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典

恩典

自那日以後,墨刃的身體一日比一日衰敗下去。

就好像他已經將流連於人世的力量聚攢在那一箭里,而後離弦射了出去。

楚言沒有再試圖與燕洛,與巫咸教交涉什麼。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死不休,沒有什麼可談的了。

他只全心地陪着墨刃,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能拆出二十四個時辰和阿刃在一起。

墨侍衛卻每每推阻。

「屬下病殘之身,已無法為主上驅使。蒙主上垂憐,已是受寵若驚。」

那日,墨刃被楚言摟在懷裏喂葯的時候,低着頭輕輕地說,「怎可再日日牽絆主上。」

寢殿內飄着一股葯香,秋日暖陽落於窗欞上,煨得心暖。帘子落着,半掩住裏頭兩道人影。

楚言吹了吹勺子裏的葯湯,無賴似的道:「可孤如今一顆心就系在墨侍衛身上,見不着你便心慌氣短,你叫我怎麼辦?」

墨刃猶猶豫豫地道:「若不然……主上……主上再往後室里納幾個乖巧的?趁阿刃如今……還能幫您把把關,莫再放了髒東西進來了?」

楚言氣笑了:「滾!來來來張嘴,葯都涼了。」

……倒真是膽子越來越大了,這等玩笑都敢開。曾經哪怕是前世他們還沒鬧僵的時候,阿刃也從來不插嘴他的□□的。

楚言一面想着,一面喂葯,又去瞧墨刃的臉。

他的侍衛變得越來越蒼白了,也瘦了許多……雖然這人以前就蒼白清瘦,但如今已經單薄到令人看着都心慌的地步。

楚言恨不能把九重殿內能有的好藥材好補品都搬空了來,甚至差人去江湖各處求購方子。可是墨刃卻漸漸地吃不下東西了。

這幾日病情惡化,只能勉強喝下小半盅稀粥或羊奶之類,魚肉一類已經不能下咽,吃下也會反胃吐出來。

快了。

他們心裏都知道,最後的時刻已經在逼近。

如今已經沒有辦法能阻止那一刻的到來。

又兩天過去,墨刃的病情忽的又好轉了不少,也有了精神,可以下床了。

楚言差秋槿備了一輛馬車,帶他下山走走。

可惜走也走不太遠,遊山玩水是不可能的,最多去山下小鎮的集市上逛逛。

這日陽光大好,正值豐收季節,集市上多是賣瓜果吃食的,攤上的小販們洋溢笑容來吆喝,熙熙攘攘好人間。

楚言一路小心護着墨刃不被人流撞到,低聲問:「阿刃可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上一回,楚言與墨刃在長青城內逛街時,也問過這句話。墨刃說他諸物無缺。

