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幕

第101幕

今天是諾索爾侯爵難得的閑暇時光。他會在藏書室里泡上幾個時辰,或者去庭院裏親手侍弄花草。當然,打打瞌睡也是很不錯的選擇。

他看着眼前灰頭土臉的兩個人,瞬間就知道自己的計劃是註定要泡湯了。

「發生什麼了?」

布里萊爾想了想,說:「我沒事,他有病。」

侯爵忍不住嘆氣,他掏出手帕替女兒擦了擦臉,「快去換套乾淨衣服吧。」他接着走到阿洛伊斯身邊,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什麼時候失去意識的?」

「半路上。」

他點點頭,吩咐兩個僕人,「先給費那萊少爺換上乾淨的衣服,然後送到我房間里來。」

「父親,你不給他請醫生嗎?」

「醫生有沒有用還不知道呢。費那萊家的墨菲斯症只能靠藥物抑制。他的葯呢?」

「我問過他,他說沒有。」

「真是糊塗啊。他現在是住在王宮嗎?」

「嗯。」

「你過來。」他吩咐管家,「去王宮找平日裏負責費那萊少爺日常起居的僕人,就說少爺發病了,讓他把葯交給你。一定要快,聽到沒有?」

「遵命。」

「唉,真是糊塗啊。」他伸手捋平布里萊爾翹起來的額發,「你放心吧,他不會有事的。」

「嗯。」

他注意到女兒手上拿着的木盒,「這是什麼?」

「你想看嗎?」

「不用了。」他擺擺手,「怎麼樣?馬術有退步嗎?」

「我想沒有。」

他「哈哈」一笑,「快去好好睡一覺,今天累壞了吧。」

「嗯。」

侯爵看着女兒微微有些搖晃的背影,忽然喊住她,「布里萊爾,你不會哪裏摔傷了嗎?」

她搖搖頭,繼續一步一步走着。

「唉。」他嘆氣,「真是糊塗啊。」他轉身往自己房間走去。還有個病人在等着他呢。

*

布里萊爾踮着腳尖,把玻璃孔雀放到壁爐的架子上。旁邊正好有一個水藍的細頸花瓶,裏面插著一束新鮮的結白雛菊,清香水靈。

她退後兩步,端詳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把它稍微往中間挪了挪,又站開看了看,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布里萊爾的房間佈置得非常簡單。一張床,一張軟榻,一張茶几,三把座椅,一個書桌,再加上一個衣櫃和一個書架,就再無什麼多餘的東西了。

傢具很簡單,並非當下時興的款式。樸素的白窗帘緊緊拉着。牆紙是淡鵝黃色的底,花紋細小疏淡。黃銅的壁燈線條流暢優美,鑄成百合花的形狀。

相比姐姐比阿特麗絲所偏愛的富麗繁綺,這樣佈置倒也素凈淡雅。

她在床邊坐了下來,鬆開髮髻,慢慢把頭髮梳通。雪白黯淡的發束傾瀉下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頭髮已經很久沒有修剪過了。

她把頭髮分成兩股,迅速地結了兩條鬆鬆的髮辮。

真累。

她索性一頭倒在了床上。

最近她時常會頭疼,有時候還會在睡夢中驚醒過來。那些夢光怪陸離,晦暗憂鬱。她曾告知過父親自己的情況,可父親只為她調配了具有安眠作用的藥劑。剛開始,服用了之後睡眠確實安穩了,頭疼也很少犯了。可時間一長,一切又周而復始。而父親說什麼也不肯給她調配新葯了。「慢慢就會好的。」他安慰她。

她翻了個身。

昨天夜裏,她難得地做了個美夢。其實也說不不上是美夢,只是她竟夢到了那個綠眼睛的男人。男人神情溫柔、眼神仁慈,他擁抱她,並且給她承諾。

等你長大了,我就來接你。他說。

可等到醒過來之後,無論她怎麼拚命回憶,都無法記起關於這個男人的一絲一毫。

壁爐上那隻碧綠的孔雀正靜靜注視着自己。那麼美的綠。就像他的眼睛。她想。

他的瞳孔深處像藏着一座森林,幽深不可見底,卻又如此剔透、明亮。

我今年幾歲了?她掰了掰手指頭。已經十九歲了吧。那那個男人呢?

