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突變・居合

第三章 突變・居合

天寶九年,庚寅,夏,四月。wenxueMI.coM距國子監特科遴選三個月。

自少陵之後,趙守誠、嚴武、鍾馗在沁園中已經過了幾個月。他們聽從嚴損之的安排,於此佳境熟習文學武功,兵法策論。嚴麗娘雖一萬個不願,但嚴損之特許她每天日間可以留在沁園,日暮時分才由嚴平駕車送回府邸。嚴麗娘便欣然應許。

而嚴損之宣布這事時,鍾馗在底下嘀咕:「不怕兒女之情壞事么?」恰被內力突進的趙守誠聽在耳里,走到鍾馗身後,朝著腳跟就是一下,饒是趙守誠尚不熟悉內力運行之法,仍是叫沒有防備的鐘馗誇張地齜牙咧嘴了一回。一旁的嚴武只作沒看見。

待得到了沁園之中,才發覺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想那鍾馗外貌粗鄙,居然已經取得舉人資格。嚴武年少成名,文才亦是有口碑的。趙守誠乃是國子監的特優生,自然也不必擔心以詩賦和策論為主的考試。餘下的便只有儘力提升趙守誠的武功了。

而當他們翻開李白所留的《青蓮密錄》時才發覺,當中只有練氣的法門,至於招式的圖畫口訣,一概沒有。翻到最後,總算有了一句話,正是杜甫在少陵上說過的:「觀花花入劍,看月月落招。」終於,鍾馗得出結論,這個是需要小誠自己領悟的……於是扯上嚴武,終日望長笑坊中跑。邊跑邊念道:「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說是追隨太白遺風去也。趙守誠搖搖頭——也只能搖搖頭。不過在沁園竹林中,每日總有會人陪著他。那便是最好熱鬧的嚴家小姐,可是此刻正坐在一塊石頭上,托著粉腮獃獃地看著獃獃的趙守誠。

※※※

趙守誠站在當日嚴武和鍾馗比武的原地,伸手撫摩著一棵竹子,閉上眼睛,當日所見的情景忽然浮現腦海……

黃褐和淡青之中忽然出現一抹驚艷的血紅,嚴武於斑斕顏色中的那一刀……

那一刀應該是無意識的吧?只覺得那種意境,說不出的奇妙,堪比李白月下狂舞的月華,潤物細無聲的花音。

他突然睜開眼睛,暴射出的神光將正對他的嚴麗娘的芳心震懾的波盪不已。

只見他猛的一拍竹干,竹葉紛紛落下,他暗暗吸口氣,身側的精鋼長劍脫鞘而出,疾刺而出。嚴麗娘睜大眼睛想細看心上人的劍法,忽然覺得眼前幻現出一片五光十色,神搖目眩,本能地閉上眼。

睜開眼時,才見趙守誠矗立原地,看著一地的落葉。在他的劍上只穿著一片葉子。失手了么?

嚴麗娘低頭看去,才發覺地上所有的落葉均是被斬成兩截。她正待拍手,旁邊一人溫婉地道:「傻妹子,還不成呢。」

抬頭一看,嚴武和鍾馗已經回來,站在一邊,顯然看見了趙守誠方才的那一劍。

嚴武朝鐘馗使個眼色。鍾馗聳聳肩,伸手摺下一根較粗竹枝,足尖一點,躍向還在看著落葉的趙守誠發獃。

趙守誠但覺風聲突起,抬手一格,去削鍾馗的竹劍。鍾馗在竹枝與趙守誠的精鋼長劍接觸時,收劍,再刺……

趙守誠手忙腳亂,往往要接實鍾馗的竹枝之時,他總是會收手換招,棘手之極——本來竹劍與鋼劍相交,必然猶如以卵擊石,然而鍾馗控劍極度巧妙,根本沒有給他去削劍的機會,更加惱人的是,鍾馗彷彿在挑釁一般,趙守誠感覺到,每每他出招,鋼劍都有接觸到實物的感覺,但是一要施力時,竹劍就盪開去。

