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強襲

第十六章 強襲

第十二天。

晚上十一點五十五分。陳鳴聲家,書房。

窗外的雨淅瀝瀝的下了一天,也不見小,彷彿想要衝刷掉人世間的污垢。

這樣的雨夜是很適合入睡的,雨水滴答在地的聲響,是不多見的讓人神舒的噪音。這樣的雨夜也很適合多愁善感,雨水滴答在地的頻率,能點點敲開人們的心防。

陳鳴聲在書房的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有些心神不寧,索性起來了,點了一根煙,看著窗外的雨,聽著大自然的旋律,進入了思緒當中。

距離吳能跳樓身亡,已經七天了。

在吳能跳樓身亡的消息爆開后,吳能案一下被推上了風口浪尖,省內的媒體蜂擁而至。市公安局疲於應付,出於無奈,就此事舉行了記者招待會,將吳能案和吳倩倩校園欺凌案聯繫起來通告了一遍,當然了,很多細節沒有透露。

但人們偏偏就對細節感興趣,尤其是唯一成功的那次審訊,因為很多人認為這裡面有貓膩。那次審訊過後第二天吳能就跳樓了,這也實在難以說清。審訊內容本來就不宜公開,再加上吳能在審訊中的表現,那能公開嗎?那像一個正常的罪犯嗎?

媒體也實在神通廣大,不知道怎麼一下把倪廣文要來市裡的事給挖了出來。

其實倪廣文並沒有來到市裡,吳能身亡的消息傳到他那兒的時候,他剛下到省城的飛機,在確定吳能身亡后,又飛回了京城。

後來聽姜曉燕說,與倪廣文隨行的還有一位物理領域的專家,據說倪廣文非常懊惱,之前應該連夜趕來的,這樣也不至於在白天擁堵的京城道路上浪費幾個小時,那樣說不定能和吳能見上一面。

雖說倪廣文沒有來,但他確實要來市裡的這個消息已足夠媒體炒作了。

照那樣發展下去,整個市刑警隊的警力資源不用干其他事了,就專門對付這些媒體和吃瓜群眾了。那兩天,陳鳴聲跟著魯達耀到處求爺爺告奶奶,才在主流媒體上把這件事按了下來。一些在網上擁有大量關注者的自媒體也通過一些手法壓制下去了。如此種種,才使得吳能事件沒有瘋狂的擴散。

在網路上,網友們討論的核心,有兩個方面——一是未成年人保護法,二是吳能的行為。

有的網友說「從前車馬慢,現在工具快。現在的小孩信息的接受量遠遠超過了我們那個時代,未成年保護法的年齡該提前了。」

有的網友說「我們那時都是傻乎乎的,等回過神了,已經滿十八歲了。」

有的網友說「現在的小孩什麼都懂,就我們那兒,就有十五六歲的小夥子,看誰不爽直接拿刀出來,還叫囂著殺人不用償命。」

更有搞笑的網友說「老子二十七歲才摸過女人的手,現在的小孩,十七歲的時候就沒有不會的姿勢了。」

在未成年人保護法的問題上,大多數網友都認為保護年齡該提前了,更有激進的網友認為應該廢除未成年人保護法。

與這個問題相比,網上討論更加激烈的是吳能的行為。但這個激烈不同於正反兩派的激烈,而是一面倒的激烈——如果有網友有人說出吳能的做法太過分了的話,立刻會被反方的口水淹沒。

這和之前吳能自首那會的討論還不同,那時的焦點在於吳能該不該會自己的行為負責。那時大多數人還是理性的,認為應判吳能死刑。而現在這個焦點已經隨著吳能的身亡轉移了,變成了吳能行為的對錯。

認為吳能行為錯的人收到最多的一句話是「等你的孩子這樣被人逼得跳樓了,你再來說話。」

網上充斥著「想要正義,就得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如果我的孩子被人被逼得跳了樓,我會比吳能殘忍一萬倍。」「別人的正義還只是遲到了,吳能的正義等了快一年還沒來,所以他只好自己動手了。」「……」這樣的言論。

這裡面,讓陳鳴聲印象深刻的,是一個網友的評論:「強者從來就不需要呼喚什麼正義!呼喚正義不過是逃避者的懦弱,因為正義本身本來就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只是弱者怯於行動,期望藉助其他的力量來獲得心理的藉慰而已。」

網上的言論令陳鳴聲唏噓不已,就他自己內心而言,真的很難去評論網友言辭的對與錯。但當別人問起他的態度時,陳鳴聲當然是強烈譴責吳能的行為。出於環境,職業,還有受到的教育等因素,陳鳴聲只能帶著面具來評價。

