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7)
我不知道這是否會是最後的一封信。
但是我愛你。
離開你的這十年裡我為你寫了無數封信,但是我並沒有勇氣將它們全部寄出去。我只能看著這些信,懷念著你,懷念著過去,幻想我們還在一起,一起睡進泳池裡。
那個多雨的夏天——
始終留在我的記憶里。
你的心情讓我始終捉摸不透。
你以前逗弄我像是逗弄小狗——我是你的一條小狗,只對你搖尾巴,只希望你能抱住我,讓我用體溫溫暖你。
那個時候我願意相信,我是你唯一的選擇。
但事實好像並不是這樣的。
希望你能生活得足夠幸福。
十年了,我並不盼望你記得我,或者說還對我有感覺。
我只希望你過得好。
希德——
我非常感謝你,留給我一段,足夠我回憶一生的美好記憶。
我愛你。
-
「我愛他。」
希德用夾著煙的手擦去下巴上的眼淚。
他躺在浴缸里,微微閉著眼,仰起頭露出雪白而脆弱的脖頸。
像是一尾將死的魚。
「你無法想象到,我有多愛他。」
「是。」
「我等他,整整十年。」
「是。」
「而他現在回來了,回來已經兩周了,連個電話都不來。」
「他該死。」
希德深吸一口氣,將煙頭丟到地上。
一旁的人連忙把煙頭撿起來,掐滅丟進煙灰缸里。
地上落了一層灰。
「不,他不能死。」
希德捧出一點水洗凈了臉上狼狽的淚痕。
他臉頰兩邊泛著粉,下唇被他咬出了一排深深的痕迹。
看起來,他非常誘人。
「是誰送你過來的?」
「科西里先生。」
「他不知道我對女人沒興趣么?」
「……」
黛西低下頭去。
她現在只能看見希德從浴缸里跨出來踩在毛巾上的腳。
那雙非常漂亮的腳離開。
浴室里的熱氣熏得人頭暈腦脹。
希德離開,一路上留下水漬。
黛西等了很久,也沒等到希德叫她出去,於是她忍不住自己偷偷打開浴室的門。
房間里只在床頭柜上留了一盞燈。
暖色的模糊的光線一點一點爬到黛西腳邊。
「他還是沒有打電話給我。」
希德坐在床上,披著一件寶藍色的睡袍,頭髮還是濕的,淌下來的水在肩上留下明顯的深色痕迹。
他拿著電話,憂鬱地問道:「為什麼?」
黛西站在浴室門前,什麼也不敢說。
科西里叮囑過她很多遍——他告訴黛西,希德就是一條美人蛇,而且他無須狩獵,獵物便會自投羅網。
在見到希德之前,黛西是很難理解科西里這樣的形容的。
但是在見到希德之後——
黛西覺得,不管希德做出什麼樣的事情,都值得被所有人原諒。
而她也終於理解了科西里的話。
「美人蛇」。
「他不值得您這樣。」
黛西不受控制地說道:「他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擁有著您的愛,卻不珍惜。」
「……」
希德抬起頭。
他看向站在浴室門口的黛西,輕聲說道:「可是我很想念他。」
「日日夜夜,十年——每一天我都在想念他。」
「我曾經,從未把他當回事。」
「等到離別的那一天我才反應過來,我是多麼地喜歡他,是多麼地捨不得他。」
「多麼地……想要他留下。」
希德放下電話。
他看向窗外,喃喃自語道:「如果你不來,我就只能去找你。」
「……」
馬場。
今天很熱。
場內的草地修剪得很整齊,一眼望過去,是綠油油的沒有盡頭一樣的寬闊之地。
萊克斯騎著馬走來。
他帶著一隻糖果罐子。
「我有一份禮物要給你。」
他對希德說道。
希德抬手推了推自己的遮陽帽,露出那一雙美麗的眼睛。
「什麼?」
希德眯了一下眼睛。
他騎著一匹通體雪白的馬,黑色的長騎靴裹住他勻稱的小腿,鞋跟鬆鬆地勾住腳踏。
他看上去懶洋洋的。
他最近好像對什麼都不感興趣。
像是中暑了一般,脾氣也變差了。
萊克斯想哄他開心。
於是重新買了一隻更漂亮的玻璃罐,裡面塞滿了巧克力——以及那一條價值連城的藍寶石項鏈。
希德喜歡一切亮晶晶的玩意。
「巧克力?」
希德接過罐子,看著這些熟悉的巧克力。
過去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這種巧克力,是在十年前的小鎮超市裡,能買到的最貴最高級的巧克力。
