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下)

前世(下)

墨刃的屍體被暫時安置在他的住處。楚言與秋槿進來的時候,零零散散有幾個人圍着。秋槿使個眼色,讓那些僕從退下了。

楚言卻還怔在外面,盯着這間四處漏風的破敗柴房。他從未來過這地方,更不知自己的九重殿內還有這種地方。直到秋槿提醒他這裏便是墨刃的住處時,他竟差點忍不住狠狠質問偏殿的管事,這種地方怎是人能住的。

可他到底還是忍住了。畢竟人都死了,還說什麼呢?

楚言推開木門,秋槿在旁側將燈籠往高了一抬,隱藏在黑暗中的墨刃的屍身便被這束光芒照得清晰起來。

楚言邁步走過去,彎腰伸手,揭了白布細細打量。

許多往事已經模糊了,可他依稀地記得,昔年的墨刃很是清秀好看的。青蔥年紀的冷冽少年,黑色勁裝下的身子清瘦高挑而內蘊着力量,背負一把黑色長劍,與人動武時鋒芒畢露,卻只在他楚言面前恭謹溫順。

然而現在冰冷地橫在眼前的人,蒼白消瘦,殘破不堪,身體上處處是傷疤,十分醜陋。

楚言伸手撫上墨刃的臉,很冷,冷得他縮了一下手。

這時,楚言才真正意識到,墨刃死了。

如果說白華陪了他十年,那麼墨刃則是陪了他快二十年了罷。

是孩提時的自己親眼相中了他,賜他佩劍,予他名姓,將他從暗堂中帶出來放在身邊,要他做自己最鋒利的一把劍。

怎能料到末路竟是這個樣子,他的劍……就這麼折斷了,沒了。

很奇怪,這個人剛剛還倒在自己面前虛弱地喘息著,聽着自己說出無情的話。恍惚間幾個時辰過去,就變得動也不動了。

明明之前,就是罰他在雪地里跪上三天三夜也沒事的……怎麼就這麼安靜地死了呢?

楚言感覺胸口有些難受。他站起身想走,忽然院子外傳來喧嘩聲,門被粗暴地推開了。

「大哥!!」一個藍衣青年,髮髻散亂,淚流滿面地闖了進來。他好像沒有看到殿主在此,上前來攔的一眾侍衛全部被他粗暴地打翻在地。

藍衣青年失神地往前走了幾步,突然狀若瘋癲地撲在墨刃的屍身上大哭起來。

秋槿的臉色變了,這青年是九重殿的第二護法影雨,年幼時曾被墨刃看中了天賦,帶在身邊教了一年多,墨刃於他乃是亦兄亦師亦友的存在。

如今見影雨這副樣子,秋槿唯恐他惹怒了殿主再落得個不敬大罪,急急呵斥一聲:「二護法你好大膽,面見殿主居然不行禮,該當何罪!?」

影雨恍若未聞,只是撕心裂肺地嚎啕。楚言皺起了眉頭,揮手道:「算了。」

於是這裏只剩下影雨一聲聲泣音。他俯身跪在墨刃身旁,失神地流着淚抽噎,「大哥……大哥你醒醒啊,什麼弒主什麼罪……我不信!我不信,大哥不會的……」

他顫抖著去捧墨刃已經有些僵硬的手,字字泣血,「大哥……你睜眼看看小雨好不好,求你說句話啊……你是不是煩小雨了?」

「要不……要不你看看殿主好不好?我知道大哥不會弒主的,你好起來,小雨帶你去求殿主,小雨陪着大哥……」

最後,青年仰起青筋暴起的脖頸,嗚咽道:「為什麼啊,為什麼會這樣啊……」

秋槿已經不忍心再聽。楚言心中煩躁更甚,抬腳便走,背後依舊傳來影雨的聲音。

「大哥,你,你身子好冷。」影雨夢囈一般輕輕說着,好像是怕吵到墨刃一般,「你是不是很冷……你說話啊,你說你冷啊……大哥,你為什麼一直什麼都不說……」

楚言的腳步漸漸加快,臉色也越來越冷,秋槿幾乎跟不上他的步子。

忽然,楚言毫無徵兆地站住了。

他看向外面的紛紛大雪。秋槿抬頭的時候,竟然看到楚言的嘴唇在發抖。

她以為自己看錯了,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腕被楚言緊緊攥住。

「孤最後對墨刃說的話,是什麼來着?」

楚言的聲音有些發虛,他看着秋槿的眼神如同一個迷惑的普通孩童,又帶着一絲熱切的期盼,好像溺水的人望着咫尺間的救命稻草。

「說啊,」秋槿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楚言扯了扯她,急切地催促道,「他最後聽到的,孤對他說的話,是什麼?」

