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我(5)
帶我回去,像是撿走一把斷弦的吉他。
-
「……」
迪克躲在沙發後面。
他捂著嘴,心裡默默地算著時間。
家裡的大人們都不在——布魯斯照常一樣去小公園裡散步,而阿爾弗雷德去了韋恩集團轉交公司資料。
寬敞的大宅客廳成了少年的遊樂場。
他們在玩捉迷藏。
窗外陰雲密布,大概等會就要下雨。
屋內卻也沒有開燈,整個客廳昏黑一片。
迪克覺得傑森要輸給自己了。
於是他稍稍直起身,面上帶著一點小得意的笑容,探出頭,看向沙發外面。
忽然大門處傳來腳步聲。
像是有兩個人,雜亂,一重一輕。
「希德——」
「……」
迪克縮回沙發後面去。
他聽出來是布魯斯的聲音。
接著迪克沒有再聽到什麼,除了一點衣料摩擦的聲音。
這樣的沉默是迪克難以想象的。
他坐在沙發後面,感覺到睏倦與無聊,過了一會兒后,忍不住又偷偷把頭探出去,鬼祟地朝門口看。
他看見一個陌生的男人靠在門口旁擺著的柜子邊上,看見這個男人彆扭地偏開頭,過長的金髮遮住了臉,只隱約露出雪白的下巴,憂鬱地內收著。
迪克無法移開他的視線。
他好像意識到這個男人到底是誰。
布魯斯站在男人的身側。
他看起來很疲憊,後背無意識地弓著,露出平日里迪克從未見過的,脆弱的神情,以及脆弱的姿態。
在沉默中,彼此都在尋找一個合適的機會。
「為什麼我們不能談談?」
「我……」
「你是在掩飾什麼?」
「不要說了。」
希德抬起手,疲憊地蓋住自己的眼睛。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複雜的情感充斥在他的心中,做這不行做那也不是,像是一個一直以來都安全地遊走在懸崖邊上的瞎子,忽然之間能夠看見了,於是一切都毀了——
過分的緊張讓他掉了下去。
他質問自己:你愛他嗎?
而他自己卻回答不上來這個問題,這個一直被他所逃避的問題。
愛,但是說出來,又顯得站不住腳。
不愛,又難以解釋他內心的劇烈波動。
但布魯斯是明白的,他是坦誠的。
他說:「希德,我愛你,你不要再走了。」
「……」
希德一愣。
他回過頭去,看著布魯斯,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低下眼瞼收回目光,片刻后抬起,仔仔細細地又看了一遍。
而後,對於布魯斯的擁抱,他沒有拒絕。
反倒是如同疲憊了,倦怠了一樣,將臉埋在布魯斯的懷裡,除卻呼吸以外,不想做任何的事情。
「我不會走了。」
希德哭著說:「我不會走。」
像是斬釘截鐵的承諾,希德告訴布魯斯,說他不走了。
[你想好了?]
系統問。
而希德沒有回答。
答案擺在那。
-
「這是我的養子。」
布魯斯轉頭掃了一眼迪克和傑森。
然後又看向希德,目光裡帶著他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一點期待感。
希德笑著,目光像是流動的,清冷的小溪。
溪水潺潺地從迪克和傑森臉上流淌而過,很快又奔向名為布魯斯的汪洋大海。
他說道:「你原來已經做爸爸了。」
以一種調笑的語氣。
他很久沒有說話,如今一開口總是感到莫名的生澀,所以不自主地便會放緩語速。
懶散遲緩的腔調,一字一句慢慢地拉長,聲音低沉但不沙啞,是詩意的,暗含引誘之意的——是懸挂在樹上的蘋果,而亞當夏娃默默看著他。
傑森一個勁地盯著他。
他面龐還很稚氣,非常年輕的一個孩子,對於這個突然出現大宅里的,布魯斯的「家人」感到非常奇怪。
這兩個孩子在來到韋恩莊園后,經常聽聞希德的事情,也看到過希德的照片。
但是當模糊的故事一下成真。
現實與臆想的世界瞬間被雜糅在一起,混合成不倫不類的第一感覺,於是傑森對希德,對這張沒有人能夠拒絕的臉,產生了一種與真實割裂的分離感。
他在心裡偷偷的說道——我直覺知道這個人不會留在這個地方。
「對於這個身份……我適應了很久。」
布魯斯稍微有些局促地,哼笑了一下,兩隻眼睛眯起,眼尾處立馬揚起幾條細紋,輕浮而不莊重地上挑,洗去了他身上那樣凝重灰暗的憂鬱。
布魯斯很少這樣笑。
他現在看起來很溫和無害。
希德忍不住搭上布魯斯的手臂,調侃他道:「只是可惜我沒能看到,你一開始,做新手爸爸的樣子,布魯西——」
布魯斯一怔。
他點頭,恍惚地應了希德一聲。
然後聽見希德說:「你現在是一個長輩了。」
迪克和傑森跑著離開了書房。
年輕的男孩總是閑不住。
希德看著他們離開,最後將門合上。房間里只剩下他和布魯斯。
他們早就不是無話不談的那個年紀了。
布魯斯老了。
希德的心也老了。
三萬億年。
