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調

借調

剎那間,江晚照的第一反應是:我怎麼溜進來的再怎麼溜出去成嗎?

她飛快地看了眼自己——剛洗涮完,頭髮沒型沒款地披散在肩上,發梢滴滴答答落着水珠,總是捂得嚴嚴實實的衣領敞開大半,露出完整的脖頸和胸口一小片肌膚。

等等……衣領?

江晚照「咚」一下丟了洗衣盆,手忙腳亂地掩上衣領,重新將脖子糊得密不透風。然而齊珩還是看見了——她脖頸上有一道猙獰的傷口,幾乎橫貫了整個頸部,雖然僥倖沒切斷血脈和頸骨,卻顯然損傷了聲管。

齊珩攏在衣袖裏的手指驟然捏緊,又強迫自己一根一根鬆開,若無其事地說:「我提審了『烏龍』……」

江晚照頂着一臉生無可戀,睜大了茫然無知的眼。

齊珩突然反應過來,這個諢名相當的……烏龍,只得乾咳一聲,面無表情地續上話音:「烏……那山匪說,是山寨二當家陳連海派他來的,但他並不清楚陳連海和倭寇圖謀為何。」

江晚照眼觀鼻、鼻觀心,將場面交給齊帥一個人發揮。

「我和北邙山寨的大當家何敢當有過一面之緣,此人雖為匪類,卻也懂得家國大義,不太可能和倭寇勾結在一起,」齊珩果然沒讓江晚照失望,用平鋪直敘的語氣揭了盅,「據那山匪說,這半年來,何敢當身體不好,匪寨都是由陳連海打理,他背着何敢當自作主張也是有可能的。」

江晚照微一皺眉,從齊珩客觀平淡的話音里聽出微妙的維護之意,一時竟覺得天雷滾滾,幾乎懷疑自己見到了一個假的靖安侯。

齊帥雖然目光犀利,終究沒無師自通透視眼的功能,看不穿江姑娘此刻波瀾壯闊的內心世界,自顧自地道:「此人和倭寇暗通款曲,圖謀必定不小……你蟄伏在徐恩銘身邊三年,可曾聽到過風聲?」

江晚照不假思索:「沒有。」

齊珩:「……」

他一言不發,就這麼定定地看着江晚照。

江晚照只想將這位大佛趕緊打發走,為了讓自己聽上去沒那麼敷衍,耐著性子又多說了兩句:「徐恩銘不是普通的海寇,他做軍火生意,常年盤踞在東瀛九州一帶,手上有船有槍、實力雄厚,別說和倭寇勾結……就是東瀛正牌的諸侯見了他都得客客氣氣。」

「他既然不把東瀛人放在眼裏,又何必跟他們相勾結?」

齊珩垂着眼帘,大半張臉隱沒在火光照不到的暗影里,瞧不清神色,更無法判斷他是否被江晚照說動了。

江晚照奔波一天,困得眼皮都睜不開,偏偏帳子裏杵著一位大佛,一時半會兒沒有挪窩的意思。她心裏無端湧上一股焦躁,說不清是困得狠了還是見到了不想見的人,本就沒什麼皮肉的臉頰硬梆梆地繃緊,顯出幾分不耐的刻薄相。

過了片刻,只聽齊珩不疾不徐地說:「我打算走一趟北邙山……」

這是題中應有之義,江晚照並沒顯得太驚訝,依舊耷拉着眼皮,一臉事不關己的無動於衷。不過很快,她的淡定就綳不住了,因為齊珩下一句說:「你在海匪內部蟄伏多年,了解他們的行事,我已經向楊統帥打過招呼,將你暫時借調麾下。」

江晚照:「……」

這都什麼時候的事?

江晚照被抹脖子時沒怎麼樣,卻被齊帥一句話驚得差點跳起來,本能抗拒這個安排。但是話到嘴邊,又被她自己攔腰咬斷,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她有什麼資格、什麼身份反駁齊珩的話呢?

她甚至連正式的軍籍都沒有,就是個戴罪立功的階下囚,今天齊珩心情好,願意跟她客客氣氣地商量。明天心情不好,將她丟進大獄,秋後問斬只是一句話的事。

此人手持玄虎符,統領四境兵馬,較真論起來,連楊楨這種目無下塵的貨色都得自稱一聲「末將」,她一介囚徒,活膩歪了才敢跟四境統帥叫板!