除了網路的事讓陳鳴聲心力交瘁之外,這些天,還有兩件讓陳鳴聲糟心的事,其一是關於劉斌被吳能注射的那五劑藥劑的問題。

當時,吳能躍出窗檯后,陳鳴聲呼喊著吳能的名字沖向窗檯,可是已經於事無補。半晌,已經被震懵了的劉振海才戰戰巍巍的問陳鳴聲,吳能對劉斌使用的藥劑是什麼。陳鳴聲告訴了劉振海,是青霉素。

青霉素是一種抗生素,是一種治療細菌感染的藥物。通常來說,只要注射完青霉素後半個小時以內沒有過敏反應,那即使人類受體本身沒有細菌感染,也不會有什麼問題。當然,沒有確診細菌感染的人,醫生是不會建議使用青霉素的。

劉斌被吳能綁架至今,已經十四天了,被解救也有十天了,如果真的是青霉素,那在醫學上,不說對身體有益,害處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問題就出在這個「如果」上,劉斌的父母根本不相信吳能所說,甚至懷疑陳鳴聲沒有說實話,然後找來一個專業的測謊團隊,要對陳鳴聲進行測謊。

這件事讓陳鳴聲氣得火冒三丈——那不是懷疑他陳鳴聲的人品嗎?

那劉振海也確實神通廣大,竟讓幾個市裡的領導對陳鳴聲好言遊說,最後陳鳴聲還是「屈辱」的戴上了測謊儀。結果顯而易見——陳鳴聲說的是實話。

事後,劉振海過意不去,親自到陳鳴聲家給劉振海送來五萬塊錢,作為請他幫忙的費用,陳鳴聲理都沒理劉振海,連門都沒有讓他進。然後又是領導遊說,說是這算他的私事,只是有償勞動,最後,陳鳴聲還是「屈辱」的接下了這五萬塊錢。

接過錢的那一刻,陳鳴聲猛然覺醒——這,就是吳能送給他陳鳴聲的禮物!那個價值幾萬的「賄賂」!

陳鳴聲不得不打心裡佩服吳能的心力,在對劉斌家的設計里,這禮物估計還只是臨時起意,更為精妙的是整個計劃。

前面的就不說,就說現在。

劉斌的父母根本就不相信吳能說的,但吳能人已死,五劑藥劑的答案也隨著吳能的身亡帶進了墳墓里。這五劑藥劑成了注入劉斌父母心裡的毒藥,而且世上再無解藥!

這不由得讓陳鳴聲想起李建松那句「你信嗎?誰會信?」,而整個事件也如李建松所言,向最壞的方向駛去。

另一件讓陳鳴聲糟心的事也與劉斌家有關,事件隨著馮曼彤和其父親馮成德,在小區里與另一位被吳能投毒報復的家庭的家長,不期而遇開始。

馮曼彤家與這位家長是住在同一小區的,事實上還有另外兩個被報復的家庭也住在這個小區里,畢竟是學區房。前幾天,這位家長在小區里,經過馮成德父女倆身邊時,罵了馮曼彤一句「殺千刀的狐狸精」。

馮成德不甘示弱,立刻回罵,然後事件迅速升級——兩人在小區內扭打在了一起,之後就被送到了轄區的派出所。

其他四個被吳能投毒報復的家庭收到風,趕到了那間派出所,事件再次升級。當時馮成德正在就打架一事錄口供,衝進派出所的家長們進來后,跟馮成德沒對上兩句話,就衝過去把馮成德給打了。等轄區派出所的警員反應過來,把他們扯開,馮成德已經被打倒在地,動彈不得。期間,馮曼彤也被幾個母親打得哇哇大哭。

在派出所鬧事,屬於惡性的事件,又與吳能案有關,陳鳴聲不得不來到間派出所處理此事。這是極其棘手的一件事,那些打人的家長根本就沒有悔意,叫囂著「反正我家孩子已經那樣了,我也活不成了,你們乾脆把我槍斃了吧。」

陳鳴聲沒法,只能把他們關押了起來。

馮成德這邊倒是相對冷靜些,表示願意諒解對方,只是他住進了醫院,住院的費用對方得負責。這個要求並不高,但與對方的家長們根本就沒辦法談。

劉斌的母親肖嵐知道此事後,趕到了馮成德住院的那間醫院,在病房裡,一邊叫喊著「你不是要錢嗎」「你讓你女兒勾搭我兒子,不就是為了錢嗎」「夠不夠」之類的話,一邊當著馮成德和馮曼彤的面,把二十萬現金撒得整間病房都是。

