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離別與重逢

第一百八十八章 離別與重逢

張大缸也猛然吃了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眼前的傷員就是李三。他是俘虜嗎?對面的陣地上的確有從東山來的國軍。他們在向我軍戰士喊話,快別跟着窮共產黨干啦,跟我們去東山享受榮華富貴啊,我們有有酒有肉還有美女——但李三看着不像。他穿着志願軍軍裝,也和志願軍傷員住在一起。他參加了志願軍?這個答案應該是正確的。可他參加志願軍的目的是什麼?

就在張大缸迷惑之際,李三已經恢復了平靜。他眼神中又露出了那種坦然親和的目光。這種目光張大缸看到過。那是在運河河堤上,張大缸拔出手槍對着他的時候,李三就是這樣眼神。

李三對張大缸說:「大缸兄弟,你不是想殺我嗎,來,動手吧。」

張大缸笑笑:「三哥,就是現在我還想殺你,也輪不到我動手了。你怎麼到志願軍隊伍來了?」

「很奇怪吧?我也很奇怪,這件事等我們下了火車到了醫院再說,行嗎?」李三的眼神有些些許的變化,露出了祈求。

張大缸點點頭:「好吧。你傷在哪兒了?」

「大腿,機槍子彈留下了貫通傷。」

「現在好些了么?」

「還不能動。」

「好,到醫院后,我再去看你。」

張大缸沖李三點點頭,轉身走了。身後的傷員問李三:「李排長,那位戰友為什麼要殺你?」

「誤會。」李三低低地回答了這兩個字。

「誤會?」張大缸差點沒忍住回頭。他頓了一下,才向自己的車廂走去。以前絕不是誤會,只是現在李三用自己的腿為自己減輕了罪過。張大缸真不好發作。

到了省城的醫院,李三就像車窗外瞬間飄落的樹葉,在張大缸眼前隨風晃蕩了幾秒鐘,就不見了。張大缸不想再看到李三,不想再提及李三的過去,也不想再說他的現在,還有將來。張大缸對李三仍有些琢磨不透。但他當漢奸的事實確鑿。直到今天,張大缸仍有些後悔,當時怎麼沒有開槍。

可不想見的人卻又出現在眼前。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裏,昨晚手術的張大缸被抗戰和護士一起扶著,來到太陽底下曬暖。已是初冬時節,院子裏樹上的葉子也落光了,只留下光溜溜的枝杈。

一群正在康復中的傷員正在慢慢滿血復活。他們在討論著戰爭,說着自己經歷的某場戰鬥。他們很慷慨,也很激揚。有兩名戰士嗓門像大炮一樣怒吼著,惹得護士長向他倆微笑:「同志,裏面還有更做好手術的傷員,請您小點聲。」

護士長轉身離去,他們又從嘀嘀咕咕到大聲議論,接着護士長又跑出來。

但心地善良的護士長頗為無奈。這是一群在鋼與火中僥倖生存下來的傢伙們。他們親身體驗過將死的滋味。此時此地,他們變得無所顧忌,海闊天空。他們也有高聲闊論的資本。何況,張大缸在做完膝蓋手術,卧床靜養的那段時間,傷員們吵吵鬧鬧的聲音舒緩了不少煩悶。

張大缸卻不願意與他們同流合污,也不願意以副軍長的身份警告這些戰士。抗戰扶著張大缸,沿着石子鋪成的小路,來到角落的小亭子下。李三正坐在停止的台階上。他面對着院牆,躲在陽光的後面。張大缸看到了他,示意抗戰離開。但李三聽到動靜,機警地轉過頭來,喊了一聲:「大缸兄弟。」