他心念一動,出招之餘,仔細看鐘馗的出手方式,發覺鍾馗不止是使劍的手腕和手肘轉圜屈張,肩關節、腰胯運動乃至腳步挪移等等都與出手的節奏對應起來,那精巧的出劍實在是由那出色的身體協調所帶動的。他仿照鍾馗的方式,不再光靠手的運動來用劍。鍾馗眼中出現讚許之色,一邊嚴武也點頭不已,嚴麗娘眨著眼睛,還是不知道怎麼一回事。

鍾馗正要收手,豈料趙守誠越打越順暢,本來的全守之勢以扳成了三分攻勢,突然發覺鍾馗劍勢弱了些,壓抑多時的劍意開始爆發。

鍾馗見趙守誠的鋼劍又來削自己的竹枝,馬上回劍,正要后躍撤招。趙守誠手腕一抖,人則突進。鍾馗眼中只幻現出一片斑斕的色彩,不由得不閉上眼睛。他心道不好,憑著感覺以竹劍護住自己身上要處,但覺趙守誠以巧妙的力道將竹劍一下下盪開,自己已然是空門大漏。他大汗淋漓地睜開眼,趙守誠的長劍正指在胸前。

※※※

趙守誠收劍,然後笑了,在趙奉彰死後,嚴麗娘從來沒有見過趙守誠有這樣的笑容,如同融化的冰山,消雪的江河。裡邊還透著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自信。

這就是自己每日擔心挂念著的心上人么?嚴麗娘問自己,但覺面紅耳赤,心頭小鹿亂撞。

嚴武走上前去,拍拍趙守誠和鍾馗二人。三人和麗娘一起向淡竹閣走去。

路上,鍾馗罵道:「娘哩!早就知道會被這小子嚇一跳,誰想到這麼駭人。」

嚴武對趙守誠道:「怎麼樣?」

趙守誠淡淡道:「已然明了。」

嚴武又問:「這招有名字嗎?」

趙守誠想了想,突然站定,緩緩道:「斑斕。」

※※※

淡竹閣中,鍾馗記起剛才一戰,道:「那招象極了武少那日向我劈出的那刀呢。」

嚴武道:「我那日無意中使出,自覺再無當日靈感和情境可以用出那樣的招式。現在小誠居然想到反射日光,形成彩色帳幕,出敵不意,奪人眼目,再加上已經學會調控出劍力度。這招斑斕實在不簡單呢。」

嚴麗娘聽得自己的被稱作人中之龍的哥哥誇讚趙守誠,芳心暗喜。

趙守誠微笑道:「還是多虧兩位鼎力襄助。」

鍾馗撇嘴道:「少來,你現在還是這麼書獃子氣。算了,不管了。今天在長笑坊中聽到了一些關於太白先生的事。」

趙守誠道:「他還未離開長安?」

嚴武道:「應當是已經走了,那想來便是他在長安留下的最後一個傳奇了。」

嚴麗娘也有些好奇,這幾日他始終呆在沁園,一直沒有出去,此刻聽得有事發生,急忙問道:「什麼?」

--------------------------------------------------------------------------------李白執牙版謁李林甫,李府家丁索拜貼,李白於牙版上書「海上釣鰲客」。李林甫亦想附庸風雅,招之。問:「以何為釣?」曰:「以虹為線,以明月為鉤。」問:「以何為餌?」曰:「以天下之不義之人。」而後白揚長而去。

