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棄天光

自棄天光

秋雨獰雷,霹靂明滅間李啟昭恍若見到惡鬼出獄。他驚駭半晌未敢去認眼前這滿身血氣的男子,直到那身形前撲將要倒在自己腳下。

「子鴻哥?」

血污尚新,李啟昭從這兒郎身上蹭得一手殷紅。他突然明了白子鴻當年是如何帶着李啟暄從秋獵群圍中脫險,那哪裏是被蕭玄所救,明明是這「文弱」兒郎親自動手殺出一條血路才帶他那皇兄逃出生天。李啟昭小心翼翼將兒郎攙起,卻只敢彎臂虛攬於他腰際。助他邁過門檻后,這青年便即刻伸手關上門扉以免讓這辛苦逃來的玉麟又遭惡人狩獵。

白子鴻揚起唇角,勉強將一分柔意留於這棋局外的青年。他從未想過,自己竟會將這般模樣最先展露與李啟昭。口中腥甜,喉似火燒,他開啟乾裂的唇,卻只為自己這身狼狽向人道歉。

「沒能在外洗凈,又要臟…咳咳……」

「別說話了。」

李啟昭從不在乎白子鴻會以何種模樣出現在自己面前,他甚至早就希冀這兒郎能以今日的狠厲之態立足世間,起碼那樣,他便不必為人刀俎間的魚肉。白子鴻咳出的血順着指縫下滲,他匆忙擦抹卻讓血腥味愈發久繞。一聲嘆息接踵而至,不必李啟昭多說什麼,白子鴻也明白自己的遮掩何其幼稚。

坐於被衾掀散處,白子鴻扶著床柱由這青年為自己解下濕透的青麟戰袍,他合起雙目,不願去看自己如何毀卻李啟昭心中的昔日柔雅。中衣解落,李啟昭看着那血肉外翻的傷口只覺淚盈雙目,這背脊舊痕未消,便又在前胸後背各添兩處新傷。這千里奔襲,白子鴻不知受了幾次截殺,李啟昭覺得他能活着進入自己的惠王府,都是萬幸之幸。

「我府上的人都是從霽月庄招來的,子鴻哥不必憂心。」

李啟暄起身拿葯,卻被那細傷錯落的手一把反抓,他看向眉間起了峰巒的男子,只得輕撫兩下那手背,讓人安心些。白子鴻稍稍鬆了口氣,卻在這秋雨夜中格外明晰,他收回手來耗費最後的心力將金冠解下。自逃離輝都那刻起,他便從勞苦功高的義殿下,淪為了九州通緝的惡徒。

污損白家清譽,玷辱坤澤玉麟。一語成讖。

酒與針線,還有伴着苦味的止血散,李啟昭勸過這兒郎多次,卻仍然無法讓那開裂出血的唇倖免於難。他最後幫白子鴻換上乾淨衣衫,又將人安置於床鋪里側蓋好被衾,才敢拉上床幃裹衣睡下,將白子鴻護於兩重障壁之內。

半月不到,李啟昭便見到了緝拿令。他聽聞此畫是李啟暄親自執筆,可這畫像無論眉目唇鼻,竟沒有一處像是白子鴻,哪怕是自己那夜見到的惡鬼,也不如這畫像面目可憎。他看向庭院中正享秋陽的兒郎,猶豫再三還是將畫像疊好收入懷中。

「存理,緝拿令可是下來了?」

「下來了,只是那畫師技藝不精,這九州中怕是沒人能認齣子鴻哥了。」

「再怎麼技藝不精也總會有幾處相似,若不是故意畫錯,又怎會無人認出。」

子鴻哥,皇兄他怕是故意畫錯的。

李啟昭沒敢說出口,他不知自己的皇兄待白子鴻還有幾分真心,會不會又將這兒郎騙入圈套,扼殺其中。他受不住這些了。李啟昭雖未見過白子鴻心碎之時,但就他一路浴血的模樣,也能猜出他被擊垮了九分神智。

「唉……存理,我有些事需你相助,望你莫要欺瞞於我。」

「子鴻哥直說便是,除卻龍首與江山之外,我必然奉上。」

「那日軍使,現在何處?」

「他官拜浮州刺史,上任半載有餘。」

狠厲之色一現即消,李啟昭不知這兒郎思及何事,竟能憑最後一分神智壓制這滿腔恨意。他徐徐上前,同這昔日的坤澤之玉對坐飲茶,明明同沐秋陽,李啟昭卻覺得白子鴻與深淵如影隨形。

