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少年

那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生得粉團兒似的一張小臉,圓圓的杏眼微微向上斜挑着,很是生氣的模樣。叫秀才忍不住想起自己從前養過的一隻小狗,炸起毛來的樣子幾乎和眼前這個少年一般無二。

只見他身形極快,劈手就把烤野兔從秀才手中奪了回去,可惜沒判斷好下手的位置,正抓在那烤兔被火撩過的地方,燙得嗷嗚一聲,又立即撒手扔開。

秀才先是被他嚇了一跳,隨即又覺得逗樂,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少年聞聲更怒:「你敢笑我!」

「沒有!沒有!」秀才連忙擺手,將野兔從地上撿起,才看了一眼,卻笑得更厲害了。

「你連皮都沒有剝!兔子是連皮烤的!哈哈哈!連內臟都沒淘洗,還烤得這樣焦!一半都是碳了,吃不得了。」

見他嘲笑自己,少年愈發生氣。

但他也知道自己確實不會烤兔子,實在有些懊惱,撅著嘴道:「我從前又沒烤過,有一半能吃已經不錯了!再說又沒給你吃!」

說畢又要去奪。

秀才哪裏肯還他,仗着自己人高,將兔子高高舉起,一面在手裏轉着圈兒地看一面笑:「你還撒了好些香辛料!香料是哪裏來的?佛家寺院不得殺生,不得食葷腥,也不能吃這些蔥姜蒜胡椒粉兒,你到底懂不懂得?居然跑來廟裏烤兔子!」

少年爬回到青石上,在石頭高處努力蹦達,想要搶回秀才手裏的野兔。無奈還是不夠高,終於癟癟嘴放棄了。

「你想吃,這隻就給你吧!反正也已經烤焦了!我還有一隻,我們一人一隻!你不要再同我搶了!」

「還有一隻?」秀才眼睛頓時一亮,「還沒烤的嗎?來來來,拿出來!交給你也是白白糟蹋了,不如我幫你烤!」

「你!」少年大驚,慌忙從石頭旁摸起一個荷葉小包,緊緊摟進懷裏,「那一隻已經給你了,你還同我搶!」

「不搶你的!」秀才看他這副護食的樣兒很是好笑,只好先放下手中那隻焦兔,「我看你不會做,暴殄天物多可惜?想幫幫你而已。」

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你看,我吃過晚飯啦!青菜蘿蔔吃得飽飽的,沒想搶你兔子。」

少年有些半信半疑,圓眼睛咕嚕嚕地盯着秀才打轉,伸手先把那隻烤焦了的兔子撈回到手裏。仔細看了看,確實已吃不得了,只得甩在一邊。又猶豫了好半天,這才小心翼翼的將那個荷葉包朝秀才遞過去。

秀才打開來觀瞧,裏頭好一隻肥美的大灰兔子,心中大喜,笑道:「你倒有些本事,這樣肥壯的兔子連老鷹都難捉到,你居然能一抓抓倆!」

少年人就蹲在青石上,聽他誇獎自己,那張玉雪可愛的小臉居然微微泛起紅暈,嘴上卻只哼了一聲,道:「這點小伎倆,也就你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酸秀才才當回事。」

秀才抱着荷葉包,繞開兩株臘梅,往下走到山澗邊去。這原是和尚們的汲水處,沾不得血污,但此刻也顧不得這許多了。他從頭上拔出一支發簪,將那隻可憐的小東西剝皮洗凈,重又用簽子穿上,放在火上烤起來。

「香料呢?還有嗎?拿出來。」

少年不情不願,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小瓷瓶交給他,秀才探鼻子進去聞了一下,鹽巴花椒還混雜了孜然,便撮了一點在手裏,均勻撒在兔肉上。

「話說這大半夜的,你不睡覺,怎麼在這裏烤兔子?你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難不成是山裏的狐狸精變的?」

秀才笑笑的看着蹲在自己身邊的這個少年,他大約是想吃肉想得緊,見秀才烹飪手法嫻熟,很快就失去對他的大半戒心,此刻已緊緊偎在秀才身側,伸長了脖子,緊盯着火。

「喂,問你話呢!」

少年吸吸鼻子,不情不願地把眼神從兔肉上移開,手朝着東廂房一指:「我住那裏,傍晚來的。」

秀才這才想起,快要入夜時分確實聽見寺里的和尚在門外招呼客人,彼時他正用心讀書倒沒留意。沒想到竟是這麼個不諳世事的美少年,一看就是富家嬌養出來的,也奇怪家裏人怎會放心他自己單個兒上路?