克拉克那時攢了一個月的錢,給希德買了一排十條裝的。
希德丟到桌子上。
一直到它化掉的那一天才突然想起它……然而都已經來不及了。
萊克斯發現希德的表情不太對。
他問:「怎麼了?」
希德收起自己的悲傷。
淡淡地說道:「沒什麼。」
然後他伸手進去拿了一塊拆開,含進嘴裡。
陽光下,罐子里某處忽然一閃。
希德晃了晃糖罐,晃出來一小節亮晶晶的嵌有藍色寶石的鏈子。
他將鏈子扯出來。
「人魚淚?」
希德顯然是知道這條項鏈。
萊克斯笑了笑——他一直都像個好動的孩子一樣,說話總找不到重點:「哦,是我之前在拍賣行無意間看到的,我覺得它很適合你,就像是為你量身打造的一樣,是吧?」
希德晃了晃鏈子。
忽然鬆手——鏈子掉進玻璃罐里。
萊克斯笑容一收。
「我不喜歡。」
「為什麼?不,不……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歡這樣的東西嗎?」
萊克斯扯住韁繩,浮躁地帶著馬來回踱步。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了。」
希德把罐子塞進萊克斯懷裡,騎著馬飛奔著離開。
他的背影消失在強烈的太陽光暈中。
遠處只剩綠的白的模糊的色塊。
像是一抹永遠留不住的幽魂。
唯有上帝才能決定他的去向。
萊克斯感到極端的無助。
但是他並不甘心——他騎馬追上去,追尋那抹幽魂。
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的魂魄。
「不要跟著我。」
希德感覺到萊克斯在追著他,於是停下馬回頭,皺著眉對萊克斯說道:「我現在很累,沒什麼想說的。」
萊克斯抿著唇。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的。」
萊克斯說道:「我愛你,希德。」
希德背對著他,在馬上選擇保持沉默。
「我不想做科西里,不想只是一個你棋盤中的棋子,也不想做喬治,不想當你可有可無的愛情玩具——我想你愛我。」
他從一直抱在懷裡的玻璃罐中扯出那一條「人魚淚」。
「我愛你,我可以給你我的一切。」
希德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萊克斯,你一點都不了解我——我不可能愛你。」
「為什麼!」
萊克斯得到希德這個回答忽然,情緒激動地反問道:「為什麼你不能愛我?哪怕只是一秒鐘!也不能嗎?」
希德搖頭。
「或許我可以跟你睡一覺。」
「……」
「我可不隨便和別人睡覺。」
希德說著,輕佻地沖萊克斯眨眼睛。
然而這不是萊克斯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希德嚴肅地正經地告訴他——他也愛他。
他要的是真真切切的結果。
不是一夜情。
「我恨你。」
萊克斯騎著馬離開。
頭也不回。
甚至也不期待希德會追上來。
他將那條「人魚淚」丟進草叢裡。
然後仍由馬帶著自己往遠處奔去……
希德在原地待了一會。
下馬,然後牽著繩子慢慢地往回走。
他的這匹白馬脾氣並不溫順,但是它很喜歡希德,也只願意讓希德上它的背——於是乎這匹白馬已經是希德的獨家專屬。
「戴妮,我好想回家。」
希德一邊走,一邊對白馬說道:「我好想回家。」
「……」
希德擦掉眼淚。
然後在太陽底下突然站住腳。
「我要回去。」
他對戴妮說道:「我要回去。」
「今天就回去。」
-
烤箱輕快地響了一下。
正在拖地的克拉克連忙把拖把靠牆放好,往圍裙上擦了擦手,走過去打開烤箱門,徒手將裡面的烤派拿了出來。
當然,對於他來說,一點也不燙。
櫻桃派。
克拉克拿叉子挖了一塊嘗嘗——他做出來的味道還是和十年前沒什麼區別。
好像什麼都沒有變。
站在廚台邊上,克拉克發了會呆。
透過廚房的窗戶,能夠看見門前的院子,而莫魯奇正在院子里追著雞亂跑。
瑪莎和鄰居的阿姨一起去了鎮上。
克拉克看著新出爐的櫻桃派。
忽然想到了貝登。
貝登這些年越來越老古董,整個農場也找不到幾個和他處得來的人。