我已經長大了,而他也已經老了吧。

前些日子吃晚餐的時候,父親有意無意地跟她提起過佩寧和亞里奧斯兩家的少爺,據說都是家世顯赫、品行高尚的好青年。她雖然天真淳樸,卻並不魯鈍。她聽得出父親話里的意思。她也知道自己年紀不小了,這個年紀的姑娘,不是已經成婚,就是早已定下了婚約。可父親每每提及此事,她不是選擇沉默迴避,就是轉移話題。

別人不會喜歡我的。有一天她終於忍不住了。

為什麼?侯爵問她。

我這個樣子,誰會喜歡。

這頭黯淡的白髮,還有這雙可怕的眼珠,沒有一絲一毫屬於女子的鮮活、嬌美,只有病態、醜陋。她想。

那一刻,她看見了父親眼中燃起的怒色,可轉眼就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悲傷和憐惜。

從那天起,他就再也沒有提過此事。

能一直陪在父親身邊也沒什麼不好。她仰面躺着。父親表面上不苟言笑,卻自有溫柔體貼之處。父親的為人和才學,她也非常敬佩。

父親……對了,父親好像很了解墨菲斯症。也難怪,他如此精通醫理。也不知道阿洛伊斯怎麼樣了。

她從床上坐起來,套了雙便鞋,準備去瞧瞧他。

*

阿洛伊斯依舊在昏迷。他緊閉着眼,鼻息平穩,呼吸勻凈,雖然還沒有醒轉,可狀況比方才好了很多。

諾索爾侯爵把窗帘稍微拉開了點,往外探了探,管家還沒有回來。

他已經給他服用過了藥物,心跳急速和過度呼吸的癥狀已經緩解了。可如果沒有抑制墨菲斯症的特效藥,恐怕他的意識難以恢復。拖延的時間越長,對他四肢肌肉的損害也越大。

真是糊塗啊。逞強只會害了自己。

他低頭打量他。修長的眉眼,容顏倒是非常俊秀。

墨菲斯症……哼,這是費那萊家詛咒么。他看着阿洛伊斯蒼白如紙的臉,卻又嘆了口氣。只是可憐了這個孩子。他應該是布里萊爾的朋友吧?這兩個孩子是什麼時候認識的?他替他拭去額頭上的汗珠。也是兩個苦命的孩子,他想。

他起身替自己倒了杯櫻桃甜酒。

他應該和奧利芙關係很好吧?光從他千里迢迢陪她來這裏就看得出來,兩個人一定親如母子。他抿了口甜酒,熟悉的香甜味,暖洋洋的。那我還要感謝這個孩子。不論是誰,只要能讓她少一顆眼淚,多一個笑容,那麼於我而言,都是有恩的。

「父親」,布里萊爾敲了敲門。

「進來吧。」

「父親,他好些了嗎?」她走到阿洛伊斯身邊,「還沒醒嗎?」

「別擔心,很快就會醒轉的。」侯爵看着女兒的背影,心中忍不住一酸,「來,過來。」

布里萊爾依言在他身邊坐下。

侯爵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我平日裏太忙,疏忽了你。你能……原諒父親么?」

「你一直待我很好。」

他放下酒杯,握過女兒的手,「你不怨我嗎?這些年來讓你住在療養院裏,我都……都沒怎麼來看過你。」

「我有愛達嬤嬤她們陪着。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讓我能好好調養身體。」

侯爵飲盡杯中酒,壓下心裏翻湧的酸楚,「比阿特麗絲已經出嫁了,我也只剩你這麼一個女兒了。唉,布里萊爾啊!」

她默默地取過一個酒杯,替自己倒上酒,啜了一口。

「怎麼樣?」

「好。」

侯爵「哈哈」一笑,「你姐姐涓滴不沾,你卻和我一樣,喜愛甘醴美酒。」

香甜的櫻桃酒在布里萊爾原本蒼白的臉頰上增添了淡淡的紅暈,仔細一看竟還有幾分嬌美可愛。

「布里萊爾,我今天遇到了卡德恩勛爵。他的小兒子年紀輕輕,已經是貴族部議長的一員,人品才華都是很好的。如果你願意的話,是不是可以和他一起喝個下午茶,就當是普通朋友那樣?」

「不願意。」

侯爵苦笑,「到底為什麼?難道你已經有中意的人了?」他回頭看了一眼阿洛伊斯,「不會是他吧?」

布里萊爾搖搖頭,「當然不是。」

侯爵晃了晃酒杯,「那為什麼呢?你明明和你姐姐一樣漂亮。」

「父親,」布里萊爾垂下眼睛,想了想,抬起頭來,道,「你什麼都知道,在這個國家,沒有你不認識的人。我想問你,你只曉的人中,有沒有一個個子很高、綠眼睛的人?」

侯爵看着她,「除了前任國王陛下,沒有。」

她有點失望地垂下眼睛。

「怎麼?想起小時候的事了?」

「不是。」

侯爵喝了口酒,「你母親現在過得好嗎?」

「好不好,只有她自己知道。」

「也是啊。」侯爵無奈。

「不過我知道,那裏的人都待她很好。」

侯爵看着她,「你不想知道我和你母親的往事嗎?」

她搖頭,「與我無關。」

侯爵杯中的酒微微一晃,他不知是感慨還是無奈,「唉,布里萊爾啊。」

「拋下我們的人是她,撫養我們長大的人是你。無論當年發生了什麼,都不能動搖這一點。」

「布里萊爾……」侯爵低下頭,摸索著握住她的手指,「我的女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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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最後的謝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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