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蠱雕:太湖邊的神獸

第二章 蠱雕:太湖邊的神獸

女媧之後的傳說

天地有不完之理。

女媧曾以甚深法力,發絕大願心,在大荒山[33]無稽崖煉成頑石三萬六千五百塊,補天之缺。事情到此,本來已了。哪知在另一個時空中,出了一位有大力量的人物。這人物雖有奪天地造化之功,但一生不順,失意中乃精神散亂,做事隨性胡為,在這三萬六千五百塊補天石中偷了一塊,營造自己的一片太虛幻境。對旁人卻說:當初補天之石原有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這一塊是多出來的。殊不知他這一大膽妄為,竟令這一時空的人魔妖獸均大受荼毒。蒼天之缺口雖大致彌合,但石頭少了一塊,瑕疵自然難免。以有窮南部大荒原為中心,千里方圓中,每百年便有一次天火之劫。不過,只要人們把這劫難忘記,在天劫到來之前,日子照常過。

老不死在這壽華城已經活了一百多年了。從七十多年前城池奠基開始,他就生活在這個地方。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這座城池的名人,上至葛闐,下至金織,都知道他的存在。一個人在時間允許的情況下,只要集中地在一個地方晃來晃去,總能讓人家知道他。但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整個壽華城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只是偶爾講到一些失去了主人公姓名的笑話,才把他這個人拉來做故事中的主人公,作為壽華城的故事中愚蠢、迂腐、貪婪、膽小、無能的象徵。至於他真正的事迹,整個壽華城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可憐的老頭子,是一個被全城記住的人,又是一個被全城忘記的人。

不但別人把他忘記了,連他自己也幾乎被自己忘記。如果不是七十二年前埋下的那七十二壇酒。

七十二年前,那個時候天劫還被大部分劫後餘生的人記得。他們在城池建成之日,埋下了七十二壇酒,作為一個標記——以後一年開封一壇,酒喝完了,天劫也就來了。最後一壇酒上面,刻着一百年前天劫來臨的具體日期。

埋下這七十二壇酒的人,在七十二年中一個個老死了,病死了,那天劫的傳說在傳了兩三代人之後,漸漸變成一個騙小孩子睡覺的故事。

連那唯一還殘存着那份記憶的人,也完全把這件事情給忘記了。當初他和他的同伴,誰都不認為自己能夠活到七十二年以後。這個活了一百多年的老頭,老得連自己的名字和年齡都忘記了。他無憂無慮地在這座城池裏廝混了整整七十二年,從來沒有想到要走出這個百年相依的地方。而且在這座城池生活得久了,也開始害怕和拒絕走到外面的世界去。直到這次過年,他依照着連他自己也忘記了緣由的習慣,爬進了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地洞,把那壇刻着字的老酒拿了出來。在漆黑的地洞中,他甚至沒有察覺這就是最後一壇象徵之酒,一直到一個來蹭酒喝的鄰居問他:「老不死,這酒罈子刻着的是什麼啊?」

這個問題勾起了老不死對自己年齡的記憶、對這壇酒的象徵意義的記憶,以及對那次天劫的恐怖回憶。他像瘋子一樣大叫大鬧起來,當然沒人會相信他這個愚蠢的、迂腐的、貪婪的、膽小的、無能的人的話。過了幾天,老不死的鄰居突然發現這個老頭子不見了,不過也就詫異了那麼一會兒,便把他給忘記了。大概半個多月後,他再次出現在西城,作為兩個據說是大人物的外人的陪襯,這並沒有引起人們的好奇。

大風堡,無爭廳,氣氛有些尷尬。

幾個大人物隱隱然在氣勢上對峙著,讓那些沒什麼干係的人夾在中間特別難受。他們只希望有人攪攪局,把這不溫不火、不死不活的局面攪渾了,喘口氣。但江離卻知道,如果有人把現在這種均衡的局面打破,後果可能會嚴重到連東道主葛闐也鎮不住,或許他在這座城池的權威也到頭了。

「城主,聽說,壽華城有一位活了上百年的老人,大號稱做『老不死』。」江離見打破沉默的居然是窫窳怪札羅,暗中嘆了一口氣,由這個人來掌第一勺,這鍋湯註定越攪越渾。

「不錯。」葛闐應道。光憑這句話,誰也沒能猜到札羅的意圖。

「據說,這個人從壽華城建成之日起就在這裏了,算得上壽華城的元老了。」

葛闐向老不死掃了一眼,一直盯着葛闐的眾人也跟着向老不死掃了一眼:這個札羅口中的「元老」,聽了葛闐這句話,自得之情溢於眉目口鼻之間。

「據說他是這城池草創時的三千個兵丁之一,這大風堡的基石,也有他的一分力氣,算是我壽華城的一位耆老。

「我曾聽說壽華城有兩大秘密,久遠得沒人知曉了。大風堡的第一代堡主是有傳世家書的,可惜三十多年前卻失傳了。」

葛闐神色不動,但閃爍的眼光似乎對札羅有些不滿。江離曾聽說,這座城池在三十多年前一度易主。當年經過多少流血大戰、陰謀詭計,江離並不知道。

改朝換代的真相,向來是居於統治地位的人最忌諱的事情。

札羅繼續說:「聽說這兩大秘密雖然在三十年前失傳,但有一個人卻還知道一些線索。」

葛闐的聲音依然克製得很平和:「市井謠言,不足為論。」

札羅打了一個哈哈,說:「原來城主對此毫無興趣,早知道我便應該先下手為強,如今卻讓靖歆上人和有窮商會捷足先登了。」

這話一出口,幾乎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在眾人的眼中,有莘不破之所以敢和靖歆相抗,背後自然有人撐腰——這個人,大家就自然而然地會想到是羿之斯。而能引起靖歆和羿之斯爭奪的人,來歷一定大不簡單。難道真像札羅所說:這場爭奪的背後隱藏着兩個大秘密?

片刻之間,老不死從洋洋自得變得戰慄不安。當在場數十人的眼光——包括葛闐的眼光——向他射來的那一瞬,老不死突然感覺自己就像一尾待宰的活魚。他看了看他臨時找來的護身符,此刻正大口大口地吃肉喝酒。

半個多月前他隨着一個商隊逃出這個即將遭劫的災難之城,眼見就要踏入葛國國界,卻被一個方士抓住了,逼問了許多他不大記得的事情。在沒能問出有用的信息以後,這個方士決定到這頭「獵物」的老窩——壽華城來尋找線索。

老不死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小夥子,突然後悔自己的選擇。當時他在靖歆和有莘不破之間選擇了後者,是覺得這個毛頭小夥子好對付些。積年的經驗告訴他:如果落到靖歆手中,即便自己最後幫他實現了願望,也逃不了兔死狗烹的下場。有莘不破也許好對付些,但這個看起來只有幾斤蠻力的小夥子,真的有能力在群雄虎視的情況下保護自己嗎?

土窗射進來的昏暗陽光讓金織知道,太陽就快下山了。阿三躺在她身邊打呼嚕。雖然還沒入夜,但男人經過一場激烈的大動以後,總是特別容易產生睡意。

金織爬起身來,對着鏡子理了一下衣服。她已經開始顯老了。即使是做妓女,她也不曾像石雁和銀環一樣,在這圈子裏輝煌過。年輕的時候,她也曾和幾個中等姿色的同行爭風吃醋,但現在卻只求平平安安地度過下半生。當鏡子中的人顯得齊整以後,她取過幾個布幣,出門反鎖,向市集走去。

有莘不破從侍者手中接過毛巾,擦了擦嘴,這表示他吃飽了。大家自然而然地都向他望了過去。

被這麼多人同時看着,有莘不破卻連一點不自然的神色也沒有,好像他覺得自己天生就該引人注目。

有莘不破半側身子,指著靖歆問站在他椅子後面的老不死:「那個傢伙為什麼追着你不放?」

眾人心裏咯噔一下,這也正是他們最想知道的事情。只要老不死肯說話,哪怕只要吐露出隻言片語,自己也可以據理猜測。只有靖歆黑著臉。這些話,本該是在無人處逼問的,但這小子卻冒冒失失地當眾問了起來,自己偏偏無法阻止。

「或許羿之斯會阻止。」靖歆心想,在他看來,羿之斯顯然是幕後操縱着有莘不破的人,而這個老奸巨猾既然有這樣的舉措,多半也知道一些內幕。即使一時沒法把老不死奪過來,靖歆也希望羿之斯私底下再去拷問老不死,因為秘密被公開對自己並沒有好處。但放眼看去,羿之斯沒有一點擔心秘密被公開的樣子。「這頭老鳥,到底在想什麼?」

「我也不知道啊!」老不死叫着屈,「他老問我說什麼什麼昆崙山[34],什麼什麼弱水[35],什麼樹林啊、園子啊,什麼果實啊,什麼母什麼娘,我都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我說不知道,他就,就,你看!」老不死上身的衣服全脫了,轉了一圈,皺巴巴的皮膚上全是不知怎麼造成的傷痕。「他就這麼折磨我!」說到這裏,這個老頭子開始氣憤起來,「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怎麼說?」

「媽的,這牛鼻子不是人!」有莘不破罵道,卻隱約聽身邊的江離輕聲說了一句:「原來如此。」馬上反問:「什麼『原來如此』?」

江離斜了他一眼,嫌他多口。有莘不破卻興沖沖地道:「你猜出什麼了是不是!呵呵,你能用鼻子聞出那老賊坐騎是紫色的,現在不如也聞一聞,看看這老頭子身上是不是真有兩個秘密。」眾人聽說「坐騎是紫色的」,無不想起札羅。眼見札羅就在上座,而這年輕人竟直呼「老賊」,一些持重的人無不搖頭,如果有窮四老在此,一定又要認為羿之斯失策。商隊行走,三分實力,三分運氣,還有四分得靠道上的朋友給面子,各路豪強,能不得罪的盡量不要得罪,但有莘不破卻像一個火桶,剛進壽華城就差點犯了葛闐的規矩,這邊惹翻了靖歆,那邊又向札羅開炮。「帶這樣一個人在身邊,只會讓有窮多樹敵人!」如果蒼長老在,這句話他一定會說的。

