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金（結局）

你是我的良心。

-

「我要丟了——」

「三，二，一！」

「……」

捧花被拋至空中，有一瞬間遮住了頭頂赤烈的太陽，雪白的花瓣在光下幾乎是透明的，因此那每一條脈絡你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上升，降落。

整個過程中笑聲不止。

那捧花最後落在了一個意想不到地方。

引起人群中一陣的驚呼。

沉默片刻后，又善意地鬨笑起來。

而背對著眾人的新娘轉過頭來，也跟著驚訝了一瞬。

「希德？」

「……」

今天是佩鉑的婚禮。

希德是跟著托尼一起來的，然而中途托尼去了洗手間，留下他一個人在這。或許是因為站的位置太靠前，那新娘捧花在空中打了個轉掉到了他的手上。

這下真是鬧了個大烏龍。

希德有些尷尬地抱著捧花，看著佩鉑，不知道該怎麼辦。

而佩鉑笑了起來，走過去，拍了拍希德的肩膀對他說道：「這是上帝給你的禮物。」

「……」

伴娘團里竊竊私語，她們看著希德，談論著他的美，談論著他的身份。

儘管他一直默不作聲，但他是人群的中心。

「很美好的禮物，謝謝。」

希德沉默了片刻后，點點頭。

他扇動的睫毛尖上揮開兩片陽光，手中的白玫瑰很襯他，讓人總覺得本該如此似的，理所當然的美麗與珍稀。

所以佩鉑躲避著他的目光。

害怕被吸引。

「佩鉑——」

那邊的新郎叫道：「快來拍照吧。」

「……」

佩鉑抬頭，沖希德抱歉地笑了笑，提著婚紗裙擺，像飛舞的蝴蝶一般，奔向她的丈夫。

綠茵地，燦爛的陽光，白雲，藍天。

時間彷彿停滯在這一刻。

人群如斑斕的河水涌去，模糊的影子雜亂在地上，四處都很熱鬧，他們舉起酒杯，看向站在中央合照的新娘新郎，談論著笑著。

閃光燈一亮。

如同白日焰火。

「希德。」

身後有人叫他。

希德回過頭去——

是托尼。

托尼摘下墨鏡，慢悠悠的走過來，看著希德手上的花束，眉頭一皺，不高興地問道：「誰送給你的？」

「哦，『上帝的禮物』。」

「……希德，不要騙我。」

「我幹嘛騙你？」

兩個人雞同鴨講了半天，托尼才搞明白這花是新娘的捧花。

他默默戴回墨鏡，掩飾著情緒。

「我還以為——」

「你以為是什麼？」

「……」

托尼傲慢地撇了一下嘴，沒有回答。

陸陸續續的有人來找托尼聊天，但是傲慢的托尼只偶爾應聲。

他今天特意打扮過的，為了來參加他的好助理佩鉑的婚禮，很給面子，那份英俊比以往還要更加張揚。

希德站在他身側，沒什麼熟人，所以不太愛說話。

接著，佩鉑邀請託尼和希德一起來照相。

托尼滿臉不情不願的，在一旁的玻璃前整理好著裝，被希德牽著站到佩鉑身旁，看著黑洞洞的反光鏡頭——在他愣神的瞬間，照片已經拍好了。

新郎新娘站在一起，而希德和托尼在一邊。

相機屏幕中，他們彼此之間，都是很親密的樣子。

看完照片，佩鉑換了套簡便的禮服，端著酒杯和托尼聊了起來。

他們從婚禮聊到工作，又從工作聊到了婚禮，最後看著在不遠處逗弄小孩的希德，聊到了一些本不該聊起的事情——

「已經快兩年了吧，托尼。」

「嗯。」

佩鉑笑了一下，說道：「現在的生活已經非常美好了，不是嗎？」

「嗯。」

托尼應付著，目光追隨著希德。

雖然他戴著墨鏡，但佩鉑能夠感覺到那股在目光中涌動的愛意。

「你知道嗎——」

托尼換了個姿勢站著，突然說道：「有時候我會夢到那一天，我想，如果那時候我沒能帶著希德從那鬼地方出來會怎麼樣？」

面前的佩鉑沉默了片刻。

「我想，我一定會很難過。」

托尼沒有用什麼極端的字眼，只是淡淡地露出傷感的神情。

「沒有希德的世界——」

「我總感覺我好像經歷過似的。」

「……」

托尼搖頭，似乎是在否定自己的異想天開。

「不過現在，一切都挺好的。」

挺好的，很好，非常好——當一個蒙面俠每天做做好事，下班回家了希德會及時給他一個擁抱，家裡堆滿了他們一起買的雜物，周末的時候會一起出去到處轉轉，像一對很平常很平常的戀人，手牽著手，從日出走到日落，數著星星，踩著彼此的影子，或許還會就這樣一直到老去。