嚴武在淡竹閣中簡要複述長笑坊中所聞。嚴麗娘目露神往之色,她自小在長安長大,耳濡目染,對那些奇士怪傑的逸事特別感興趣。

趙守誠則顯得豪不驚訝,道:「此事應該早就發生了。」

鍾馗詫異道:「你怎麼知道?」

趙守誠分析道:「你忘了么?那日長笑坊中,打退李慶那幹人時。太白先生曾言,要訪訪當今宰相。而我們到了少陵,我看最清醒的便是他。太白先生雖然在長安『飲中八仙』之內,但人所周知,他酒量只是一般而已,不然也不會有恁多關於他醉酒的雅事了。所以那日他定是先去了相府,再去少陵之時,恰見張旭及杜先生飲酒——想來是張旭聞得杜甫處有葡萄酒之事,借口去華嚴寺,順路經過少陵。隨後恰逢太白到訪。」

這段話若是聽在李白等諸人耳中,定對趙守誠又是刮目而視,此刻鐘馗也是瞠目結舌,道:「三個月前的幾句話你也記得那麼清楚?」

嚴武贊道:「我越來越佩服你了,以你這種記性,舉一反三的能力,無論是習文或學武,都是上上之材。更何況你對所經歷的事件有種極端敏銳的感知力。我也一直記得那日杜先生對我們幾人的評價。現在我有點了解了。」

鍾馗好奇道:「什麼?」

嚴武仔細想了想,說道:「當初我在哥舒將軍底下修習刀法時,為了找到適合自己的武功,曾經對天下的武學種類作過一個比較。我當時認為認為,天下武學無非兩宗:變化及破壞…然而武學分類自然又沒有這麼簡單,修習至登堂入室時,往往不會滿足單調的武學格式,而會將這些特點加以融合。譬如鍾馗,憑藉天生的膂力及爆發力,純以破壞力而論,便是成名高手,可以望及項背的也不多。然而你又居然又可以用出『困龍訣』這樣細膩的招法。應該是窮極思變的結果吧?

(鍾馗此時呵呵一笑,道:「那是,你別光抖人家的底啊。」)

「……至於我,應當是屬於原本追求詭變,而後苦苦鍛鍊氣力的類型。再以如今軍中的三大高手而論,『刀帥哥舒』與我的類型相差不多,但是無論從招式變化及威力來講,和我都不可同日而語;『羽魔』高仙之雖然來自『弈劍』之道盛行的高麗,但是其人的鵰翎鐵胎弓卻是具有極端的破壞力的武器。至於封長清,我未曾得見,據說其人的『止戈』出神入化,應當也是招式變化莫測的吧。而另外一個種類,是我在高仙之軍中見到一個人後才知道的。那人叫岑參,是一個文官……「嚴武停了一停,見堂下眾人都盯著他,不由苦笑道:「你們可否讓我喝口水?」

※※※

「岑參此人武功或許不如我,但我感覺,他的劍法透出和一般人不太一樣的感覺,怎麼說呢,彷彿可以感覺到這種劍法似乎是為了展示某種意境,而不是單純為了追求招式精奇或者說威力強橫。他告訴我,天下至少還有五人可以用這樣的劍法,其中有兩人已臻化境,便是李白和公孫大娘。這種武功,便是以所見、所聞、所感入劍,李白以風月才情,公孫氏則以樂舞節奏。他們的共同點便在於,有敏銳的感知能力、異於常人的思維、還有便是一種獨特的氣質了。」

鍾馗聽著嚴武的話,訝然道:「難道小誠會是第七個這種怪胎?」嚴麗娘聞言不聲不響地走到鍾馗身後,伸手狠狠地擰下去,隨後又是一陣花拳繡腿。

趙守誠不禁莞爾,想起自己也曾經踹過鍾馗的,看來鍾馗的大嘴巴不縫起來的話,怕是得深受其苦了。

嚴武見到面前的小鬧劇,覺得好笑,但是作哥哥作得尷尬,索性端起一杯茶水掀開杯蓋攔著,假意喝茶,實則偷笑,不料一邊的俏婢剛剛將冷茶換過,一口下去,這風度翩翩的軍中俊傑也叫那溫度弄得齜牙咧嘴,旁邊俏婢一陣掩口葫蘆,嚴武吐吐舌頭,反正形象已然破壞,他也不是拘束的人,乾脆朝著幾個俏婢扮著鬼臉。那幾個正是十三四歲的豆蔻少女,情竇未開,但見著這玉樹臨風的大少爺扮鬼扮馬,卻也不由得俏臉一紅。