肖嵐的攪和讓本來就難以調和的矛盾,更加劇烈了,要不是當時醫院的工作人員攔著,搞不好又得出一檔子事。

現在那些打馮成德的家長們還被關押著。馮成德的鑒定結果是多處軟組織受損,沒有達到輕傷標準,只能治安拘留。但這個情況又讓媒體和吃瓜群眾聞風而起,搞得陳鳴聲是一個頭兩個大。

平時這種打架鬥毆的事,調解的時候一般是被打者那邊難談,現在完全反過來了,這種局面還真不多見。肖嵐已經委託了律師幫助這些打人的家長們,表示醫藥費的問題她會解決,程序上折騰幾天,估計就得把那些家長放了。

現在劉斌家和那些被吳能傷害的家庭倒形成了統一戰線,一致把矛頭對向了馮曼彤家。這種情況讓陳鳴聲始料不及,亦是哭笑不得。他們的理由也很簡單,要不是馮曼彤和吳倩倩之間發生的那點矛盾,這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他們認定馮曼彤就是始作俑者,仇恨找到了新的落點。

在那次審訊中,吳能說過,馮曼彤去的是另一條通往地獄的路,難不成這些事他都預料到了?若真是如此,那實在令人不寒而慄。因為這種設計是建立在人性底蘊上的,根本無法可破!

然而,讓陳鳴聲擔心的是:吳能的報復還有沒有完?

這個可笑的想法今天一整天都令陳鳴聲心神不寧的,之所以陳鳴聲自己也覺得可笑,是因為畢竟吳能已經死了。不過今天這個日子還真有點特殊,不僅是吳能的頭七,還是吳倩倩的忌日。

身為一個受到良好現代教育的唯物主義者,陳鳴聲對迷信那一套向來嗤之以鼻,可是吳能犯案后發生的一些事,也實在難以以常規案件來推斷。

陳鳴聲看了時間,已經轉鍾了,現在是凌晨零時八分,吳能的頭七和吳倩倩的忌日都算是已經過了。陳鳴聲不禁自我嘲笑了一下,上床睡去了。

這一覺陳鳴聲睡得挺踏實,不過清晨的時候還是被手機鈴聲給吵醒了。陳鳴聲拿過手機一看,才剛過六點,見來電的是市網路監察大隊的隊長邢立國,便打了打精神,接通了電話:「怎麼了?老邢,這麼早就想我了?」

「老陳,沒工夫開玩笑了。是吳能!」

邢立國在電話那頭說道,聽他的語氣也能感受他心急火燎的。聽到吳能的名字,陳鳴聲心裡猛地一悸,正要開口問怎麼回事,電話那頭邢立國已經說道:「吳能,他把綁架孩子之後的細節,錄製成了視頻,現在傳到了網上。」

陳鳴聲一驚,心知不好,問道:「這明顯屬於違規內容,你們按不住嗎?」

「數量太大了,我們這邊根本忙不過來。昨天晚上十一點二十九分,國內的大型網站上同步出現了這個視頻,現在大小網站上全部是這個視頻。」邢立國在電話里說道,「不多說了,你現在幫幫忙,把你那邊能抽調的人全部抽過來幫忙,盡全力節制了。」

陳鳴聲心裡一緊——晚上十一點二十九分,這正是一年前學校監控里記錄下的吳倩倩跳樓時間。

「好,我馬上安排。」

陳鳴聲說完立刻穿衣衝出門,在去市刑警隊的路上,邊打電話向魯達耀彙報情況,邊安排相關抽調工作。魯達耀之前就已經知道了這個情況,也在安排相關工作了。

陳鳴聲到了隊里,一通焦頭爛額的忙活之後,已經早上十點了,見手上能做的工作已經做完,便坐在電腦前,打開了吳能上傳的那個視頻。

視頻的內容與吳能的供詞沒有什麼出入,不過因為是視頻,視覺衝擊上,和供詞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這個視頻時長五十四分鐘,開頭是吳倩倩被欺凌的視頻,以及吳倩倩跳樓的視頻,剩下的內容就是劫持那些學生們的過程精剪,並不是連貫的。從劫持劉斌到那個小平房開始,到後來劫持其餘的五個學生。

視頻里包括給他們上鎖,吃飯等一些細節,這不是關鍵,關鍵是視頻里的重點。

第一個重點,是吳能給後來五個學生喝的飲料里加了百草枯的過程,視頻里看得很清楚,吳能給那些飲料里每瓶加了一百五十毫升百草枯。

第二個重點,是給劉斌注射那五劑藥劑的過程,不過看不出來注射的藥劑是什麼。

第三個重點,是吳能自己喝下了百草枯,兩百毫升。

看到這些地方的時候,陳鳴聲心裡都是震悸難撫。

視頻的最後,吳能對著鏡頭說道:「大家好,我是視頻前面被欺凌女生吳倩倩的父親,吳能。這個視頻後面的內容,是我對欺凌我女兒的那些學生的報復,是我認為我作為一個父親該償還給女兒的。

