縛愛:其十

縛愛:其十

…………

「很奇怪吧?沒錯太奇怪了,感覺那好像不是自己。確實,這些我所口述的東西,也並不來自於我自身的記憶。」

「然而為什麼我會講出這樣一件聽起來異常狗血的故事呢?一切都源於某一天,我特意去看望住院的祖父,他交給了我一個袋子,裏面是以上我所描述的所有記錄。」

…………

大概是今年的春天,我在忙碌的工作途中接到了表姐打來的電話。電話中,她有些傷感地對我講,祖父接受了一段時間的治療,身體器官卻仍舊在迅速衰竭,估計過不了幾個月就撐不住了,問我能不能抽空去看一看他。因為祖父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

我當時沉吟了一會,回想了一下自己有多久沒見過那個老頭,算了算時間大概有兩年多,覺得也確實該去看看他了。大學畢業后,好像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因為老爺子身體不好從那時候就開始了,之後長期在醫院裏療養。

周六一大早就出門,幾乎什麼都沒帶,直接飛去了那邊。臨近到醫院附近時,路過花店想買一束花,覺得吵吵鬧鬧的顏色挺煩人,也沒有什麼想買的。反而是路過一個櫥窗時,看到了某樣東西,火速付了錢揣著進了醫院。

與我想像中差不多,比當年枯槁了不少的人乾瘦得可怕,但老爺子醒著,敲了門進來時,他明顯眼睛睜大了不少,甚至斜靠着的身體坐直了些許。

「露伴!」

「是我。好久不見了爺爺。」

一時間不知說些什麼,因為瀰漫的衰老氛圍跟死亡氣息縈繞在房間內讓人感到窒息,好像隔着無形的東西看什麼都是灰色的。祖父就穿着寬大的衣服,坐在床上呵呵地笑了起來,拍了拍床邊示意我坐下。

「工作還好嗎?身體怎麼樣?小時候看你就弱不禁風,現在看起來挺好的嘛!」

老爺子拍着我的肩膀,精神得不太像將死之人。

「發育比別人晚一點而已,後來也有鍛煉,倒是還好。」

明明該是我關心他,反而在回答完之後,不知還要說點什麼。因為從表姐的口中已經知曉了祖父在這世上彌留的期限,說什麼也許都已經沒用,索性沉默。

「唉……這些孩子裏,除了飛鳥那個丫頭,就是你最讓我放心不下。你好可憐啊那時候,別人都已經很高了,但是你還那麼小,總給你爸媽打電話讓他們帶你去做檢查,吃各種補劑,但是也沒見效果。」

回想起曾經有過一段時間被迫吃各種葯的經歷,原來不愉快的源頭在這裏,兒時內心的余火好像還有些跡象。

不過現在想來,當初的痛苦也許並非完全無效,在我無法察覺的當時,也許那些被強塞進嘴裏的苦澀也有助長我的身高也說不準……

「是。」我點點頭,「我想應該是有用的吧,雖然挺苦的但是能感覺到爺爺的關懷。」

「那當然咯!你是我最疼愛的孫子啊……有一年夏天你來我家,就在你來之前,你媽媽還在跟我告狀說你當時正鬧脾氣,因為身高問題不開心,吃藥也不見效果。所以當時你總不愛說話,一整個夏天幾乎日日都往外跑,我以為你知道了那些葯是我讓你吃的所以生氣了呢!呵呵……」

祖父提到了「那年夏天」,可是當時我並沒有回憶起這是哪一年。平時去祖父家裏度過暑假雖然也算是常有,但自小就性格孤僻古怪的我並不否認這一點,也極不喜歡與人接觸,怎會日日往外跑……

「我當時……總跑出去是有什麼事嗎?」

完全回憶不起來,包括年份、時間、經歷。在鄉下,我應該沒有什麼好友,這聽起來不太合理,以至於好像祖父說的就是故事一般。

「誒……什麼事啊……露伴你當時不是、不是去海灘玩了嗎?每天回來都被曬得臉紅紅的,一夏天晒黑了不少。」

「晒黑?」

家族血統讓我擁有較為淺色的肌膚,加之弱不禁風的身體,總有人會主動詢問我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有沒有什麼慢性疾病,搞得我很煩。

