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城上飄白綾

第六十九章 城上飄白綾

傍晚時分,北營寨的將軍稟報說,有五十名唐軍兵士想沖營進入睢陽城,但全被斬殺殆盡。尹子奇除了讚許北營寨防守嚴密之外,並沒有任何觸動。他想到了那可能是報信的唐軍,卻並不以為會有援軍。若唐軍有心救援睢陽,那他們早來了。還有,他已向各營寨下達了明天攻城的帥令。他日日觀望城頭,發現城頭的唐軍兵士走動越來越少,而且那些抬着大鍋送飯的火頭軍們已經三天沒有出現了。他料定城中再沒有可吞咽進腹中的東西了。

黃昏時分,坐在中軍大帳里的尹子奇突然聽到天上嘎嘎的叫聲,那叫聲密集而又傷感,如戰鼓在耳邊敲響一般。尹子奇跑出中軍大帳,看到了漫天的天鵝。那些天鵝如白雲一般地從睢陽城內飄起,奮力地向南飛走。在天鵝的陣陣叫聲中,尹子奇突然有了幻覺,他彷彿感到這些天鵝是由睢陽城中的將士化成的。

尹子奇獃獃地看着西邊的天空。最後一抹的紅色淡去了,烏黑的顏色升了起來。微風拂來,一陣陣涼意向尹子奇襲來。現在已是仲秋。雖然今年中原正午的太陽依然有着夏日般的熾烈,但按時間推算,范陽北面一百里的家鄉那片草原已是金黃一片,或者已經下了第一場霜。尹子奇第一次想到了家,想到了草原。他想回去了,而且這個念頭如乾菜烈火般地變得極其強烈,就像一口氣喝光了一大罈子酒的人,瞬間變得頭暈腦脹。可身為燕國元帥的他知道,如果能回到家鄉將會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讓馬馱着他的屍體由黯然地親兵護送回去,一種則是橫掃天下后,他在親兵的簇擁下,威風凜凜地踏馬遼闊草原。

毫無疑問,尹子奇會選擇后一種方式回到家鄉,他心中依然有着縱馬天下的強烈。而想橫掃天下讓燕軍的旗幟插遍所有城頭,首先要攻下眼前這座小小的睢陽方城。

尹子奇更感到了秋天的涼。他心中充滿了悲傷和惆悵。他獃獃地望着夜幕下的睢陽南城頭,想起了城內的張巡。是他讓自己變成如此的嗎?是他,又不是他。尹子奇自己回答道。各為其主之下,張巡與自己只能選擇著唯一的選擇。尹子奇再次感到了張巡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他又望了城頭一眼,心想若不是戰爭,他會和張巡成為惺惺相惜的諍友。可沒有這場戰爭,他會和張巡相遇相識么?自己在范陽邊塞當着將軍,而張巡則在中原做着縣令,恐怕一輩子都見不上一次面。尹子奇苦笑了一聲,轉身回了中軍大帳。

一個時辰后,西城內偌大的院落內站滿了睢陽將士和百姓。他們在為吳氏舉行着隆重的葬禮。兵士們點亮了火把,驅趕了院落里的夜色,也照亮了每個人臉上晶瑩的淚珠。所有人都在為棺木里的弱女子悲戚著感動着。沒有人懷疑,若不是吳氏,人們無論如何也發現不了地下倉庫里的糧食,所有人也相信,那些潔白的天鵝飛臨睢陽城,心甘情願地被射殺是為了感念吳氏的捨身成仁。

許遠派兵士拿着鐵釺尋遍了城中的每一個角落,再也沒有發現一處藏糧食的地方。許遠更加覺得這是天意了。他下令留住了兩隻翅膀受傷的天鵝,讓宋剛養起來,讓那兩隻天鵝陪伴着長眠的吳氏。