「你這是要往哪裏去?為什麼傍晚上山?不怕這山裏吃人的女鬼嗎?」

「我高興!」少年睜著一雙好看的杏眼,一臉「你好好烤肉不要啰嗦」的不耐煩,「我愛住哪裏住哪裏!我才不怕鬼!那種野鬼算什麼!」

「哦?連鬼都不怕?」秀才很感興趣的挑了挑眉,一面翻動着手中的簽子,「在下不巧正好住在寺廟西廂,這樣算起來,倒暫與小兄弟做個鄰居。你這捉兔子的手法甚是厲害,誰教你的?夜半起來弄吃的,可是晚飯沒吃飽?」

「廟裏的東西也是給人吃的!」少年哼了一聲,「何況那些臭和尚,自己號稱過午不食,給客人做的晚飯才那麼一點點,又連個油星兒都沒有。我才不要吃!」

秀才打從心底里贊同他這一番話,連連點頭附和,笑道:「實不相瞞,在下已在這小廟裏住了三月有餘,馬上也要離了這裏進省城參加鄉試,下得山去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找一家好館子,飽飽地吃一頓雞鴨魚肉,喝一頓佳釀美酒。我聽說離山腳不遠北城門邊有一家好館子,叫齊家老店,賣上好的燒羊肉。不知小兄弟上山來時,有無光顧過他家?」

那少年聽見說燒羊肉,連耳朵都支棱起老高,兼之那烤野兔在秀才手裏轉着圈兒,不知不覺間已煨熟了大半,此刻正散發着一股誘人的香氣,幾乎把他饞得連口水都流進篝火里。

不多會兒肉已得了,秀才從將兔肉從簽子上卸下,在洗凈的荷葉包里將它分切成幾塊,重又撒上胡椒孜然。少年也顧不得燙,撈起一大塊來就往嘴裏塞,果然滋味甚好,頓時喜得眉開眼笑。

秀才看他又要去抓第二塊,把裝着兔肉的荷葉向上一兜,笑道:「兔子可是我烤的,你怎麼伸手就抓?」

少年一愣:「那是我抓的!」

秀才笑道:「你方才不是說了,你一隻,我一隻!」

少年氣壞了:「可……可這只是我的!」

秀才用手指了指地上那隻烤焦了的兔子:「那隻才是你的!我不是還你了?」

少年歪著腦袋看那隻焦炭一樣的兔子,竟覺得秀才的話好像有些道理,可又哪裏彷彿不太對,他一時也找不到什麼言辭來辯駁,半日,終於氣得嗷嗚一聲:「你方才還說,你晚飯吃了青菜蘿蔔!飽飽的!」

秀才笑道:「可我幹了半天活,又餓了!」

說完他還站到了青石之上,取了一塊肉來塞進自己嘴,故意大聲砸嘴道:「嗯!真好吃!」

少年:「……」

少年方才已同秀才搶過一次兔子,秀才長得比他高,現又站在高處,他情知自己根本搶不過,可眼睜睜看着秀才吃,自己竟吃不到,他又急得直繞青石打轉。

秀才並不搭理他,只一塊又一塊地將肉塞進自己嘴裏。

少年:「嗷嗷!你吃慢點兒!給我留幾塊!」

秀才嘿嘿笑,指一指地上的焦兔:「那裏不是還有一隻?你的!」

少年:「┭┮﹏┭┮」

眼見得他幾乎要被自己氣哭,秀才終於哈哈大笑着從石頭上下來,將那荷葉包打開,遞將到少年鼻子底下,道:「逗你玩的,給你!小器鬼!」

少年見了頓時收淚,怕他翻悔似的,趕緊一把將那荷葉包搶到自己手裏,蹲到一邊大快朵頤起來。

秀才:「哎!再給我吃幾塊啊!」

不一時,一隻大兔子已被二人分食乾淨,兩人都有意猶未盡之感。

秀才靈機一動,笑道:「你等我一會。」復又折返回廟裏,從廚下去來瓦罐勺匙,還抓了兩把小米。回到火邊將那隻烤到半焦的兔子剝洗出來,灌入溪水與小米同煮,不一時便成了一大鍋兔肉粥,甚是美味。

等將這一鍋吃盡,二人方才覺得漸漸有些飽了。此刻東方已見魚肚白,秀才暗笑他們兩人為了這一口吃的竟折騰了大半夜。若現在回去睡覺,過不了半個時辰又要被和尚們鬧起來,還不如等天光大亮再回去吃早飯。