「不是我。」

「我知道。明日我要奉旨回都,府中上下我會交由歐瓊看護,你安心休養就是。」

「存理,途經絡州時為我添置些物件吧,待你回來,我也該走了。」

「起風了,子鴻哥隨我回書房吧。」

蒼影做邀,他願將自己所知盡數告知白子鴻。無論是昭明寺訓審,還是當日朝廷上的星星點點,凡是與白家有關之事,他早已為白子鴻打探了七八分,就等著某日,這兒郎肯上門尋援,為白家昭雪。

九州縞素,李家諸人披麻送靈。這棺槨中所躺之人雖有謚號厚德帝君,卻只是與他的名字相稱而已。李啟暄在前引路,他看着這天台皇陵,竟找不出比自己的父皇更適合葬在此處的人。他不愧是能平定亂世的帝王,狠戾毒絕,但凡能用之人便盡數是手中棋子;仁厚慈愛,凡能抓牢民心的模樣他從未缺失。

只可惜,他的棋不該由自己窺探,不然此時,自己心中應留存父慈子孝。

天台路靜,眾人步下天階時各藏心事。可這心緒,卻被宮人來報打散徹底。原是坤后不願留於宮中,她帶走了當年與坤帝的定情之物,便獨往平安寺與青燈古佛相伴。李啟暄拿過那三封書信,將「昭兒親啟」交予了身旁的李啟昭。李啟昭雙手接過,比往日青年恭敬了不知多少。

「母后願往,便由她吧。」

李啟暄想着那清寂的坤澤宮,突然想到不喜喧鬧的白子鴻,他若回來定不會再責他人攪擾了他。不,那兒郎並非不喜喧鬧,只是心疾難醫,才被迫與喧鬧阻絕。不回來也好,他如今處處兵行險招,指不定哪日便將自己困於重圍,做了賊子的刀下亡魂。

「政事繁重,皇叔不如早入輝都,與朕同理坤澤。」

李啟昭聞言心中一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皇兄竟會做出這般決定。一個浮州刺史已是心頭之患,他竟還讓這意欲謀權的賊子同他共理朝政。

「臣,領旨。」

無論是對他,還是對白子鴻,將李裕乾困於眼前,才是最好的決斷。為此,他已籌謀半載。

「協政王府近日已成,皇叔若無他事便先回府吧。」

李裕乾遠去,暄、昭二人才入同一輛車馬。李啟暄沒有問白子鴻的近況,只是將影衛令的陽符交給了眼前青年。

「你明我暗,護此河山。」

「怎麼連你也瘋魔了?浮州刺史不夠,你又填個協政王來折磨他,你是不是非要踩着他的屍骨登臨帝位才甘心。」

「你將消息予他,他自會知曉。往後之路,我不會再干涉他分毫。」

李啟暄已經將能做之事為白子鴻做去八分,他如今只能派影衛相隨,等那麒麟喚他去接。

「皇兄,你可知他是如何逃來惠王府的?」

「他那般聰穎,自有滴水不漏的辦法。借人開道也好、喬裝打扮也罷,我知道他在惠王府就足夠了。」

李啟暄摩挲着手中陰符,無法答出李啟昭那半帶質問的話語。這影衛令的陰陽符是蕭玄昨夜才交給他的,他沒有能力在白子鴻逃亡時給他提供庇護,自然不知那兒郎是如何奔襲千里去到惠王府的。李啟昭見他不知,便也不再細說,畢竟他不知自己說完,會讓白子鴻得一個欺君之罪,還是能見到這帝王落淚。他相信,秋獵群圍的事情絕對不止一次,可白子鴻救了這帝王多回,卻只落得個喪家之犬的境遇,何其可悲。

「前月地牛翻身,你應有所感。浮州此次災損多處,元詠昌正要前往督查賑災之事,你明日就同他一道回吧。留人,總不必我教你吧。」

「臣弟,謹遵聖命。」

許是天道所助,又興許是那叛徒殘害忠良才使這報應來得如此之快。李啟暄點他上任后便想等一個天災人禍,讓那貪圖權利之人亡於美夢之中。他故意向那處撥了許多賑災銀兩,說是顧及鎮西關,但只是想誘那貪心之人張嘴去吃。