趙守誠嘆口氣,也端起身畔的茶,掀蓋吹了口氣,然後啜了一口。初窺武學門徑的他其實很想繼續聽嚴武講下去——因為自小被視為非常人的嚴武說起對於武道的感悟乃是毫不保留地闡述,比之入武館求教那些想留兩手的所謂高手要好得多了。當然他也可以去少陵再次求見杜甫。

鬧劇終於以鍾馗誇張的舉手投降動作告終,嚴麗娘把這年青高手打得跪地求饒。

嚴武喝了口已經涼了點的茶,開口道:「好了罷,那我繼續說。關於小誠的武功,他雖然與李白好似一種類型,但是,在我看來……」嚴武不說了,他皺眉看著衣裳不整踉踉蹌蹌從淡竹閣外跑進來,跪在地上的不速之客。

※※※

那是個嚴府家丁打扮的人,嚴麗娘看得清楚,道:「小順有什麼事起來再說。」小順嗚咽著抬起頭,所有人心中都沒來由地湧上一股寒意,都死死盯著小順那眼淚鼻涕已然無法分辨的臉。

小順道:「老爺……他……」

嚴麗娘急道:「我爹他怎麼了?」

小順用袖子抹了把臉,道:「老爺……嗚……他和平叔都給人害了!」

※※

眾人急急奔嚴府而去,由輕功最佳的嚴武背負麗娘。到得那府前轉角處的牌樓外,便見嚴損之平日搭乘的馬車倒在路邊,馬兒已死去多時。眾人顧不得查看,直接奔入府內正廳。嚴損之和嚴平的遺體就置於正廳內。嚴平的死狀尤其叫人不忍入目,他一隻右手連帶頭顱均已離開的身體,肢體斷裂處滲出淡黑的血液。面容扭曲,眼神驚恐。而嚴損之雙目圓睜,喉間一個觸目驚心的洞也猶在淌血。嚴麗娘一見已是伏在父親身上,哭天搶地。嚴武、趙守誠和鍾馗雖然沒有滴下淚珠,但都是雙眉緊鎖,神情肅穆中透出一股煞氣。那嚴府上下,莫不是念著嚴損之平日好處的,也哭得一片昏天黑地。

嚴武和鍾馗雖然心中波動極大,但他們很快得以稍稍冷靜。已失護恃的趙守誠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驚慌失措。在一片悲凄中,他們互相默契地交換眼色。趙守誠立即起身向門外跑去。嚴武和鍾馗則將圍在遺骸前的眾人輕輕拉開;嚴麗娘也被引到一邊,她還在抽泣著,眼眶紅腫,但也有些好奇的看著面前的兩人細細地探察屍體。

過了一段時間,趙守誠回到廳內,嚴武和鍾馗也一起起身。三人走到廳角,交談起來。嚴麗娘走過去,恰聽到趙守誠的話:「……我猜想駕車用的馬應該是被用暗器射殺。現場轍印未亂,但中間有些偏離原路,以平叔的馭馬之術,正常情況下,斷然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從現場推斷,平叔可能見到馬矢前蹄,第一反應便是奮力拉扯馬韁,因為馬的沖勢未止,馬車又前進數步,在此之間,平叔被殺和馬車倒地。這一切全都在牌樓外十五步內發生,恰是從熱鬧的西市景陽巷轉入嚴府的必由之路,而且又在府前的家丁視線之外。因此,殺手做案后,很容易得以逃之夭夭。其中的計算極其精確,絕非一般的打劫——雖然馬車中的金質裝飾被人切下。」