這些學生的名字分別叫劉斌、顧欣婻、陳小軍、付康、廖振志、秦宏疇,儘管我機關算盡,但還是漏掉了一個人,這個女生名叫馮曼彤,也正是她和吳倩倩鬧了點矛盾,導致這後面一系列悲劇的發生。但我也並不打算再找她了,如果這是天意,我相信,冥冥之中,她欠的,會還。

當你們看到這個視頻的時候,我肯定已經死了。你們看到了,我也喝下了百草枯,就算一時毒不死我,我也會在視頻發布之前絕食自殺。這也算是對被我報復的那些學生的一種尊重。

我知道,你們有的人肯定會唾罵我,說我太殘忍,或者其他一些什麼的,但說實話,我並不在乎,因為我只在乎是否對得起我的女兒。

這個世界是殘酷的,我並沒有經過我女兒的同意就把她帶到了這個世界,讓她經受人間的錘鍊,這常常讓我愧疚萬分。

不過在這個世界里,我學會了妥協,對世界妥協,對別人妥協,也對自己妥協。但這個妥協必須要有個度,那些欺凌倩倩導致倩倩自殺的學生們,你們有度嗎?還有你們的父母,你們有度嗎?你們哪一個人在倩倩自殺後有了真心的懺悔?

有嗎?

沒有!

你們這些學生不僅不知懺悔,反而在與其他學生的言辭中以此為傲。把別人逼死,竟成了你炫耀的資本?

還有你們這些學生的父母,在倩倩死後竟像菜場買菜一樣為賠償的幾千塊錢討價還價,醜態百出,最後不棄分毫,這樣的情況下,甚至認為懲罰已夠,債已還清!

哦,對了,還有一個人很有錢,是劉斌的父親劉振海,我們市唯一一家上市公司的實控人,也正是他兒子因為和馮曼彤談戀愛,強出風頭,非要教訓我女兒。那天的調解中,珊珊遲來的你很瀟洒的把十萬塊錢扔在桌上,然後告訴所有人,你很忙,不夠再補,多的就當送我了。我謝謝你,順便告訴你,那錢我已經還給你了。

你們這些人,如此踐踏亡靈,也不怕召來亡靈的怒火嗎?

我想,所有的父母,既然把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不管從哪一個角度講,都應該教育孩子,對世界負責,對別人負責,對自己負責。但是你們這樣的父母,本身如此,又如何做到這些?

既然你們都不明白,那我只好費些力,強制你們感受一下我的感受,我女兒的感受,我整個家庭的感受!

最好的老師莫過於感同身受了。

我想,你們現在已經感受到了。

我的目的也達到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我欠我女兒的,應該也算還了。

錄完視頻,我將會去自首。

再見!

再也不見!」

整個視頻到這裡就完結了。

陳鳴聲靠在椅子上,心悸不已——果然,吳能真有後手!就算他死了,也仍然有後手!

這也太狠了!

將事件里所有人的真實姓名曝光,別的不說,光輿論就能讓所有的與事者再次陷入泥潭裡,尤其是馮曼彤,唯一一個沒有被吳能直接傷害到的人,必將跌入口誅筆伐的沼澤里!

而公安系統,乃至政府,也會受到此事的牽連。

並且,這件事,目前只能儘力的阻止視頻的快速擴散了。視頻的上傳到現在已經十個多小時了,肯定有很多人已經下載下來了。而網路不比現實生活,是很難完全節制的。現在要做的就是盡全力節制在網路上的連續傳播。

魯達耀已經跟市委市政府上報了此事,市裡將這件事上報了省里,相信省里還會將此事上報到京城,畢竟吳能上傳的都是國內的大型網站,要同時快速制約,必須得要更高級的紅頭文件。

能做的現在都做了,或者正在做,剩下的,就是等待了,如同泰坦尼克號撞擊冰山之前,看著冰山的人,也不知道接下來情況會糟到什麼程度,只能懷著忐忑的心情迎接這一擊。

陳鳴聲點了一根煙,站了起來,在辦公室里踱來踱去。

這時,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陳鳴聲一看,是邢立國打來的,趕緊接聽,問道:「老邢,怎麼樣了?」

「老陳,我要告訴你一個壞消息。」邢立國在電話那頭說道,「吳能,他不僅把視頻上傳至國內的大型網站,還把視頻上傳到了國外的主流網站和主流新聞媒體。」

陳鳴聲手中的煙掉到了地上,整個人癱在了椅子上。

完了!

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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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罪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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