「啊,三哥,你也在這家醫院?」張大缸躲不過去,只要硬著頭皮問道。

「是啊,」李三站起來,走到張大缸面前,看看抗戰,欲言又止。

「你好像有話說?」張大缸扭頭對抗戰說:「你先出去轉轉,一會再來接我。」

「是。」抗戰答應一聲,轉身走了。邊走,他還邊扭頭看着李三。張大缸並沒有告訴他李三是誰。

「說吧,就剩下我們倆了。」張大缸從口袋裏掏出煙,遞給李三一支。

李三接過來,就著張大缸從戰場上撿來的美國打火機點燃,貪婪的抽了一口,又狠狠地吐出來。煙霧瞬間籠罩住他的臉,但很快又清晰了。那是一張飽受磨難的苦楚后,又覆蓋着一層硝煙的古銅色的臉。

許久,李三才說:「我早就是一個該死的人,活到現在只能算苟延殘喘。」

「嗯。」張大缸點點頭:「自從你當上鬼子翻譯官后的那天起,你就該死了。知道么,張善良就是我殺的。我殺他並不因為他想害死我全家,是因為他當了狗腿子。」

「這個我知道。但我跟他不一樣。」

「是,三哥,你明明看見我向你舉起了槍,但你呼喊鬼子追殺我,說明你還算有良心。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投靠鬼子啊。三哥,我最恨漢奸,我覺得漢奸比鬼子還可恨上百倍,他們是在幫外人欺負自己人啊!」

李三又抽了一口煙,幽幽地問:「大缸,你真認為三哥是漢奸?」

「你都成鬼子翻譯官,還當了什麼運河緝私大隊的大隊長,還說那時自己不是漢奸?」

李三沉默了。他看看張大缸,沒再說話。

「你後來是怎麼成為志願軍的?」張大缸問:「是想趁機從朝鮮逃望東山么?」

李三笑了:「哈哈,大缸,我知道,三哥在你眼裏,不是漢奸,也是國軍。可是你錯了。我沒想逃。自從濟寧第二次解放后,我就脫離了國軍,我想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安靜地過完這輩子。可我被告發了。人民政府要槍斃我。我逃了,卻又沒出去。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積蓄,想到了死。聽說解放軍的一支部隊正在曲阜組建志願軍,我換了個名字,當上了伙夫。」

「哦,我明白了。」張大缸點點頭。

「你不明白。」李三說:「我當兵不是為了活,而是為了死。到了朝鮮,我對連長說,我以前干過國軍,會打仗。連長開始不同意,後來連里的戰士越打越少,連長沒再問我,就讓我上了陣地。我幹掉了三個美國鬼子,還有五個南朝鮮偽軍。我想我夠本了,就希望子彈能打中我,炮彈能炸倒我,可越想死,就越死不成,我站在戰壕上端著機槍掃射,可狗日的美軍子彈就打不中我的要害,當上排長,我帶頭猛往前沖,可敵人的炮彈總離我很遠,終於有一次,敵人的機槍子彈打中了我的大腿,我低頭一看,血汩汩的往外冒,心裏就想,好啊,動脈被打穿啦,我可以死啦。我閉上了眼睛,卻又被救活了。呵呵,這都是他奶奶的命。」