嚴武道:「我也這麼認為,叔父手上的翡翠指環較之金銀貴重的多,但是卻未遭賊人覬覦實在不和常理。」

鍾馗道:「我曾見平叔趕車手法,發覺他其實武功頗高,應當是關中一帶的可數的鞭法大家。從屍體上看,他在當時依然察覺到了危險,只是也中了淬毒暗器。於是出手之時,叫人連手帶頭一起削斷,這不是蟊賊作案的作風,倒象是職業殺手的手段。而且,出手如此狠辣堅決,迅疾強橫,足可稱為高手,但是我印象中沒有這樣的人。」

嚴武道:「平叔原來叫趙平,是濟南府的名武師。為避瘟疫舉家到得京都,得叔父出資贍養其母。他母親死後便自願入嚴家為奴。對了,不光是平叔,刺在叔父喉頭那下也是不差分毫。一擊致死,叫人根本沒有求援的機會。也就是說,除去冷箭的施射,前後不過兩招。」

三人沉默了一會,嚴武道:「現在我們暫且將資料整合一下,我來想象一下當時情境。」

他閉上眼睛,緩緩道:「首先,平叔駕車到牌樓外十五步,忽然感覺馬不對勁,他以為是馬腿抽筋,本能的雙手向上拉韁,馬雖然被平叔硬生生提起再向前走了幾步,但實際上已經被有毒暗器擊斃。這時那刺殺的主力突然出手,平叔感覺到殺氣,正要揮鞭反擊,然而不防中了冷箭,被人斬殺。叔父感覺不對,剛掀開門帘,就被已經跳上車的殺手刺在喉間……之後兇手迅速偽裝出搶劫的現場,再大搖大擺地離開。這一切,就發生在距府門僅二十步處。」

趙守誠忽道:「你們查探傷口,可有收穫?」

嚴武睜眼道:「有!」

趙守誠道:「什麼?」

嚴武道:「不知道。」

趙守誠說聲「哦」,不再言語。但一邊嚴麗娘忍不住哭著追問。

趙守誠安撫著自己的愛侶,告訴他,因為這種傷口感覺陌生,正是方便追查的的要素。而且,這樣的恐怖招式,不會只出現這一次。

鍾馗幫著嚴武打理一切,這時他們才著人前去報官,因為按照律例,只有仵作可以參與驗屍。而嚴損之之歿,可以說非同小可,若不報官,最多明日便會傳遍京師,官府勢必插手,到時可能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於是在報官之前,三人分工,江湖經驗尚淺而觀察入微的趙守誠去勘察失事的馬車,嚴武、鍾馗則查驗屍體,以求得出線索可以親手經辦此案。

※※※

待到官府著人檢查過一切嚴武等人已經細細查探過的物事及問過幾人的供詞之後,嚴武向幾人談及了那傷口的事。他說道:「平叔應當是被薄且快的利刀斬殺,而叔父是被刺致命——但是這顯然是同一個人,不可能有二人同時跳上馬車。而且從傷口的角度來看,都是使用右手——我覺得我們應當再去那裡一趟。主要是斬殺平叔的那一刀,我幾乎可以想象到那種速度帶來的恐怖感。」