秋槿有些莫名其妙,急忙開始回想。

然後她的臉色倏地變得慘白慘白。

「扔……」

只一個字,她便再也說不下去了。秋槿呆愣地捂著嘴,滿是無法置信的神色。

忽然間,大滴的淚珠從一直努力保持鎮靜的侍女眼中流出來。

扔出去吧。

這就是墨刃一生中聽到的,他的主子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楚言踉蹌地後退幾步,忽然轉身,逃也似的離開了這裏。

身後,秋槿壓抑不住的哭聲傳來,在耳畔繚繞不去。

……

楚言又回到了墨刃的院子。

影雨已經不在了。十分安靜,一個人也沒有。楚言腳步不穩地撞開門進來,喘息不止。

他再次看到了墨刃慘白的臉,枯槁的黑髮,瘦弱的身上滿滿的傷疤。

想來很奇怪,楚言好像從來沒有說過不要墨刃,即使再煩心,再厭惡,甚至在墨刃刺殺白華時有過恨意,也從來沒有想過徹底「不要」他——把這人逐出九重殿去。

明明知道這對於墨刃來說是最重的懲罰,也從沒用這個去威脅過他。

在楚言心裏,他可以狠狠地罵他,打他,輕賤他,默許他人也輕賤他……但是不能不要他,不能。

這好像是一個底線,亦或是最後一根承載着千鈞重量的細絲,末端系著已經支離破碎的兩人的舊情誼。愛重沒了,信任沒了,可無論再怎麼變,楚言還是墨刃認的主人,墨刃還是楚言擇的利劍,唯有這個不會改變。

而今天,他說了什麼?

他是不是說不要他了?

是不是說扔了他了?

楚言呆愣地看着墨刃的屍體,他忽然感到慌亂:「孤……孤其實,不是……」不是真想不要你的……

沒有回答,當然沒有回答。

不大的院子裏,只有楚言無措的聲音。他眼神恍惚,忽然乾澀地低笑了笑,嗓音莫名地顫抖起來,「孤,孤是說笑的,啊?以前的時候……很久以前的時候,你我不也常開玩笑的嗎?你,你不會……不會是當真了吧?」

他才不會信的,楚言心想。自己的氣話,墨刃又不是第一次聽了,怎會辨別不出來呢?他不是一向最懂他這個主子的嗎?

可是……可是……那時自己說的那麼絕情,他、他又被傷的意識不清……若是,他真的當真了呢?

若是他當真了呢?

以墨刃的性子,或許真的就當真了呢?

楚言又去摸墨刃的手,冷而僵硬著。他想起影雨的哭喊,你是不是很冷。

他一定很冷,還很痛,很累,很難過……難過到即使是墨刃也受不住了,然後就這麼安靜地死去了。

我該不會是後悔了吧,楚言將摸過墨刃指節的手,放在自己開始絞痛的胸口上,忽然想。

暗潮似的焦慮感漫上來,他不敢繼續想下去了。他怕一旦繼續去想,他會發現自己錯了,一直都錯了。

楚言頭痛欲裂,他搖晃着站起來,尋覓什麼似的四顧著。他渴求有一個人,能祛除他的這種不安,令他冷靜下來。

周圍有的是一片深夜的黑暗,還有橫在眼前的屍體。秋槿不在,四位影子護法不在。然而大腦一片混亂的楚言依然在憑着一種多年來的習慣尋找著一個人,那個不管何時都沉默地陪伴在他身邊的人。