江離冷笑道:「既然是秘密,就應該私下裏說,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秘密也不成為秘密了。」

「這秘密對那牛鼻子也許有些用處,那個強盜既然說起,多半有些關係——但對我們卻一點用都沒有。什麼秘密?估計多半是寶藏之類的,說了就說了,捅穿了就捅穿了,最多也不過是解解我心中之癢。」

江離側頭想了想,說:「也對。」說着頓了一下,繼續說:「其實剛才寨主說的、大風堡家書所傳的『兩個秘密』,如果我所猜不錯,應該是有的。」

葛闐突然冷笑道:「大風堡的秘密,我大風堡的人不知道,嘿嘿,外人倒清楚得很!」

江離反問說:「三十年前,壽華城第二代城主在燭陰閣自焚,這件事情有吧?」

老不死脫口咦了一聲,葛闐原本不屑一顧的眼神也突然變得凌厲,大聲喝道:「尊駕到底是什麼人?!」

江離悠然說道:「你不用管我們是什麼人,你的事情我沒興趣知道,也沒興趣管。這壽華城在你眼中珍貴無比,在我眼中卻如同一粒轉瞬即逝的塵埃。我願意說話,只不過是我的朋友問起,我和他講講故事罷了。」

葛闐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有莘不破卻追問說:「三十年前你還沒出世啊,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這件事情他們瞞得這樣隱秘,普通人多半也難以知道。嗯,你師父告訴你的,對吧?」

江離笑了笑,應道:「你也挺會猜的呀。不錯,當年壽華城第二代城主曾向我師父借了一樣東西,眼見借期滿了,便來索還。到了這裏時,卻發現閣毀人亡,那東西也不翼而飛了。」

有莘不破問:「是什麼東西?」

「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怕就是那個牛鼻子最想知道的。」

有莘不破有些不滿:「你就別吊我胃口了。」

「我不是吊你的胃口,」江離說,「我是在吊某個你不喜歡的人的胃口。」

有莘不破定眼看去,見靖歆雖然表面鎮靜,但眼光閃爍著掩飾不住的熱切期盼。

「好吧。我先不問,嘻嘻。」

江離繼續說:「這東西有些人雖然看得比天還大,但在我師父眼中,卻也不算什麼。找了一下沒找到,也就算了。這件事情我也是在一次閑聊中聽他提起,因為對這沒有結果的事情有點好奇,便記住了。想來這件東西,就是壽華城的第二個秘密。」

「第一個秘密還沒說,怎麼就第二個秘密了?」

「因為第二個秘密對那牛鼻子也許還有些用處,而第一個秘密就算現在說了也一點用處都沒有。再過個兩天三天,整個壽華城的人就都知道了。」

老不死突然跳了起來,嚷道:「你知道!你真的知道!你,你怎麼會知道?」

羿令平忍不住插口問道:「這第一個秘密,到底是什麼?」這個問題,也正是眾人想問的。

蜷縮在金織門口的那個男人慢慢伸出手,抓了一把飯,往口裏塞去,他的眼神依舊茫然,就像在進行一個沒有意識支配的本能行為。第一口飯還沒吞下,一個身影遮住了陶缽。光線已經非常昏暗了。男人不用抬頭,也知道是女人。她的眼中突然暴射出極其凌厲而又極其複雜的光芒,那濃郁的殺氣又夾雜着一點溫柔的殘餘。

「你看你現在像什麼?」女人的聲音很低,但卻充滿怒火與痛苦。

「你像狗一樣縮在這裏,讓一個低賤的妓女像養野狗一樣養着你!你以前那呵神斥鬼的勇氣哪兒去了!那震懾群邪的氣勢哪兒去了!」她忽然笑了,「對了,我忘記了,你只是一個連男人的尊嚴都已經跑到陰溝里去的男人——不,你不是男人,你甚至連公狗都不如。公狗看見自己的母狗被別的公狗壓在身子底下,至少還會吠兩聲。可你呢!你是一條硬不起來的爛泥鰍。你看着男人們一個接一個地來和我好,你也只能看着!你也只會看着!縮在一旁眼睜睜地看着!你連爭風吃醋的勇氣都沒有了。我真不明白,你還活着幹什麼?你為什麼不去死!陪着那兩個女人——那個生你的女人和生你兒子的女人去死!陪你那還沒出世就變成一攤血水的崽子去死!」

男人的手開始顫抖,他的整個身體都已經被刺激得快要爆炸了。女人的樣子突然變得很刻薄:「可是你連死都不敢了!為什麼不站起來?為什麼不敢把你的弓拿起來?不能射死別人,你還不會殺了自己嗎?」男人的眼睛早已佈滿了血絲,五官全都扭曲起來。他突然閉上了眼睛,把陶缽裏面的飯一把一把地往嘴裏塞,就像往陰溝塞爛泥一樣。

女人突然像虛脫了似的。她知道自己又失敗了。她的刻薄,她的冷笑,她的痛苦,她的怒火全都不見了。走的時候,她連步伐都蹣跚起來,完全沒有平時的搖拽之姿。

金織的隔壁,門微微露出一縫,門縫後面,是一隻桃花般的眼睛。

「第一個秘密到底是什麼?」有莘不破問。

江離說:「是一件很不好聽的事情。」

「很不好聽?」

「因為大多數人不願意聽。」

「為什麼?」

「無論是誰,聽到自己會死,都不會樂意的。」

「我們會死?」有莘不破疑慮說,「你說的第一個秘密就是我們會死嗎?」

「咱們不一定吧。不過這壽華城內大部分的人只怕在劫難逃。」

老不死突然鬼叫了起來:「什麼?什麼?我們真的逃不過嗎?當年,當年我們還沒有這裏這麼多的高手,但也有好幾個人活了下來。難道這次天劫我們就逃不過了嗎?」

天劫!眾人對於江離所說的「第一個秘密」,突然有點眉目了。

羿之斯忍不住問:「江離小兄,真的有所謂的天劫嗎?」

江離還沒回答,札羅的眉目突然跳了幾跳。不一會兒,那駝子哈管帶急匆匆闖了進來,躬身說:「不好,窫窳寨主的坐下神獸瘋了,窫窳寨的兄弟們也按不住,它正在撞大風堡的城門。」還沒等他說完,札羅早跳了起來,向葛闐說了聲「兄弟去看看」,如風而去。

老不死指著札羅的背影大叫:「妖亂,妖亂!」

有莘不破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嚷道:「妖亂?所謂的天劫就是怪獸作亂嗎?」

葛闐突然喝道:「各位是本城的貴賓,本城敬之以禮,但若是倡言妖異,意圖惑亂我城中軍民,那麼請恕我葛闐無禮了。」

靖歆介面道:「不錯不錯,別說這些事情毫無來由,就算真的有什麼妖亂,壽華城兵甲之利,名揚天下,哪有鎮不住的?」廳中賓客原本已經騷動不安,聽了這兩人的話,這才漸漸平復,但竊竊私語聲仍然此起彼伏。

「不說就不說唄。」江離依然輕鬆自如,「我早說過,這裏的事情我不想多管,反正就算會惹到我頭上來,我也不怕。」

葛闐辨言察色,突然一陣警惕。他並不信真有什麼天劫,而認定這是一個陰謀的肇始。羿之斯、札羅、靖歆,這些人突然一起聚到這裏,難道真的是巧合?他沉思著,突然長身而起,道:「大家一起看看札寨主去,也許他正需要幫忙。」

「好了好了,寨主來了。」大風堡外,群盜高呼。

札羅向哈管帶說:「打開城門!」

「不行,沒有城主手令,城門誰也不得打開!」

「難道你要眼看着窫窳把城門撞破?」

哈管帶寸步不讓:「本城兵士盡量剋制,就是想請寨主安撫神獸。如果連寨主也治不住神獸的瘋病,那麼本城的弓箭手就只能得罪了。」

札羅冷笑道:「憑你們這些破銅爛鐵,能奈我的窫窳何?!」

哈管帶也冷笑道:「那怎麼也得試試。」手一揮,大風堡箭手臨着垛窗向下瞄準瘋狂撞門的窫窳。札羅算定這些箭傷不了自己的守護獸,但和窫窳氣息相連的感覺告訴他,守護獸的不安感已經越來越強烈了。「住手!」他喝了一聲,從垛窗越出,跳了下去,在大風堡內外的驚呼聲中,穩穩落在窫窳背上。一時間,城裏城外,雜訊大作。

窫窳接觸了主人,登時安靜了許多。札羅俯首貼在窫窳背上,傾聽它體內的脈動。札羅突然有股衝動,想驅窫窳衝進大風堡。「到堡里去!到堡里去!只有裏面才安全。」札羅強烈地感到:這是窫窳傳達給他的信息。

「開門!窫窳已經安靜了。」

哈管帶在堡上叫道:「既然神獸已經安靜,就請寨主讓它回去休息吧。然後我們再恭請寨主入堡。」

札羅回頭一望,自己的部屬已經零零落落地聚在自己背後,自己騎着坐騎,臨堡而立,確實有率眾攻城的嫌疑。揮手對部下喝道:「退下,回去睡覺。」不一時,群盜散盡,札羅又道:「可以開門了吧。」

哈管帶正在遲疑,卻聽城主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寨主要攜窫窳進堡,不知是何用意?」