希德昏昏沉沉地在回憶中睡過,醒來時,感覺到靈魂無法接觸到身體,像是在空中漫遊邁步一般遲緩。
身體的記憶已經衰退——他花費時間,讓靈魂回到身體里,接著從爬行開始,慢慢再次學會行走,學會奔跑,學會吞咽空氣,學會平靜地呼吸,找回了正常的睡眠和心情。
他像一灘泥,重新被塑成人形。
而情感是遲鈍的,大腦是空白的,心跳聲是混亂的,整個人漂浮在空中,唯有靈魂還在掙扎著往下看地,往上看宇宙。
是布魯斯的聲音把他帶回到地面的。
他降落的時候,聽見自己在默念:所有的一切都將很順利。
「你……」
布魯斯欲言又止。
似乎是在害怕這即將問出的問題,會把希德推至千里之外。
希德低下頭,看見自己的手搭在膝蓋上,微微蜷縮著。
他意識到,他得做點什麼。
於是他看向布魯斯,輕聲說道:「我必須要告訴你,過去的一切都是我蓄意所為。」
布魯斯沉默。
而希德接著說:「我要完成我的任務,而你就是我的任務。」
這是種傷心的說法。
布魯斯追問:「我只是你的任務嗎?」
希德搖頭。
布魯斯瞬間坦然了,平靜地再次問道:「那除此之外,我還是你的什麼?」
希德回答道:「我不知道,我是否愛過你。」
「我不在意那些——我想只要你,就現在,屬於我。」
「……」
布魯斯傾身。
他們之間的距離縮短,隨即氣氛開始變得曖昧。
布魯斯試探性地,慢慢靠過去。
他們嘴唇相貼,但只是一瞬間。
因為希德很快偏過臉去了,睫毛低垂,像是在糾結什麼。他這脆弱的模樣,讓布魯斯無端地感到強烈的悲哀。
於是他問:「你還是我的希德嗎?」
希德抬頭看著他。
先是點頭。
然後又搖搖頭。
希德回答道:「我曾經一無所有,甚至在情感上我也一貧如洗……我可以輕鬆地,裝成深情深愛的模樣,卻正是因為我不懂,所以我才能沒有漏洞。」
「可是情緒一旦破開一個口子,就會如同海綿被丟進水裡一樣,瘋狂的膨脹,然後下沉到我看不見的地方。」
「我知道我必須要找到它,弄清楚它,不然我無法活下去。」
「……」
布魯斯側過頭去。
他不是傻子,他當然清楚希德所謂的「任務」是什麼,也清楚他不會是第一個目標,更不會是最後一個。
或許他應該感到悲哀——對於被希德「欺騙」的這件事,他沒有任何的憤怒。
他的憤怒從來只針對於希德的逃避。
他想要一個真切的結果。
「你很聰明,布魯斯。」
希德說道:「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我來自哪裡。」
布魯斯沉默。
的確,在「毀滅日」后,他同樣接觸到了氪星飛船上那龐大的知識庫,並且藉此了解到了所有的事情。
他知道希德是個惡魔。
專門盜竊人情感並以此為生的魅魔。
來自於紅太陽。
「我不在乎。」
布魯斯說:「如果你能因此活下去的話,我的一切你都帶走吧。」
「……」
希德搖頭,說道:「可是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還能繼續活下去。」
「為什麼?」
「布魯斯,紅太陽已死,我的信仰和夢想都被摧毀,可你知道為何我還活著,不顧一切地活著?」
希德眼中猛然燒起一團烈火——他的情感是一團模糊的,唯有最初的仇恨還被他所深深銘記於骨髓中。
他恨,所以他活。
恨是一切的源動力。
「我要復仇。」
希德的聲音猛地顫抖起來。
「而我的仇人,馬上就要將他罪惡的陰霾撒向地球。」
「他謀殺了紅太陽,奪走了紅太陽的核心,那是宇宙起源時便存在的東西——力量寶石。」
「而他還會不知疲倦地尋找其餘的寶石。」
「最後完成他的使命。」
希德看向布魯斯。
「你不能讓他真的集齊所有的寶石,否則將會放任一場宇宙性的災難發生,薩諾斯,他是我所見過的,最殘忍的人,他是個怪物。」
「他以保持宇宙平衡的借口進行他那無差別屠殺的狂歡。」
「他會殺了所有人——你和我。」
希德的眼裡閃爍著淚光,彷彿藍色的湖泊上罩著的一層水霧,瀰漫,擴散開,最後緩慢地溢出湖面。
他這幅樣子,讓人做什麼都好,讓人去死也要答應,不管是什麼,這幅樣子,能夠讓所有人為他做任何事。
布魯斯抬手為希德擦去淚水。
滾燙的淚,掛在指尖。
「他不會殺了你。」
布魯斯說:「我會保護你,哪怕最後是用我的屍體。」
-
在希德提起紐約的托尼時,布魯斯露出了一種奇怪的神情。
像是大型的貓科動物對於它的競爭者的不屑與警惕,那樣的輕蔑中又似乎夾雜著一點非常難以被發覺的的敬重。
「我知道他。」
布魯斯低頭,漫不經心地用刀叉切割開盤中的食物。
「韋恩集團在紐約也有公司。」
而後他想到了什麼,看了希德一眼。
「他這個人真是惡劣,總是在紐約買通一些小報社來發表詆毀我的報道。」
「所以在紐約我風評並不好。」
