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地(1)

舊地(1)

小五是從昏睡中渴醒的。

骨瘦如柴的奴僕少年嘶嗬着重重咳了兩聲,他掀起沉重的眼皮環顧四周,看見一成不變的破舊柴房裏飛著兩隻蒼蠅。

小五不知道自己睡過去多久,肚子裏餓的絞著疼,腦袋也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像是要炸開一樣。

他好像燒的比昨天更厲害了,四肢被炙烤得又酸又軟,提不起一絲力氣。

更痛苦的是渴,他從昨晚病起來直到現在沒沾過一滴水,喉嚨里像是被狠狠剮過一樣火辣辣的,焦渴的要冒煙,身上卻糊著一層冷汗,叫他直打哆嗦。

如今春寒料峭,這柴房裏面不僅潮濕臟臭,而且幾乎無法避寒。許多柴草擠在狹小的屋子裏,外面的風往裏一灌,四周飛揚的都是灰塵。

「咳咳,咳咳咳……」小五被嗆得狠狠地咳嗽起來,聲音沙啞,久久不止。

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再昏睡過去,至少能暫時逃離無休止的病痛折磨。

可是他不敢——這兩天已經拖欠了不少活兒了,完不成活兒沒飯吃,還要挨鞭子。今天他必須要挑十桶水,劈五捆柴,要洗三十件衣服,還要刷大半個偏殿裏的恭桶……

如果完不成,管事的一定不會給他活路的,怎麼辦?

「嗚……」少年咬着發抖的牙關,扶著昏沉疼痛的頭,想試着從身下一堆柴草中爬起來,爬到外面去做他的工。

可他手臂虛軟,才撐起上半身就沒了力氣,身子一歪,咚地一聲摔在冰冷的地上,發出一聲無助的痛呼。

「啊,嘶……疼死我了……呃咳,咳咳……」

小五裹着自己單薄的布衣,在地板上縮成一團。眼前是一片昏花和亂竄的金星,他咳嗽得眼淚橫飛,陣陣乾嘔,「咳咳,咳咳咳!!」

越咳越覺得口乾,少年瘦弱的手指無力地動了動,伸向自己的脖子又掐又抓。

好難受,好渴,喉嚨里渴的快要燒死他了,真的受不住了,這個時候哪怕眼前有一攤泥水,他也會撲過去像狗一樣地舔。

水,他需要水……

有沒有誰能賞他一口水喝……

就一口也好……

可是破敗的偏殿始終沒有人來,小五的腦子越來越迷糊,軟綿無力的四肢時不時突發抽搐兩下,這是高燒了太久所導致的驚厥前兆。

他是要死了嗎?

或許,他早就該死了。

亂世江湖命如草芥,幾年前,爹娘養不起他,將他賣了三串大銅錢。冬天他從牙子手上跑出來,饑寒交加地倒在路邊,如果不是九重殿撿了他來做這偏殿奴僕,他想必早就死了。

如今這條賤命許是到頭了,可他還是想活……

吱嘎。就在小五快要真的再睡過去的時候,他朦朦朧朧地聽見一聲門響。

艱難地睜開眼,小五依稀看到一個清瘦頎長的人影,逆着光站在門外。

是誰啊?小五糊裏糊塗地想。

不是管事的,管事的肥的像個球,哪兒有這樣好看……

那人緩緩走進來,往這邊望來時似乎注意到了他。腳步一頓,便朝這邊過來。

小五躺在地上艱難地喘,少年眯著昏花的眼,看見一片垂下的衣擺。

玄墨顏色的底料純粹如柔軟的黑夜,上面細細地綴著銀色的九重流雲紋,從料子到裝飾,都是他從沒見過的精美奢華——眼前的這位大人,想必在內殿裏也是地位超然的。

「醒醒。」

耳畔傳來清冷沉靜的聲音,和往日裏聽到的吵鬧謾罵截然不同,「你怎麼了?」

一隻修長的,蒼白如瓷的手伸過來,輕輕拍着他的臉頰,涼玉似的溫度讓小五忍不住舒服地哼了一聲。

少年奴僕的眼珠虛浮地往上翻著,他嘴巴張了張,先是發出一聲哀哀的弱鳴,又含混不清地□□了一聲,「水……」

那涼涼的指尖忽然一頓,然後試探性地碰觸他滾燙的額頭,又抽離。

「呃……水……救救我……」小五已經燒的糊塗,又幾乎被口渴逼瘋,瘦巴巴的小手竟顫顫巍巍地去夠眼前那片衣袍,「咳,求大人……賞奴才……一口水喝吧……咳咳,求求大人了……」

如果是清醒著,他是死也不敢如此的。那樣精緻的衣服,若被他的臟手一碰,又哪是他一條小命可以抵還的起的?