札羅怒道:「難道你看不出它此刻離了我安靜不下來么?」

葛闐緩緩道:「既然如此,便請寨主且回城東駐紮處。若神獸精神得以平復,明日葛某設宴向寨主請招呼不周之罪。」

札羅大怒,但知葛闐已有疑忌,自己和羿之斯剛剛結仇,不想再樹大敵,權衡良久,勉強吞下這口惡氣,悻悻離去。

長生不老的秘密

時間悄悄地流逝著,危險悄悄地接近著,整個壽華城依然如故。夜裏,一切都那麼安靜。

札羅回到了東城營地,這是葛闐給窫窳寨安排的駐紮點。窫窳寨幾個頭目迎了出來,為首的是衛皓。三十年前,就是這個老頭子把自己從烈火中背出來,一路逃亡,到達數百裏外的三天子鄣山——千里內毛賊蟻聚的地方。

如果沒有這個老頭子,我死在這個城堡里,也就少了許多煩惱。札羅陰沉着臉,坐在帳中首座,十個小頭目分列左右。左下首坐着衛皓,右下首空着一張椅子——那是為窫窳寨另一個元老、札羅做強盜的入門師父沖皓而虛設的。

「我出去一下,你們好生看守門戶,衛公幫我安撫窫窳。」

札羅大步走向後帳歇息處。衛皓跟了進來:「公子,今晚……」「不用說了,我自有打算。」札羅的獨斷讓這個把他撫育大的老人激生出十分複雜的情感。在無人處,衛皓至今以「公子」稱呼這個主子。他希望這個「公子」能夠光復老主子的事業,重新君臨壽華城。但在內心深處,這個主人也是他在強盜窩裏從小看大的孩子,他有一種對孫子般的感情,今天這樣獨斷,他不自覺地有點傷心。

「或許他希望的是叫我城主、堡主吧。」札羅想,「要我來做這個城主,到底是我熱切些,還是他熱切些?」

靖歆吩咐下人:「我要靜坐,今晚切勿打擾。」然後門上閂,人上床,點一盞燈,放在腳邊,把真氣運轉七小周天,凝元神,通十二重樓,突地咬破舌頭將血向自己的影子噴去。噫!那影子竟漸漸伸展,越變越長,越變越淡,終於幾不可見。

靖歆將元神附在影子上,從門縫中穿了過去,沿着牆,順着壁,經過七個轉彎,從一道關緊的門縫中迅速穿了進去。門裏面羿之斯端坐着;江離倚靠在几上,懶懶的;旁邊是有莘不破,追問著日間的疑惑。

「還好,沒有錯過。」

金織的門緊閉着,隔壁石雁的門也緊閉着。這一宵的月色很美,美得有些妖異。

一條漢子在月色中慢慢走近,在這兩道門的十步外停下。他的步履沉穩而輕凝。一身布袍下,掩抑著不知多少活力。

金織的門前倒掛着一雙破鞋,石雁的門前倒掛着一雙繡鞋。這麼晚了,還有生意?漢子沒有說話,沒有敲門,只是靜靜地走近,突然發現牆角窩著一團髒東西,他意識到那是一個和死了沒什麼區別的男子。他望着繡鞋呆了一呆,轉身在那個男人的身邊坐下。

石雁的房間遮得很嚴,但仍漏了些春光。或許連羿之斯都不相信,那個膽敢圍攻他有窮商隊的大盜,此刻正坐在一個妓女的門邊等著。

唰的一聲,金織潑出了一盆髒水,眼睛也不看一下,便關上了門。沒有潑遠的一小股污水慢慢流向牆角,流到了札羅腳邊。這個強盜伸出腳踏住,污水便改了一個方向,向他身邊那毫無知覺的男人流去。

風很難聞……

如果當初命運的風沒有轉向,他札羅將是這座壽華城的第三代城主。他祖父是一個開業的英雄,他父親是一個守城的男子,而他,只不過是一個沒志氣的花花公子罷了。如果他能順利在這座城池統治下去的話,用暴力維持了四十年的和平,將會釀出腐爛的美酒和叛亂的火花。

「對於這座城堡,我師父告訴我的並不多。整個事情,還要從那場天劫說起。約一百年前,雷火星雲從天外飛來,落在我們現在稱為大荒原的地方上,把三百里方圓夷為平地。據說,這樣的災難每百年就會有一次。」

「那也只限於大荒原啊,離這裏很遠,少說還有百來里。關這座城堡什麼事情?」

「那三百里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但卻不是受災的全部。以那大荒原為中心,千里之內都有赤火流煙。不知什麼原因,千里方圓內唯一沒有受災的,只有壽華城這塊地方。」

「那我們不就很安全了?」

「安全?我問你,大荒原最多的是什麼?」

「怪獸。天!你是說它們在天劫的時候為了避難會往這邊涌!」

「對了,這就是妖亂。」

「那些怪獸,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那是因為你沒有見過沉睡的怪獸。」

「台侯,大荒原有沒有厲害一點的怪獸?」

「厲害一點的?」一直沒有說話的羿之斯臉上出現一種想笑又笑不出來的表情。「厲害一點的沒有,但是很厲害的怪獸,倒有一頭。聽說已經睡了幾十年,每次行商,我都盡量離它活動的地方遠一點。」

「真有那麼厲害?嘿嘿,剛好我試試拳頭。」

「別說你的拳頭,只怕連我的箭,也射不穿它的皮毛。」羿之斯嘆了一口氣,「我只願它永遠不會醒來。」

札羅坐在屋檐下,從袍底摸出一壺酒,一隻杯子輕酌淡飲。其實,他也是一個很有雅興的人。在這靜靜的夜裏,陪着一個廢了的男人,寂寞地看夜空。

在三十年前那個火光四起的晚上,他臨死的父親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三十年後,春,大劫,有窮之海……」等話。說的人是臨終囈語,模糊不清;聽的人是紈絝遭變,手足無措。所以當初他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這些年潛心苦思,漸漸理出一些頭緒。在一塊傳家的龜甲佩上,很清晰地刻着毫無意義的一組年月和日期。年是今年,月在本月,日期就是兩天之後。聯想起亡父的話,他推想:這兩三天壽華城應該會有一次大變故,而有窮之海則是這次大變故的一個關鍵。雖然還不知道具體的細節,但要奪回城池,完成衛皓一直向他灌輸的宏願,這很可能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札羅寂寞地望着夜空。天上偶爾有血絲般的幻象,陪伴着暗紅色的月亮。

札羅很小就離開了這座城池,這座本來屬於他的城池。雖然喪失了屬地家園,但當時他並不在乎,沒了就沒了,有什麼可惜的呢?但在逃亡的過程中被沖皓抓到了三天子鄣山。十年過去了,他由一個小雜役,到一個小強盜,再到一個統一了三天子鄣山的大強盜。他以降服窫窳起家,聚集了數十個人,在沖皓的扶持下,殺了東嶺的鬼王,收了西山的香娘子,放逐了南谷的假王孫,合併了三家盜賊,攏成一個大盜集團,成為臭名昭著的窫窳怪札羅。

不過,強盜始終不是札羅的志向所在。如果可以,他希望當初衛皓能夠帶着他逃離這是非之地,到大夏王都去,買一棟小樓,隱藏在市井之中,沒事的時候,養些珍禽異獸,種種花,刻刻字。他理想中的生活遠於豪傑,近於詩人。但是,命運總把他往違心的方向推。

他和窫窳到底是一個什麼狀況,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並不是靠武力降服了窫窳,而是靠對禽獸的熟悉取得了這頭異獸的信任。這個男人,本不適合做強盜,而更適合去做一個無所事事的公子哥,研究些花花草草,鳥獸性情。但命運逼着他去做了強盜,逼着他來搶奪這座早被他自己忘卻的壽華城。

「什麼時候,能做回我自己熟悉的事情,那多好啊。」

儘管那是很沒出息的事情。

「我有個疑問。」羿之斯說,「你剛才說千里赤火,那我有窮——甚至商國,都將波及嗎?」有莘不破聽到「商國」兩個字,神色一動。

「每一代商王都很厲害啊。聽說百年前商王就有了化解之法。那道欽原界線和有窮之海,據說與這件事情都有些關係。」

「欽原界線雖在,但有窮之海卻已失去,這……」羿之斯說着,憂形於色。顯然,對於江離所說的天劫,他已經完全相信了。

「商國能人輩出,這一代商王更得到一位驚天動地的大人物扶持,有窮既然是商國屬國,想來他不會袖手。」

「大人物……你是說,成湯王的宰相伊尹么?」

聽到這個名字,目空一切的有莘不破也忍不住心頭一震。

江離點頭道:「不錯,就是那位名揚天下的曠世名相。」他說起伊尹時,心中也不禁一陣嚮往:「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能達到那個境界?」

羿之斯聽他提到那人,也釋然:「不錯,有他在,必有化解之法。」他說完目光一掃,發現有莘不破聽到這個名字后馬上低下了目光,神色奇怪至極。

夜很靜。石雁的門還沒開。

札羅摸了摸早已飽經風霜的臉。即使是摸臉這個動作,也早已經喪失了二十年前的溫柔,只剩下強盜的粗魯。二十年前,當這張臉還很清秀的時候,他的強盜師父沖皓一刀下來,便讓這張公子哥的臉多了一道疤,從此他的臉便一步步向兇狠蠻橫的趨勢發展。他的性子也開始像臉一樣發生了變異。他要變得強大,只要變得像祖父和父親一樣強大,他就可以自由地憑自己的性情行事了——當時他這樣想着。但當他到了今天這個位置以後,卻發現自己的自由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沖皓不再敢打他,不再敢逼他,但這個老強盜和衛皓這個老僕人一樣,對這個前途無量的強盜徒弟充滿了期待。所有的盜眾對他們成天惡狠狠的窫窳首領也滿懷憧憬。札羅發現,自己的權力和威望就是建立在對這種期待和憧憬的滿足上。他必須讓這些人感到有希望,這些人才會跟着他,才能構築起一個盜魁的強大。為了這一切,他必須把自己柔弱的一面和那安於柔弱的魂靈遺忘在窫窳身體的最深處。