克拉克想了想,從柜子里找出一個紙盒將櫻桃派裝好,打算拿去送給貝登。
想當初,希德特別愛吃他做的櫻桃派。
不過那都是過去了。
莫魯奇看他走出門,死活要跟著。
克拉克沒辦法,只好把它帶上,像是帶了一個活潑好動的小尾巴。
小尾巴特別愛追蝴蝶。
太陽快要落下。
金紅色的光落在小路上。
「AndIwouldsailbacktoyou」
(我會向你航行)
「AndIwouldsailbacktoyou——」
(我會向你航行——)
不知從哪裡飄來一陣歌聲。
溫柔,輕緩,浪漫。
克拉克看向在路邊草叢中撲蝴蝶的莫魯奇。
「該走了,莫魯奇。」
莫魯奇汪汪叫了兩下。
前方忽然傳來腳步聲。
克拉克轉過頭去看,看見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走向他。
一時間,克拉克有許多想說的話堵在喉嚨里上下不得。
或許該說——嘿,好久不見。
又或者是給對方一個平靜的擁抱,故作坦然地說:想念你。
「……」
希德在黃昏時刻的太陽光下,像是一團即將要燃燒起來的棉絮。
他在距離克拉克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來。
克拉克看見他提著一隻黑色的箱子。
就算過去了十年,他的美麗卻依舊在這灰暗的世間里慷慨地閃閃發光,為生活無望的人帶來對美的希望。
克拉克看見他的唇瓣緊緊抿著。
像是在壓抑什麼情緒。
他們站在小路上,互相深沉地對望著,整整三分鐘。
莫魯奇好奇地跑過去在希德腳邊嗅來嗅去。
克拉克不知道該說什麼。
而希德只是一個勁地看著他。
「希德。」
克拉克輕聲喚道。
他的聲音脫去年少時還殘存的稚氣,如今低沉而穩重。
克拉克變了很多。
希德忽然偏過頭去,看向一旁的玉米田。
他渾身都在發抖,提著箱子的手快要使不上力氣。
田野看不見盡頭。
克拉克走過去,但沒有靠很近。
只是一個安全的社交距離。
他故作輕鬆地笑著,問道:「你是回來看望貝登的嗎?」
希德轉過頭看向他。
一雙淺色的藍眼睛像是泡在水裡,眼瞼上下顫動著,連帶著睫毛快速地扇動,忍住即將溢出的眼淚。
他搖了搖頭,在吵鬧的風聲中,說道:「我是回來找你的。」
「……」
克拉克大腦一片空白。
他來不及去思考這句話的意思,還是說只是一句客套。
就看見希德忽然低下頭,捂住眼睛,哭著對他說道:「我是回來找你的——克拉克,你為什麼不理我?」
手一松,行李箱掉到地上,嚇到了希德腳邊地莫魯奇。
莫魯奇大叫著。
風也跟著大叫著。
克拉克慌張地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是低聲哄道:「我沒有不理你,希德,你抬頭——你先看看我。」
「……」
希德抬起頭。
他們在對視中尋找到了對方的靈魂。
燃燒的兩抹靈魂。
「克拉克,我愛你。」
希德看著克拉克,對他說道:「我無法控制住我自己,因為我是這樣地愛你。」
「我想念你,到處找你,想要和你在一起。」
「……」
克拉克忽然伸手抱緊希德。
他現在已經不想在去想別的什麼,他現在只知道希德還在他身邊。
他想抓緊他。
讓他永遠地留下來。
太陽慢慢落下。
鳥兒飛過,它們飛向自己的家。
遠處又傳來一陣歌聲——
「I'llbesailingonyourdeepblueeyes」
(我將在你深藍色的眼睛上航行)
「I'llbesailingonyourdeepblueeyes……」
(我將在你深藍色的眼睛上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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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內所有歌詞出自《EverytingTrying》DamienJurado
又是一首我老喜歡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