果不其然,他還沒碰到那片衣角,就被握住了手腕,再又不能往前移動半分。

眼前那個氣息清冷的大人放下他的手站了起來,毫不留戀地轉身,穩穩走向這柴房的門口。

「大人……!」小五嘶啞地哭了一聲,他虛弱地伸着手,眼睜睜地看着那個背影離開,只覺得天昏地暗的絕望將他淹沒。

這個時候他才極度的後悔起來,他太冒失了,像他那樣卑賤骯髒渾身發臭的下人,居然也能有如此尊貴的大人願意碰一碰他,關懷地對他說上幾個字,這本該是怎樣的恩賜!

可他呢?居然不知好歹地冒犯了大人,又是討要又是上手亂抓,大人定是被他惹得厭煩,終於連那一點慈悲的清涼溫度也沒有了。

什麼希望都沒有了……

心口沒來由地一疼,少年再也支持不住,眼皮一翻,歪歪斜斜地昏倒過去。

小五陷入了一片沉甸甸的黑暗。他氣息奄奄地在不甚清醒的煉獄中掙扎著,身上又餓又渴,時冷時熱,一會兒像是被火烤,一會兒又像是溺在冰水之底。

他毫不懷疑自己很快就要燒死在這裏,第二天,屍體被草席一卷,就扔出去。再過幾天,就被野狗啃的露出骨頭,被禿鷲啄的沒了眼珠子。

……等他死了之後,大約不會再有人住進這個鬼地方了吧。

小五的意識在混沌中忽然冒出來了這麼一個念頭。

畢竟,這柴房已經那麼破舊,那麼臟臭,再過個半年一年也就該塌了——實話說,這兒又哪裏是人能住的地方呢?

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下一刻,他就沉入了一片更深的混沌。

……

腳步聲由遠至近。

半昏迷中,小五感覺到似乎有人扶起他的脖子,是涼涼的舒服的手指。

病中的少年還沒能做出反應,下一刻,乾裂起皮的唇瓣貼上了濕潤,是溫水。

嘴唇一碰到水,喉嚨里就猛地癢的受不了了。已經麻木的焦渴感再次蘇醒,小五努力地張了張嘴,就有一股溫水細緻地傾倒進他乾澀的嘴巴里。

他閉眼,貪婪地大口吞咽著,咕咚,咕咚……清涼的水如天上甘霖,口渴漸漸得到了撫慰,身上的難受似乎也減輕了一些,心裏甚至生出些輕飄飄的幸福感來。

「別亂動,喝水。」

這是……剛剛聽過的聲音啊……小五緊閉的眼睛一熱。

他知道了,自己大約是在做夢,他一定是死前夢見了剛才那個尊貴仁慈的大人。

他想給自己一巴掌——太放肆了,簡直膽大包天,竟然敢夢見大人伺候自己這樣卑微的奴才喝水。

但是他又不捨得醒過來,不願醒來在那冰冷殘忍的柴房裏獨自掙扎,直到痛苦地吐出最後一口氣。

算了算了。小五自暴自棄地想,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就好好享受一回從未有過的好夢吧……