靜夜裏,這些東西又在異化的月色中被激起。

當札羅沉醉在一個妓女的房間的牆角時,江離正繼續講著這座城池的故事。

「我師父和壽華城的第二代城主有數面之緣。四十年前,他向我師父借了一件東西,當時訂了十年之期。哪知道十年之期剛到,這位城主就遭了下屬的篡弒。在燭陰閣,只找到了一個燒不壞的玄銅匣子,裏面的東西卻不見了。」

「這就是那牛鼻子眼巴巴想得到的吧?」

「應該不錯。」

「到底是什麼?」

「是一顆沒有長熟的不死果[36]。」

靖歆遠在自己房間的身體陡然劇震。不死果?這個世界真的有不死果!那個長生的夢,眼見已經觸到了邊緣。

這個年輕人的師父到底是誰?為什麼會有不死果?為什麼知道這麼多秘密?但這些問題眼下已經不是很重要了,現在最重要的是這個叫江離的年輕人無知到把這個秘密透露。

「不死果是什麼?」

「是……」

房間里第四個人影,越來越濃,越來越黑。

父親喜歡草木。

燭陰閣附近簡直就是一個森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就從札羅出生之後不久開始,父親就不再理會他了,任由這個男孩子胡鬧,任由這個男孩子墮落。「不知道為什麼,城主突然變了。變得沉默寡言,喜怒無常。而且經常自己把自己關在燭陰閣,有時候連續好幾個月不出來。」衛皓猜想,一定是叛亂的人對城主施了邪祟。

但札羅卻不這麼想。儘管他從來沒有在衛皓面前說出來。「應該是父親昏頭在前,才給那些有野心的人留下了縫隙吧。或許,壽華城的易主只是因為那些倒行逆施。」在他的記憶里,童年的壽華城並不如現在繁華,在叛逆發生之前,全城早已一片混亂。那時壽華城有三霸:他父親的寵妾,他父親的寵臣,他父親的寵子——也就是他自己了。和衛皓這個喋喋不休的僕人相比,札羅更喜歡那兩個和他「齊名」的人。衛皓口中的「奸相」對札羅極好,總是順着他的性子讓他在胡鬧中過癮。當事情鬧大了,自有衛皓口中的「奸妃」出來斡旋。但在衛皓的記憶里,這些無疑也是有葛闐之父——上一代城主的陰謀所致。每一次衛皓提起那個人,札羅就想起那雙曾令兒時的他戰慄的眼睛,一雙憤怒的眼睛。

「燭陰閣到底有什麼秘密呢?」札羅突然想起了那個叫江離的年輕人。這個小夥子似乎知道很多事情,「他還說他師父借了父親一件東西。如果是真的話……」

「不死果是不是吃了就不會死?你師父在哪裏得到的?」

靖歆突然很感激有莘不破,每一次,他總是替自己問出了最想問的話。但那江離卻十分可惡,只見他微微地笑着,卻不開口。驀地,靖歆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羿之斯舉起了燈,向房間里一個空無一物的陰暗角落照去:「上人,聽夠了吧。」

燈火倏地暴長,耀得整個房間猶如白晝。

「啊——」靖歆的真身痛叫一聲,回過神來。將一口沒吐出來的血倒吞入腹,面色慘青,猶如殭屍。片刻,傳來門外侍者的敲門聲:「上人,您沒事吧?」

「沒事,滾——」

在這個氣氛異常的靜夜裏,連這個以修養見稱的方士也開始變得急躁。但是,這些情報彙集到葛闐那裏,他總結出來的,是一個不可知的陰謀。

札羅打量著身邊那個男人,他給人的第一感覺,似乎比老不死還低賤,但再細看時,那漠視一切的眼睛又泄漏出比葛闐更尊貴的神采;鬆弛下來的筋骨,好像比金織還要糜爛,但那常人很難察覺的呼吸波動,又流出可以媲美有莘不破的氣息。札羅還注意到他的背上,似乎有一張弓,插著幾隻毛羽盡脫的箭,箭桿早已腐朽,但札羅卻無來頭地湧現出這樣的想法:如果我面對這把弓,這支箭……這個想法竟然讓他預感到一種沒有理由的危險。

慢慢地札羅覺得或許更應該用野獸來形容他。這個男人死氣沉沉的皮囊下,應該有着一段無比活潑的過去,否則不會有這樣奇特的氣質。

「應該是一匹受傷的狼,一頭流血的小老虎。」他突然起了殺意。

呀的一聲,石雁的門開了。

「你真沒發現那個影子?」江離問。

「發現又怎麼樣?沒發現又怎麼樣?我又不怕被聽見!」

江離無語。

「對了,台侯,令平兄哪裏去了?」

「我讓他到外城商隊去了。這幾天是多事之時,有他在商隊主持,危急之時外邊的商隊不至於群龍無首。」

一個年輕人從石雁的房間里退出一隻腳。門檻內一個女人的身段依稀可見。年輕人喘息著,又想進門。

「別這樣,我們的日子長著呢。」女人幽幽低語。勸了幾次以後,年輕人終於把另一隻腳也退出了門檻,離去時縮著頭,走得很急忙。

女人看着他遠去的身影,冷笑一聲,斜斜探出身子,向牆角一望:兩個男人並排坐在一起,一雙是空洞的眼,她知道,除了某個女人,這雙眼睛看不見任何東西——包括他自己;另一雙卻鋒利得像刀,彷彿能刺透任何屏障——在他面前,石雁覺得自己彷彿完全赤裸。她喜歡這種感覺。

那男人笑了笑,站起身走過來,任由石雁偎依在胸口,舉步進房。

門重新闔上。另一個牆角,露出一角緞帶,那緞帶系在一個女人柔軟的腰肢上。石雁的事情她沒有興趣,似乎只要剛才札羅那舉起的手不落下,她就不打算出來了。

打發了靖歆以後,有莘不破繼續追問不死果的來歷。

「提起這東西,我師父總是語焉不詳,有時候還會走神,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其實,那只是一顆還沒有長熟的不死果。」

「還沒有長熟?」

「對。所以它的效用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看看老不死的樣子就知道了。」

「你是說不死果讓老不死吃了?」

「應該是。當年燭陰閣發生什麼事情我不知道,但或許就在混亂之中,老不死誤吃了那顆不死果。」

「所以他才活到現在?」

「但看他的樣子,活着也是不死不生的樣子。」江離悠悠嘆了一口氣,「一個永遠衰老的人生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一顆沒法留住青春和喚回青春的不死果沒有任何價值。」

有莘不破問:「當年你師父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沒有吃不死果?」

「你可把我師父小看了。你認為他會像那個牛鼻子一樣,需要藉助那玩意兒來保存生命?」

「哈哈。」有莘不破說,「我失言了,你師父當然不會。」

一直沒有插話的羿之斯突然說:「但是燭陰閣的主人卻想是吧。」

「嗯,他也算是我師父在這個塵世里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我師父並沒有將不死果看作多大的秘密,並沒有刻意去隱瞞這件事情,四十年前一次閑談中提到以後,那位城主就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羿之斯嘆了一口氣,說道:「不死,不死……何止是他,世人哪個不想?」

「於是他問你師父要了?」有莘不破問。

「我師父只答應借他十年。我說過,那是一顆沒有成熟的果子,誰也不知道吃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如果任由這顆果子無限期地留在人間,說不定會產生很大的禍患。」

羿之斯道:「你是說會引起爭奪?」

「是。」

「也對,如果知道這樣一個長生夢的存在,說不定連我也會動心。至於那些真正的王侯將相,英雄豪傑……唉,只怕是……」

「絕對是一場大戲!」有莘不破興沖沖地說,「可惜沒鬧起來,不然就好玩得緊了。」

羿之斯愕然。

江離斜睨了他一眼,「你是唯恐天下不亂。」

「沒錯。」

「其實他就算借到了不死果又有什麼用處?借來的東西不能吃,光看又沒用,借來幹嗎?話說回來,你師父和那位城主也太老實了。如果是我的話,說不定回頭就把果子吃了。」有莘不破說。

「呵呵,幸好這個世上像你這樣勇敢而又這樣不要臉的人並不多。這顆不死果,那位城主也是不敢吃,因為他也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江離說道。

「那他是……」

「他想把不死果種出來。」

「啊——」「什麼?」兩個人幾乎跳了起來。

石雁喘息著,摟着一個男人,卻突然想起了另外一個男人。

壽華城兩大名妓,銀環來到的日子遠不如石雁長遠。當金織還處在她事業的巔峰時,石雁就來了。那時候她還沒破瓜,以很高的價格賣給了葛闐,但葛闐並沒有要她。他買下石雁這樣一批女孩子的目的,是要用來籠絡過往的豪傑與要人。那一年,石雁還很小,在昏暗的燈光中,她看到了一個男人。那男人不年輕了,但整個人卻充滿了英銳之氣,就像他背上的弓箭一樣。

除了最後一項實質性的舉措外,她的口技和手法早已被訓練得爐火純青。把她賣給葛闐的那個老鴇,手下不但養了一群隨時準備賣出去的女孩,也準備了一批用來訓練這些女孩的男人——從七歲到七十歲。從這個老虔婆幕下出去的女人,沒有一個是僅僅以容貌身段見長的。她們的溫柔和手段征服了各種各樣的男人——從七歲到七十歲。