「是啊、說什麼喜歡晒黑一點,會變得更有男子氣概,哈哈哈哈哈哈……」

老爺子一邊喘著氣一邊大笑着,那懸於一線的孱弱生命力讓我十分擔憂,生怕一個喘不過氣就再也睜不開眼。

「你那時候那麼小,還想要通過晒黑來變得更有男兒氣概,我就說你曬太黑的話就會變得像小猴子一樣了呢!結果你一整天都沒跟我說話誒!」

「……」我堪堪低下頭,原本凝視着老爺子的臉的眼睛挪到了擱置在床邊的雙手上,想到剛才買的東西,從口袋裏掏了出來擺在面前,「要不要,下兩盤?」

我擺好將棋,眼神才變得不那麼緊迫,此時祖父也停止了大笑,伸出枯槁的手摸上了小小的棋盤。回想起教我下棋的就是祖父,又想到以後我們一起下棋的機會也所剩無幾,要觸碰上去的手就變得有些畏畏縮縮。

「露伴咱們下了這麼多年,你都沒下贏過爺爺,沒想到你還會鍥而不捨地來找老頭子我下棋,該說這種韌性可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確實如所說的一般,小時我從未贏過祖父。擁有着職業八段高超棋藝的祖父是個非常不懂得讓棋的人,即便我是他的孫子,即便是面對初學者。

非常要命的是,祖父性格如此,兒時的我也是犟得要命,一旦開始輸棋,就必須再下一盤,再輸就再下,我們常常下到肚子餓得直打鼓,抬手都沒有力氣了才肯結束,因此沒少挨罵。

為了防祖父的棒銀,防他的損角換,解美濃圍矢倉圍金無雙,在初一的時候,就特意請母親幫我找了一位非常有名的老師,那之後雖然與祖父的對局機會不多,也從未贏過,和棋的次數卻越來越多。

「今天……就下到吃晚飯吧!」

祖父蒼老的聲音響起,我彷彿置身於兒時的夏天。

「好。」

不自覺勾了勾嘴角,放鬆下來的精神也投身入棋局中。但我的專註力並不在於怎樣才能戰勝祖父,而是為「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如何打成平局」而絞盡腦汁。

我的將棋老師很喜歡我,至今那都是我非常憧憬的人。老師擁有着與國手一爭高下的能力,然而頗富天賦的他,卻在年輕時下了幾年後轉而放棄職業大賽,僅靠着昔日的名聲,與實力差不多的對手私下較量,爭的也不過就是個平手。

勝了又如何呢?將棋比賽上的最終追求不過就是贏下棋局,而我的將棋最終追逐的又怎該是一次勝利。這樣的理念,他偶然念出口時,困惑得我說不出話來。競技類項目不去角逐最終的勝利那麼還有什麼值得去追求?

那個怪人,從不讓我的父母觀摩教學,大概是知曉自己的教學理念非常奇葩,但這對我而言卻十分受益。

「不要在將棋中追逐勝利,露伴。你該在將棋面前,找尋到自己。如果你想要贏,那就去贏。你想要輸,也不必跟自己的內心過不去。只有握住了王將,生殺大權在自己的心中,才不會被將棋所左右,所支配。」

這句話讓我之後的人生常常陷入反思,在我在意起自己身體弱小被人拿來說笑時,不會再只有一時氣憤,而是開始思考如何改變現狀。新人漫畫投稿時,負責篩選的編輯特意打來電話指點我投稿作品的思維邏輯有問題,要求我改這改那,說如果還這樣特立獨行看不清潮流是永遠不會獲得連載資格時,腦內老師的臉愈發清晰。

