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歸於塵

盡歸於塵

那一招來得好快,莫青璃武功竟是比先前又精進不少,「鍾離珞」側頭避過,暗自心驚,不過……也好。

「鍾離珞」偏頭笑了笑,揶揄道:「郡主,你可真是無趣。」

南清築頂着一張鍾離珞的臉,莫青璃無論如何也鎮定不下來,她胸中怒火滔天,喝道:「你竟敢扮作她的樣子來騙我?!你該死!」

隨即提起承影,徑向南清築撲了上去。她使個「纏」字訣,劍光成影,登時將南清築周身數尺之地盡數封住,她心中有千般恨,招招下的皆是殺手。

南清築卻只是一味的閃避,並不與她交手,尋着時機左足一點,退後三尺,一聲長嘯,忽的從莫青璃頭頂飛躍而過,轉眼奔出數丈。

莫青璃立在原地,低頭吐出一口鮮血,承影像是有覺識般,全數吸收了進去,劍身隱隱泛著紅,她提了一口內息,追了上去。

靠一把劍來苟延殘喘?她已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想這些。

一切開始的地方,對南清築來說,也該是一切結束的地方——弒樓。

莫青璃一路追到弒樓的凌雲閣,烏木殿門大開着,一個人站在裏頭,背對着門口,黑色斗篷遮住了整個身子,像是森林裏潛行的鬼魅。

莫青璃竟罕見的露出點笑意,彬彬有禮問詢道:「我是該叫你竺南青、弒天,還是南清築,又或者連訣師叔?」

那人扯下臉上死氣沉沉的人.皮.面.具,現出一張輪廓深邃的臉,很英俊,卻不是中原人的英俊,比西域人也要細緻一些,唯有那雙湛藍的眸子,像是藏了藍天碧海,空曠無垠。

可不正是連訣。

連訣笑道:「師侄女,別來無恙。」

莫青璃抿著唇,笑得溫婉謙恭:「托師叔的福,離死不遠了。」

她揭下頭上的黑紗斗笠,露出一雙血色瞳子,如雪白髮以紅繩束起,盡數散在身後。

連訣好奇道:「師侄女,你怎麼知道是我?」

莫青璃波瀾不驚的盯着他,道:「從一開始我便在你的算計之中了,我剛入京,又或者八年前我被師父帶走的時候。我甫一入京你便打傷了藍諾,藉機將連.城安插到了我身邊。還有三年前我為什麼會被區區一個江南陸家莊的少莊主帶走,以至後來發狂而滅人滿門,也是你搗的鬼吧?」

「我和阿珞第一次去千影城的時候,覺得後面一直有人在跟蹤,等快到關寧城的時候,那人又忽然不見了,我問過時雪筠,天闕大人正是前幾天到的,是你在跟蹤我們。再之後的種種,你藉著影樓的力量一步步的設計我,每次你都提前知道我們的部署,然後未雨綢繆,甚至將計就計。哦,對了,那次你被莫思妤重創,救了你的人是老鬼吧?他的功夫,別人看不清路數,我同他比試過那麼多次了,再不認不出來我這雙招子也該廢了。」

「連.城無意間提起過她義父精通易容,粗淺的易容之術不難學,可要做到精通,我不知道江湖上除了千面郎君之外還有誰,但我與千面郎君無仇無怨。隨時可以換下一張臉的南清築,除了你,還有誰呢?」

「還有,與其說連.城生得與我有三分相似,倒不如說我們倆都像我娘。」

「我以前不懂師父為什麼會恨你,你害了她女兒,她怎麼會不恨你,甚至反常的遷怒到鍾離珞身上。我也是蠢,你很早就將答案告訴我了,我卻始終沒有懷疑過你。連訣,連訣,唔,與連長訣?」

連訣長眉一挑,毫不吝嗇的讚揚道:「聰明!不愧是連玥的女兒。」

莫青璃對他的讚揚全盤收下,指了指自己的白髮,道:「只是我不明白,以你的實力想殺我易如反掌,我爹娘欠你的已經還了,我也沒有幾天好活頭了,如今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不正是你想看到的么?你為什麼還要抓鍾離珞?她是你徒弟。」

「因為……」連訣眼裏的怨恨一閃而過,獰笑道:「他們死的太簡單了,那怎麼可以?我還沒讓他嘗嘗失去摯愛的痛苦,既然他死了,自然由他的女兒——你來承受了。」

莫青璃的心狠狠一沉,面上卻沉靜似水,道:「鍾離珞在哪裏?」

連訣撇撇嘴,輕飄飄道:「死了。」

莫青璃充耳不聞,指甲掐進掌心,重複道:「她在哪裏?」

「師侄女,你怎麼就聽不懂人話呢?死了就是……」他舔舔上唇,從懷裏摸出一截紅繩來,中間懸著三顆紅玉珠子,玲瓏剔透的很。

連訣微一發力,平安結便在他的掌心化為了齏粉,一口氣吹上去,紅粉飄飛,連訣笑得人畜無害:「喏,就像這樣,挫、骨、揚、灰。」

他想了想,咂巴著嘴,善意的補充了一句:「我聽說她骨可為利器,筋可為纏刃,其血飲之可增進百年功力,所以她死之前,我拆了她的骨頭,喝了她的血,談不上美味,但的確可精進內力,算是她還我這幾年的師徒恩情了,也不冤,你說是吧,師侄女?」