那個男人不讓石雁碰他的弓箭。不過在床上時,他表現得很猛,這讓石雁很滿意。多年的轉賣早已讓她對太過美好的命運完全絕望,她只希望有個比較好的結局而已。她希望這個男人向葛闐要她,她願意做他的外室,或者小妾。她知道這個男人至少可以雄起十幾年,甚至二十幾年。如果她能給他生下一個兩個兒女,那她的下半生就安穩了。她的很多姐妹和前輩就是這樣的,這幾乎是她們這群人最好的歸宿了。

那天晚上,當羿之斯第二次跨到她身上時,她這樣痴痴地想着。

但是,那個男人不但沒有向葛闐要她,而且從此以後也再沒有指名要過她。每年他都會來壽華城停駐,每年兩人都會見面。但石雁發現,在這個男人眼裏,就像根本沒她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而葛闐也因為這個男人對她的冷淡而不再重視她,任她到外城去做那項人盡可夫的工作,只是偶爾才召她進堡。之後的日子裏,每當看到隔壁的金織,她就像看到自己的未來,她的絕望和怨恨就會更深一層。那個男人是她最後一個美夢的破滅,破滅得讓她心酸,讓她絕望,讓她怨恨,讓她決意報復。

四年前,她發現他的身邊多了一個年輕人。

羿令平回到了商隊,天色已經很晚了。一路上行走匆匆的他,並沒有注意到那微微呈現出暗紅的月色。

「少主,台侯在堡中一切安好?」

「都很好,大家照常輪值就行。」

他走進他的主車「反顧」,躺下,幻想。今晚他和那個女人做得很匆忙,根本沒有發泄完他的全部慾望。他伸出了手,回憶,幻想。

「看來那個城主並沒有成功。」

「當然,不死果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果實,要在這個世界上把不死果種出來,本來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何況只有十年的時間。」

羿之斯突然回想起他父親對他說過的那些話,腦海中構築著一個混亂的壽華城。「他的倒行逆施,大概也和這件事情有關吧。」

臨近長生的美夢,不死果歸還的期限一步步地逼近,長生的美夢也就一點點地破滅。如果當初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情,他也許還能保持一種平和的心態來面對有限的生命,但是知道長生的可能性以後,從有希望到絕望是一種足以令人瘋狂的落差。然而他的敗亡和整個壽華城的易主,對這個世界而言,也不過是邊域上一段小小的、無足輕重的插曲。人的生命,竟然是如此地渺小。

「你現在就要走?」

「現在就走。」

「你才待了不到半個時辰!」

「我知道。」

「你今晚過來,就是為了這個破碗?」

「是!」

「狗雜種!你不是人!」

「對。」

石雁絕望了。這個強盜是第二個吊起她興趣的男人。一開始,她是為了報復而接近他。她要報復羿之斯,因此她要勾引一個在力量上能夠和他匹敵的男人。但是真正接觸以後,她開始迷上這個男人。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奇怪的強盜,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悲觀的強盜。他的整個身體都磨鍊得十分粗糙,但在床上卻異常體貼。他絕情的言語一次又一次地挑起她的怒火,但那哀傷的眼神一次又一次讓她重新充滿期待。

「滾!拿去!」

……

「幹嗎還不走?」

「這兩天會有大亂。無論如何,你得到堡里去。我已經安排好了,明天一早,葛闐的客人裏面會有一個指名要你,你把要緊的東西收拾好,天一亮就進去。」

「為什麼?喂!你,別走!」

門關上。外面是男人橐橐的腳步聲。石雁待在那裏,她第一次發現自己是那麼不了解男人。

怪獸圍城

元月十六。大風堡。

有窮商隊十四日傍晚進城,連續兩天的夜市讓整個壽華城經歷連續兩天的狂歡。三更以後,是狂歡過後的酣醉。

這是羿之斯進城后的第三天。平靜終於結束了。從四更開始,不斷有人來報告一些城裏城外的異象:城北水門旁突然成群地出現拇指粗的黑螞蟻;城西數十隻雞鴨被掏空了肚腸,手法很像三尾讙(huān)[37]的慣技;角落裏老鼠開始暴走,有積年的更夫說是因為它們聽見了鳧徯[38]的鳴聲;大風堡的屋檐上,在破曉之前突然飛來無數三身鴟(chī)[39],無論如何也趕不走……這些都是被人類視為害蟲的小妖獸,有着令人討厭的謀生技巧卻缺乏保護自己的強大力量,因此很少敢走近人群聚居的地方,更不用說是成群結隊地往這個人煙稠密的城池涌。

「天劫?妖亂?還是陰謀?」

「報:有窮車隊已經圍成圓陣。動作很小心,沒有驚動什麼人。」羿之斯曾要求過讓商隊進城,被拒絕了。「城主,或許應該讓平民們有些準備。」「壽華城的事情就不勞台侯操心了,我不能縱容一件莫須有的事情搞得滿城人心惶惶。」當時葛闐如此答覆,因為他根本就不相信那個少年的話。不過現在也已經有些動搖了。羿之斯應該沒有動機謀害自己。「到底是什麼陰謀……連他也陷進去了?」

「報:東城窫窳營里好像有些活動。」從十四日開始,札羅就沒有再踏入大風堡,葛闐感到了札羅的威脅。

無論是天劫還是陰謀,他都覺得自己應該做些準備工作了。

終於,葛闐下了一道秘密的命令。熟睡中的平民幾乎沒有人知道,壽華城有效的警衛力量從四更三刻開始悄悄地撤入大風堡。除了那虛閉的城門,外城那些無辜的平民和正在湧來的妖獸之間沒有任何障礙了。

拋棄民眾,防範風險,保存有生軍力,這是葛闐作出的選擇。

金織一早就起來了。昨晚她睡得並不好。昨天阿三興沖沖跑來對她說可以待一晚,但才吃過飯就給莫羅硬揪回去了,說是商會有急事,但具體是什麼事情兩人誰也說不清楚。

晚上一旦沒有睡好,第二天無論如何也沒精神。金織愣愣地躺在床上,餓著肚子。處於墮落狀態的人是很難把自己振作起來的。她知道再躺下去也睡不着,再睡下去也不會舒坦,但卻懶洋洋地躺着不想動。就在日頭變成昏黃色的時候,她突然被滿城的噪亂驚醒了。

這一天的上午,就有人發覺壽華城種種不對勁的地方。蟲蛇鳥獸無緣無故多了起來,當發現這個問題的人想找警衛時,卻發現滿城沒有士兵。直到中午之前,這種恐慌還只是在悄悄地蔓延,因為那些侵入壽華城的怪獸都是一些蛇蟲鳥獸,儘管沒有士兵的幫忙,居民們拿起棍子也大可對付。

但當有人發現東西兩方客人——札羅和有窮商會——各自展開陣勢,而大風堡明顯也在嚴陣以待時,居民中的敏感人士開始驚呼:「天!出大事了!我們被城主拋棄了。」一開始,沒有多少人重視這句話,但從中午八十八頭白狼[40]沖入壽華城開始,這句話開始給居民帶來一浪接一浪的恐慌。

狼群本來是進城避難來着,它們和其他妖獸一樣,憑藉直覺隱約知道這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但已經居住在這裏的人類卻不能容忍自己的領域受到妖獸的侵犯,強壯的人拿起了刀劍、戈矛、棍棒。在衝突中數十個婦孺當場斃命,其中有一半以上是被混亂的人群踩死的。

「到大風堡去!」不知誰叫了一句。然後,滿城的騷亂開始了。

金織混在人群里,她一開始想往有窮車城走,去找阿三,但一出門就被人流推向大風堡。一路上她踏過十幾個死屍,泥土、鮮血和獸毛沾滿了她的鞋。她亂嚷嚷着,不斷被人群往城門擠過去。

怪獸的入侵原本不成規模,但當一頭人面馬體、兩肋生翼的巨大孰湖[41]——那也是有窮警戒名單之一的荒原大怪獸——撞開了城門以後,怪獸便成批成批地大量湧入。破了城門的城牆,變成一道虛設的風景。

蒼長老一邊指揮商會子弟射殺怪獸,一邊埋怨:「葛闐太失策了,他怎麼可以放棄外城!」

「如果葛闐不內撤,外城未必守不住。」衛皓說。

「因為他最擔心的不是怪獸,而是我。」札羅冷笑,「現在我們就算反戈,對他來說也只是手足上的隱患。」

「不錯,如果他守衛外城,那我們就會成為他肚子裏的一把刀。」

「他用大風堡隔絕內外,可見在他心目中最大的敵人不是這些怪獸,而是我——他不讓有窮商會進堡,那就是連羿之斯也懷疑上了。」札羅望着倉皇奔走的平民,不由想起了多年以前,「葛烙當初因得到這座城的民心和六大統領的追隨而為城主,如果他見到自己的兒子背叛了這些小民,嘿嘿,不知會是什麼表情?」

「少主!」衛皓高聲道,「葛烙反賊,不是因為得到了民心,而是因為他設了詭計!用陰謀欺騙了滿城愚蠢的小民,竊取了兵權,所以……」

「好了好了,反正,再過兩天都無所謂了。等我們贏了,你想對人怎麼說都行。」

有一句話札羅沒有說出來,那就是:如果我們輸了,現在說什麼也沒用。

有莘不破和江離第一次看見這種慘狀。

這些事情,他們以前曾聽他們的師長說過,但卻從來沒有真正見過。數以萬計的民眾被身後的怪獸驅趕着向緊閉的大風堡湧來,遠處,鮮血淋漓的怪獸利爪撕裂著逃得較慢的老弱病殘;近處,跌倒在地的人則被潮水般涌過來的人踏成肉泥。

「開門,開門!」

「城主,求求你了,讓我的孩子進去!」

「這位兄弟,給我一條繩索,讓我上去,我給你錢,給你錢……我有好多錢……」

「開門讓我進去,哈管帶,我是你叔叔的鄰居的四嬸的外甥啊!」

「再不開門,老子攻城了。」

金織混在人群中,她的腳踩過多少屍體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了,更不清楚是怪獸的屍體還是人的屍體——所有屍體都是溫軟溫軟的,就像還活着一樣,或者根本就還活着。她很僥倖,沒有摔倒,但她還能僥倖多久呢?後邊怪獸的嚎叫聲越來越近了,但前方卻寸步難移。是否等到背後的人死光以後,就輪到她了?