鍾馗道:「我也這麼想。」

嚴武看看趙守誠和猶是梨花帶雨的嚴麗娘,道:「小誠這次就別去了。」

※※※

趙守誠和嚴麗娘等著嚴武和鍾馗回來。他知道他們必定是往少陵原去了,以杜甫對天下武道的識見,若是還沒有線索,又當如何?他不知道。嚴損之的死亡帶給他們的除了無比的哀痛之外還有十二分的震撼,使他們原有的步調被完全擾亂……可以說,他現在突然感覺前路一片迷茫,這是從來未有過的,便是自己的父親去世時也僅僅是悲痛而已。其實,他的心性較當年那個血氣方剛的書生其實已經有了一些改變,即便是對於鍾馗的強攻也可以泰然應對。但是突變在前,受害者又是除了亡父亡母之外最為親近的長者,將來自己要叫「爹」的人,但是又是他們整個國子監遴選計劃的的核心人物,他也不知道自己應當是哀傷還是痛惜。還有麗娘,現在她和自己一樣,都是沒有爹娘的人了……他看看呆坐著的嚴麗娘,如果是平時,她一定會嚷著要跟去少陵吧?但現在她那噙滿淚水的美眸中,只剩下了茫然和無助。他嘆了口氣,站到嚴麗娘身邊,輕輕撫弄她的秀髮。嚴麗娘再也忍受不了,抱著趙守誠又是一場大哭。

趙守誠伏下身子,親吻著麗娘臉上交錯的淚痕,他的心中,何嘗不是如他口中所感覺的那般苦澀?

※※※

嚴武和鍾馗回來了。

鍾馗沒有再與嚴麗娘開玩笑,也沒有調侃趙守誠。

趙守誠輕拍嚴麗娘的背,嚴麗娘抬起埋在情郎懷中的頭,擦了擦眼睛,看著嚴武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條。

趙守誠接過嚴武手中的紙條,只見上邊只有兩個字:晁衡。

趙守誠道:「怎麼是他?」

鍾馗道:「嚴武和杜甫先生都說你一定知道這人,原來是真的。」

趙守誠沒有答話,他轉頭對嚴麗娘道:「我出去一會,你自己小心。」

嚴麗娘茫然點頭。鍾馗和嚴武跟上趙守誠向外走去,幾人之間都少了話語。但是趙守誠還是詳細述說了自己所了解這個人的情況。

晁衡原是日本留學生,原名阿倍仲麻呂。此人天資聰敏,居然在學者雲集,俊秀如林的長安彰顯才名,而且還進入國子監太學,結業之後,參加科舉,榮獲進士(註:唐代的教育,大學設有國子學、太學和四門學三類學校。太學的學習科目主要是經學:《禮記》、《左傳》為大經;《詩經》、《周禮》、《儀禮》為中經,《書經》、《易經》、《公羊傳》、《穀梁傳》為小經,合稱九經。太學業,要經過科舉,取得秀才、進士、明經的資格方能出任官吏。其中,進士和明經是高等文官的考試。進士要求長於論述國家大政方針的詩文,具有政治家的才能。明經要求長於經義教學的學者才能。當時以進士最受尊重。此事阿倍仲麻呂確有超群的才華)。其後任左春坊司經局校書(正七品下),負責校訂經史子集四庫書籍,並輔佐太子。門下省左補闕(從七品上),掌供俸、諷諫、扈從、來輿。皇帝賜給他一個中國姓名「朝(晁)衡,字仲滿」。然後晉陞為儀王友(從五品下),職掌侍游和規諷之事。開元末年晉陞為衛尉少卿(衛尉寺卿之副,從四品上),旋又晉陞為秘書監兼衛尉卿(從三品)。秘書監是秘書省的長官,大臣級,職掌國家經籍圖書之事(相當於現代的國立圖書館館長)。衛尉卿是衛尉寺的長官,職掌國家器械文物,總管武庫、武器、守宮三署。與京都名士如李白、王維、杜甫、儲光義、趙曄、包佶等都有密切交往,互相贈答詩文。

趙守誠說罷,又道:「此人儀錶不凡,文采斐然。儲光義曾言『朝生美無度,高駕仕春坊』,他現在有時還被邀至國子監中講學,幾乎被視作是國子監的一份子,也是一個傳說般的人物。而且翰林院還默許他在國子監的西苑,親自搭建竹舍,種值櫻花樹,算是讓他舒緩對相隔萬里的故土三十年來的悵惘。依我看,此人外表脫俗,然性情率真樸實,應當不會和此事有關……」