莫青璃眼前漸漸瀰漫上紅色,她沉默的提起承影,左手握住劍身,狠狠往下一拉,殷紅的血順着手掌流上承影的劍身,劍身飲血,像個無底洞,莫青璃的臉色越來越白,身子抖得像是寒風裏的枯葉。

連訣有一瞬間覺得她的血都要流盡了。

如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連訣面容猙獰,袖袍無風自鼓,抽出彎鈎撲了上去。

前所未有的凶煞之氣從劍身上散發出來,幾乎能聽到曾葬身劍下的數千亡魂的哀嚎。

就在彎鈎斬斷莫青璃的脖子的時候,莫青璃抬眼望向了面前的連訣,裏頭混混沌沌,一團紅霧,像是被掏空了靈魂的傀儡,揮劍的動作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果斷、刁鑽,精妙無倫。

不知是人在控制劍,還是劍在控制人。唯一能確定的是,她和連訣,只能活下來一個,或者魚死網破,一個也不能留下。

凌雲閣磚塌牆毀,連訣飛身往更加寬闊的山頭,漫山遍野的紅杜鵑開得鮮艷,他伸手抹掉唇邊的鮮血,含着瘋狂而釋然的笑意,再次迎上了麻木嗜殺的莫青璃。

身上有多少的傷口,一道、兩道、三道、十道、百道?莫青璃不知道,她也感覺不到疼,漫天的紅色充斥着她的眼球,連面前人的輪廓都看不清。從承影上傳來的意識,連訣身上的傷絕對不會比自己少。

天上的無根水不要命的砸下來,雨里的兩個人像是亡命徒,不管不顧的在對方身上開着口子,也許一開始,就沒有人抱着活命的打算。

承影的劍尖從雨幕里刺過來,裹挾著森然的寒意,連訣橫了彎鈎擋在胸前,正準備用力撥開,卻聽得面前一聲低喚:「南哥哥。」

依依裊裊,好像一場春雪后,天氣毫無預料的轉暖,山間溪流里凝滯的冰塊緩緩化開,流水叮咚,是他從來沒有遺忘過的調子。

他晃了一下神。

「撲哧」劍尖穿胸而入,透背而出。

連訣倒在了地上,視線變得模糊,他右手伸向虛空,想要抓住些什麼,嘴角的血沫不斷湧出來,口裏含糊不清:「連……」

莫青璃木然的朝他喉嚨又補了一劍,「連什麼」,他終究再也沒能說出口。

下一刻,承影哐當砸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莫青璃站立不住,先是雙膝跪地,然後才緩緩的栽了下去。

莫青璃趴在地上,四肢無意識的抽搐了一下,紅霧褪下去,淺褐色的瞳子開始渙散,卻死死的、執拗的吊著一口氣,不肯呼出去。

她手指無意識的摳着地面的泥土,她覺得她好像是心疾又發作了,所有的感官都是變得遲鈍,全部集中到了疼痛上,她弓起身子蜷縮起來,像只小小的蝦米,吊著的那口氣快撐不住了。

都說人死的時候,所想起的便是最放不下的,可莫青璃發現自己什麼也沒想,她奇怪這一生竟沒有什麼能夠牽掛的么?

風裏傳來不知名的童謠,和著噼啪的雨滴,渺渺茫茫。

——秋夜長,秋夜涼,誰家的孩兒沒有娘……月亮滿西窗。

她睜不開眼睛,感覺生命正在流逝,有腳步聲停在身旁,一雙冰涼的手伸過來,清風流水溫柔拂過,就像是漆黑的永夜裏,唯一的一點光。那雙手臂托起她,抱在了懷裏,手指顫抖著撫上她的面頰。

說來也奇怪,莫青璃連滿地的血腥味都聞不見了,卻奇異的嗅到了那人袖中的梅花冷香,但已很難辨別這到底是不是幻覺。

莫青璃的意識開始模糊,方才死活不肯松下口氣的執著轉瞬即逝,一時糊塗的不知身在何方,她將頭偎進那人懷裏,滿是血水的手揪着她胸前的衣襟,掙扎著開口,發出一聲蚊子似的囈語:「娘……」

鍾離珞低下頭,緩緩地將耳朵靠近她的嘴唇:「嗯?」

「孩兒……疼……」

莫青璃只覺一陣濃濃的倦意襲來,無盡的黑暗在召喚她,所有的痛感倏地消失了,身體變得輕盈起來,像是要被風吹散。

——其實人死的時候,就覺得,一輩子,不管長還是短,也就那樣了。

不遠處的承影劍身似血,從中央慢慢皴裂開來,忽然「嘭」的一聲化作了齏粉,被風吹的什麼都不剩。

終於,莫青璃的手驟然鬆開,無力的垂在了身側。

往者不可諫,來者不可追。百年蹉跎,一捧荒唐。

火紅的杜鵑花開了滿山。

她短暫而又波折的一生,終於在十九歲這年的春天——

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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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秋夜長,秋夜涼,誰家的孩兒沒有娘……月亮滿西窗。——蕭紅《生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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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逍遙(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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