她突然感到極度的恐懼,一個嘶啞的聲音本能地從她口中吐出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啊!我也不想死!」

「媽媽呀——」

「大家沖啊!」

「左右是個死,大家沖啊!」

元月十六日黃昏,腹背受敵的壽華城民眾開始攻城。

「射!」哈管帶下令。

「住手!」江離大聲呼喝,但一輪箭雨依然射了下去,大風堡外,血肉翻滾,哭聲震天。

「住手!」江離又是一聲呼喝。哈管帶冷笑,不理會,手一抬,正要下令發出第二輪箭雨,卻發現這個怯生生的小子背後一雙虎豹般的眼睛,心中一寒,稍稍遲疑。他看不起江離,卻對有莘不破有些忌憚。「這些賤民竟敢攻城,以下犯上,那是自尋死路。兩位是大風堡貴客,本城本堡之事,還請不要插手。」

江離大怒:「對這些手無寸鐵的人下毒手,你們還有人性沒有?!」

「公子你也看到了,問題是他們要攻城!」

「把他們放進來,大家一起守城。」

「放進來?怪獸尾隨進來怎麼辦?哈某人擔當不起!」

「這一點,我來想辦法。」

江離話未完,哈管帶已哈哈大笑,聲音中充滿了輕蔑。

江離背後,有莘不破的聲音響起,「你幹嗎跟他這麼多廢話,我來。」哈管帶見他磨了磨拳頭,臉色微變,有莘不破和靖歆對抗時的氣勢,他是見過的。正要說什麼,卻見有莘不破被江離拉住了,「別跟他動手,否則事情更麻煩,我去跟葛闐說。哈管帶,在我回來之前,請不要放箭。」

「我的責任是固守城門,這是堡主下的命令。敢犯者殺,不過半炷香內,這些賤民未必能對這堅如磐石的大風堡有什麼作為。」

江離見對方妥協,道:「好。也不用半炷香。」轉頭就走。

有莘不破突然說:「你不是對這座城的存亡漠不關心嗎?」

江離頓住腳步,呆了呆,說:「我不知道會這樣子死人,也不知道死人是這樣悲慘的事情。」

「難道你以前沒見過死人?」

「……我,以前只是聽說過。也許,師父把生死的事情說得太過輕鬆了。」江離道,「閑話以後再說,你先在這裏看着,我去找葛闐。」

「不用了。」有莘不破說。

「哦?」

「因為他已經來了。」

江離一回頭,就看到了葛闐、靖歆和羿之斯。

「開城?」葛闐冷笑。

「要麼你開城讓他們進來,要麼我跳下去。」

「跳下去?」

「我是你請進來的,在這裏和你動手,是一種背叛。」

「所以你要跳下去,再跟這些賤民一起和我動手?」葛闐冷笑。

江離不再說話。

「哈哈——羿兄,你聽聽!這孩子說要和我動手,這個盤口,你買誰贏?」

羿之斯淡淡道:「我不希望兩位動手,只願大家和和氣氣。何況保護壽華城民眾,本是城主該做的事情。」

葛闐的瞳孔突然收縮,「你也是這個意思?」

「我的這個意思,城主昨天就應該知道了。」

葛闐冷冷道:「但我卻不知道開門之後,尾隨而來的除了平民,還有什麼東西。」

江離突然道:「我可以先把人群和怪獸隔離。」

聽見這句話,旁邊的人望着他,就像看到一個吹破牛皮的大話王。

「你說你能把這上十萬的怪獸和民眾隔離?」

「不錯。」

葛闐哈哈一笑,眼睛旁光一掃,卻發現羿之斯這個名震天下的大高手對這句大話並沒有嘲弄的神色。

「如果我做到了,你是否開城門?」

葛闐望着東面,遲疑着。

羿之斯道:「如果有盜賊作亂,有窮上下,願供城主驅使。」這句話的潛台詞,是願意幫助葛闐防範札羅。

葛闐轉向羿之斯,沉默。

「好,如果這位小兄弟真的能夠做到他剛才說過的話。」

葛闐露面以後,人群慢慢安靜下來,因為葛闐給了他們一個生存的希望。就連城下的札羅也不得不承認,葛闐本身確實也有某種可以壓場的氣勢。衛皓本來已經在慫恿札羅利用機會,讓民眾當他們的前驅,但札羅仍舉棋不定,因為駐紮在西城的有窮銅車陣勢至今沒有明顯的表態。有窮的實力,無論誰也不敢忽視。

「有窮也就幾百個人,我們的人數比他們多了一倍也不止,何況還有潛伏在堡中的兄弟。」

「不到最後關頭,堡中的兄弟不能露臉。至於有窮,不要忘了我們在荒原邊界已經敗了一次。」

剛才無奈的攻城已經堆起了半人高的屍體,對於這些民眾而言,前方的死亡恐懼,甚至比後方來得更加強烈。雖然怪獸被當做人類共同的敵人,但讓人類死得最多的從來不是怪獸,而是人類自己。

「城主,快開門吧。」

面對堅實的城堡和鋒銳的弓箭,他們嘈雜地祈求着。突然,所有人都靜了下來,因為他們聽見了一種若有若無的吟唱,接着聞到一股刺激性的味道,片刻間,數萬人一起沉寂,一起流淚。

這幾萬平民中最強壯的人衝到了城堡底下,而最勇敢的人則在最前線抵禦著怪獸的侵襲。突然,在最前線的人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怪獸們竟然也開始流淚。

在一種古怪味道的刺激下,數以萬計的人和數以萬計的妖同時流淚。無數滴的眼淚慢慢匯成水線,水線匯成水流,幾股涓涓小流慢慢地向外城的城牆流去。那景象,顯得詭異萬分。

部分怪獸開始察覺到危險,零星地向城外退卻。但更多的怪獸依然向大風堡的方向涌。或許它們不是不知道危險,而是因為沒有選擇:出了城,等待它們的一樣是死亡。

有莘不破流着眼淚,看着自己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沿着城堡牆壁往下流,同時也感到每流一滴眼淚,自己的真力也跟着弱了半分,彷彿這眼淚所帶走的不單是身體中的水分,還有能量。堡內堡外,所有聞到這股氣味的人都流淌着眼淚,也宣洩著精力。羿之斯知道,江離是用一種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挪移大法來借眾人的真力。場中只有兩個人沒有流淚——葛闐和靖歆。兩人抱元守一,江離的挪移大法竟然借不到兩人的一點功力。羿之斯也在流淚,這倒未必是因為他的功力不及葛闐和靖歆,而是因為有心幫助江離。

有莘不破也知道這是江離搞的鬼。他站得離江離最近,最先聞到這小子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也最先看到從這小子手中飄散開來的花粉。風似乎也很聽話,把那一團晶瑩的花粉吹成一片粉紅色的迷雲,向外城城牆的方向飄去,在以外城城牆為中心的一帶慢慢降落,那也正是進城怪獸的立足之地,眼淚匯成的水流也在這個地方滲進了泥土。

靖歆眼看着江離以「牽機引訣」借力,以「默巽訣」控風,心中暗暗驚訝:「這小子到底是什麼人?他能有多少年的功力?竟能運用這麼上乘的功法!」

空氣中若有若無的吟唱突然停止,孰湖好像發現了什麼,大吼一聲甩著蛇一樣的尾巴,向城牆外衝去。它無疑是城內群妖的首領,領頭的一退,城內所有的怪獸都跟着往外逃。但是對大多數怪獸來說,一切都來不及了。

江離輕輕念道:「羝羊觸藩……」

怪獸們腳下的泥土突然裂開,長出刀槍一樣的支杆,眼淚滲到的地方,每一個微小的種子都在彈指間長成數十丈高的荊棘,每一叢荊棘都披散開數千毒刺,在城牆附近形成一道厚達十幾丈的藩牆,在城門附近長成方圓百丈的叢林。

「璇機渾天訣!」靖歆喃喃道,嘴角微微顫抖,誰也聽不清楚他說的是什麼。他已經慢慢猜出江離的師承了。扭曲時間運行軌道令妖樹變態生長,這種神功,只有那個門派才有。

無數怪獸死在荊棘的根部、穿在荊棘的枝幹、懸在血腥的風中。它們的血肉在刺毒的腐蝕下逐步腐爛,溶化,掉在荊棘根部的泥土裏,成為新的肥料。一陣風吹過,這妖異的荊棘林開出萬千朵暗紫色的小花,花香慢慢飄開,代替了先前的血腥。石頭壘起的大風堡,泥土堆砌的壽華城,圍上了一個暗紫色花環。

羿之斯嘆息著。有莘不破的殺戮讓人感到恐懼,而江離的殺戮卻讓人感到美。他不知道自己遇上這兩個年輕人,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堡外,在有窮利箭和窫窳寨獸馬的夾擊下,荊棘牆內,剩下的千來只怪獸已經被迅速撲滅;堡內,葛闐凝視着略顯疲累的江離,不敢相信這個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年輕人竟有如此驚人的力量。羿之斯的態度,他突然明白了。一個人只有在能力展現出來以後,才能讓周圍的世界忘記他的年齡。葛闐知道,自己已不能拒絕他的要求,不但是因為要信守自己的諾言,更因為他不想和這樣一個可怕的對手為敵。