白子鴻的話他從未忘卻,這浮州,定會被他牢牢握於手中。

雙膝沾塵,元詠昌慌忙去扶,可這兒郎卻執意等他應下此事後才肯起身。彼時光耀,雖今已蒙塵。但若非何、白二家之事,他定不會就此折斷傲骨。

「殿下不必如此相求,臣本就有意徹查叛國一事。」

「這裏可稱殿下之人,唯有慧王啟昭。自今日起,我便追隨大人左右,護大人一路無虞。」

「你彼時名姓已不可再用,這面容,也需更易。」

「願喚沙鷗,假皮覆面。」

李啟昭雖早知會有此一天,但聽聞他定名沙鷗二字不免心中生悲。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白家覆滅,青雲難回,他確如飄零天地間的沙鷗,無所適從。元詠昌點點頭,心中也明了了此名所指,他正欲拍男子的肩,卻叫惠王不動聲色地叫停。

「明甫,你隨我顛簸數日應當累壞了,明日又要啟程,還是先去歇息吧。」

「殿下所言極是,那臣先行告退。」

元詠昌開門行出,向屋中留下幾縷秋風。芝州就是如此,豐收之時總是長久些。李啟昭輕嘆一聲,只引這兒郎坐於椅上。他為這兒郎備了四套衣衫,青白各二,足夠他染血換洗。

「肩上有傷也不知去躲?去吧,換上看看合不合身。」

白子鴻接過衣衫不知該言些什麼,他穿素衣必會染血,可若穿黑、黛二色又會為自己和明甫招致更大的災禍。他捧衣入室,褪下這一身黛色換為素雅白錦,這衣行河川紋彩確讓他有幾分仙君之姿。兒郎行出簾幕,將這身尚未染血的清白示與義弟細看,他自那極像李啟暄的面容中看見滿滿的驚喜之意,卻以不足為奇。

素衫為文,黑衣做武,他卻偏偏反其道而行。

「很合身,太過合身了。」

「那假皮,我也該試上一試。」

銅鏡以里,桃花不再,山影斷鋒。白子鴻曾聽老人言說,這斷眉為凶,有這容貌的大多不好惹,可他今日卻覺得這斷眉格外順眼。垂尾三角目,斷尾一劍眉。平平無奇,無疤無痣,倒也最好隱藏。

「歸水入海,最好不過。子鴻哥,我將歐老的寶劍取回了。那厚德劍就別再用了,它早已配不上厚德二字了。」

「存理,此間種種,為君無錯。唉……」

「子鴻哥,他召皇叔回都,做了協政王。」

若他當初牢記自己的話,又何必落得今日君臣離心。萬錯難悔,他就算將自己所說之事一一做過,也難再博得那份真心了。他李啟暄既然想兵行險招,那就由他去吧。生死有命,再不相干。

「坤澤命脈,我為你留下,切要看好。」

孟冬初二,白馬俊雅。白子鴻自此同李啟昭別過。二人約定,待登基傳召來時,便是再見之時。

秋景轉冬,歐瓊立馬芝、望之界向那彼時氣焰囂張的殿下相別。他還沒有說明霽月庄的立場,卻先被白子鴻斥責別做傻事。

「霽月庄不可追隨我,你告訴戚懿寧別做傻事,儘快傳信復交。無論是為了當年之恩,還是為了庄中老小。」

「季鳳,你才是……」

「我什麼也不是。你快些回去吧,別給歐老招惹麻煩。」

白馬動蹄,兒郎調頭追上元詠昌的車馬,他不想給霽月庄的人留任何念想,這種亂臣之心還是早些斬斷的好。他如今無名無權,一旦有人馬追隨,只會被視作造反。而霽月庄本就該效力於太子,一旦有了二心,他無法保證那帝王會不會動手清除。

望州之中,玉塵簌簌。白子鴻和元詠昌幾乎沒有停歇,他二人雖目的不同,但都想即刻趕往浮州,將那德不配位之人從高處拽下。白子鴻一路十分小心,他心中明了,這種棋子還未被李裕乾粉碎,多半是他手中有些那人的把柄。雖不足以致命,但仍會讓他失去些什麼,比如,民心。

將軍府也算德高望重,若非那幾封編造的信紙,又怎會淪為被坤澤百姓唾棄的叛黨。而這刺史手中,怕是也有這麼幾張東西,能將全盤顛覆。

元詠昌一路都用遊方郎中通行各處,而白子鴻不過是他的學徒,名喚沙鷗。望、浮交界並不太遠,他二人出了芝州州界,行停一十八日便就到了。

剛入界碑,白子鴻便覺這白馬躁動不安,他怕這馬兒失控,便牽引韁繩離元詠昌的馬車遠了許多。兒郎原以為是地牛翻身的餘威使這白馬躁動,可行至官道,他便發現氣氛有異,即刻翻身下馬,命車夫先行。

