖,那都是他做出來的,是做給父王您看的,做給薊城人看的。如果不是,那麼,當上相國后,他為何不再住那草舍?他為何不再打那草鞋?他為何連夜搬出草舍、住進相府?他為何急於搬進宮城?他為何——」

「住口!」燕王噲聲音嚴厲,抬手指着他,「你……你這不孝之子!子之是先祖桓公之後,其父為先祖文公胞弟,是正宗燕室骨血。排起輩來,子之與先易王是同輩,是寡人阿叔,你該叫他祖爺,如何能說出這種不孝不忠之辭?」

「父王——」姬平悲泣。

「甭多講了!」燕王噲指向房門,「去吧,明日吉時到太廟列朝。你的太子之位,寡人明日一併詔告。此詔是要公示天下的,以子之之賢,將來一定會禪讓於你。你放心就是。」

「父王?」姬平急了。

「退下!」燕王噲再指房門。

姬平含淚退出,在宮門外徘徊良久,徑投褚敏府而去。

翌日辰時,燕國太廟門外車水馬龍,燕國朝臣各懷心情,絡繹走進太廟正門。為示隆重,子之特別邀請薊城各家貴族與鄉、里長老列席觀典。

子之曉得,戲,要演就要演真切。既然沒走武路,文路是要走端正的。為此考慮,子之為這次千古盛典做了精心設計。

整個大典,最難為的是樂舞。禪讓大典,樂舞是一定要表演《韶》的。

《韶》也叫《大韶》,共分九章,由簫起韻,是以又稱簫韶九成,傳說是帝堯讓位於舜后,由舜任命一個叫夔的樂官來做樂制舞,以歌頌帝堯的美德及功勞。樂舞分作三個部分,為詩、樂、舞,協調如一,共作九章,亦叫九成。詩為歌頌帝堯的雅頌,由專人吟誦,樂有金、石、土、木、革、絲、竹、匏等八聲,分作鍾、磬、琴、瑟、管、笙、簫、鞀、鼓、柷、敔、鏞等多種器具,簫起,鍾導。單是鍾,就有六十四隻,被編作上中下三層,上層為鈕鍾,共三組;中、下兩層則為甬鍾,亦各三組。其他樂器,也都陣勢浩大。

整個《大韶》的詩、樂、舞三者,無不為彰顯並達成「聞樂知德、觀舞澄心、識禮明仁、禮正樂垂、中和位育」這一終極宗旨,是以要求,歌詞須文雅,舞步須古樸,曲調須平和,否則,大典就會失去莊嚴,流於凡俗。

燕是召公的封地,原本有一套完整而成熟的禮樂班底,但在近百年來,禮崩樂壞,這套制度漸漸荒疏了。然而,子之卻是性急,任命鹿毛壽為大典司儀,要求樂坊在短短的十餘天裏拿出整部韶樂與大禮,逼得樂坊令寢食不安,沒命沒夜地組織全套班底演練。

臨時舞台搭建在太廟主殿前面的廣場上。廣場甚大,單是觀禮的席位就設置三千個,依方位擺出三千草席,分作幾個區域,王公貴族則按身份貴賤依區域就席,核心席位上還插有木牌,以免因坐錯席位而失禮。

卯時整,正禮起始,簫聲起,鐘磬隨之,一人隨樂而歌,歌詞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共一十六字,據傳是帝堯傳給帝舜的治世要訣,也算是禪讓辭,被舜用作整個樂舞的主題辭。六十四名舞者,男女各半,女扮飛鳥,著羽裳,領舞者為鳳;男扮走獸,著獸皮,領舞者為龍。女跳羽舞,男跳干舞。羽舞者持龠(笛)翟(羽具),干舞者持戈矛。羽舞重於禮儀,干舞重於止戈。歌者反覆吟唱那一十六字,每唱一字,樂起一韻,舞動一作。樂分九成,每一成三獻,每一獻歌唱兩遍,樂起三十二韻,舞動三十二作。韶樂九成,歌詞一樣,但吟唱不同,動作迥異。

古《韶》大多失傳,大典上的這套《韶》樂,是由燕室樂坊臨時發掘出來又經鹿毛壽改造而成的。由於準備時間倉促,歌、樂、舞三者未能充分演練,起樂之後,配合不夠協調,中間甚至幾次中斷,整個過程磕磕絆絆,尤其是演至最後一成,「鳳來儀」,不知何處出錯,樂聲亂了,舞台上頓時鳥獸混雜,亂作一團,樂坊令急得大汗淋漓,好不容易才算壓住場面。