「空出地下室和第一層,由原城中各里正[42]安排,分批住下。」

「窫窳寨眾人入駐東北角附堡,有窮商會入駐西北角附堡。」

「派出第九旅,搜索外城食物和武器,帶回內城備用。」

「派出第七旅,搜殺城內漏網妖獸。」

「派出第三旅,維持秩序,妖亂期間,所有人不得擅離所在,不得散佈蠱惑言語,違者,殺!」

「所有事宜,限日落之前回報。」

有莘不破掩上了門。

江離抱膝坐在床上,一副虛脫的樣子。

「很累嗎?」

「你自己試試就知道。」

有莘不破攤手說:「像你這樣又弄風又弄水的事情,我既學不會也做不來。我只適合做一些簡單的事情。」

「比如說打架?」

「答對了。不過除了打架,我偶爾也會做一些軟性一點的事情。」

「比如說呢?」

「比如說,揉腳。」

「揉腳?」江離高叫起來。他上上下下打量這個新結交的朋友,無論如何也看不出這個大大咧咧的男孩會幹這種伺候人的事情。「天,誰敢把腳給你揉?大少爺!」

「嘿嘿,」有莘不破笑道,「學這項本事本來是想孝敬我爺爺的,他最近兩年老犯風濕。」

江離笑道:「那不用了,我又沒犯風濕。」有莘不破突然抓住了江離赤裸的腳踝。江離吃了一驚,本能地一掙,叫道:「幹嗎?」

有莘不破笑了笑,說:「我阿衡師父教我的,很舒服的,能很快恢復體力。」說着四指按住腳背,拇指向腳底湧泉揉去。

「別……別……好癢……哼,哈,你停手啦……哎喲!」

他正想一腳踢開有莘不破,卻覺得有莘不破的拇指使少商穴熱烘烘起來,一股暖流傳將過來,順着經脈上行。江離不再掙扎,只說:「別費力氣了,我練的真氣和別人很不一樣的。」

「有什麼不一樣?」

「總之就是不一樣。除非是我師父的先天真氣,否則會和我體內真氣相衝突的。咦!」話沒說完,忽然發現從有莘不破手指穿過來的真氣在自己體內暢通無阻,和自己自幼修習的先天真氣水乳交融,迅速地環繞十二奇經川流不息。江離不再說話,任憑這股真氣在體內遊行,心下卻奇怪:「怎麼他的真氣和我的真氣全無衝突,難道他練的是本門旁支?不對啊,除了本門嫡繫心法,別人不可能練出這麼精純的真氣才對。難道他是大師兄的徒弟?」

江離一邊想着一邊沉浸在那種暖洋洋的快感中,就像冬日裏整個人泡在溫泉中一般。腳底各個穴道在有莘不破拇指的摩挲下時而微酸,時而微麻,時而微癢,時而微疼。酸時吸,麻時呼,癢時嘿,疼時哼。慢慢地忘記了日間的殺戮,忘記了明日的大禍,眼睛合上,全身放鬆,終於在這種奇異的感官刺激中慢慢睡著了。

太陽將落,大風堡的底層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平民。

「啟用連坐法,一人犯禁,全里驅逐出城。」在層層密密的互相監視下,氣氛緊張而平靜。

金織很茫然地咬着由里正發下來的乾糧,和大多數人一樣,她不知道自己明天會面臨什麼樣的命運。也許就像許多她認識的人一樣,無緣無故地消失在周圍人的世界裏。本來是全里的人聚在一起的,但她卻沒有看見她的鄰居石雁。「也許已經死在外面……」她不敢想下去,倒不是因為她和石雁有多深厚的感情,而是因為一種兔死狐悲的恐懼。突然,她想起了阿三。「他是有窮商隊的人,也許能夠帶我離開這個鬼地方。」想起那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她彷彿溺水時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然而她卻完全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和他碰頭,除了方便等事,她和她的鄰居們甚至連走動都不行。「算了吧,只要能活下去。」

大風堡,無爭廳,幾股勢力的首腦再一次碰頭。還是兩天前的陣勢,還是兩天前的貴賓,但已經不是兩天前的氣氛。老不死極目搜尋,卻找不到自己那張不很可靠的護身符有莘不破,也見不到似乎什麼東西都知道的江離。靖歆似乎對他失去了興趣,看也不看他一眼,但他仍心中惴惴,腳步向羿之斯的方向挪了挪,彷彿他那邊會比較安全。

「後來怎樣?」葛闐等正在追問百年前那場天劫的細節。可惜,這個老頭能記得的事情不多。

「本來我們是守得住的,但後來那頭怪物出現了。啊!那真是噩夢。那頭怪物來了以後,我們的人就像被刀割過的草一樣,成把成把地斷掉,爛在泥土裏。那怪物刀槍不入,但一抬手,我們至少要死掉二十個勇士。」

「說了這麼久,到底是什麼怪物?」

「那頭怪物豹身、雕嘴、獨角,十分可怕。」

「聲音卻像小孩子,是不是?」打斷老不死的聲音凝重而悠長。老不死看着羿之斯,顫聲說:「你,你怎麼知道?」

「哈哈,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羿之斯苦笑着,這個號稱震懾大荒原的男人,畢竟還有一頭降服不了的怪獸。

斗蠱(gǔ)雕

蠱雕[43],豹身、雕嘴、獨角,巨嘴一次可吞一人。它原生活在雷澤,但隨着時間的進化,早已離水而居,跑到這荒原,成為最可怕的怪獸。和它的惡名相比,這頭大荒原最強大的怪獸,年均害死的人數遠比不上許多人類戰爭——由於長年處在沉睡狀態,每十年才醒來一次覓食,一次食人不滿百,所以千年來它害死的人,也不過是一次小型戰爭就能造成的死亡人數。

這一天,它還沒睡足,卻被一種來自體內的燥熱激醒了。它睜開矇矓的雙眼,看看幻變着的天空,喃喃道:「又來了,一百年過得真快。」

它的身軀早已水火不侵,所以即使是沉睡期間,也沒有人能夠趁機除掉它。相反,知道它厲害的人,像羿之斯總會避免進入它的活動範圍。天劫所引發的千里流火,並不能傷害它的性命,但處在流火中的那種感覺可真難受。幸好,它知道有一個涼快的地方可以去。

蠱雕一抬頭,天蒙蒙亮。它的眼睛一睜一閉,進入了另一種狀態。

「蠱雕?很厲害嗎?」有莘不破問道。

江離睡了一夜,醒來時便覺四肢有力,體內真氣流轉自如,果然元氣恢復,便和有莘不破一起來到了無爭廳。

「它沒有很特別的技能,」羿之斯苦笑道,「只有三個特點:第一,塊頭大,嘴一張,吞下一個人綽綽有餘;第二,力氣大,大風堡雖然堅固,經得起它幾下撞擊還是未知之數;第三,也是最要命的一點,它的皮毛很堅硬,真的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無論什麼樣的攻擊,對它都沒什麼作用。」

札羅冷笑道:「羿台侯對這頭怪物倒蠻清楚的嘛。難道也見過?」

羿之斯淡淡道:「要走大荒原,裏面的怪物自然要知道些。『懾群邪,遠蠱雕』,這是先父遺訓。這頭怪物,我只希望永遠不要碰到。」

札羅冷笑。

蠱雕慢慢向那個涼快的地方爬來。一百年沒來了,這個地方多了一個石頭堆,石頭堆外面還長了一圍荊棘。許多大大小小的怪獸匍匐在荊棘外圍,不知道在幹什麼。蠱雕懶洋洋地抬起腳,往荊棘牆一踢,張口咬住一撕,登時弄出了一個缺口。荊棘牆的毒刺,對它竟然一點作用也沒有。

「不好!一個怪物闖進來了。射,射。」蠱雕看着那種自己最喜歡吃的食物叫嚷着,接着便飛來一些小樹枝,在自己身上一碰,落在腳下。看來要涼快一番,得先把這個大石頭堆清理掉再說。它揚起了手爪,擊在城門上。

在蠱雕揚起它的手爪之前,葛闐等人聞報,早已到達垛窗。那一爪撞擊雖然沒有一擊擊破大風堡的城門,但卻引發了一場不小的地震。在這種力量的打擊下,不要說城門被打破是遲早的事情,甚至連整個大風堡都有可能會被搗成廢墟。

看着這怪獸的威力,靖歆心中突然充滿了懊悔。或許自己不該不聽老不死的話,回來趟這渾水。

轟的又一次撞擊,這次比上次來得更猛,甚至連最堅固的主梁也灰塵撲撲。這一下,連葛闐的臉色也變得有些慘白,他終於知道,這是自己一個人無法抗拒的力量,是一種可以毀滅大風堡內所有人的力量。

羿之斯嘆了一口氣:「大家出手吧。」這句話讓人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彷彿這些昨天還在互相算計的人一下子變成了並肩作戰的戰友。這種感覺來得這麼突然卻又這麼自然。

「好!」有莘不破應道,第一個跳了出去。

荊棘牆裂開一個缺口以後,怪獸又涌了進來。稍有智商的怪獸跟在蠱雕後面助威,沒有智商的怪獸本能地往大風堡沖,往城牆上爬。

「箭手們聽好了,往那些雜碎身上招呼!不要在那頭大怪物身上浪費箭。」哈管帶呼道。此時有了有窮箭手加入聯防,除了蠱雕,沒有一隻怪獸能越過護城河。札羅的獸騎兵和壽華城的重甲步兵堵塞在城門後面,以防萬一。不過幾個首領都知道,如果蠱雕突破城門,那麼無論多少兵馬都只能成為一攤爛泥。

