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9
連續幾天,黎若谷都等在附屬醫院門診8樓的走廊上。
診室的門一開,趙寧靜出來,沖他微笑,看不出任何不妥,而當他走進去,裏面的醫生都對他愛莫能助地搖頭。
「她不肯說話,即使開口了,說的話也都是有意隱瞞。」
黎若谷第一次知道趙寧靜的狡猾,去醫院的路上,說得好好的。今天會配合醫生,她看起來心情很好,一路上話說個不停。
可是她一進去診室里,就閉緊了嘴。
今天是第五天,已經換過三個醫生,來的路上,趙寧靜跟他保證過,今天一定會配合。
他望着那扇關閉的門,希望今天能有點進展。
一個年輕醫生從電梯里出來,他認出那是昨天接診趙寧靜的醫生,見他拐彎往另一頭去,他連忙跟上去,想再問些趙寧靜的情況。
年輕男醫生走到一間診室間,正好撞上從裏面出來的女醫生,兩人並肩往前走,黎若谷認得那個女醫生也被叫去接診過。
黎若谷剛要上前打招呼,卻聽到女醫生問:「主任今天沒叫你去?」
「換了周清,」男醫生說,「換他也沒用,患者就是擺明了抵制。」
「其實我們只是要診斷,但是她就是特防着我們,好像我們會出賣她似的。」
「這就是我們科室的不同,別的科室都是醫生越熟越好,我們這個科室都怕熟人。」
「問題是家屬也真固執,」女醫生說,「我聽主任的意思,準備讓科室的人輪流過一遍。」
「有必要嗎?我看過她的病歷了,她原先的主治醫生是精神病院的,治療沒有問題。你說就一個抑鬱症,還差點召集人會診,最後還不是給了舍曲林。」
「原主治醫生建議MECT治療,估計就是不想做MECT治療才找來的。大家也都投鼠忌器,誰也不敢提。」
「什麼人啊?很顯要的樣子。」
「我也是聽說的,」女醫生說,「可能是那位老太太的外孫。」
「原來她老人家也有外孫的啊。」
「這是什麼話?」
「學院的三大締造者之一,居功至偉,過世以後,後輩卻寂寂無名。」
「不是寂寂無名,跟生物醫學無關而已。」
「難怪一個抑鬱症能把他緊張成這樣。」
黎若谷沒想到會聽到有關外婆的事,以至於忘了上前打招呼,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回神,等他注意到周邊都對他投來關切的目光時,他才倉促轉身返回。
他一路向前到樓梯口,走到上面一層,來到院長辦公室前,敲門後進去。
辦公桌后的院長見到他,拿下眼鏡起身,和藹地叫他坐,又問道:「結束了嗎?」
黎若谷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搖搖頭說:「我想跟您了解一些事。」
「想知道什麼?」
「是不是我這麼大費周章一點意義都沒有,」他挫敗的說,「還給你們添麻煩。」
「並不麻煩,但是她不配合,」院長說,「病人和我們的關係,通常是病人求助,我們就接收。如果她不配合,我們也不能強人所難。」
「她最近看起來情況還好,是不是藥物還是起了作用?」
院長想了想,搖搖頭,「這個不好說。」
黎若谷無助地揪著頭髮。
院長安慰他,「不要着急,這個病就是需要耐心。」
黎若谷點了下頭,沒說話。
院長看他半晌,感慨地說道:「當年你外婆總喜歡把你帶到辦公室去,那時候你才五六歲,撕了我的筆記后,怕挨罵還藏到牆角的木槿花叢里。」
黎若谷有些赧然,最後還是東窗事發,被外婆用黑板擦打了手心。
那時候,面前這位桃李滿天下的院長才三十齣頭,是外婆去了那所學校后招收的第一個博士生。
院長又說:「以後你的孩子大概做不了這種壞事了,信息化社會,大家都用電腦了,沒有手寫的筆記給人撕。」
說起孩子,黎若谷就想到他跟趙寧靜的孩子,心裏不免又想到趙寧靜的狀況,越發的揪心。
她再有一次想不開,他都承受不起,還敢去想孩子的事?
院長卻好像沒發現他的愁悶,閑談著問到一些他現在的情況。
黎若谷即使明知這是一位長輩發自內心的關切,然而他卻對於大家不重視趙寧靜而有些任性地感到不滿。
為什麼明明他差一點就失去她了,別人卻輕描淡寫地說這只是小病?
心臟病會死,糖尿病會死,可抑鬱症也有機率會死啊,同樣是有概率致死的病,為什麼大家一點不重視,也不害怕這種病呢?