雖然如此,整個場面依舊震撼人心。

《韶》樂演完,真正的禪讓主題才算開始,燕王噲身着王服,健步走上祭壇,祭拜天地四方,禱告列祖列宗,闡明他何以禪位於賢人子之,之後是曆數子之之賢,稱子之也是燕室骨血,堅信子之能給燕人帶來更大福祉。

燕王講完,依照帝堯禪讓儀式的進程,受讓者子之布衣登台,盛讚王噲美德,自謙德不配位,堅辭不受。

王噲再讓,子之再辭。

王噲三讓,子之三辭。

這些都是提前排演好的戲本。

就在王噲表演最後一次闡讓時,太子姬平放聲長哭:「父王——」

姬平的哭聲打亂了儀式的莊重與靜穆。

在場的所有人全看過來。

所有人這也意識到一個事實,燕國還有一個未來的國君,太子姬平。姬平年滿十八,依照慣例是可以主政的,王噲若行禪讓,讓給姬平才是天經地義!

子之臉色煞白。

其實,凌晨起來,燕王噲已經對子之講了姬平的事,要求子之不得更立太子。子之滿口答應。在子之眼裏,燕王噲提出這個要求,一定是與姬平事先討論好了的,這辰光太子長哭,確實出乎他的意料。

姬平這聲長哭也打斷了燕王噲行將結束的儀程。

姬王噲手捧詔書的手在抖動。

姬平再哭一聲父王,趨前幾步,跪叩於禪讓台前。

緊跟姬平的臣子紛紛跨出,跪在姬平身後。

褚敏等部分朝中老臣也跨出來,跪在最後。

更多的人跪下來。

一直響着的音樂戛然而止,場面靜得出奇。

燕王噲看向子之,目光求助。

顯然,他不曉得如何應對了。

眼見功敗垂成,子之急了,腦子飛快地轉起來,但腦海一片茫然。

在這危急時刻,司儀鹿毛壽出來救駕了。

「起樂!」鹿毛壽吩咐樂坊令。

「起樂!」樂坊令大叫。

音樂響起,依舊是《韶》。

隨着音樂,司儀鹿毛壽朗聲長吟:「大道蕩蕩,天地玄黃;燕王姬噲,擇賢禪讓。賢人子之,燕人榜樣;文能治國,武可安邦;燕人擁戴,燕王青睞;群臣咸伏,天下敬仰。偉哉燕王,萬世流芳;大哉燕國,開來繼往……」

音樂聲及鹿毛壽的長吟聲迅速將氣氛拉回禪讓儀式,所有目光再度轉向禪讓台。

「儀式下一程,燕王姬噲禪讓其位於新王姬之,交接王璽、王服、王冠!」鹿毛壽武斷中止王噲最後一讓的儀程,讓新舊二王直接交割。

在所有目光的聚焦下,王噲拿起王璽,交給跪在腳下的子之,之後脫下王服、王冠,由下人拿走,同時接過給子之新制的王冠、王服,賜給子之。

至此,禪讓儀式終結,王噲下壇,站在臣位。

新王子之手捧王璽,向天地四方各拜三拜,坐於王位,朗聲傳旨:「承蒙上天恩賜,太上王大德厚愛,禪讓其位於燕人姬之。自今日始,姬之誓於天地四方諸神,誓於列祖列宗諸靈,燕人姬之必為燕人福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看向鹿毛壽,「請司儀記旨:大赦天下,凡三年之內犯禁之所有案犯,無罪釋放!」