這些念頭在江晚照心裏一閃即過,她閉一閉眼,將胸口翻湧的萬般不甘強壓下去,低眉順眼地應道:「卑職領命。」

齊珩該說的都說完了,本該抬腿走人,但他低頭看着江晚照,忽然發現自從她走進帳子后,一雙眼睛便直勾勾地盯着腳尖,再沒有抬頭和自己對視過。

眼睛是一個人身上最複雜的器官,所有不便宣之於口的心緒萬端、恩怨情仇,都能從一個人的目光中找出痕迹,城府再深的人也不例外。

如果一個人拒絕與另一個人對視,那麼最顯而易見的理由就是,她發自心底地排斥與這個人的交流。

齊珩不知怎的,忽然不太想馬上離開。可該說的都說完了,他一時想不出別的話頭,倉促間只能隨手抓過一個話題:「你的傷沒事吧?」

江晚照終於抬了下眼,神色間帶着遮掩不住的訝異——她大約是沒想到,多年不見,這惜字如金的靖安侯竟然進化出「寒暄」的功能,一時有些錯愕,愣了片刻才道:「沒事。」

她嘴上說沒事,聲音卻嘶啞得厲害,乍一聽幾乎分不出男女,可想而知當初那橫貫喉頭的傷口有多嚇人。

還有白日裏,她中了那山匪的暗器,雖然「烏龍」說,那小針上淬得毒頂多讓人暈上三兩個時辰,要不了人命。可齊珩回想起江晚照白天時的表現,總覺得有些不安。

他有無數的話想說,也有無數的話想問,然而話到嘴邊,猶如泥沙俱下,將本就不寬敞的喉頭堵得嚴嚴實實,一點渣子也擠不出來。

江晚照被齊珩單方面砸了個九天驚雷,心情差到極點,一時將「上下有別」踹到一邊,冷冰冰地問道:「齊帥還有別的吩咐嗎?」

言下之意,沒別的話您就趕緊走人吧,別杵在這兒礙人眼了。

齊珩可能是聽出她隱晦的嫌棄,眉頭皺得越發緊,俊秀的眉眼間像是積了一把經年的舊塵,天長日久、累土成山,壓得他幾乎有些不堪重負。

然而他什麼也沒說,沖江晚照倉促地點了點頭,終於走出了營帳。

人算不如天算的江晚照終究沒能睡到大中午,第二天一大早,她在心事重重中睜開眼,將自己拾掇齊整,挑了個齊珩不在的時點,走進了楊楨的帥帳。

楊楨似乎早料到她會來,篝火上的小爐子裏燒着開水,已經做好了待客的準備。他將一杯剛泡好的熱茶擺在江晚照面前,開門見山地說道:「我本想將你留在大營聽用,但齊帥畢竟統領四境兵馬,他要將你調入麾下,我沒法拒絕。」

江晚照臉色漠然地捧著杯子,拿茶水當烈酒,一口氣灌了個水飽。

楊楨和齊珩不對付,秉承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一原則,他看江晚照便分外順眼,再加上之前聽說了這姑娘的倒霉遭遇,對她頗有幾分微妙的「同仇敵愾」之心。想了想,他試圖安慰江晚照:「你也別想太多,總歸只是『暫時借調』——倘若你此行能立下大功,我就能名正言順地將你調入江南駐軍麾下,以後再也不用看姓齊的那張死人臉了。」

江晚照的臉色稍稍好看了些。

楊統帥脾氣不好,人卻不壞,他自己在齊珩手裏吃過無數悶虧,以己度人,總擔心江晚照會被那活牲口似的靖安侯啃得骨頭渣都不剩,忍不住多叮囑了兩句:「姓齊的這人忒不是東西,你跟在他身邊,自己有眼力見點兒,平時別往他跟前湊,反正他手下親兵多,衝鋒陷陣也用不着你一個姑娘家。」

江晚照聽出他一番好意,眼角微彎,算是道了謝。

楊楨少年從軍,雖然被大漠風沙百鍊成鋼,世家子弟的驕狂之氣其實並未完全熄滅,一有機會就死灰復燃。他被兩代靖安侯折磨得不輕,新仇舊恨攢成一把大的,平時礙於將帥之威,不方便和身邊之人嘮叨,好不容易遇上「知音」,難免一吐苦水:「我知道你和姓齊的有過節……這人就是個活閻王,逮誰誰倒霉,你也是命數不好,撞他手裏,看開點,就當交了束修,以後見人就懂得擦亮眼睛。」

這話乍一聽不倫不類,然而江晚照仔細品了品,居然覺得很有道理,眼角弧度越發深了些,眼看要露出一個笑意。

就在這時,只聽「嘩啦」一聲,帥帳的帘子突然被人掀了開,楊統帥口中的「活閻王」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

楊楨:「……」

他這是流年不利,好幾年也難得背後說人一次,怎麼一說就被人逮了個正著?

江晚照早在帳簾掀開的一瞬就綳成了直挺挺的棺材板,作勢欲行禮:「卑職……」

話音未落,就被齊珩一隻手提溜起來:「去收拾一下,我們明日一早出發。」

江晚照:「……」

這哪是活閻王?活脫脫一個「齊扒皮」啊!