「我現在很惜命。」

托尼說道：「我還想和希德一起，不管是做什麼，我想和希德一起，所以不管怎麼樣，我想盡量地活著。」

「……」

遠處的人群之中不知為何又爆發出一陣驚喜的歡呼聲。

小花童們手牽著手跑過去。

他們好像天邊一朵潔白的雲。

佩鉑站在原地，看著托尼朝希德走去。

她看見從不低頭的托尼垂著頭，用一種幾乎是謙卑的態度，認真聽著希德的話。他們的影子親密無間地交錯在一起，這就是托尼想要的那種——永生永世，都纏在一起。

為此，他願意付出一切，丟掉自己傲慢的盔甲也好，變成希德想要的那種英雄也好，只要能夠留在希德身旁，什麼都好。

佩鉑挽起丈夫的手。

她想——原來愛真的能使人謙卑。

-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

托尼那天早上起來，抱著被子對身側的希德說道：「還有，你可不可以假裝成——你很期待的樣子？」

他看著希德。

頭髮亂糟糟的。

希德伸手過去，摸了摸他的腦袋，懶洋洋地說道：「好啊，是什麼？」

托尼握住希德的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拇指擦過希德細軟的掌心，緩緩牽過來，然後在希德的手背上親了親。

他偏過頭，看向定時升起的窗帘。

陽光是赤白熱烈的，是夏天時的。

希德依偎在托尼的懷裡。

他貼著對方的胸膛，聽見那心跳如擂鼓般震震響起，好似春天時的第一場雨，淅淅瀝瀝地落下，夾雜著陣陣春雷——於是剎那間，這世間萬物復甦。

就是這種感覺。

在托尼懷裡，希德感覺到自己的春天在血液里流動了起來。

「我很期待。」

希德輕聲說道：「不管是什麼，只要是你給我的——托尼，我都很期待。」

「……」

這番話在托尼耳側響起。

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個笑容。

也許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

托尼從不覺得自己的降生給這個世界帶了什麼很大的變化，畢竟沒了他地球照樣也轉，沒了他太陽也照樣升起——多他這麼一個人只是多一分沉重地負擔而已。

所以他一直遊戲人生，冷眼旁觀這個水深火熱的世界，過人的頭腦以及出身讓他與周邊的人始終是格格不入。

他看著那些人死去，無動於衷。

他知道自己有那麼一天也會這樣死去。

但是由希德化身的夢魘不肯放過他——從童年時開始，父親照片上的那個男人，活在了托尼心中的每一個陰暗的角落。

他慢慢開始無法操控自己的夢境，開始失去控制，開始感到痛苦。

在他看來，希德就是一切的原罪。

這份罪惡滲透到他的骨髓里。

「賈維斯」

從床上起來后，托尼隨手用毛巾擦乾臉，說道：「幫我看一下今晚天氣怎麼樣。」

「很好，先生。」

「Mark03修好了嗎？」

「正在重新噴漆中，預估三分鐘后出廠。」

「……」

希德此時在花園裡澆花。

廚房裡麵包機叮的一響，麵包的焦香味很快散開，布滿整個廚房。

餐桌上躍動著陽光，空氣中細小的塵埃沉浮不已，如同海洋中的游魚，漫無目的且渺小得不值一提。

希德站在花叢中，看向面前大理石噴泉里蕩漾的水波。

他鬆了口氣，脫掉薄外套搭在臂彎間，提起腳邊的園藝桶往回走——大門自動打開，賈維斯的聲音淡淡響起：「早上好，先生。」

「早上好。」

希德笑著回應。

「今日溫度維持在22度至24度之間，微風無雲，適合外出郊遊。」

賈維斯提議道：「或許您可以讓斯塔克先生帶您出去逛逛，據我所知，最近的馬場與高爾夫球場都有斯塔克先生的預留位置。」

希德走到廚房喝了點水，聽著賈維斯的建議沒說什麼。

他思考著托尼說的「驚喜」，大腦放空。

直到聽見身後傳來的一陣腳步聲。

「晚上我帶你去NASA逛逛，好不好？或者你想去別的地方？」

托尼站在窗戶旁邊，整個人泡發在清澈的日光下。他微微皺著眉，像是覺得太陽這光太過於刺眼了。

希德看著他，怔怔地點頭。

其實去哪裡都無所謂，和你在一起就可以。

這句話他悶在心裡。

在NASA有托尼的個人研究室。

他以前很少會去，但是從上個月起，就開始頻繁出入研究室，像是在謀划著什麼似的，忙忙碌碌，有時候忙到深夜才開著車回來，坐在床邊看著深藍色夜晚里沉睡的希德。

在希德身側他好像聽見海聲回蕩。

那是雪原上，洶湧的炙熱波濤。

「你的驚喜和NASA有關？」

希德歪著頭問。

他靠著廚房的料理台，身後就是夾著麵包的烤麵包機。

托尼故作深奧，沒有具體回答這個問題，挑著眉一副傲慢的樣子：「你到時候就知道了，或許你可以猜一猜，不過我想你是猜不到的。」