鹿毛壽朗聲應道:「臣記下了!」

「記旨,」子之朗聲,「尊封前燕王姬噲為太上,依舊居於燕宮,不列朝!」

姬噲拱手:「謝王恩封!」

「再記旨,」子之看向太子姬平,「封前燕王之嫡長子姬平為太子,依舊居東宮,列朝!」

姬平沒有謝恩,顯然並不領情。

姬平從地上站起來,狠盯子之一眼,一個轉身,大步出場。

跟從姬平的臣子一個跟一個站起,轉身走出。

子之、鹿毛壽互望一眼。

「禪讓大禮結束!」鹿毛壽宣畢,看向樂坊令,「奏樂!」

樂聲響起,眾人在樂聲中離場。

眼見木已成舟,太子姬平決心反擊。

出得太廟,姬平沒回東宮,而是直入褚敏府,坐在府中守他回來。褚敏是先祖公時代的老臣,在燕國老臣中分量很重。

沒過多久,褚敏回府,見到姬平,吃一驚:「太子?」

「褚伯——」姬平撲嗵跪地,哭泣。

這辰光,沒有什麼能比眼淚更管用了。

「太子,快快請起!」褚敏扶起姬平,將他讓到主位,自己坐於陪席。

「褚伯,」姬平抹把眼淚,盯住褚敏,「父王昏頭,中奸賊奸計,致使燕國落入奸人之手,姬平人弱力微,苦勸不止,實無奈何,這來懇請伯父,望伯父看在先祖文公面上,助小侄一臂之力,誅殺奸賊,還我大燕清平政治!」

「唉,」褚敏長嘆一聲,「子之非同他人,在燕地根基深厚,尤其是在軍中,三軍諸將多是其部屬。再說,子之本為桓公之後,有王室骨血,今朝你已看出,王公貴胄中有不少是支持他的。這些都還不是事兒,最棘手的是你父王,深諳儒道,一意先王至聖,更受鹿毛壽慫恿,誠心禪讓其位於子之,使他在名義上是合法的。太子縱使不服,恐怕也難施展啊!」

「褚伯,」姬平握拳,「小侄曉得他是合法的,但他再合法,也沒有小侄合法。小侄已經十八,可以立事了,對宮中之事也看明白了。褚伯呀,其他人或許不知,您當曉得,自先祖文公駕崩以來,燕宮裏面,是血風腥雨啊!就小侄所知,先祖文公從蘇相國合縱,一路上好端端的,回到薊城卻突然駕崩。先祖易王也是好端端的,說崩也就崩了。別的不說,先祖易王之崩是小侄親眼看到的。先祖易王厭惡父王,將父王謫發北地造陽,欲立子職為太子,遭蘇相國反對。蘇相國前腳剛走,先祖易王就崩了。先祖易王駕崩時,小侄就在東宮。子之被先祖易王嚴密看守,為何突然出現在宮中?我敢說,先祖易王之崩,一定為子之與鹿毛壽合謀所害!」

作為老臣,褚敏一路經歷過來,曉得姬平之言句句屬實,再出一聲嘆息。

「伯父,」姬平接道,「先祖崩后,父王被子之稀里糊塗地扶上王位,對子之自然充滿感恩,朝中大小事務皆聽於他。父王名為燕王,實則是個傀儡。子之為相,大權獨攬,越發想得多了。他與蘇相國之弟蘇代結為親家,在小侄奉王命使臨淄時,他讓蘇代陪同。初時小侄不以為意,到臨淄之後,小侄才漸漸看明白,將我想法講給舅爺,就是方今齊王。舅爺這才留下我,打發他走了。」

褚敏心裏一動,盯住姬平:「燕國之事,齊王知否?」

「知曉。小侄得到密報,立即趕到齊宮,稟報舅爺了。」

「齊王何意?」

「舅爺氣極,大罵父王,說齊國為我父王操碎心,誰想他扶不起來,這又把燕國……唉,褚伯呀,想到我祖后,舅爺眼淚都出來了,說我祖后死得冤,是死在我父王手裏。祖后把一切都告訴舅爺了,舅爺他……恨哪!」

「唉!」褚敏長嘆一聲。

「舅爺心不甘哪。」姬平接道,「舅爺已經發兵三萬,這辰光應該到河間了,主將是田文,說是這三萬大軍聽憑小侄調遣。這且不說,舅爺另給小侄足金三百鎰,用作酬報。舅爺說,燕國不能落到子之手裏。子之通胡人,他會把胡人引進中原,禍害燕室!舅爺還說,三百鎰只是讓小侄先用,只要小侄有心奪回燕國,舅爺全力支持。燕國是齊國的北方屏障,燕國不寧,胡人入侵,齊國就會不太平,因為河間的大片草地是胡人最歡喜的。」