小五這麼一想,就心安理得地喝光了餵給他的水,末了還大著膽子在那攬着他的修長手臂上蹭了蹭滾燙的臉。

「……」托着他的人明顯緊繃了一下身子,呼吸頓了頓,但是並沒有阻止他的動作。

過了一會兒,小五聽見那位大人輕輕嘆息,用手輕輕的撫了一下他的亂糟糟的頭髮。

這回,小五徹底地放心了,這要再不是夢,那可就太嚇人了。

於是少年糊裏糊塗地傻笑了一聲,砸吧了幾下嘴,似乎還在回味剛剛清水的甘甜,咕噥了一句:「夢……晚點醒……」

在他再次沉入睡夢之前,小五聽見了耳畔一聲輕輕的笑。

……

「唔……」

等小五揉着眼睛爬起來的時候,天已經挺晚了——至少他一眼就看到了紅彤彤的太陽往西沉,照的四周的柴草堆都發紅。

這意味着還有不到一個時辰,管事的就要來督查,同時也意味着自己馬上就要完蛋了。

小五「啊」地叫出聲,嚇出一身冷汗,噌地跳起來,搖搖晃晃地就往門外跑。

他跑了好幾步才遲鈍地反應過來不對勁。折磨自己多時的口渴飢餓都消失無蹤,身上也輕快了許多——

雖然還是虛軟酸痛,也明顯還是在發燒,但是至少他已經有力氣跳起來,而不是難耐地癱在地上蠕動□□。

這就足夠了,對於他們這種低賤的下仆來說,帶病做活兒幾乎是家常便飯,他又是吃苦吃慣了的,這種程度的難受完全已經在他的耐受範圍之內。

小五奇怪地眨了眨眼睛,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兒。

難道是神仙下凡?

不對不對,他好像在燒的最難受的時候,覺得自己就要死掉的時候,夢見了一位內殿裏的大人,穿着很精緻的黑衣裳,手涼涼的,聲音也是清冷的……

他給自己喂水喝,還摸了自己的頭頂。自己好像還蹭了那位大人的手,往人家身上靠了睡覺……

後來,夢裏的那位大人似乎還給他餵了葯,餵了濃濃的米粥。

難道……!?

小五不可置信地環視四周,心裏發慌。忽然,他在角落裏看見了一個白色的瓷碗,霎時瞳孔狠狠一縮。

少年只覺得好像腦袋被什麼砸了一下,又像是有個巨大的銅鐘在耳朵里響的震天。他們這種僕役,那裏用得起如此易損的瓷碗?

——那根本不是夢!!

老天爺啊,他都幹了些什麼,幹了些什麼!?

小五頓時嚇得雙眼放空,渾身的寒毛直豎,整個人抖的腿都軟了。

他撒腿就往門外跑,半途絆了一跤也顧不得,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出了這間屋子。

撞開木門,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夢中那一襲疏離沉靜的黑衣。

那位尊貴的大人逆着落日餘暉,背對着柴房筆直地站立,柔順的黑髮在腦後用黑綢髮帶一束,簡單而利落。

夕陽給他的周身綴滿了金紅色的耀眼光波,奪目得彷彿是自己永遠無法企及的仙神。

小五撲倒在地,然後瘋了似的一下下磕頭:「奴才知罪,奴才衝撞了大人,奴才知罪,大人饒命,饒命……」

不料頭還沒磕上幾下,連紅都沒見,他的后衣領就被揪了起來。也沒見大人如何使力,只輕輕一帶,他就被掀翻過去,不輕不重地滾了半圈兒趴在地上。

小五愣愣地仰起沾滿塵土的臉,還沒來得及震撼於內殿的大人果然武功超群,就見眼前黑衣一晃,那位竟然走過來在他面前蹲下,淡淡地笑道:「你叫我什麼?大人?」

小五這才第一次看清這位黑衣大人的面容。

大人竟是那樣地年輕,臉色有些蒼白,唇瓣也少了些血色,似是大病初癒。

可那眉眼卻是他生平僅見地清俊好看,又隱隱帶了些凜冽的威壓,不僅讓小五想起劍鋒上盪過的寒光。

而如今,這位大人深黑的眼眸帶了些笑意望着他,蹲下與他說話。

小五自幼卑微,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見過有這般風姿的人物,竟一時心跳如擂鼓,諾諾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奴才,奴才……」

墨刃看着這孩子,輕輕搖頭嘆氣。

這些天楚言已開始着手肅清殿內殘餘的叛徒和姦細,連帶着那些玩忽職守的蛀蟲也一起辦,大刀闊斧地要把九重殿上下整改一番。

這些事務,墨侍衛從來都是能幫殿主分擔大半的。然他在長青一役中傷了根本,落下畏寒之症,這幾天又恰好倒春寒,楚言簡直提心弔膽,天天和防賊似的盯着他,什麼都不敢讓他干,生怕他在這身子將愈未愈的節骨眼上再病一場。

墨侍衛被下了嚴令休養。

可他天生不是那種一天二十個時辰都能賴在床上的嬌貴命,看着主上與眾人忙活,又哪能安穩躺得下去?