「明甫,把金絲軟甲穿上。我們在最近的鎮子見。」

白子鴻屈指叩了兩下小窗下方,待聽見裏面回以兩下后,便牽馬獨行,目送馬車遠離。監察御史,他們沒膽子動,他只需看好眼前就行。

「別藏了,你們要取性命就儘快動手,別讓我耽擱正事。」

一如既往用利箭為號,白子鴻移身躲過卻無拔劍之意。他正愁沒有百步取命的東西,一瞧這羽箭不錯,便突然有了戲謔的奪取之心。

「既然來了,就都留下吧。」

寒光蛇行,迅疾如風,他不想讓這幾人的血髒了自己的素凈白衣,畢竟他還要進鎮門。鐵器磋磨,晃見星火,白子鴻迫人同自己移步,借他之身擋下兩支箭羽,而後便輕巧地結束他的痛楚。

「退什麼?一起上,總能傷我幾分吧?不然,你們該如何回去交差啊。」

群鴉侵襲,白衣兒郎卻行似閑雲。他打着只在夢中見過一遍的醉輕侯,於十數人間開合恣意。劍擊身後,足蹬玄甲,他醉步行停卻忽而行劍直向身後人的咽喉,抽劍血涌,便就此難有終結。雲劍旋身,這劍尖抹過敵人頸間無一例外留有一根紅線,他那眼眸突然狠厲,鋒挑箭鏃,硬是以劍為弓,將羽箭折返射回。

劍鋒貼身,他竟毫不猶疑上前貼近。一劍入腹,又轉劍斷腸,即使鐵面遮去他一半面容,白子鴻仍能看見他眉目間的痛苦之態。

「不過爾爾。」

白子鴻甩去劍上血珠,於三方寒芒所向下,拿到了方才落樹那人的弓箭。誰先猶豫,誰先喪命。白子鴻沒有給這三人逃散的機會,抽箭、拔箭,他幾乎將落地之羽盡數還了回去,當然,還有一人也險些被他射中。

「管好你的嘴,若是說了不該說的……」

白子鴻拔下夜衣玄甲身上的箭羽,再向那人新換的藏身之處連發兩箭。

「可不會有人替你收屍。」

血浸白衣,白子鴻只當是白錦添花,他重新披上素色麋裘將腹背間濺染的血污遮蓋徹底。不多時,那最近的鎮子上便多了一位挎弓背箭的男子,他那白馬俊秀,卻沾染了兩處朝霞,一者馬尾,二者馬鬃。

「沙鷗,再取些凍瘡膏來。」

「好。」

元詠昌這遊方郎中可不是說說而已,他離開輝都時特意帶了許多凍瘡膏和太醫藥帖,近乎將能遇到的病疾都考慮在內了。李啟昭那處也同霽月庄一起備了些賑災之物,如今也都派上了用場。不過在這刺史府前擺攤,也就元詠昌能做的出來吧。

「何人在門前滋事!莫不是不知這浮州是我家大人的地界!」

白子鴻頭也未回,只是將手中的小陶罐交與前來看診的難民,並囑咐先去粥棚那處喝一碗預防寒疾的湯藥。

「棉被很快到,諸位可先去營帳歇著。」

元詠昌不想讓一會兒的事情波及無辜之人,這便將餘下的事務交由自己帶來的車夫處理,讓他先領人回營帳中去,那處雖無太多被衾,但好歹也有火爐足以取暖。

「大爺我跟你說話呢,你聽不見嗎!」

木桌反倒,白子鴻近乎下意識的將那人脖頸扼住直抵在一側的石獅子上。此人雙腳漸離地面,他卻沒有一絲想要放手的意思。那方唇微啟勾出一抹笑來,帶着予奪生殺的快意看着豺狗如何掙扎著抓動自己的手臂。

「沙鷗!」

白子鴻還未熟悉這個新名字,直到元詠昌拽了他一把后,他才意識到自己該放手了。兒郎垂眸看了眼那癱坐在地拚命咳喘的走狗,冷哼一聲回到了元詠昌身後。元詠昌本未將李啟昭的告誡放在心上,但今日一看,他確實不得不將注意多分給這兒郎一些,以免他又叫戾氣侵擾,喪失神智。