然而江姑娘就是個大寫的「色厲內荏」,心裏吐槽爆了棚,臉上也不肯顯露分毫,乾脆施了一禮,繼而腳底抹油地溜出帥帳。

齊珩沒跟她一般計較,等人出了營帳,冰冷的目光立刻轉向楊楨。

背後說人的楊統帥難得有些心虛,訕訕摸了摸鼻子,主動給齊珩倒了杯熱茶:「齊帥這麼早過來,不知有何吩咐?」

齊珩沒什麼情緒起伏地看着他,直到楊楨被他盯得眼神閃爍、坐立難安,才不動聲色地說道:「我明天啟程趕往北邙山……倭寇和北邙山勾結,必定有所圖謀,你駐守江南一線要千萬當心。」

楊楨有些不悅,因為駐守江南是分內事,提防倭寇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齊珩連這麼簡單的事都要叮嚀,顯然是信不過他。

但這終究是正事,楊統帥再彆扭,也不至於在正經事上和頂頭上司唱反調,因此將心中的不快強壓下去,淡淡道:「齊帥放心,沿海防線已經加派人手,朱雀也放了出來——倭寇敢踢這塊鐵板,末將定叫他們有來無回!」

齊珩沒將楊楨這番豪言壯語當回事,唯獨對「朱雀」兩個字上了心——那並非傳說中的上古神鳥,而是用木頭和鐵片做成的機械木鳥,靠燃燒脂水驅動,能像真正的蒼鷹一樣翱翔九天,日行千里不在話下。

百多年前,北戎南下、兵指京城,漢室國祚危在旦夕,彼時還是「亂臣賊子」的開國聖祖昭明女皇洛賓就是憑藉麾下的十二朱雀,將十萬北戎鐵騎生生揍回了老窩。自此之後,朱雀便被大秦歷代皇帝視作國之重器,

昭明女皇能以女子之身榮登大寶,文治武功自不必說,又有個手握玄虎符、統領四境兵馬的相公幫襯著,兩口子狼狽為奸,將四境邊防打造得固若金湯,以至百年之內無人敢犯。

這本是好事,卻恰恰應了那句「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正是因為四境□□寧了,導致熙元帝后,朝中「重文抑武」的言論死灰復燃,雖然有昭明女皇「兵不可撤」的手書鎮著,一時沒人敢提出削弱兵權,軍費開支卻是年年縮水,到了先帝年間,聖祖一手創立的天機司已經許久沒有神兵利器問世。

就連如今軍中服役的朱雀,也大多是熙和年間督造,每每騰空,渾身零部件受不住高空強風,一個勁的吱哇亂叫,讓駕駛朱雀的將士時常擔心這老掉牙的玩意兒會就地來一出天女散花。

這些暗地裏的抱怨,龍座上那位聽不到,統領四境兵馬的齊珩卻心知肚明。他也曾上疏嘉德帝,希望能重新督造一批朱雀,可惜要麼石沉大海,要麼被一通「今天下安定,當平息干戈,不使兵事與民爭利」的說辭撅回來。

齊珩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眉心,只覺得胸口堵得厲害,又不便將這些「杞人憂天」倒給駐守四境的將士,只能默默忍了:「陳連海遠在北邙山,卻能和寧州城的倭寇暗通款曲,中間走的哪

條『線』我心裏大概有數。為防萬一,我把『赤鷂』暫時借調麾下,公文稍後補發給你。」

楊楨是個憋不住話的炮仗性子,這些年雖然有所長進,終究是狗改不了吃屎。他越看齊珩那張八風不動的面孔越不順眼,忍不住嗤笑道:「齊帥手握玄虎符,想調誰調誰,不必和卑職解釋——話說回來,那姑娘當初是你親手逮回來的,人頭不過是暫時寄存在自己脖子上,命都被你拿捏在手裏,你要她往東,她還敢往西不成?」

齊珩聽出了他話里話外的嘲諷,臉色微微一沉。

他性格沉穩內斂,七情輕易不上臉,但越是如此,楊楨越瞧他不順眼,總想變着法地搓他的火:「你把人逮回來,要是一刀咔嚓了,我也敬你是條面冷心硬的好漢!可你這麼變着法地糟踐人,也忒不……」

他話沒說完,齊珩忽然將手中的茶杯放回案上。

他執掌四境兵馬多年,向來說一不二,久而久之,自有一股殺伐決斷的威儀。只是不輕不重的一下,楊楨卻像是被什麼蟄了,倏爾住了口。

齊珩面沉似水:「如何處置,本侯心裏有數,不必旁人多言,你若有閑暇,還是先把自己吃酒敗家的那筆爛賬理順了吧……楊、如、花!」

楊楨:「……」

他但凡打得過,鐵定跟這小子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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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盜女王養成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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