他相信就算他犯了再大的錯,那人也只會如往常一般,無奈地搖頭苦笑一下,然後把一切爛攤子都收拾好……

那人,是誰?楚言低低□□著皺起眉,單手扶上了一側太陽穴,感到一陣陣眩暈,腦中一片天旋地轉。

馬上——沒錯,就是下一刻,楚言馬上就要想起來,這個一直不離不棄地陪伴在他身邊的人是誰了。

忽然,一雙柔若無骨的手臂,環住了楚言的腰。

「楚大哥,你果然在這裏……」

輕柔的聲音,沁人的清香,令楚言幾乎炸開的焦躁的心情忽然間歸於平靜。

白華一手執著楚言的手,一手將白布輕柔地蓋在墨刃的身體上,遮去了那張蒼白的臉。

他抿著淺紅的唇,柔軟道:「楚大哥是念舊的人,華兒早猜到,這個人死了楚大哥心裏會過不去呢。華兒擔心楚大哥難受,所以擅自進來了,楚大哥不會怪罪吧?」

「孤……是不是錯了?」楚言看着白華喃喃道。

說沒有,楚言在心裏這樣喊。這樣的「錯」,他承受不起,他會瘋的……

「當然沒有,怎麼會呢?楚大哥明明已經待他仁至義盡了。」白華輕笑着回答,看着墨刃的眼神中流露出悲憫之情。

「是嗎……是嗎!」楚言嘶啞地重複著,上前擁住了自己新婚的侍君。

他嗅着白華身上獨有的,沉默溫柔地陪伴了他十年的這股清香,神思逐漸迷離:「華兒,這許多年來……好在有你陪孤。往後餘生,孤必不辜負你我之情。」

楚言俯身用力吻上去。白華伸出雙臂,纏繞在楚言脖間,主動迎合了這個吻。

墨刃的屍體,還在他們不過幾步遠處,卻再也沒有人向他投去哪怕一個在意的眼神。

一陣風吹過,房內唯一點着的昏燈的火,無聲地滅了。

昏暗中,兩人還在纏綿相擁,交纏的舌發出淫靡的水聲。

楚言閉着眼感受白華的溫度,這個人,讓他沉淪,讓他迷醉……

……

楚言真的醉了,醉在白華的溫柔情里,無知無覺,浮浮沉沉。

他好像要在無邊無際的沁甜花海中,忘了憂愁,忘了煩擾,忘了一切,迷迷糊糊地安心睡過去。

就這樣,他又沉醉了整整一年。

可楚言怎麼也想不到,將他喚醒來的,竟是屹立百年之久的九重殿大門轟然倒塌的巨響。

竟是四大護法與三大堂主一個個浴血而戰的慘烈景象。

竟是白華依然白衣不染纖塵,笑容溫雅如水,眼中卻滿是嘲弄地站在他對面的清麗身影。

而他本欲抵抗,卻驚愕地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內力竟只餘十分之一二,分明是已被侵蝕殆盡。

那圍攻九重殿的勢力聞所未聞,武功章法詭異又兼善用奇毒。許是楚言近幾年為了白華不管不顧地得罪了太多人,現今諾大的江湖上,竟無一家一派願意伸出援手。

最終,只餘下楚言的貼身侍女秋槿拚死護著主子退往天嵐山。

兩人靠在冰冷的山洞裏歇息時,曾經驕矜孤傲的九重殿主,已是滿身血污,狼狽不堪。身後追兵隨時都會尋來,而他們已被逼到窮途末路。

直到這時,楚言才說出了自九重殿淪陷后的第一句話,卻是問九重殿其餘人如何了。

秋槿早已身中劇毒,又負了傷,此刻只能依著冰冷的山洞石壁,慘笑回道:「他們,他們一個也沒出來。」

「……一個也沒出來?」楚言黑髮散亂,雙眼失了焦,恍惚間忽然低聲問道,「那,那阿刃呢……?」

秋槿渾身一顫,彷彿被驚雷劈中一般。她不可置信地轉過臉,看着楚言的目光猶如見了鬼一般。她聲音發抖:「主上,您問的……誰?」

楚言看着秋槿的表情,遲鈍的腦里攪了半天才緩過神來。他慢慢吐出一口氣,修長手指疲憊地撫上額。

哦,是了,墨刃早就不在了。他怎總是忘了這事呢?