這回,墨刃想了想,道:「主上看着為阿刃買便是。」

楚言便笑了笑,笑容中多少有些哀傷之色。

他們又走了幾步,楚言在一處老婆婆的攤子面前停下來,落下幾枚銅錢,道:「要這個。」

墨刃低頭去看,才發現那是一顆顆紅豆串編成的手鏈,每一粒紅豆都瑩亮飽滿,除了朱紅沒有半點雜色,煞是可愛。

楚言在老婆婆的喜笑顏開中付了錢,將那串紅色的鏈子快速系在墨刃細瘦的手腕上:「阿刃喜歡么?」

紅豆的寓意,墨刃不會不知道。他有些無措地垂下眼,用手指輕輕摩挲著,覺得自己的心跳好似加快了些。

幾息后,他斟酌著說道:「……阿刃很喜歡。因此,不知可否……等屬下去了之後,勞煩主上把它燒給屬下?還有主上賜的劍,可否也一起葬了。」

楚言的笑容僵硬了,他的心頭彷彿被一把利劍劃開,冰冷冷地生疼。

殿主瞬間明了:阿刃他是怕自己睹物思人吶。

所以走的時候,也要將自己的物件全部帶走,乾乾淨淨,不讓他的主上被牽絆。

「好,」楚言聲音發啞,「你要怎樣都好。」

兩人走得很慢,墨刃走不了多時便體力不支。他還想着堅持一下,多和主上在外頭呆會兒,楚言卻一眼看出他倦了,要同他回去。

墨刃只好聽從,他們折返了幾步路。楚言仍是擔心,索性不顧墨刃反對,直接把侍衛背了起來。

脊樑上那身子很輕很輕,楚言一時恍惚,只覺得自己背着的像是片紙,風兒吹一吹便飛到天邊去了。

又像雪,轉眼間就融化了,化到……自己心底去。

楚言怔怔地想:若是能把這顆心,與那紅豆手鏈,與那佩劍一起,隨阿刃去了倒也好了。

也算是給這荒唐的兩輩子做個結,來生……卻不知他們還有沒有來生的緣了。

在他的背上,墨刃不知何時閉上了眼,似已睡著了。

楚言在路旁停了一下,把自己的外袍脫了,給墨刃仔細裹上,末了低下頭在睡着的人眉梢親了親。

回去的次日,墨刃咳血昏迷,不省人事。

葯堂林昀把過脈后深深嘆息,說墨侍衛怕是過不來今冬了。

楚言腦中轟地一響,猛地踉蹌了兩步,面無人色。

林昀驚道:「殿主!」

楚言好像被掏空了魂魄般,只覺得渾渾噩噩不真實。

他的呼吸劇烈顫抖起來,聲音也發抖,失神道:「至少……至少到開春……山下梨花再開的時候,也不成么?」

林昀不忍地閉上了眼。

那一日,楚言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葯堂回到中乾殿去,還把阿刃也帶回去的。

這段記憶消失得一乾二淨,若不是秋槿說他是自己抱着阿刃回了殿,楚言甚至會以為自己當場就昏過去了。

晚間,楚言點着燭燈坐在床頭。中乾殿內安靜得近乎死寂,燈光映亮了殿主眼底的烏青與乾裂的唇。

他看着墨刃昏睡的臉,那緊閉的眼睫。看了一會兒,突然驚恐,連忙伸手去探侍衛的鼻息,探到微弱的氣息才頹然垂下手。

又片刻,床上的墨刃眉間浮現痛苦之色,無意識地蜷縮發抖。

「阿刃!」楚言惶然,連忙上前擁着他,為他輸送內力,近乎神經質地喃喃道,「孤在這,孤在這呢……阿刃哪裏難受,不怕,孤抱着你了。」

懷裏的身軀冷得像冰塊,是因毒性屬寒所致。墨刃虛弱得根本醒不過來,侍衛唇瓣泛紫,忽然掙扎了一下,呢喃了聲:「冷……主上。」

霎時間,一股殘忍的痛楚倏然鞭撻在脊梁骨上,楚言渾身巨震。

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剛剛重生回來的時候,曾暗下決心:先做一時隱忍,待日後他清除了仇敵,和阿刃還有很長的路可走。

他覺著前世虧欠的那些,日後定能一樁樁,一件件,全數彌補回來。

他甚至沒有喝下那日梨林中,墨刃為他敬上的茶。

明明那日天色正好,春光融融,零落的梨花雨泫然如泣。

如今白華死了,巫咸教和盟主府有所勾結的黑幕也揪出來了,燕洛奸計落空退回南疆,一切好像都變得很好。

可是他們的路,怎麼一眼就能看到盡頭了?

這個兩世耗干心血、兩世披肝瀝膽的人,竟連第二個春天都無法看到了嗎?

蒼天為何……如此薄他?

夜色深深,燭火幽幽。空曠的寢殿內,楚言紅着眼眶咬牙,他懷裏的墨刃在無力地發抖,似枝頭一片將落的枯葉;他也在發抖,卻如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

他不甘心。

……

次日,楚言把徐/明溪請到了九重殿來,坦白自己有意聯合中原幾家武林勢力,深入南疆,徹底清剿巫咸教。

「當年巫咸教餘孽便進犯中原,以毒蠱之術暗害了多少無辜俠客,如今既是他們賊心不死,又欲捲土重來……」

楚言面容陰沉地抿了口茶,他已經不能嘗出什麼味道好壞了,「人若犯我,雖遠必誅。」

「南疆,孤必然要打。」

所謂解鈴還須繫鈴人,想要解墨刃身中之毒難如登天,如果說哪裏還有最後的一點希望,線索只可能在巫咸教的老家。

徐/明溪沉思良久,抬頭正色:「巫咸教乃自古一大禍害,楚殿主若要宣戰,明溪必定跟隨。」

「只是殿主,當真想好了嗎?」

「……」楚言的神色又沉了沉,指甲嵌入掌心都沒有意識到疼。

是的,這不亞於一場豪賭。巫咸教確實有可能有解毒的希望,可他這一去……便不知何時才能回返。

阿刃還能等他多久?