「別人打狗還得看看主人,你這遊方郎中真是膽大包天。」

「沙鷗……」

元詠昌不知白子鴻此時在想些什麼,他只知道,自己多少都要先將這兒郎攔上一攔,有什麼冤讎,等讓這人入了昭明寺再還也不遲。白子鴻看着這白家軍中的叛徒平靜異常,他面上無有喜悲才更顯得他危險至極。白子鴻肯定不會讓他輕易死掉,畢竟只有拷問致死才配得上這渣滓。

「敢問大人,此處災民眾數卻為何不見粥棚暖帳、禦寒衣衾?」

「這些刁民貪得無厭相互爭搶,將本府設下的粥棚暖帳都掀了去,連禦寒衣衾也都被他們撕扯壞了。你今日瞧了那麼些人,應見到他們身上穿的都是新衣了吧。」

這人確實很能圓謊,但元詠昌一路行了那麼多處,可不想再聽他這些鬼話。況且,他已攛掇其餘兩縣的縣丞擬信助自己彈劾此人,如今大可再加一欺瞞之罪,叫他去昭明寺多受些苦楚。

元詠昌亮出自己監察御史的令牌,直將這魚肉百姓近一載的貪官逼回公堂跪着受審。說來可笑,他那師爺竟早早拿着紙筆等候在上,似乎早已知曉此事,卻從未和他說過一星半點。兩相對望間的狗咬狗,被元詠昌的驚堂木一瞬分散。白子鴻對那拍案聲多有不適,故而向後退了些許,只等元詠昌的一句查抄。

「私吞賑災銀兩,哄抬葯價,魚肉百姓,殘害無辜。這哪一條,你能逃脫罪責?」

「臣,臣可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白子鴻豎起耳朵隨時準備截斷此人的言語,那些書信可不能在此時送到昭明寺去。李裕乾尚在輝都,這書信一到便只有焚毀的份兒,別說白家昭雪,倒時連這渣滓都要死無對證了。

「咳。」

白子鴻輕咳一聲,希望他做個聰明人,別在浮州大獄丟了性命。那名喚潘正的人也不傻,這便即刻改口說事關重大,需入輝都再行言說。

「來人,剝去他那身官服烏紗,押入大牢嚴加看管。沙鷗,你即刻領人查抄刺史府,務必將賑災銀兩儘早理齊。」

「是。」

庭院林景雅緻獨特,屋舍內里華美異常。白子鴻四處走動一番讓儘可能多的人瞧見自己,而後便獨自一人去摸索機要所在。這保命之物,會被潘正藏於何處?白子鴻分析其中的幾種可能,但獨自搜尋后都是一無所獲。金庫沒有,美妾房中也無,柴房他也去看過,磚磚敲叩仍無線索。

兒郎突然意識到,他正已自己做過的事來揣度旁人心思。如果潘正也是如此,他會將那東西……不通字畫音律,卻故作高雅在府上設一四寶齋,這些對他無利可圖的東西,在他看來是否也對旁人無利可圖?或許他這一次藏得地方,就如滴水歸海。

愚人之智,有時也並非他白子鴻能企及,起碼他從落灰的信紙中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時,是這麼想的。兒郎將那些堆疊的信箋、信紙一點點翻遍,竟還從中翻得了意外之喜。那是軍餉貪污一事的書信往來,白子鴻沒想到,當年他未曾追究的一枚小小棋子,竟讓白家近乎覆滅。看來他確實未贏過李裕乾,連所謂的將軍都只是平息河面浪濤,而非根除河中暗流。

「大人!」

院中呼喊,白子鴻只得解散寬袖,將書信往來塞入袖中。反正有裘衣做護,誰會知曉他今日究竟如何穿着。待呼喊之人行過,白子鴻才打開門扉探望一番,悄悄行出來到前院。記賬管事一見他來,便即刻將賬本送上給人過目。

兒郎抬眼打量此人一番,而後只冷冷一語,便將這管事嚇得連聲求饒。

「開箱。」

上樑不正下樑歪。白子鴻無奈撇嘴,勾勾手叫來衙役將此人一併下獄。他於眾目睽睽之下從最頭處的箱子查起,給足那些貪心之人悔過的時間。一人,兩人……此間近半的小吏都拿了這賑災救命的雪花銀。白子鴻當真氣極了,面上的笑就從未歇過,可他仔細一想又不知自己在氣些什麼。