褚敏陷入沉思。

「殿下,」良久,褚敏抬頭,「你真的想奪回王位?」

「它本來就是小侄的!」姬平伸出仍舊包紮着的斷指,「此指是我在舅公前斬下的,小侄對天盟誓,不誅奸賊,小侄就如此指。褚伯,您若不信,小侄這再斬一隻給您看!」伸出旁側一指,就要拔劍。

「殿下使不得!」褚敏攔住,又想一時,朝姬平拱手,「臣褚敏願助殿下!」

姬平又要叩首,被褚敏攔住。

「只是,」褚敏盯住姬平,「眼下賊人剛剛得位,士氣正熾,又有你父王在後支撐,起事沒有勝算。臣之意,殿下須掩飾敵意,表面順從,伺機而動。另外,殿下目前實力不足,子之曉得臣是殿下的人,把臣的權力已經削奪。不過,有一人或可聽臣,助殿下一臂之力。」

「何人?」

「將軍市被。」

「市被?」姬平不可置信了,盯住他,「他是奸賊的人!」

「不完全是。」褚敏應道,「市被是臣內侄,叫臣姑父。臣主鎮武陽時,市被投臣帳下,屢建奇功。臣觀他是個人才,但作為外甥,在臣帳下不便升遷,有礙他的前程,遂將他薦予子之。市被有正氣,敬佩子之謙遜儉樸,有正義感,但近日聽他言語,似對子之有所不滿。殿下若是欲謀大事,臣可前往遊說,此人或肯聽臣。」

「若此,」姬平不無興奮,拱手,「大事可定矣!」

蘇秦想在禪讓大典之前趕到薊城,是以催促飛刀鄒快馬揚鞭,一路上起早貪黑,披星戴月。連續數日下來,劇烈的顛簸與失眠終於使蘇秦承受不住,在趕至燕地武陽下榻時,剛從車上下來,就兩眼一黑,跌倒於地。

姬雪嚇壞了。好在這兒是姬雪的地盤,人緣皆熟,迅速讓春梅叫來疾醫,診過,說是並無大礙,只是氣血過虛。疾醫開上湯藥,囑咐蘇秦卧榻休息,萬萬不可坐車驅馳。

姬雪不假思索,將蘇秦直接帶回她的別宮,使人前往薊城打探消息。然而,打探消息的人尚未出發,已有墨者從薊城方向急趕過來,說是禪讓大典就在今朝,已經結束,子之正式受位,與燕噲一起入住燕宮。

待蘇秦稍稍回過氣色,姬雪將薊城的消息約略講了。

「唉,」蘇秦嘆道,「緊趕慢趕,依舊遲了。全怪我,在趙王告訴我的那日,就該來的。當時卻沒想到。」

「你又不是神,哪能什麼都想到的呢?」姬雪安慰一句,給他個笑,「這樣也好,我們就在這別宮小住一陣,一則觀望情勢,二則休息幾日。這些日來,莫說是你,我也累了。」

「是我連累你了!」蘇秦給她個苦笑。

「瞧你說的!」姬雪嗔他一眼,「有你在身邊,我心裏踏實呢。」指向別宮,「在這兒住得久了,到別處不適應,今朝回來,感覺就像回到家裏一樣。後悔沒把菲菲帶來!」

「嗯,」蘇秦應道,「怕是我久住不得。」

「為啥?」姬雪急了,「這辰光沒人管得了我們!」

「人管不了,天地鬼神呢?」蘇秦看向窗外。

那個方向,是文公的陵園。

「蘇子,」姬雪應道,「我曉得你講的什麼。那些日裏,我把什麼都對先君訴說了。我沒有對不起他,他曉得的。他託夢予我,只要我開心,他就安心。燕人與周人不同,他們的北邊是胡人,世代交往,入鄉隨俗了,宮亂是常有的事,先君繼位時就納了先桓公的幾個妃子。不瞞你說,先君在時,姬蘇就想着我,幾番調戲,被我斥走。先君走後,姬蘇越發放肆,逼我屈從。若不是你及時救場,我就……」

「雪兒!」蘇秦伸出手,握住姬雪,「待這個世界好一些,我……娶你!」

「這個世界會好嗎?」姬雪的聲音很輕,幾乎是呢喃。

「我……」蘇秦的眼睛緩緩閉上,嗓眼裏擠出一個聲音,「不知道。」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4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4冊)
上一章下一章

第123 章|拒胡服趙臣抗旨 爭王權燕宮起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