嚴武道:「杜甫先生只是寫了『晁衡』二字,並為言明他就是兇手,你放心,我會有分寸的。」

說話間,三人已到了國子監,轉入西側的這處別苑。幾間樸素的竹舍,一樹粉紅的櫻花,殘陽已斜,樹影參差中,那才氣縱橫的異國風流名士還側卧於一張竹席上假寐。

嚴武等人看時,只見他面白無髭,皮膚光潔,眉毛細且長,唇若含珠,確實是形容軼麗的美男子,根本不似五十來歲的人。

三人互相對望幾眼,嚴武認為此刻根本沒有必要學劉備三顧茅廬,他直接走上前,朗聲道:「晁仲滿先生,我等有要事相詢,就此叨擾。」

晁衡忽地坐起,舒張手臂打了一個呵欠,這才睜眼打量面前三人。嚴武遞上那張紙條,晁衡面現狐疑之色,伸手接過,看了一眼便道:「這是老杜的字。什麼意思?」

嚴武道:「在下叔父日前遭人所害,想必先生亦有耳聞。」

晁衡抬頭看著嚴武,說:「尊叔父是誰?」

嚴武道:「姓嚴諱損之的便是。」

晁衡奇道:「我認識他,現在聽到這種事也十分難過。但是,難道我就是那個兇手?老杜說的?」

嚴武搖頭,遂叫過鍾馗及趙守誠,將日間所分析情況向晁衡述說一便。

晁衡道低頭沉吟半晌,道:「也就是說,你們覺得在我這裡可以找到那種武器或者武功的線索?」

嚴武點頭。晁衡霍地長身而起,轉身向竹舍走去。嚴武等幾人站在原地等候。不多久,晁衡從竹舍內出來時,手中捧著一把細長而窄的刀。

他走回樹下,伸手使勁一撼。時值櫻花燦爛過後,正要離開枝頭的時節,此際便如同一場花雪,落英繽紛。晁衡舉起一隻手,猛地一揚,在嚴武等人全神貫注的目光中,那張寫有「晁衡」二字的紙條高高飄了起來,加在櫻花吹雪之中。

晁衡卻不凝視那紙,半開的鳳目似觀遠山,呼吸也顯得格外平和。他擺出一個很特別的架勢,嚴武凝神細看。只見晁衡左手虎口夾住刀鞘上段,右手稍離鍔下之緣金,不觸到食指而握,隨著那張紙條的飄下,右手緩慢的從刀柄下面往上,由拇指和食指托住刀柄,左手拇指將刀鍔向右斜前稍推。就在紙條划落眼前時,晁衡突然出刀,起初穩靜緩慢,至中段時變快,及刀尖快脫離鯉口時,便如疾風閃光般的快速。時間彷彿停止,那刀穿透花雪間的一切空隙,留下一道弧光。

地上片片完整無缺的花瓣之間,那從「晁」、「衡」二字間被斬斷的紙條格外顯眼。

晁衡手腕轉動,以優美姿態將刀歸鞘,然後看著嚴武道:「你們要找的就是這個吧?」

他停了停,見嚴武等人點頭才道:「這個叫做『居合』,『居』、『合』二字是對峙雙方的互稱,是一種在瞬間拔刀不給敵人有隙可乘,反而求敵空隙,進而克敵制勝的刀技,追求的便是一擊必殺的效果。又稱『拔刀術』。乃是敝國武道的重要成分。」

嚴武道:「換言之,和先生一樣的日本留學生,或者浪人之中很可能就有懂得居合之道的人?」

晁衡贊道:「聰明,不過你怎麼知道不是我所為?」

嚴武淡淡道:「你沒有殺人者的氣息。但是最主要的,因為你是杜甫先生和太白先生的朋友。」

晁衡笑了,便如櫻花般燦爛。

「謝謝。」他極誠懇地道:「如果再次見道會居合之道的人,你們會知道怎樣面對的。」

嚴武也笑,猶如初冬暖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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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突變・居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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