宋剛撫摸著兩隻天鵝,嚎啕大哭,哭聲翻過了院牆,飄蕩在西成城頭。南霽雲也忍不住悲戚,嗚咽的哭着。

就在兩天前,南霽雲的衣衫臟破的已經穿不住了。他找來針線,靠着跺牆,笨拙地縫著。恰巧張巡來巡城,看到南霽雲笨拙的模樣,不由笑道:「南八,這事交給少夫人就行了,這小小的銀針可真難為了你這個使大刀的猛將。」

南霽雲笑着說:「少夫人縫的針腳是密實,可我不能總是煩勞夫人。」說着,低頭又伸出粗壯的手指去捕捉細小的銀針。其實,南霽雲有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夫人吳氏也在忍飢挨餓,不好再去討饒了。

張巡臉上掛滿了陰雲,說道:「大丈夫就該做大丈夫的事,你怎麼變得如此婆婆媽媽!」

南霽雲趕緊拱手說道:「末將這就讓宋剛送去不成?」張巡看着南霽雲的模樣,又笑了。

第二天,宋剛將南霽雲的衣衫送到了城頭。吳氏不僅縫補好了衣衫,還漿洗的乾乾淨淨。南霽雲接過衣服,不由一陣陣感動。要知道吳氏和城中的婦女一樣,每天要給將士們縫補漿洗數十件衣衫啊。

地下的倉庫被填平了,只留下了一處墓穴。南霽雲、姚閻等將領用繩子拉住吳氏的棺木,一寸一寸地平穩地放進了墓穴之中。將領們又揮動鐵鍬,想墓穴之中撒著黃土——

所有人都哭出了聲。他們為了一位柔弱卻剛強的女子而哭。他們在心中罵着這沒有天倫地理的世道,也有着絲絲的自責。他們是男人,卻保護不了一位女子。可世間又有多少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無奈,又有多少即便殺身成仁之後又不能改變的黑暗呢?此時,他們唯一能做的似乎只剩下了悲傷和懷念。

從地下搬上來的小麥被磨成了麵粉做成了大餅,射殺的天鵝也煮成了肉湯。而將士們似乎習慣了飢餓,只是不由自主地咽著唾液卻沒有人動。張巡帶頭喝湯吃餅,將士們才端起碗拿起大餅。可南霽雲等將領們邊吃邊流淚。「餅和肉湯是夫人用命換來的啊——」南霽雲哭着喊道。沒有人回應。因為所有人都知道。