「你這是在贖罪。好了,三哥,既然閻王不留你,你也贖過罪了,就好好地活着吧。」

「是,我不想死了,但是,大缸,我不是在贖罪——」

張大缸打斷了李三:「是的,你們國軍有那麼多部隊投敵,在你眼裏,這或許根本不是罪過。」張大缸的臉有些紅了。

李三獃獃地看着張大缸,隨後,臉上又露出了微笑。但李三的微笑很不自然。他也應該不自然。

張大缸站起來,說:「三哥,以後遇到困難,跟我說一聲,畢竟你也在戰場上為國家流過血。」

「謝了,我連死都不怕,還能有什麼困難。」李三挪著步子,一瘸一拐地向病房走去。

抗戰跑了過來,低聲問:「副軍長,他到底是誰?」

「哦,以前是國軍。」張大缸也壓低聲音說:「走,回病房。」

兩個月後,張大缸正準備帶着抗戰返回朝鮮戰場的時候,他接到去高等軍事學院高級指揮系學習的通知。同時去學習的還有抗戰,他在初級指揮班。

這個通知有些突然。距開學還有四天時間。張大缸給趙政委打了電話。趙政委說:「這是上級的決定,接到通知就是看到命令,務必遵守,提前報道。」

掛了電話,張大缸沖抗戰苦笑了一聲:「以前有幾次要送我去抗大學習,都因為部隊忙而不了了之,現在部隊仍然忙,卻必須要學習。快去準備吧,余抗戰同學。」

高級班的學制一年。這一年過的不快也不慢。張大缸一邊想着前線的兄弟,一邊如饑似渴的學習著戰爭理論。慢慢的,張大缸發現許多戰爭戰鬥理論就是對以往他參加或指揮戰鬥的總結,當然,還有更新的,比如聯合作戰的理論,讓他耳目一新。

畢業后,視野更加開闊的張大缸準備返回戰場時,戰爭已經結束了。美煮朝鮮司令官克拉克說他是第一位沒有在戰勝勝利下籤停戰協議的司令官。

敵人沒有勝利,那就意味着我們勝利了。我們用勇往無前的戰鬥精神,用一不怕死二不怕苦的革命精神將西方國家在我國國境上架上幾門大炮,就想讓我們屈服的歷史畫上了句號。

張大缸無比興奮,也無比自豪。他也為錯過最後的戰鬥而感到無比遺憾。

D軍在返回的途中,接到了命令。這是一份移防的命令。D軍的新駐地是我國中部的最北面。黃副司令不再兼任軍長,張大缸成為軍長。而李中則奉命去西南某軍當了副軍長。

赴任前,張大缸帶着抗戰先返回中原軍區司令部,向居司令和趙政委道別。讓張大缸揪心的是,居司令已經住院,醫生說居司令狀況很不好,這樣下去,恐怕支撐不了兩年。

趙政委也為居司令憂慮。更要命的是,居司令的妻子兒子至今沒有下落。

看着居司令憔悴的面容,張大缸掉下了眼淚。居司令笑着罵道:「幹嘛,提前給我送終啊,告訴你,興華,老子死不了。」

「嗯,您一定能活到一百零一歲。」張大缸哽咽著說。

「你那是放屁!」居司令又笑罵道:「興華,別在浪費時間了,去吧,再去運河邊看看咱們呆過的地方,這兩天老是做夢又回到了哪裏。呵呵,你先去,等我身體好了,我再去。」

「是!」張大缸站起來,點點頭。

回到運河后,又回了一趟家,看望自己的父母,還有李娟的父母后,張大缸踏上了往北的火車。此時,中原腹地已春回大地,車窗兩側,沐浴在和平陽光下的人們開始收拾田園,開始了耕作。

來到軍部新駐地,邊鵬和副軍長趙宇傑、參謀長孟凡志已帶領全軍附近修建營房。在D軍的防區內,有三百多公里的邊境線。而軍部駐地也屬於較為偏僻地區,五十公裏外便是沙漠。邊鵬已經制定好了計劃,先修營房,再植樹種草,開墾農田,要讓部隊變成一個巨大的農場。

「哈哈,我們總是這樣,有仗打了,我們就扛起槍,打完仗就搞建設。」趙宇傑樂呵呵地說。

可就在第一次軍常委會上,老余提出了轉業申請。他說:「一是部隊不打仗了,安穩了,二是我的年齡大了,快奔五十嘍,我想回家了。」

張大缸還以為老余是說說而已。但沒想到,老余是真的。他慌忙給趙政委、黃副司令打電話。但趙政委和黃副司令也沒能阻止住他。黃副司令甚至說:「你來軍區當後勤部副部長吧,這裏離你家近些。」

