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群玉

番外二:群玉

我近來時常做夢,斷斷續續地夢見些舊事,母妃臨死前曾用她那隻泛黃枯槁的右手死死抓住我,說人總想起以前的事,大約這輩子也快走到頭了,我那時還不信。

(1)

我初回到京中時,夢裡只有他一個人,這樣的夢在平陵是做不到的,幸而我回了上京,不然恐怕這輩子到頭都沒法再見他一面。

還是御書房春日的桃花,只是夢裡總是起霧,桃花的艷色便沒那年那麼濃烈流俗,我從不能像當初那樣走過去,只能在霧裡彎彎繞繞著,遠遠看他於窗里望過來,笑得滿眼是光,比映著日頭的桃花還漂亮。

夢裡氣氛總不太沉重,醒來我卻往往久久沒法緩過神,滿腦子都是那在平陵的十年裡被我回憶了又回憶一遍遍嚼碎了又捨不得吞的許多年前。

那時我是連不受寵都稱不上的三皇子,在宮中全然只是個透明人,母親入主東宮沒多久便被人陷害失了后位,被父皇扔到了偏僻的冷宮。有些性子極端的人到了極端的地步總要發瘋——母親和我都是一樣。

那時她鬧了幾次根本見不著父皇,被那些捧高踩低的奴才打罵嘲笑過後才知道自己已然是窮途末路,憋悶委屈與落差無處發泄,便只能打罵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冷宮裡不是人過的日子,吃不飽也穿不暖,今兒宮人們高興送點剩菜剩飯,明兒宮人們不高興便決定十天半個月不理這裡的人,我常常餓得沒法,便去御膳房偷吃的。

但我有時覺得,興許我那天不該去偷吃的,被人發現時也不該往御書房的方向跑。若他那時沒認識我,後來也不至於因我喪了命。

(2)

不過我最常夢見的,還是後來祝丞相喪妻時,我們去到祝家,他給我指他那位小外甥時的情形。

興許那時祝成皋年幼不記事,許多年後再見,他全然不記得自己有個舅舅,更不記得我與他舅舅早同他見過面,不過那時的祝成皋顯然比許多年後乖順可愛,縱然失了母親,也只是躲在祝丞相背後垂著眼睛挨個叫人,磕頭也磕得懵懵懂懂。

他說臨哥兒小小年紀就沒了母親,他日後一定得多照顧這小子,將來還要給這小子求個全上京最賢惠漂亮的媳婦兒。

大抵那時我是有些吃醋的,可很快他又拽了我耳語,笑著逗我,話趕話地囑咐我日後也要多照顧他外甥,我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地應了,還曾想著我與他總不可能有孩子,多照顧照顧他姊妹的兒子倒沒什麼。

可惜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這些終究都只是黃粱一夢。

他大抵是想不到他的小外甥將來也會喜歡男人,不過除卻這一點,這小子倒是十分順當地按著他對自家外甥的設想長大了,通透瀟洒又肆意,我在南疆遇到這小子時還被嚇了一跳。如若他還活著,一定會跟祝成皋這小子很投緣的。

算了,想這些幹嘛,凈自己惹自己吃醋不成。

如今那祝成皋在西漠守衛邊關,倒是破了他當年意難平的「屈居一隅」,他這小外甥可比他能幹,也比他活得久。

(3)

我時常會想母親在冷宮時瘋瘋癲癲說的話。她說人總是要有個盼頭,沒了盼頭,那口氣咽下去,命也就到頭了。她說她總會想起以前在太子府里父皇對她的那些溫柔小意,反反覆復地想反反覆復地夢,興許是閻王爺在敲她的門了。她說活人的日子太難熬,真想早些到地底下去。

說著說著,她也就在床板上咽了氣。

先皇后一死,父皇也想起了我來,乖兒子乖兒子地叫著把我接去德妃宮裡,我又是錦衣玉食的皇子了。

那時我覺得母親果真是瘋了,什麼叫人沒了盼頭命就到頭了,我也沒什麼可盼的事兒,不還是活得好好的嗎。

後來我發現,御書房那位太子侍讀原來就是我的盼頭,可惜擔心被我威脅到地位的太子爺知道了我的盼頭,借父皇的手殺了我的盼頭。

皇權爭端真可怕啊,不過沒關係,我還可以有別的盼頭,譬如讓他們不得好死,譬如叫這些權欲熏心的人個個付出代價。

(4)

知道祝成皋回京了的消息之後我夢到他的時候越來越多了,這才驚覺自己過了十多年才明白,原來母親當初凄涼地躺在冷宮臟污床板上時說的不是瘋話,反倒句句是真。

設計讓每個有干係的人都不得好死了,我的盼頭又少了一個。

活人的日子太難熬,盼頭總會沒的,我總夢見許多年前的事,個個美夢,卻都能讓人一身冷汗地驚醒,畢竟我就算在夢裡,也知道那是夢。

大約真像母親說的,閻王爺來敲我的門了,我這輩子也該走到頭了。

只是我跟母親總是不一樣的。我總是期盼著見見地底下的判官,若能問上陰曹兩句,弄清這世上的是非對錯究竟是個什麼道理,便入地獄,倒也心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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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性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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