一無皇命,二無官身,就算那人的社稷百孔千瘡又與他何干。還有這黎明百姓,他白家傾命相護,可到頭來言語成刀,將白家清名挫骨揚灰的哪個不是他們。

「大人。」

一句大人,將白子鴻從思緒中拉扯而出。他不可如此,這是白家心血所在,是白家傾命庇佑的東西,他怎能因一己之私就想讓之覆滅。

「方才監守自盜之人,可都看清了?自己去公堂待着,如若敢逃,即刻通緝,罪連老小。」

「求大人開恩!我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並未貪圖太多啊!」

「一錠算貪,一文也算貪,就算你只起歹念,也是貪。你們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好好看看外面的百姓!食不果腹,衣不禦寒,連棲身之所都尚未修繕。你們一個個食君祿,反倒在這添君憂。朝廷要你們何用!」

白子鴻指著那朱漆大門對跪地求饒之人大發雷霆,他不是為那高高在上的君主,他只為眼前這些飽受苦難的百姓。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沙鷗。」

「明甫,這些人,你帶回公堂去吧。」

白子鴻沉沉吐了口氣,眼瞼眨動數下才將這因怒而生的水霧壓了下去。他單手掀箱挨個清點,不再去看那幫啃蛀根基之人。元詠昌遙居門外時便聽見這兒郎大動肝火,但一想起奚朗說他心情不佳時不喜攪擾,就只好將那幾人領回公堂,帶刺史連坐,與民公審。

臘月初,浮州各處已將災民安頓妥當,只待化雪回暖后,將屋舍重新修繕。因着年末述職前要將案宗了結,白子鴻便一路護送元詠昌和關押潘正的囚車來到望、絡交界。路途遇襲不少,他那白衣已被血漬浸染難清。他便只好穿上魏郎那身青色,來將元詠昌送離。

「東西在你那,對吧?」

「明甫,現在還不是時候。況且你我都有私心,這私心對坤澤有利,亦對我有利。再走不遠便是琅縣,你到那縣丞處報蔣澄的名字,便能讓他幫你多安排些護送人手。」

「季鳳……」

「我名喚沙鷗,再相見時,明甫莫要再叫錯了。」

白馬調頭,朝芝州方向行去。元詠昌回望那青色背影,只感惋惜。

白子鴻,你恨不起坤澤,也恨不起帝王,你比誰都清楚,卻又比誰都痴傻。或許失了神智,對你真的不是壞處。

五日行停,白子鴻先去了清風嶺見那霽月庄的莊主。他特意帶了歐老喜歡的金駿眉,交予歐瓊。歐瓊碎碎念叨為何沒有自己的伴禮,便再次被白子鴻遞上羽箭。

「這羽箭不錯,可惜都染了敵血。你要是不嫌棄,可以統統拿去。」

「小公子,你這是要嚇死我,我還以為你又要……」

歐瓊匆匆捂嘴,他後知後覺自己說出了會令白子鴻傷心的話。他聽到了白子鴻的低嘆,卻沒等來白子鴻的斥責。這是這兒郎頭一次和他在一起時如此沉默,沉默的令他惶恐。

「季鳳,你別不說話啊……」

白子鴻看着這傲氣的銀獅向他低頭,突然笑出聲來。他故意如此,讓自己方才的行徑看上去只是一個玩笑,一個真實的玩笑。歐瓊沒有說話,只是直直盯入那深似潭淵的瞳眸,他格外嚴肅,沒有要與白子鴻的意思。

「季鳳,你可以騙過別人,但你騙不過我。你別忘了,我是你欽點的天生林獵。」

他的眼睛,太過毒辣。白子鴻不再笑了,那潭淵也更加深邃。

「很疼,很苦。」

疼到他不知刀劍所傷是什麼滋味,苦到他能將極苦之葯當作白水。他一度以為是自己失智瘋魔,可事實也確實如此。他不知苦痛,便向生殺間尋求,從敵手的眉目間,喘息聲中,將自己所失去的全部討回。他就是從煉獄爬出的惡鬼,無人敢阻,不知饜足。

「公子,他邀我元日那天前去觀禮。」

「戚懿寧,你理應要去,這件事商量不得。」

「公子你,也會去嗎?」

「我會以沙鷗的身份隨存理赴宴,至於天台山的祭天大典,我去不了。」

「天台山的祭天大典,我會獨邀他。」

李啟暄邊批閱著奏摺,邊從影衛口中得知白子鴻的近況。他待此事本雲淡風輕,但聽聞那兒郎易名沙鷗,這硃砂筆便不自覺狠狠點頓。

天地之間,無他棲身之地。看來,他是真的恨我。

「他與你我不同,只會執筆而已。你跟緊他,別讓他傷著了。」

影衛喉結滑動,將自己想要彙報的事生生咽回肚中。那兒郎的功夫比他厲害許多,既然主上不知,他最好也不要多嘴,免得日後再跟着時,會遭人兩箭絕殺。

「是,屬下告退。」

「主上,協政王近日有意打聽元詠昌的動向,我等是否要派人前去相助。」

「分調兩人,保元詠昌和潘正平安回都。其餘人等的死活,就不必操勞了。」

「屬下聽令。」

黑影消散后,李啟暄叫出了躲在屏風后的芙蓉。他沒有責難她的意思,畢竟白子鴻是她看着長大的公子,她想探聽消息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另一件事,她確實有些逾矩了,但李啟暄念她對自己忠心,可以不追究此次初犯。