但老余還是毅然決然地走了:「大缸,邊鵬,我真得走了,謝謝你們給我的照顧,嘿嘿,全軍就我一個人敢直呼你倆的大名。對了,我把抗戰交給你倆了。」

老余走那天,張大缸喝醉了酒,跑到軍營外的土坡下,大快淋漓地痛苦了一場。一個月前,他站在李木頭的墳前,也這麼哭過一次。可哭完,心裏依舊堵得慌。

那年夏天,軍里來了一兩千新兵。這是移防后的首批新兵,張大缸和邊鵬非常重視,讓軍副參謀長兼高大猛親自負責訓練。

一天,張大缸視察部隊路過新兵團時,聽到轟轟的爆炸聲。張大缸對抗戰說:「新兵團正在組織手榴彈實彈訓練,走,看看去。」

抗戰讓司機拐彎,進了滿是帳篷的軍營。高大猛跑過來迎接,彙報完新兵訓練情況,又悄悄地告訴張大缸:「軍長,今天早上我看到一名戰士,鼻子眼睛像極了咱們以前的居司令。」

「哪裏的兵?」張大缸問道。

高大猛想了想,回到答說:「我問過了,好像是山西榆次的,對,就是榆次的。」

「哦。」張大缸失望的點了點頭:「中國有四億多人,長的像也很正常么。」

「我也這麼想的。」

「行了,我走了,你們注意安全。」

「是,軍長。」高大猛往外送張大缸。他扭頭看了一眼,拉住了張大缸:「軍長,就是那小子,你看他的背影就像居司令。」

張大缸回頭,順着高大猛的手望去。果真,一個十八歲左右正握着手榴彈的新兵奪目地映入了他的眼帘。張大缸對高大猛說:「投完彈,立即把他叫過來!」

「是,」高大猛笑着說:「你不是想讓他冒充居司令的兒子吧?」

兩分鐘后,新兵跑了過來,有些害羞的站在張大缸跟前,舉手敬禮喊道:「首長好!」

張大缸仔細地看着新兵,越看越詫異。新兵的眉毛,眼睛,鼻樑還有嘴巴,臉龐都像極了十年前的居司令,就連個頭也跟居司令相仿。

「你姓什麼?」

「報告首長,我姓居。」

「啊,那你叫什麼?」

「首長,我叫,叫居小龍。」新兵被張大缸看的有些發慌了。

「放鬆點,呵呵,咱們就是拉拉家常。」張大缸拍拍居小龍的肩膀,又問道:「你是山西榆次人?」

「是,首長。」居小龍看着張大缸親和的笑容,放鬆了不少,他又回答:「我老家不是榆次。」

「那你老家在哪?」

「報告首長,在濟南,可我從記事後一次沒回去過。」

張大缸以自主心中的激動,又問:「那你們為什麼搬到榆次?」

「嗯,這個,是因為我父親是地下黨,被國軍抓了,然後我媽媽就帶着我逃走了。」

「那你今年該十八歲吧?」

「首長,是,我今年十九歲。」

「哦,」張大缸拿出煙來,遞給高大猛一支。他在打火時,雙手有些顫抖。高大猛接過煙,一直瞪大着眼睛,卻忘了點上。

「你現在還姓居,那意思是你媽媽,哦,我的意思是說,你媽媽一個人把你拉扯大?」

「不是啊。」居小龍回答說。

張大缸心涼了一下,問:「還有誰?」

「我姥爺,姥姥,還有舅舅,舅媽。他們跟我們一起去了榆次,哪裏有我姥姥的一個遠親。」

「除此之外,就沒有別人了吧?」

「沒,沒了——」居小龍緊張地看着張大缸。

「嗨,軍長,你太磨嘰了。」一旁的高大猛着急地問居小龍:「小龍,你媽媽沒改嫁吧?」

「啊,沒有。首長,這是我家的私事,我來當兵也是政審過的——」

「呵呵,是,我知道。小龍,你爸爸的名字你知道么?」

「知道啊,叫居龍華。」

「快去,給趙政委打電話!」張大缸扔掉煙頭,對高大猛喊道。

「新兵團的電話打不到中原軍區。」高大猛着急地回答。

「好吧,我去。對了,我替小龍給你請個假。小龍,還愣著幹什麼,跟我上車,今天我就送你去中原軍區,對了,還得去榆次接你媽媽!」張大缸大聲喊道。

「首長,您這要帶我去哪啊?」居小龍不知所措的說。

「去見你爹!」高大猛踢了一腳居小龍:「臭小子,眨眼之間,你就成了高幹子弟了,還不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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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扛起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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