秋槿卻緊繃着身子,直愣愣地看了楚言半天,突然哭了出來。她一邊哭一邊哆嗦著搖晃着楚言的衣袖,泣聲道:「主上,求您快醒醒吧……您醒醒,張眼看一看……白華是姦細,九重殿破了,我們的人全或死或降……江湖上沒我們的容身之地,墨大哥一年前的今日便死了,奴婢也再陪不了主子幾個時辰了……主上,您快醒一醒啊……」

楚言聽着忠心侍女的絕望泣語,心裏一寸寸涼下去。

再也無法逃避了。原來,這就是他楚言落得的下場,活該的下場。

他一向自視甚高,卻為一個白華蔽了眼,十年養了條斑斕毒蛇。可笑的是,現在回想起來,他竟不記得當初是怎麼愛上白華的了。

楚言忽然又想起墨刃來。如今再沒什麼可質疑的,到底是他錯了。

「秋槿,」此時楚言忽然不急着逃亡了,他嘆道,「與孤說說墨刃的事吧。」

侍女應了,有些話她已經在心中埋了太久,不甘心就這樣帶入地底下。她想在死前為那位被冤枉的侍衛討一個清白,還有一份來遲了的主子的憐憫。

楚言一言不發地聽着,臉上面無表情。誰都不知道他此刻彷彿是五臟六腑都被人往死里掐著,每一寸都疼的喘不過氣來。

他只知自己曾一劍廢了墨刃丹田,使其二十來載修為毀於一旦。可他不知墨刃竟被白華以自己名義斷了全身經脈,非但再也沒有一絲練武的可能,更是成了連常人都不如的廢人。

他不知墨刃被逐后在偏殿遭那些粗鄙的下人們百般羞辱折磨,生不如死。

他不知那一次次的責罰令墨刃新傷疊著舊傷,全身上下五臟六腑幾乎無一處不落下病痛。

秋槿說,她最後一次偷着探望墨刃時,他正不知高燒了第幾日,唯一的一條破被褥被一個小廝故意踢下了床,只能發冷得蜷縮成一團咯咯地抖著牙痙攣著。他燒的意識不清,喃喃念著,水……水……

那小廝卻故意拿了一壺清水,在他眼前緩慢地盡數傾倒在地上,趾高氣昂道,想喝水,來舔呀。

一句句的真相,幾乎將楚言的心一絲絲扯碎撕裂了,赤條條地扔在滾燙的油鍋里翻滾煎炸。

秋槿描述的情景,他不願意相信,也不敢想像。一想,便痛徹心扉,痛的想把自己的心剜出來。

他的阿刃,他最自豪的利劍,竟生生被他折磨成這個樣子……

可墨刃,他到死也未曾放棄自己這個愚昧的主上。

「這些話……為何不早與孤說?」

秋槿已經毒發,唇上漸漸泛起紫黑色,聲音也斷斷續續起來:「墨大哥生前……曾求奴婢,不要告訴……主上,他不堪的模樣。」

楚言啞聲道:「……傻子。」

秋槿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她眼睫上掛着凄涼的淚珠,「奴婢是個沒用的……對不起墨大哥……和主上……奴婢什麼也沒能做……最後還讓主上這般難受……到了地下,大哥該罵死奴婢了……」聲音漸消,侍女慢慢地閉了眼,斷了氣息。

楚言伸手往臉上一摸,才發現不知不覺淚濕了臉頰。

山洞之中,一時萬籟俱靜。

許久,楚言默然起身,脫下外袍蓋了秋槿屍身。他自嘲地一笑。假使阿刃在天有靈,難道還會在乎他這個混賬主子嗎?

山洞外漸漸傳來追兵的呼喊聲。

楚言站起來整了整衣衫,眸光漠然地一掃接近的眾人影。其中白華正笑得明媚而冰冷,眉眼間顧盼生輝,似仍是那個初見時驚艷了他的翩翩美少年。

末了楚言抬頭看一眼天上,好似要下雪,可惜他等不到了。

結束吧。

楚言猛地提起剩餘的內力,一掌拍在山壁上。

裂縫蔓延,一聲轟然巨響。

泥石塌陷墜落,席捲而來的黑暗迅速淹沒了洞口外搖曳的微光。

楚言閉上了眼。

……

他似乎看見了雕欄玉砌、明燈朱瓦。

宏偉的九重殿高聳入雲,安然如初。

楚言半夢半醒,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遠遠的,有人一身黑衣清冷,扶著劍立在燈火闌珊處,瘦削的肩上積了薄薄一層涼霜。

他很想看清那個黑衣身影,視野卻越來越模糊,像是起了大霧。這一生的聚散離合、功過成敗、歡喜悲哭,都浮光掠影般地從身邊消融著逝去了。

最後的最後,一片朦朦朧朧的白光紛紛揚揚地漫上來。不知是下雪了,還是殿外山下的梨花又開了。

意識徹底沉入混沌的那一刻,楚言想,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

風雲萬里,山水千重。

舍了大好河山,只願不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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