「芙蓉,你去告知御膳房,大典夜宴的糕點改定茉莉酥餅。」

「是,殿下!」

「有他的消息,我會告訴你。以後,你只需同香蘭一起看着些宮中人等的動向,其餘事務,慎聽。」

鳳眸抬起,與芙蓉相視兩眼后便又移回奏摺。芙蓉從這帝王的眼神中察及警告二字,這便不敢再做叨擾,匆匆退出殿去。

大典如期,白子鴻一襲白錦束冠而來,他跟在李啟昭的身側,不說不看及其恭敬。李啟昭從未想過自己能同白子鴻獨處這麼些時日,還能要他跟行於自己身側,這些都是今日帝王才有過的殊榮。

「惠王殿下,陛下要我帶話。今日大典,您可帶護衛一同登行天階。」

白子鴻看着眼前的香蘭,眸中閃過一絲疑惑。他見這姑娘抬頭看他,便即刻垂眸看地,避開視線。可香蘭跟了自家公子十餘載,怎會因容貌更易就認不出了。只是她頭一次見這兒郎以七尺之軀重穿素衣,一時間心緒翻湧,險些笑着哭出來。香蘭最終還是沒能多看幾眼,她狠心轉頭離去,以免讓旁人看出異樣,波及這尚且安然的玉麟。

「去嗎?」

白子鴻搖搖頭,不肯言說一語。他聲音未變,若開口說話定會讓人聽出。李啟昭也不強求,他讓白子鴻先行回到馬車中歇息,隨後便同剛剛趕來的戚懿寧一同登行天階。

禮樂鳴奏,黑錦登壇,李啟暄回身之間在眾人之中搜尋白子鴻的影蹤卻一無所獲。他想過,那兒郎會更易容貌,會換去一襲黛衣,可他與那人相處十餘載,總能在眾人之中一眼認出他來,就如他短短一眼,便尋到李啟昭一樣。可惜,是他高估了自己。他有意駐足搜尋,卻依然一無所獲。

金龍俯首拜祭天地,他身邊的白鳳卻再無影蹤。李啟暄聽着禮部司儀,近乎木訥的將禮數行夠。此間哪怕有人以三國兩域為禮,也難填補他心中空缺。

你說好要陪我十四載,可如今及冠不見你,登基也不見你,你當真如此決絕,連一句辯解的機會都不肯留於我?

「恭賀陛下!」

「平身——」

「謝陛下!」

李啟暄步下天階時,身後成排成隊跟的是文武百官。他鬼迷心竅般悄悄探指,去勾身邊那不存在的手指。寒風、玉塵,物是人非。金龍登上玉輦時,卻被余光中瞥見的一抹白影勾去了心神。他毫無依據,可心中卻偏偏認定那人就是白子鴻。可那人宛如踏雪飛鴻,一瞬之間便就消失無蹤。

「子鴻哥,今夜之事有幾成把握?」

「你早些走就是了,不要管我。」

白子鴻倚在角處抱臂而眠,他昨夜一夢綿長,近乎耗去所有心力,可夢中所見卻依舊是今日登基的無情帝王。不,他在夢中還只是個名喚存韞的孩童。

舞姬眼兒媚,袖舞如花,嬌姿萬千。白子鴻看着席上的茉莉酥餅,心中本無波瀾,可下一瞬那黑錦金龍與他遙遙相望時,他竟覺箭鏃沒胸,疼得讓人喘不上氣來。李啟暄一眼便看到那昔日鴻郎,他本已滿心餘燼,但卻叫那人身上的花式吹燃星火,他緊盯着他,在兒郎抬眸與他相望時,那星火便成了燎原之勢。

