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第八節

叢林使這兩群人一場虛驚以後,重又恢復了以前的寂靜。

中國人在前,日本人在後,叢林仍舊無邊無際,遙不可及。

童班副似乎已耗完了最後一點體力,他背著沈雅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歇上一氣。沈雅無論如何再也不讓童班副背著走了,童班副覺得自己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背著沈雅走下去。沈雅央求道:「童大哥,你就攙著我吧。」童班副不語,照例又蹲在沈雅面前,這次沈雅卻沒再伏上他的脊背,沈雅眼裡含著淚哽咽地說:「要是不讓我自己走,我就再也不走了。」

童班副無奈,攙扶起沈雅,兩個人相攜著,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走上一段,他們就會被腳下的樹枝絆倒,只要有一個人倒下,另外一個人也會被拖拽著帶倒,跌倒了又爬起來,倆人大口地喘息著,他們各自的身邊都是對方的喘息聲和自己的喘息聲。

「童……大……哥……我不想……走了……」沈雅斷斷續續地說。

童班副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又什麼也沒有說。沈雅這種話已經說了無數遍了。他知道沈雅怕拖累他,讓他扔下她,一個人走。這是他萬萬辦不到的,那幾個女兵都相繼離開了他,他不能再最後失去沈雅,他已在心裡千遍萬遍地想過,自己和沈雅要一起走下去,要死死在一塊,他不能扔下沈雅一個人。這一路要是沒有沈雅,說不定他早就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撐,再也走不下去了。

他不去想走出叢林會怎樣,他只想到眼前,那就是他只要還有一口氣,他就要保護好沈雅。為了使自己能夠生存下去,他拚命地嚼著樹葉、草莖,他的舌頭和口腔已被草汁染綠了,也早就麻木了,但他仍不停地嚼著,粗糙的樹葉和草莖使得他的食道一陣陣作痛,他的腸胃因無法消化這些草葉也在不時地作痛,但他仍不停地咀嚼著,他堅信,凡是吃下去的東西,都會讓他有力氣。

不知為什麼,叢林中的野果子越來越少了,有時一連走幾天也看不見一兩顆野果子,也許是錯過了果子成熟的季節,它們紛紛地從枝頭上落到了地上,很快地就腐爛了,只有晚熟的果子,他們偶爾地還能零星看到一些。

兩人正在走著,他們又一次一起跌到了,兩人掙扎著想爬起來,正在這時,他們一起看見前方不遠處的一片荊棘叢里,有幾個紅紅的果子在那裡誘人地亮著。如果他們不是這時摔倒是很難看到那幾個晚熟的紅果子的。高吉龍和吉姆抬著王玥在前面十幾米遠的地方仍向前走著。

那幾顆紅果子使兩人興奮起來。

「果子。」她說。

「是果子。」他說。

兩人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他們很快站了起來,一起攙扶著向那片荊棘叢走去,近了,越來越近了,他們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摘下那幾顆誘人的果子了。但是當他們朝前邁了一步,他們的腳一下踩空,墜了下去,墜向了死亡的深淵。他們只來得及共同大叫了一聲,接下來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聽到兩個人的叫聲,高吉龍就意識到童班副和沈雅出事了。他放下擔架,向這邊奔了過來,十幾米的距離,他摔倒了幾次。吉姆也走了過來。到了近前,他們才發現兩人掉進了一個深洞里,如果不仔細看,很難發現這個洞,洞口被荊棘叢遮住了,那幾顆罪惡的野果子,仍在枝頭上搖晃著。

高吉龍一聲聲呼喊著童班副的名字,那個深深的空洞只有隱隱的回聲,接下來就沉寂了。高吉龍意識到,兩人再也不能從洞里走出來了,吉姆站在一旁的胸前反覆畫了幾個十字。高吉龍閉上了眼睛,這樣的情形,他們一路上看到的太多了,他為這些死去的戰友感到傷心,但除此之外,他還能做什麼呢?他沖吉姆輕聲說:「咱們走吧。」

吉姆似乎聽明白了高吉龍的話,默然地隨著高吉龍向王玥的擔架旁走去。

王玥伏在擔架上,她什麼都明白了,剛才還是他們五個人在一起行走,轉眼之間就剩下了他們三個人,她在默默地為童班副和沈雅流淚。

高吉龍和吉姆走到王玥身邊,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王玥也沒有問,他們又默默地向前走去。

剛才那一幕,走在後面的前園真聖也看到了,他走在最前面,他聽到那一聲喊叫時,只來得及看到那一片荊棘叢搖晃了幾下。接下來,他又看見高吉龍和吉姆在沖著荊棘叢下面喊叫著。他什麼都明白了。