「哦，你很自信嘛。」

希德調笑他：「萬一我猜到了怎麼辦？」

「……」

窗外的樹上，在陽光旺盛的角落裡，黑色的蟬攀著樹榦高聲鳴叫。

一切都那麼美好。

「那你可以猜猜看。」

托尼笑了一下，是暗暗得意的表情。

於是希德猜了很多。

他猜到也許是一場觀測已久的流星雨，又或者是宇宙外的某場震動所帶來的美麗餘波，但也有可能是今年格外閃耀的星星……

但托尼給過希德的驚喜就像撒哈拉沙漠上的沙礫那樣多，數來數去根本數不清楚，也根本數不到最終的那一粒沙子。

直到托尼帶著希德開車到了NASA的總部。

他給希德套上純白塗漆的Mark03，他們一起飛到NASA最高的觀測台上。

托尼去年投資建好后，這還是第一次帶著希德來到這上面參觀——世界第一流的設備以及第一流的天才，寄託著人類探索宇宙奧秘的全部希望與熱情。

透過那盞望遠鏡。

一瞬間帶你遠離了地球，走向那個瑰麗的宇宙之空。

塵埃，隕石，太空垃圾。

絢爛的星雲，跳躍的神秘色彩踩著飛馳而過的閃光，炸開一瞬奇異的景象，是在地球上不曾見過的神奇與偉大。

你看見了宇宙。

你看見了。

對的，在你腦海里的，那些模糊而混沌的美麗，那就是宇宙。

不被銘記的群星在宇宙深處閃爍，蒼白的光年於紙上穿梭不息，印證著人類改變命運掌握真理的天賦——我們每一刻都在向未知與恐懼發出質疑，都在挑戰不可能被挑戰的權威，我們征服世界，征服自然，最後征服宇宙。

我們在每一顆恆星上寫下我們的名字。

我們讓宇宙記住我們的偉大。

然而如今在希德這裡，宇宙和真理都渺小得不值一提。

他從不主動提起自己的經歷，不向世人宣布星雲的秘密，不告訴朋友們，他曾經是怎樣在龐大的紅太陽面前臣服，是怎樣在虛空中的廢墟之間漫步，是怎樣在時間的縫隙中尋找到真正的永恆……

如今，都沒有意義了，對於他來說。

紅太陽，虛無之境，宇宙廢墟，永恆，萬物的真理——

無所謂了。

「我第一次發現它，是前幾天的事情。」

托尼緩緩說道：「當我在資料庫里找不到任何關於它的信息時，我意識到我發現了一顆新的星星。」

「你看到了嗎，它是淡紅色的，很漂亮，球體上的紋理很整齊，環形的，淺淺的白色，還有一點褐。」

托尼站在希德身後，聲音很輕，像是在害怕驚擾到那顆遙遠的恆星：「在你之前，我並沒有告訴任何人，所以說，你是這個世界上第二個看到它的人。」

他說完，笑了一下，挨著希德，感受著希德的體溫和心跳。

「你喜歡嗎？」

「……」

希德透過那台新式的天文望遠鏡，看見那顆星星正閃爍著平淡的光。

一瞬間，他好像看見了紅太陽的影子。

但那影子最終也只是閃過。

在浩瀚的宇宙面前，喜歡這種情感，好像變得薄弱起來。

但希德止不住他的微笑，藍色的眼睛好像無盡的海洋，波光粼粼，雪浪翻動，倒映著那些瑰麗傳奇的恆星。

他與宇宙本是一體。

這一顆美麗的星星如今依偎在托尼身邊。

「喜歡。」

希德點頭。

「很喜歡，非常喜歡。」

宇宙的秘密藏在黑夜與白晝之間，龐大沉默的恆星在遼闊空間中昏昏欲睡，觸手可及的銀河遙不可及，野蠻的漩渦吞噬了時間而它被人類稱作「黑洞」。

一切都是，安靜，安靜，安靜。

只有他們之間的心跳聲在不停響動——

怦。

怦。

怦。

「我在它們之中發現了你的蹤跡。」

托尼指向那些星星。

「於是我篤定你來自於那裡，從一個我不理解不了解的地方來。」

「你有好多秘密。」

托尼說著，握緊希德的手，不可一世的天纔此刻低垂著臉，甚至有些落寞：「可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待這些秘密，希德。」

「……」

希德扶著望遠鏡，沉默。

他們之間相差的東西是看不見盡頭的。

可這世上哪有雙方完全一樣的相愛？

「你愛我嗎希德，只愛我一個。」

托尼孩子氣的樣子也很可愛，除了希德以外沒有別人見過這幅樣子，像只伏地的雄獅，等待著愛撫。

他有點期待，又有點害怕。

揣測人心是這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情，我們之間隔了張皮囊，誰知道皮下藏著的是什麼樣的動物？

然而托尼很幸運——

希德是一顆坦誠真切的星星，是熱烈直白的紅玫瑰。

並且他深深地愛著托尼。

一如愛著他的故土，愛著他的太陽。

希德點點頭。

他抿唇，忽然間熱淚盈眶，看著數萬光年外的那顆寂寞的恆星，心中緩緩湧起無限的溫柔似水。

這一刻似乎不用多說什麼。

「我愛你，只愛你一個人。」

「你是我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