黑錦金龍?若早知他穿這身,我就不該將白錦海濤穿在身上。

白錦海濤?他與我果然是心有靈犀,這縱龍歸海,不言自成。

白子鴻最先規避了對面的視線,他看向駙馬那處,心思卻被喻柔牽扯。那短短几月,白府除卻外人入內的可能,便只剩這一個變數影響全局。白子鴻本以為她與二嫂邢玉言真的仇家解怨,直到他聽聞喻柔公主與駙馬夫妻不睦,才慢慢窺見其中暗流。

她被坤帝作為權錢交易的籌碼,邢玉言卻能與她心愛之人如膠似漆。只需言語二三,這怨恨的根便就此種下,難阻難滅。

白子鴻騙了李啟昭,他並非只想要個畫押,他想要的是這人的性命。她並非罪魁,卻是白家禍事最為直接的根源。

宴飲作樂,酒過三巡。喻柔公主由人攙扶著離開平樂殿回去自己的住所,白子鴻則悄無聲息的跟在二人之後。

「你將燈都點上后就先下去吧。」

李聞鵑最近心緒不寧,時常夢見白子鵷和邢玉言來向她索命,她懼怕鬼神,更懼怕黑暗,這才讓宮人點上所有的燈后再離去。

「喻柔——」

宮人走遠,白子鴻戳破窗紙將煙散倒入,這東西落地生煙,不多時便將燭火撩動熄滅。

「誰!誰在那?」

白子鴻將長發披散遮蓋提前備好的可怖假皮,他入了屋內便將門扉閉緊插好,以足下平穩碎步營造飄蕩於煙霧中的錯覺。

「喻柔——我是你的仲鳳啊——」

「別殺我!別殺我!我不是,我真的不想,我只是…只是一時怨懟,不甘心而已!」

「為何害我家人性命——你說,你說啊!」

白子鴻猛地上前抓住這喻柔公主的肩膀,迫使她看向自己這副皮肉鬆垮掉落的假皮。喻柔,言語溫柔,她卻用這溫柔言語騙取邢玉言的信任,為一己愁怨害死滿門忠良。她今日要死於自己之手,也是她咎由自取。

李聞鵑直愣愣的望着白子鴻,突然嬉笑起來。白子鴻見她如此,索性以她頭上的發簪劃破她的手為案卷畫押。

白子鴻手持金簪划傷這嬌貴面容,他正要動手了結她的性命,卻叫一清朗之聲加以阻攔。

「季鳳!」

李啟暄匆匆趕來,他推開房門趕忙喝住那手持利器的兒郎。他不想讓玉麟染血,更不願見白子鴻沉淪深淵。即便白子鴻的刀刃會指向自己,他也不能讓他一錯再錯。白子鴻看了他一眼后,便不管不顧揚手揮簪,可這手,卻終究被李啟暄停在了頸脈之上。

「鬆開。」

「你不能殺她!」

「好,既然你要攔,那我便先殺你,再殺她。」

白子鴻另一手握拳狠捶,待他鬆手之際,便一旋右腕將他掌心之中劃出一道豎長的血口子。沒有聲息,沒有苦痛的眉目,白子鴻在這個帝王身上沒有得到絲毫自己想要的東西。

「季鳳。」

李啟暄篤定他下不去手,這便不顧白子鴻手中沾血的金簪,將人重新擁入懷中。兒郎沒有拒絕,卻做出了比親手殺掉他,更讓他痛苦的事。

「李啟暄,我從未對你真心過。年幼時,我對你處處設防;何以歸亡逝時,你不過是他的替身;遊歷那年,我欺瞞你種種。哦,對了,那個陰陽魚扣,是我讓伯鳳說與你聽的。這世上哪有那麼神奇的東西,能證人真心。」

白子鴻將事情做絕,斷掉自己的最後一條退路。他這番話不止是說與李啟暄聽,更是說與他自己聽。他要自己聽明白,二人之間從頭到尾都是算計,這樣,他才不至於相望一眼就心痛難抑,才不至於會為這情愛丟掉性命。

「你為我招來了不少麻煩。」

白衣兒郎一掌推開這神智崩析的帝王,僅以手中金簪迎戰接踵而至的親衛軍。他速擊第一人的頸脈,順手奪下他的腰間長劍。霎時紅珠四落,錦花開遍,白子鴻的白衣海濤叫這赤色左右點染。兒郎在刀劍之中遊刃有餘,到最後一人時,他故意用長劍斬下那人的頭顱給依舊跌坐在地的李啟暄看。

而後他又拎着那人的發,丟入帝王懷中。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這江山,遲早是李裕乾的了。」

玉麟拋劍,從懷中掏出那天光垂憐將雙手擦凈后便棄之於地。

天光,他不要了。清名,他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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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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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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