他路過那片荊棘叢時,看到了那個黑黑的空洞,他吸了口氣。他在那個空洞旁佇立了片刻,為那****人,同時也為自己的處境,他沖那個空洞深深地鞠了一躬。

誰也來不及在這裡面對死者表示什麼,誰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呢。他們又向前走去。

童班副和沈雅並沒有死,他們在驚嚇中暈了過去。這個陷阱並不太深,洞底又被一層厚厚的落葉覆蓋了,他們落在枯葉上並沒有真正地摔傷。

他們醒來的時候,發現四周漆黑一片。他們知道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他們剛醒來的那一刻,一時竟不知自己在哪,很快就想起了白天發生的那一幕。他們只能等待天明了。

沈雅偎過來,伏在童班副的臂膀上。

她輕聲說:「童大哥,我們會死么?」

童班副安慰她說:「我們不是還活著么。」

接下來兩人都不說話了,他抱緊了她,她也摟緊了他,兩人就那麼緊緊地擁著。

她又輕聲說:「童大哥,只要咱們活著出去,我嫁給你,你願意么?」

他沒有說話,她的這句話讓他感到吃驚,他照顧沈雅,從來沒有期望過什麼。他只想像對待嫂子一樣,對待每個女人。他緊緊地摟著她,久久地,他的臉頰滾下了兩行熱辣的淚。

她感受到了他的淚,用嘴尋到了他的嘴,兩張嘴便緊緊地粘在了一起,這是他們平生第一個吻,笨拙、生硬而又充滿了苦澀,好久,好久,他們都氣喘吁吁,彷彿剛剛爬過了一座大山。

他們就這麼緊緊相擁著睡去了。在入睡的一刻,童班副想,即便死在這裡,這一生一世也值了。

天亮的時候他們又醒了過來,荊棘叢透過稀薄的亮光。童班副第一個反應就是,一定要爬出這個空洞,他發現從洞口到洞中垂下來好幾條藤蔓,順著這些藤蔓爬上去,就會走到外面的世界。這麼想完之後,他蹲在沈雅面前,他說:「我背你,咱們爬上去!」

沈雅順從地爬到了他的背上,童班副站了起來,他抓住了藤蔓,手腳並用,一連幾次都失敗了。要是在以前,別說背一個沈雅,就是背兩個沈雅他也能爬上去。他大口地喘息著,沈雅說:「童大哥,要不你先一個人爬上去,你在上面拉我。」

他覺得她的話有道理,便喘息了一會,抓住了藤蔓,他一點點地向上爬去,終於,他爬了上去,手抓住了長在洞口的棘叢,手劃破了,他並不覺得疼,他看到了生還的希望。經過這一番折騰,他已經用完了渾身的力氣。他躺在草叢中,喃喃地說:「沈雅,我出來了,我出來了——」

他喘息了半晌,又爬了起來,探出頭沖洞中的沈雅說:「你抓住藤蔓我拉你。」

沈雅抓住了藤蔓,他用著力,一點點地拉著,可還沒拉到一半,他就無力地鬆開了。他太虛弱了,真的是一點勁也沒有了。他張大嘴巴喘息著。

沈雅在洞中說:「童大哥,讓我自己試試。」

沈雅掙扎著,結果一次又一次都前功盡棄了。有一次,兩人一起用力,他幾乎都快摸到沈雅的手了,結果還是讓沈雅掉了下去。

兩個人都使完了身上的力氣,他們一個洞上一個洞里急促地喘息著。

半晌,又是半晌,沈雅說:「童大哥——你還是一個人走吧,我真的上不去了。」

童班副跪在那裡絕望地哭了,他啞著聲音喊:「來人吶,來人吶——」

叢林寂寂,沒有人應答。

童班副就仰起頭,絕望地喊:「老天爺呀,讓我有點力氣吧。」

天不知不覺又黑了下來。童班副意識到要想讓沈雅從洞中走出來已經辦不到了,他們的力氣已經一點點地耗盡了。

沈雅又說:「童大哥,你走吧,我不怕死了。」

沈雅這句話已經不知說過有多少遍了。

童班副已經別無選擇了,他不能扔下沈雅,他只有再次走進洞中與他心愛的沈雅相會了,他這麼想完之後,就閉上了眼睛,又一次滾進了山洞。

「童大哥——」沈雅哭喊著跪在了他的面前。

「哭——哭啥哩。」童班副抱住了她。

兩人又緊緊地擁在了一起。

天徹底地黑了,世界徹底地黑了。

兩人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他們知道,死亡已在一點點地向兩人走近,他們要睜著眼睛,在清醒中體會人間最後一縷光陰。

他們摟著、抱著,地老天荒,日月永恆。

「童大哥——」她喊。

「嫂哇——」他喊。

他們感受著兩個人的體溫一點點涼了下去,他用了最後一絲力氣又喊了聲:「嫂——哇——」她也喊:「童——大——哥——」

世界就徹底地靜了。沒有一絲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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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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