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種樹

第188章 種樹

魏涼黑暗的視線里,想像出了整座宮殿的構圖,他很熟悉每條路,熟悉怎麼最快的,去往她身邊。

因為看不見,身體失去平衡感,他跑得跌跌撞撞,像剛學會走路的孩子,悶頭悶腦的只管往前沖。

毫無意外的無數次跌倒,爬起,撞到頭,踢到腳,旁人眼裏暢通無阻的宮道,他卻跑出了一身的傷。

衣衫髒了,墨發散了,渾身灰撲撲的,血從各個地方滲出,他卻都管不了,快點,再快一點,拼了這條命,也想見她。

葳,敷蘂葳蕤,落英飄颻,葳蕤之葳,因為他姓魏。

一直都是,我的阿葳。

……

魏涼終於到達寢殿,身後的足跡拖出兩條血跡。

「涼少爺!呀,那是朝露夫人?她看着這邊哩,不對,是死不瞑目?」奴僕氣喘吁吁的追上來,用語言向魏涼描述著殿內場景。

空曠的大殿,春風茫茫,只聞玉漏滴答。

魏涼彷彿看到榻上的人兒了,扭著頭,對着門口的方向,還瞪着眼,眼巴巴的等着什麼。

叮咚叮咚,竹竿敲着地面,魏涼向榻邊走去,還沒到,就咚地撲倒下去,因為某種預感,他渾身的力氣都瞬間被抽盡,支撐不住這短短的幾步。

奴僕試圖扶他起來,被他制止,並讓奴僕退到了一邊。

他還是站不起來,整個人從內里開始崩潰,和眼睛無關,獨繫於他和她之間的默契,讓他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即將,又要發生什麼。

昔日頂天立地的小將軍,扔掉竹竿,顫顫巍巍的爬到榻前,他辨別着方向,伸出手去,碰到了另一雙手。

消瘦的,熟悉的,已經冰冷了。

估摸著時間,大概是在一刻鐘前,還曾有過溫度。

手的掌心還有一瓣柔軟的東西,好像是花兒。

——開花了,他們沒等到的山櫻。

魏涼靜了一會兒,然後握住她的手,輕輕貼近臉頰,用嘶啞的聲音溫柔呢喃。

「阿葳,阿葳啊……」

大悲無泣,大痛無淚。

只是喚她的名字,不要吵醒她安睡。

……

等你醒了,我們就去聽學,學宮的東南方,是蘭亭,水飄酒盞詩詞歌賦,風騷美,酒也美,然後我們去曲水流觴,芙蓉苑是王城最大的花苑,正在舉辦今春的斗花大會,我們一定要奪魁,花會結束,我們再去最北方的瓦舍巷,酒樓飯肆林立,最擅肉菜,我們去嘗嘗魚汁羊肉。

好不好,阿葳?

今天天氣很好,和你做什麼事都好,只要是和你,就是人間值得。

……

風兒很輕,陽光很暖,漫山山櫻盛開。

春天來了。

……

諸侯歷一百四十九年,驪山行宮喪鐘長鳴。

朝露夫人姜姬,歿。

消息被快馬加鞭,傳回王宮,連同訃告一同遞到燕王手上的,還有一本《朝露宮問診錄》。

據說是叫朱鵲的醫女偷偷記載的,而她,交出問診錄的同時,就自盡殉主了。

據說燕王看了這本問診錄,癱坐在地,腦袋一歪,涎水從唇角流了下來。

如同整個人,瞬間痴傻了。

……

慷慨悲歌,命若琴弦,這片土地上的故事繼續。

朝露夫人姜姬,出殯。

燕王本來要以後禮下葬,但因為朝臣小山般的彈劾折,說姜姬當年弒君,各個哭天喊地的要秋後算總賬。

燕王開始還很強硬,後來不知道想通了什麼,准奪姜姬夫人位分,貶為庶民,葬在某處山清水秀處,不立碑,不建祠,只讓春草十里,溫柔的覆蓋她骨。

不久,這片青草旁邊,修起了一座山居,住進來一個瞎眼又背弓的男子。

「好像是魏家的瘋子。」附近村民有認得的,都忌諱的避開道走。

時不時有魏家的奴僕來訪,給男子送東西,還有那位少脈的主母,也不勸他,來了就陪他坐一會兒,說魏許長高了,更淘氣了。

男子在山居前種下了一棵枇杷樹。

除草,澆水,施肥,固枝,因為看不見,開始男子做些事都很困難,他又不讓奴僕幫他,遂一點點摸索,異常有耐心的學。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男子生活的全部,就是這棵枇杷樹,於是慢慢的竟也能如看得見般,照料這棵樹了。

因為遇見某個人,時間過得很快。

因為失去某個人,時間過得很慢。

開始還有村民來嬉笑,不懂事的孩童也圍着籬笆牆唱童謠,男子都目不斜視,神情淡然,比如被扔了石頭,他只是爬起來,拍拍灰,不怒也不懼。

但若是有人敢對那棵樹動手腳,男子自己看不見,但會在奴僕來的時候,命令魏家的暗衛,一報還一報,說這話時,他臉上有罕見但渾然天成的威嚴。

是某些人記憶里,再不曾老去的小將軍。

於是村民和孩童都懂了,龍的逆鱗在哪兒。

沒有人打那棵樹的主意了,慢慢的,也沒有人打男子的主意,主要是沒意思,油鹽醬醋,他們的日子也要過。

總比守着一個從來不回應,也從來沒反應的瘋子鬧騰強。

茫茫青草十里,孤零零的山居,孤零零的男子,一棵枇杷樹,天涯故人遠。

轉眼,諸侯歷一百五十年。

晚春初夏的季節,陽光像融化的金子。

吳國和燕國交界的某處山居。

程魚把先生從榻上搬下來,放到四輪車上,推到院子裏曬太陽,自己則在旁邊搭竹架子,準備曬涼席。

「先生,要立夏了,小十三把涼席都翻出來了,晒晒霉氣,今年就能用了,對了先生,今天中午吃蓮子燉雞湯?前陣子太后,不是,族姑來瞧我,帶了好多吃的,現在還沒吃完。吃完飯我們去村裏,馬上要到穀雨了,村裏的姑娘媳婦們都在走穀雨,我們也去瞧瞧熱鬧。」

程魚一邊曬涼席,一邊和先生嘮家常,哪怕先生永遠不會回應她,她能聽見自己的迴音,在山谷里盪。

但她已經習慣了,三年時間,手掌粗糙了,面容蒼老了,無數夜裏獨自流了又乾的淚,都在她看見先生的每個瞬間,化作了不後悔。

又一年,再一年,山河從容,金石為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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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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