四座城頭都掛起了白綾。那是南霽雲從真源帶來的白綢緞。許遠下令全都掛了起來,以此悼念吳氏,也以此向叛軍表達堅守到底的決心。

第二天一大早,在寨門值守的校尉來到中軍大帳,叫醒了尹子奇:「稟元帥,睢陽城樓上掛起了白布。」

「是唐軍要投降嗎?」尹子奇一咕嚕坐了起來,大聲問道。

「小的看着不想。」校尉小心地說道:「應該是城中死了什麼人。」

「嗯?難道是張巡餓死了?」尹子奇着急地穿上軍衣和鎧甲,趕忙走出中軍大帳,來到營寨門前,舉頭望去。

晨光中,尹子奇看到不止是城門樓上掛着白綾,兩邊的跺牆上也掛滿了白布。那些白布在微風中一閃一閃地飄動着,讓尹子奇想起了昨天黃昏時那漫天的白天鵝。

尹子奇下令打開了寨門,他決定要去城下看個究竟問個明白。聞訊而來的親將為防不測,要帶着親兵要跟隨尹子奇一起去。

尹子奇喝令住了親兵,只帶親將攀過壕溝,來到城下一箭之地的地方站定。

城上的王順和黃三看到只有兩名身着叛軍兵士軍衣的人來到了城外,就想肯定是前來打探消息。二人命令兵士不要搭理二人。

尹子奇站了半天,看城上沒有任何動靜,又舉步向前走去。親將緊張了,小聲地說道:「元帥,防止唐軍射箭啊——」

尹子奇笑了笑,繼續向前走去。親將無奈而又緊張地跟在身後,右手放在了腰刀的刀柄上。

來到距離護城河邊,尹子奇才停住腳步。他抬頭向上喊道:「唐軍將士,你們為何掛起白綾?」

王順從垛口探了探頭,仍沒搭理尹子奇。

尹子奇看到了王順,又大聲問道:「是不是張巡張大人有了不測?」

王順火了,伸出頭來大罵道:「你們尹子奇才死了呢?在胡說八道,放箭射死你這個龜孫!」

尹子奇的親將又是生氣又是緊張。他趕緊拔出腰刀,準備撥打城上射下來的箭羽。而尹子奇沒有惱怒,仍心平氣和地對城上喊道:「張大人無恙最好。這位小兄弟,你們糧食吃光了吧?我們尹元帥托我給睢陽將士們帶話,凡是主動出城者,仍一概不殺也不為難,全部放走!」

「放你娘的臭狗屁!」黃三騰地站了起來,手指城下大罵道:「回去告訴尹子奇那個混蛋,讓他儘管放馬過來!」突然,他看清城下一人右眼眼窩上似乎有着深深地疤痕,又說道:「那人,你的右眼是不是瞎了,那尹子奇也太王八蛋了,還讓你這個半瞎的人跑到城下打探消息」

尹子奇仍平靜地說道:「你說的話我只能部分地告訴我家主帥。另外,也請你轉告張巡張大人,張巡大人不只能教兵士們守城,還要教他們有教養的說話!」說完,尹子奇轉身離去。

王順和黃三互相看了一眼,黃三又沖着城下罵道:「你是誰啊,老子連尹子奇都不怕,你算什麼東西?」

而尹子奇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着。待走出一箭地外,尹子奇的親將終於忍不住了,他扭頭大罵道:「城上唐狗聽着,今天定將你們剁碎了喂狗!」

親將罵完,又低聲問道:「元帥,今日還攻城么?」

尹子奇笑了笑,說道:「你都告訴他們了,怎能食言?」

就在尹子奇的親將回罵城頭的時候,張巡來到了南城。他剛在吳氏的墳前祭奠了一番。他的心仍針扎一般地疼著。他想找人給吳氏刻一塊碑,但城中已沒有了像樣的石頭,也沒有了工匠。他只能將心中的虧欠延續下去。

張巡的臉色仍流露着難以掩飾的悲傷。王順和黃三看着張巡心疼不已,趕緊上前拱手施禮。張巡問道:「方才什麼人在城下大喊?」

「哦,是這樣」王順將方才發生的向張巡說了一遍。

「啊!」張巡聽后趕緊來到垛口前,尹子奇已經走過了壕溝,就要到營寨門前了。他轉身對王順和黃三說道:「你們可知道方才之人是誰?」

「誰啊?」王順和黃三瞪着眼睛問道:「難道中丞認識?」

張巡搖了搖頭,說道:「那人是尹子奇啊。」

「啊!」這下該王順和黃三驚訝了。他們長著嘴巴,後悔地說道:「早知道是他,我們就放箭射死這個龜孫了!」

張巡卻看了看二人,說道:「尹子奇說的還真沒錯。」

兩人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張巡。

張巡沉默地看着進入營寨門的尹子奇,沒再說話。他和尹子奇兩人雖未在近處謀面,但八個多月的連續的征戰,已似乎知道了相互的秉性。這些剛一直呆在寧陵剛進入睢陽的王順和寧不沖自然不會理解。

張巡遠遠地看到營寨門沒有關閉,轉身向王順和黃三說道:「叛軍真要攻城了,黃三,速去告訴許大人,讓他向各城頭再送兩大筐麵餅!」

黃三答應了一聲「遵命!」又問道:「中丞,我們早上吃過飯了,現在送大餅做什麼?」

王順卻有點明白了。他踢了黃三一腳,說道:「少廢話,趕緊去!」

黃三剛跑下城頭,叛軍營寨中的戰鼓聲便轟隆隆地傳到了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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泣血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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