直到後來,我的身體終於因為認真鍛煉不再乾枯瘦弱,努力畫得更加出色的作品連載大賣起來,才意識到我的餓手中已經攥住了命運的「王將」。

所以這之後我們會下到晚飯前,而結果也絕對全部是和棋。我從不想贏過祖父,因為每次看見棋盤,內心都是老爺子那溺愛着我的柔和笑容。

「你啊……棋藝精進了那麼多,為什麼就是差那麼一點點呢?」

偏偏這一點點,就是我們之間重要的、冠以「執念」的無形維繫。

「能力不到家,自然就贏不了嘛……」

「那你到底還有多久才能提升上來這一點點呢露伴,老頭子我的時間可是不多了哦~」

祖父打趣般「威脅」道。

「不要難為後輩,明明是爺爺不懂得讓一讓我這個小孩子。」

用成年之後的口吻講出這句話,祖父聽了笑了兩聲。

「算了吧!你這麼要強的孩子,如果我讓着你,你一定會氣到哭起來吧!我可是相當了解你啊哈哈!」

我也跟着會心一笑,隨後將棋子重新鋪好,開始新的一盤。

「是啊,實在是太了解我了,讓我很困擾啊爺爺。」

「困擾?誒?」

「唉……」

我輕嘆一聲,隨後閉口不言。

太過了解,所以藏起自己不想贏這件事就變得更難。太過不舍,所以更不敢表現出不舍。太過在意,就異常害怕失去。

「那我給你加個注吧露伴!」老爺子的眼眸中閃耀着慈愛又混雜着好勝欲的眸光,從床邊櫃的抽屜里掏出一個牛皮紙袋子,看不出是什麼。

「這是什麼?」

看着老爺子神秘兮兮地一圈圈解開線,就敞着袋子口,在我看不到內容的角度之下擱置好,隨後重新將注意力放回棋盤上。

「是一份秘密。」

「那我不賭,我對誰的秘密都沒有興趣。」

已經擁有了「天堂之門」之後,要窺探誰的秘密已經不再困難。但使用過多之後,我已經對此感到厭倦。看到太多醜陋不堪,除了反胃噁心,驚喜少之又少。

「來賭吧!露伴,就把它當成是爺爺的一份心意。」

話已至此,我已然無法拒絕眼前露出稀疏頭頂的祖父,所以在瀕臨至晚飯時間前,我終於贏下了一盤棋。老爺子就佝僂著坐在病床上,凝眸注視着殘存的棋子,隨後輕笑一聲搖搖頭。

「以後別來了。」

不知為何,祖父的聲音驟然變得更加蒼老。我看着白日裏生龍活虎完全不像器官衰退的老人,內心慌了起來。站起身急忙抓起祖父的手腕,他微微怔了怔,用另一隻手拍了拍我的手。

「聽我的話,以後不要來了。」

隨即鬆開手,祖父像體力不支一般身子歪斜了一下。我趕忙用胳膊托住他的脖子,緩緩扶他躺在床上,隨後老爺子便翻了身子,只留後背給我。

「要是露伴總來,我會捨不得走啊……相比之下,看不見你爺爺就只是想你而已。如果你讓我對這個世界戀戀不捨,那大概會痛苦死我吧……」

不清楚他講的是否是真心話,之後我被祖父「趕」了出來。

拎着牛皮紙袋,一個人孤零零走在夕陽之下,涼風才灌進衣袖,我就控制不住打起寒顫。

多麼美麗的夕陽,我卻無心畫它;冠以「最後請求」的秘密袋子,也像是拎着無處可扔的無用垃圾。我一點點回憶著祖父的話,想着自己如此聽話地離開,決定按照他說的話不再過來是否正確,在情感跟理智互衝下的內心搖擺不定,一時駐足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意識到自己握住的不過是所謂自身的「王將」,在所謂的感情面前,我仍舊是每局必輸的手下敗將。

當日我沒有再繼續停留,當晚便飛回了杜王町。回到家中已是深夜,在因思考過度而變得無法入睡之時,想起那個袋子,便穿着睡衣坐在桌前看了起來。

而這就好像是惡俗的、以悲劇作結尾的愛情小說一般的記錄,讓我的內心開始震顫,開始陣陣緊縮。

那出現了不知多少次的「露伴」二字,猶如尖銳的釘子深深戳進神經中樞,奇異的感覺不知不覺中讓我忘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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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贏就是上山的路,攀登就夠了。但是想要和棋或者是輸掉,卻往往需要更多的技巧。

我想這就是露伴老師的溫柔吧,雖然不說出口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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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JO的奇妙冒險黃金之風:岸邊露伴完全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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