黎若谷又隨便聊了幾句,看時間差不多了,問到了重點上,「MECT的治療方案有沒有過度治療的問題?」
「MECT?哦,就是電抽搐治療吧?」
「聽說是無抽搐。」黎若谷糾正。
院長停了片刻,「MECT對重度抑鬱和有自殺念頭的癥狀時間短,見效快。但如果藥物有效,也沒有副作用的情況下,也用不着MECT治療。」
院長頓了頓,有些愛莫能助,「我的研究方向並不是這個,根據他們彙報上來的情況,抑鬱症目前就三種主要的治療方法:藥物、心理疏導和MECT治療。我們醫院主要是以藥物和MECT治療為主,沒有心理疏導。」
黎若谷沉默,他當然知道院長不是研究這個方向的,只是以他的影響力,也許可以得到最安全有效的治療方案。
沒想到希望還是落空了。關於抑鬱症的研究成果這麼少,不管病因還是治療。
雖然已是全球化的時代,那麼有沒有可能國內依然存在着信息滯后的可能呢?
他迫切地需要了解有關抑鬱最新的研究成果。
他努力地在大腦中搜索相關行業研究的熟人,最後冒出的名字卻讓他皺了皺眉頭。明明研究DNA的,與抑鬱關係不大,但他總是抱着一線希望,她總比他了解的情況多一些。
想到這個人,心裏又不禁嘆氣,不知道自己還有何面目去找她。
4抑鬱和快樂
醫院離科大很近,為了方便治療,黎若谷讓趙寧靜住到科大的訪問學者公寓裏。
公寓臨近海灘,在公寓的陽台上,可以看到彎月形的銀沙灘和遠處的岩石群。
黎若谷認為海洋可以怡人心情,對趙寧靜驅散內心的灰暗有所幫助。
但他卻不知道,趙寧靜曾在那片海灘上歇斯底里地奔跑過,想逃離追趕而來的黑影,想逃離不得不捨棄戀情的絕望,想逃離那令她顫抖的恐懼。
最終,她在那裏被黑影捕獲。
她不會拒絕黎若谷的好意,她也盡量讓自己像空氣一樣,隱藏起來。
黎若谷帶她到陽台上,跟她說海水陽光多麼美好。
她看到的卻是那日暴風雨掀起的白浪,與海面危機四伏的暗涌。她渾身發抖,想借口冷進去裏面,黎若谷卻體貼地給她披上毛毯。
她曾經想對他說出她害怕。可是她要怎麼解釋她在分手后獨自去了海灘,提出分手的人是她,在那裏病情徹底複發的人也是她,這樣的矛盾如何解釋?
說出來,只會讓他自責和更牽掛而已。
如果她能好起來——
她翻開病歷,海風吹得夾在裏面的單據嘩嘩作響,她用手按緊了,抽出裏面一張處方。
上面蓋着徐培宇的印章,那小小的一個方塊,卻是她的希望。
這個人曾在她最絕望的時候,讓她看到了陽光,看到了四季的色彩,讓她像一個正常人一樣。
電休克治療到底有多痛苦?可再痛苦能有她現在痛苦嗎?如果治療后,她能和從前一樣呢?
風呼呼地吹着,她緊緊壓着那張處方,像壓着即將會飛走的希望一樣。
也許應該和若谷好好談談,說服他讓她接受這個治療方案。
她想到這裏,一刻也坐不住,把病歷抱在胸前,急步走到書房。
「若谷——」她站在黎若谷的背後喊道。
正在對着電腦屏幕敲打的黎若谷,冷不丁地被嚇了一跳,他連忙轉過身,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身體剛好擋住了屏幕。
「怎麼了?」他伸手將她一攬,帶着她往外走。
趙寧靜身子被扳過去,在轉頭之前看了眼屏幕,他正在寫Email,本來很平常,他每天都要收上百封Email,需要回復也有幾十條。
只是他為什麼那麼緊張呢?
她悄無聲息地垂下視線,望着木地板上波浪一般的紋路。
在她進去的那一剎那,屏幕上的頭兩行字就已經清晰地進了她的視線。
賀敏:
別來無恙!
過去的事,我欠你一聲抱歉……
黎若谷帶她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大約已經從慌亂中回過神來,平靜地問:「這麼急是什麼事?」
趙寧靜避開他的目光,低頭說道:「我想找原來的醫生——」
提到她的醫生,黎若谷的反應就很奇怪。他似乎在努力剋制,又不太成功似的,有點脾氣地問她,「附屬醫院的醫生也很好,你為什麼不試一下?」
趙寧靜想了想,小心地答道:「我原來一直在那裏治療,他很可靠,也許新的治療方法真的有用呢?」
黎若谷繼續勸說:「我問過他們院長,他們醫院的精神科也是以MECT治療為主。就算你想做那個治療,就在附屬醫院做不行嗎?」
趙寧靜心臟莫名地因恐懼而一陣亂跳,她不知道那種治療方案具體是怎麼做。電擊過腦部以後,會不會和催眠一樣地會把內心的東西全說出來。
她拚命地搖頭,態度堅決地拒絕,「我不要,我不要換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