他不知道。

「主上去吧。」

墨刃醒轉后,聽得這個局面,他倒是答得快,「九重殿的仇也該報,屬下會儘力等主上的。」

那時候侍衛只穿一身白單衣卧在中乾殿的床上,長發披散,神情很冷靜。楚言又在握着他的手輸送內力,聽罷頭也不抬地道:「阿刃當真想好了?」

墨刃平靜道:「若按屬下本意,必然是不願主上為阿刃涉險的。可阿刃也知道,若不賭這一回,主上必將終身抱憾。」

他說着,將另一隻手輕輕地放在了楚言的手背上,宛如撫摸一件無價之寶。就這麼過了片刻,侍衛蒼白的眉間浮現一絲迷茫,聲音低弱:「何況,屬下也……」

不知為何,楚言此時心頭一跳,他抬起眼。正見墨刃眉目舒展,出神地望着掛在牆上的「墨」,自言自語似的說道:「屬下一直在想那一日對戰燕洛時的最後一劍。那一劍,之所以偏了,應當不是因為主上喚我。」

「是阿刃自己收的劍,或許在屬下心底……是大逆不道地妄想再多活一陣,再多陪主上走一段路的。」

「你……」楚言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就見墨刃緩緩將手從殿主的手中抽出來,而後體貼地為他理了一下衣襟,沉聲囑咐:

「只是這回,屬下無法貼身跟從了,主上千萬保重,毒教行事莫測,阿刃只求主上謹慎珍重,平安歸來。」

次日,楚言破天荒沒有貼身照顧墨刃,他將自己關在沒人的屋子,不吃不喝地枯坐了一整個白天。

到了晚上,月亮升起。他走出來,對着焦急的秋槿要了一杯冰水與紙筆。

殿主一口口沉穩地喝乾了水,而後親筆傳信於徐/明溪。

信中只有四字:心意已決。

然而此刻,他的心只覺得疲憊不堪。秋夜寒涼,四周黑暗,楚言一步步走回殿內,腦子裏一團漿糊,什麼情緒也理不出來,只有一個想在臨行前多看幾眼墨刃的念頭盤踞不去。

可他還沒進去自己的寢殿,只見一人披着件寬鬆外袍立在殿門之外,長發披散下來。

「——阿刃!?」這可好,楚言給他活生生嚇清醒了,幾步路的距離都用上了輕功,「孤不是說了今日……」

墨刃趕忙低頭道:「主上莫憂,屬下是聽秋槿派人來說您回來了,才剛出來的。」

楚言捂著侍衛冰冷的手,又急又疼,拂袖怒道:「誰叫你出來了!都這身子了你還……你還要命不要,你叫孤怎麼安心去南疆!?你——你先進來再挨訓!」

楚言緊摟着墨刃進了殿內。伺候的婢女小侍早都被遣下去了,也沒點燈,黑咕隆咚寂靜一片。

楚言也顧不上黑,先扶墨刃往床上坐好了,又給人拿被子裹了一層,這才轉身過去點火。

等他把燭台點了,端著昏黃的光轉過去一照,呼吸猛地一窒。

墨刃不知何時把外衣褪了,裏面竟不是往日常穿的黑色里衫,而是罩着后室臠寵侍寢之時才著身的白紗衣。

他已經跪坐起來,卻非那種作為侍衛或暗衛的筆挺而恭敬的姿勢,而是以手撐著身下軟被,貓兒般柔韌地前傾。

夜色與燭光的交融之中,半遮半露的白紗之下,從清秀的脊骨到勁瘦的腰肢,流暢動人的線條一覽無餘。

見楚言提着燭燈看過來,墨刃眼睫輕輕一顫,仰頭抬眸。那一點搖曳的燭光,恰恰停在了他清冽的雙眼中。

倏爾間,只彷彿那風花雪月盡被照亮,映出前世今生絲縷交纏的繾綣眷戀。

他認真地望着楚言,低聲道:「主上恕罪,阿刃想在主上臨行前討個恩典,權作念想,求主上成全。」

楚言驚得後退一步。

他冥冥中意識到了點東西,厲聲道:「你做什麼!」

墨刃輕輕在腰間的衣帶上一扯,白紗衣翩然從他身上滑落。

先是落在床上,又滑到了地下。

※※※※※※※※※※※※※※※※※※※※

紅豆手鏈是墨刃2.0結尾的梗,背回去是墨刃3.0結尾的梗,就當彩蛋遼。

在群里說我要搞點彩蛋,被吐槽別的作者搞的才是彩蛋,我搞的是彩色刀子。

……別說還真是彩色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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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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