那少年心滿意足,拍著自己鼓出來的小肚子,靠在青石板上消食兒。鼻子尖上海掛着一粒米飯。

陳隱看着好笑,湊到近前去幫他把那個飯粒取下來,忍不住手癢,還飛快在他圓乎乎的鼻子上捏了一下。少年吃飽的時候很好說話,對他這種順手吃豆腐的行徑好不在意,只略斜了他一眼,眼神彷彿一隻俾睨下仆的貓。

陳隱笑道:「在下姓陳名隱,小字子初,家住在這桃花山下三十里的古湖村,到這大佛寺來是為了找個清凈地方讀書。不知道小兄弟貴姓高明?家住何方?」

少年的那雙圓眼睛很大,看起來很是單純。雖然方才同陳秀才搶肉吃搶得歡,但只一會兒,他似乎已將前仇都忘了,看起來還有些想同秀才親近的意思,只是面對陌生人又有點害羞,小聲說道:「我……我叫戎吉,也是本地人士,是要去省城投親。」

陳秀才立即高興起來:「這樣說,你我倒是同路。不知戎吉小兄弟在這山上住幾多時?在下叫和尚算過了吉時,預備後日辰時三刻起身下山,你若是等得了,不如與我同行?」

那叫戎吉的少年倒也不含糊,應聲道:「我不趕時間,隨你同去。不過……不過你方才提的那家燒羊肉,可得帶我去嘗嘗。」

陳秀才哈哈大笑,心道這小孩可真是個饞蟲,那麼好騙,放他一個人上路還真是危險。

又在山上捱了兩日,兩人收拾了行李,別過大佛寺里的一眾大小和尚,便起身往省城去了。

初春節氣,山中甚是寒冷,山腳下卻已是春意盎然暖氣氤氳。

少年本就穿得單薄,走得熱了,又脫去外邊的袍子,只穿一件白色短褂。他有些小孩子心性,走一步蹦兩步,見花就要折花,見鳥就要追鳥,十分雀躍。秀才跟在他身後走,只覺得好笑。

待進了北城門,恰是正午時分,兩人踅進齊家老店,一疊聲地呼喚夥計趕緊賣一隻烤羊腿和半斤酒來吃。

誰知那店家歉疚道:「不敢怠慢二位貴客,然而今日孫員外家娶兒媳婦,小店殺的羊全被他家預訂走了。酒倒是有,烤羊腿確實沒有。」

那少年戎吉頓時杏眼圓睜,跳將起來,忿怒道:「你敢說沒有!」

他將桌上的空碗筷一摔,跌得瓷片霹靂啪嚓碎了一地。

那夥計起初以為這兩個都是斯文人,沒料想這漂亮少年竟如此凶頑,結結巴巴道:「不……不是不賣!確實已訂完了。」

秀才心裏知道這小祖宗興興頭頭走了半日,心裏只記掛着要吃羊肉,眼看他吃不上就要鬧事,連忙站起來拽住戎吉,笑道:「這家不賣,我們去別家!夥計莫怪,我這兄弟年紀還小,摔破的碗我來賠!」

夥計先是被那少年唬了一跳,正待發作,看這個書生模樣的人倒還算客氣,又勉強換了張笑臉道:「好說好說!只是這孫家婚宴很有排場,我們縣城又不大,恐怕全縣的羊肉今兒都被訂完了。若是等得,我家上好的羊腿,明日一早為二位預備。」

全縣都預定完了?這下不只少年,連秀才也皺起眉來。他知道戎吉一派天真率性,情緒不知收束,不敢掃了他興,旋即對他笑道:「不要緊,這位姓孫的財主我認得,我當年考秀才,也同他有過一面之緣的。既然全縣的好羊肉都在他家,我們不如也封一份賀禮,到他家裏去吃!」

聽說仍有羊肉吃,戎吉瞬間轉怒為喜,拍着手笑道:「好也好也!快去快去!」

一時秀才付了摔破碗筷的賬,兩人出了齊家老店就往城內走,果然孫家大宅門口張燈結綵,賓客盈門。

此刻正逢吉時,一乘大紅喜轎在迎親隊伍的簇擁下迤邐而來。新郎家忙不迭地將谷豆銀錢撒到當街,一時間兒童歡鬧搶奪,鑼鼓聲響,鞭炮齊鳴。兩個丫鬟婆子上前將新娘從轎內扶下,踩着預先鋪好的紅氈,踏過火盆緩緩往院內走去。街上圍觀的鄉親鄰人們都一介聲地鼓掌叫好,真真熱鬧非凡。

戎吉站在街上,抱着胳膊朝宅子裏眺望。孫家乃是當地的望族,房舍層疊,樹木蔭茂,一派繁盛景象。但少年卻緊鎖著眉,面色凝重地低呼了一聲道:「有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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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黑書生與笨蛋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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