便昨晚偷偷熬了一夜,點了燈,就著前世記憶核查了大半個偏殿外堂的籍案。

其實墨刃本想草草瞧上一兩個時辰就去睡的,結果乾著干著忘了時間,今晨竟被抓了個正著。

天知道楚言看見侍衛眼底烏青還要強撐著桌案提筆的時候是多麼地驚怒,只是氣的掀了整張桌案都不捨得對墨刃動手。

最後只能扔下句氣話:「好啊墨侍衛,陽奉陰違的本事倒是愈加順手,連孤的命令都管不住你了,嗯!?」

「那就滾!孤這中乾殿睡不下你了是不是,以後愛睡不睡,愛哪兒睡哪兒去,別在孤的寢殿礙眼!滾出去!」

於是一臉蒙的墨侍衛就被怒極的殿主攆了出來,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真的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了——

以前他還自己有間住處,後來楚言嫌棄那兒狹小又是個背陽寒氣重的位置,一言令下就拆沒了。

……之後怎麼就到了這兒的,墨刃也不清楚。

大約是想尋個地方將就幾天,等主上消氣兒之後他再去認個錯,總歸還是得回中乾殿住的。

說實話,若換在以前,楚言這麼吼他一嗓子,墨刃能嚇得直接跪下求主上賜罰,不領個幾百鞭都不敢起來。

如今……如今倒是沒什麼感覺了,主上在他面前徹底成了紙老虎,罵罵咧咧的樣子活像大貓奓毛。

甚至這次主上罵他的話略重,墨侍衛還暗自憂心,會不會在自己找到機會認錯之前主上先綳不住了,然後蔫兒吧啦地蹭過來說「阿刃孤不是那個意思……」

就這麼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漫無目的地走着走着,恍惚間一抬眼,已經來到了熟悉的地方,他便神差鬼使地走了進來。

重回舊地,沒想到還順手救了個傻小孩兒。

說起來自己本不是慈悲心軟的性子,這回也不知是觸景生情還是同病相憐,只覺得看不下去這小奴役和自己前世一般地受苦,便近處弄了些溫水喂他,隨後又去偏殿後廚要了稀粥,一併給他吃下。

這少年昏沉的時候還抓他衣服往他身上蹭來着,沒想到醒來就嚇成這樣……

墨刃心裏半是無奈半是好笑,還有些罕見的憐惜。

他難得地用溫和語氣說道,「你不必跪我,我也不會罰你。這句大人也叫的不對,你不看看哪家的『大人』會做這種活兒?」

一語末尾帶了些笑意,還有些淡淡的悵然。小五哪裏聽得出來,只是愣愣地順着墨刃的話抬頭一望,登時就蒙了。

——眼前的大水缸,那挑十桶水才能裝滿的水缸,是滿的。挑水的擔子和水桶濕潤地躺在一邊,明顯剛剛動過。

小五驚惶地抬頭又去看眼前這位大人,才發現那件曾叫他驚艷羨慕的精緻黑衣,肩上隱隱有着深色的水跡。

此情此景,饒是小五再蠢笨也不可能想不到發生了什麼。他的表情更呆愣了,嘴唇抖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吐出幾個字:「大人,您——這些……是您?」

「是我。」墨刃點頭應下,隨即側眼看了一眼天色,轉身往那間柴房的後面走去。

很快,他輕車熟路地彎腰拎出一把沾了泥的鈍斧子來,「快到酉時的鐘點了,完不成該做的工不許吃飯,還要挨二十鞭,你還不抓緊?」

※※※※※※※※※※※※※※※※※※※※

小五:您為什麼這麼熟練啊!

阿刃:前世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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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完結章的評論和雷~我先把這個番外修修搬上來。

其實是因為隔壁v文正好在寫虐身梗,覺得適合趁手感修修這個,結果過了一遍發現也沒什麼好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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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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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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