他面上一派平靜,言語間卻隱約透露著絲絲委屈與埋怨:「我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不喜歡我。」
希德笑著晃了晃頭,用他自己都未覺察到的縱容的語氣說道:「他就是那樣的人,排外又警惕,說話也不好聽——但其實很好相處,只是愛嘴硬而已。」
布魯斯聽完,心裡不舒服,但還是在勉強地一笑后,道:「也許吧。」
希德敏銳地覺察到布魯斯的壞心情。
他一時間有些懊惱,卻也想不到有什麼辦法可以挽回。
餐桌上的氣氛又凝固住了。
「我希望你能去和他談談。」
希德過了一會後說道:「你們都是非常強大的超級英雄,但是……比起擁有了力量寶石的滅霸,一切都很難說。」
「我覺得你們應該考慮合作。」
布魯斯輕輕點頭。
儘管他心裡百般不願意,但是在面對希德的時候,他還是故作平靜的展露自己的大度,乖巧而懂事,甚至不像是所有人所理解的那個布魯斯或是蝙蝠俠。
然後他對希德說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去紐約找他?去找……斯塔克?」
「我還在想。」
希德說:「也許很快,也許得等一陣子。」
他暫時不太想承認自己的軟弱,尤其是在提起托尼的時候。
「我們……」希德停頓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再說自己和托尼:「我們之間,發生過很多的不好的事情。」
「我不確定,他是否想見到我。」
希德苦笑了一下。
然後他看向布魯斯,用溫柔的聲音說道:「不如明天我們出去轉轉吧?哥譚變化得讓人認不出來了。」
而布魯斯起初還沒什麼反應,一直等到希德輕聲叫了他一下后,他才回過神來,點了點頭,笑著說:「哦,好啊,出去逛逛……挺好的。」
「挺好的。」
「……」
哥譚新建了許多高樓。
這座聞名世界的罪惡城市,如今正在努力地試圖改變外人對於自己的目光。
然而,本地的人們卻很清楚——那些在白天似乎是消失了的罪惡,其實就藏在那一條條寬闊的馬路之下。
哥譚地下城。
新的罪惡的溫床。
「我曾試圖封鎖那裡。」
布魯斯和希德走在街道上,靠邊走著,避開那刺目的日光。
「但是隨即我便發現,這是一件多麼困難而又不道德的事情。」
「政府希望給哥譚整容,把哥譚變得敞亮而更國際化,這樣就能賺更多的錢,並爭取到更多對外開放的機會。」
「本來也沒什麼不好的——」
布魯斯情緒低落地說道:「可是他們那樣地著急,希望用幾年的時間就做到別人十幾年才勉強完善的事。」
「他們拆掉了哥譚的貧民窟,無家可歸的人們全都湧進了地下城。」
「那裡充斥著疾病,貧窮,衝動與衝動。」
「也是罪惡最好的溫床。」
「……」
「我們沒辦法毀掉地下城。」
布魯斯說道:「毀掉那裡,就是毀掉無數人最後的留身之所。」
「我意識到這根本是治標不治本。」
他們此時正剛好路過哥譚的商業中心。
高大林立的樓廈,寬敞明亮的商鋪,以及路上走過的,衣著光鮮的人們。
這一切都如此的美麗。
又如此地讓布魯斯感到諷刺。
「你儘力了。」
希德說道:「一個人如何改變一個時代?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你不是神,也無需強迫自己去做到神才能做到的事。」
「布魯斯,你已經做到了你最好的。」
兩人一路走過,而帶著墨鏡的希德總是在吸引著不同人的目光。
他的美是無法掩藏的,如同詛咒一般緊緊貼附在他身上,再厚的遮布,在陽光與陰雲之下時,也會被詛咒之神所撕破。
美之光四濺開。
最後,希德忽然在一個售賣氣球玩具的小攤前停下來。
化著濃厚小丑妝容的攤主忽然沖他一笑,也不等他說什麼,便很快把氣球吹起來,扭成一朵紅色的玫瑰花,遞給他。
希德一愣,接過來后,道了一聲謝。
氣球玫瑰捏得很漂亮。
花瓣層層疊疊。
在捏完玫瑰后,那個小丑攤主靜靜地看了希德好一會兒,接著突然發出一陣熟悉而刺耳的尖笑。
希德猛地抬起頭。
他身旁的布魯斯立馬把他拉到身後。
然而小丑攤主並沒有做什麼。
他飛快轉身,在所有人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跑掉了。
一邊跑,一邊笑著。
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希德低下頭。
他將手裡的氣球玫瑰拆開,裡面夾著一張撲克紙牌。
上面的血跡已然乾涸。
「ILOVEYOU,IHATE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