蠱雕看見一個比自己手爪還小的食物向自己衝來,十分奇怪,以前這些香噴噴的食物見到自己總是到處亂跑,從來沒有向自己衝來的。它探出右爪,正想把它抓住,哪知這食物十分矯捷,突然彈起,左腿在自己爪背一點,倏地向自己的額頭飛來。這一下出其不意,額頭著了一下,有點疼。它突然生氣了,左前爪揮了出去……

有莘不破見蠱雕也不比狌狌大多少。當初他曾經隨手一拳就能把狌狌打得翻跟斗,剛才這一腳用了全力,滿以為把這怪物踢得腦崩漿涌,哪知道連皮也沒蹭下一點來,這才有些后怕,急忙回撤,人在空中轉身不靈,被那怪爪撞了個正著,登時像斷線風箏般向城門飛去。嘣的一聲巨響,城門所受到的震動幾乎不比第一次小。堡內眾人驚呼,阿三以為有莘不破這回非成肉泥不可,驚叫中帶了三分哭音。哪知一撞之下,有莘不破落下地來,雖然有些搖晃,但竟然還能站着。蠱雕見他受了這一下居然沒死,也有些驚訝,右前爪揚起,又揮了過來。這次有莘不破學乖了,矮身便躲。

札羅突然說:「如果他能捱上一刻……」

葛闐截口冷笑道:「這小子跟它比蠻力,捱不了三個回合。跟它捉迷藏,也不見得能拖延多久。」

江離聽出意思來,問札羅:「如果能捱上一刻又如何?」

札羅冷笑不答,突然一聲長嘯,跳了下去,護城河一道水柱噴起,一頭本來躲在護城河下面的怪物踏水而出。「窫窳!窫窳!」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札羅已落在窫窳背上,並未增援有莘不破,卻繞了個彎,到了蠱雕的背後,隱於被箭雨射得血肉紛飛的妖群當中。

對於剛剛出現的新食物,蠱雕並沒有給予多大的注意,它知道只要自己打破城門,就能進石頭堆里去享用這一天的涼爽,躲過即將到來的流火。於是它乾脆連在身邊跳來跳去的有莘不破也不理會了,直接往城門撞去。

又是一聲巨響,城門已經出現一條裂縫。

葛闐叫道:「不好!如果城門被破,到時候我們就算能制住蠱雕,妖群衝進來,局面也非失控不可。」堡中的幾個首領在沒有想出克制辦法之前,都不願貿然動手,但形勢卻已經容不得他們遲疑了。

羿之斯嘆了一口氣,道:「下去吧。」嘬口而呼,一頭禿鷹俯衝疾下,羿之斯往堡下一跳,禿鷹抓住他雙肩,繞到蠱雕右後方。羿之斯雙腳一着地,開弦拉箭,這一射用的是祝融[44]之羽,箭未發,真氣早貫,呼的一聲,一支普普通通的羽箭化做一道火光,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熾熱的輻射線,一些靠得比較近的小妖被餘風傷及,登時皮焦肉爛。蠱雕聽到聲響吃了一驚,哪裏來得及避讓,早已中箭,一陣灼痛從左頸傳來,直貫腦門。它大吼一聲,改向羿之斯衝去,這一次,它是真的發火了。

羿之斯見這一箭沒在蠱雕身上留下一點疤痕,雖然也在預料之中,但仍不免暗暗吃驚,蠱雕來得好快,一眨眼已經在三十丈之內。羿之斯便不假思索,掌中落日弓一晃,變成丈來長,碗口粗;左手一緊,手指漲成平常的五倍,緊緊握住弓;右臂肌肉墳起,拉開箭——這巨靈之柱發出,聲若潮湧,力如衝車,蠱雕只覺得自己的左肩和一股力道相撞,整個身子飛了起來,向右後方跌了三四個跟斗,落地后連滑出十丈開外,地面被刮出一條深深的溝痕,但它的身體竟然仍沒有損傷。

蠱雕吃了這一痛,怒氣更甚,爬起來穩一穩身子,甩甩尾巴又沖了上去。這一次,它還沒跨出一步,只見滿天針雨落下,釘向它的四肢,每一根針都伴隨着一種古怪力道,痛入骨髓,讓它的整個身體遲緩起來,但仍然沒有一根針能穿透它的爪掌和腳板。

有莘不破正想乘勢往它頸項騎上去,卻被羿之斯喝道:「別過去!」只見那怪物突然全身聳動,接着身子一振一抖,扎在它身上的針紛紛抖落,皮毛上依然一點疤痕也沒有。它狂吼一聲,又向羿之斯逼去。羿之斯連發兩箭,便已知道傷不了這頭怪物,第三次以漫天星雨之法射出三十六支鎖妖針,更是元氣大耗,哪知仍然無法限制這頭怪物的行動。

突然,人聲大噪。江離本來在注意著羿之斯和蠱雕的對決,這時聽見眾人驚叫,舉目看去,只見一頭不知名的巨型怪獸,跳躍着奔出屍山獸海。那怪物和蠱雕一般大小,身如豬身,牙如象牙,頭圓如虎,全身膚色斑雜,就像用無數怪物的皮膚強行縫在一起一般,整個身材,就如放大了的窫窳。再看看它的頭,竟然是札羅的臉。

「合體,首領和窫窳合體了!」

在堡內壽華城衛士的驚呼聲和窫窳寨群盜的「無敵」聲中,那怪物大步而前,向蠱雕衝去,轉眼間扭打在一起。兩頭大怪物在堡前翻滾撕咬,壓死了無數小怪獸,驚壞了幾頭大怪獸。窫窳群盜高聲助威,堡內衛士嚼舌難言,羿之斯趁機聚氣,葛闐暗暗皺眉,靖歆聲聲冷笑,只有有莘不破一人看得津津有味。

江離不解道:「窫窳寨主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羿令平說:「難不成他也是怪獸變的?」

衛皓怒道:「小子沒點見識,胡說八道。羿之斯怎麼生了你這樣一個沒用的小子!」

羿令平一聽,滿臉漲得通紅。

江離道:「我也一樣看不懂,剛才看到寨主衝進血肉堆里,然後就聽到怪獸連連驚叫,因為關注這邊戰況,便沒細看,我還想窫窳寨主怎麼沒見識起來,放着蠱雕不管打小妖。」

衛皓冷笑道:「這是寨主無雙妙法,常人哪能知道!」

靖歆打了個哈哈,也冷笑道:「好個無雙妙法,好個吹不破牛皮的無雙妙法,不過是拿死妖精身上的肉往自己身體里塞罷了。旁門左道,何足道哉!」

衛皓臉色一變,冷冷道:「光說不練假把勢!請上人以你名門正派的無上法力下城降妖如何?」

靖歆哼了一聲,道:「本來就要下去,何必你說。小可再不下去,只怕你家主子快擋不住了。」

衛皓臉色又是一變,向下望去,這時戰局已變。方才札羅與蠱雕敵抗,仗着生力,招招佔先,蠱雕雖然一時落了下風,但這怪物的力量竟似無窮無盡一般,任你怎麼纏鬥也不現疲態,被札羅打了幾個跟斗,挨了幾下頂門響,全然沒有半分損傷。而它的利爪往札羅身上一咬就是一塊爛肉,一抓就是一個血洞。札羅就像一塊麵糰,被蠱雕越撕越小,轉眼只有蠱雕的一半大小。

江離點頭道:「我懂了,這是血肉挪移的法門,把剛死不久的怪獸還沒有僵死的肌肉收在自己身上,藉助這些肌肉殘存的能量。」

葛闐淡淡道:「借來的力量和身體,終究不可靠。上人,看羿之斯頭上紫氣氤氳,顯然正在聚氣,你我下去如何?」

靖歆道:「多日來有勞城主錯愛,款待甚周,自當小可先下城,小可不行時,城主再援手不遲。」

葛闐道:「上人客氣了。」

靖歆打了個揖,唱了個諾,越窗而出,衣袖飄飄,如同御風而下。這下城的動作,有莘不破顯得匆忙,羿之斯迅疾得讓人目不暇接,札羅令人感到怪異,獨有靖歆,瀟灑非凡,隱有仙姿。看得堡內眾人紛紛喝彩,唬得堡外眾妖目眩神馳。這時札羅已被打回原形,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窫窳,在蠱雕的爪牙之間跳躥躲避。一旁的有莘不破道:「我來幫你。」沖向前去,但也不過擾亂蠱雕視聽而已,半點傷它不得。

突然,地面一個黑影迅速鋪來,札羅一看,倒退十步,知道靖歆出手了。

靖歆發動影魅神功,以自己一片黑影延長出去,鋪住了窫窳腳下十丈方圓。這片黑影若無形,若有質,突然化成千百影刺,直戳上來。這影刺是靖歆以元神催動真氣,附在影子上而形成,就像人的頭髮指甲一般,因此具有些微感知。刺到蠱雕身上,感覺就像用軟骨碰青銅,知道自己也傷不了它,馬上變利刺為膠索,沿着蠱雕的腿一層一層地纏將上去;刺到有莘不破身上,感覺還沒刺到他的皮肉,就被一層淡淡的勁氣化開,知道他已經練成護身真氣,不出全力也暗算不了他,心中吃了一驚,心下一權衡,便放過了有莘不破,全力對付蠱雕。

這邊有莘不破退在一旁,那邊蠱雕嘶聲怒吼。它就像全身扎進了一團亂絲之中,那若有若無的黑線成千上萬,又柔又軟,撕不爛,咬不斷,雖傷不了自己,但粘在身上難受不堪。它向自己身上胡抓亂咬了一番,那黑影卻纏得越來越緊,怒氣大發之下,掙扎著向這黑影的源頭滾去。靖歆臉色微變,催動功力,想把蠱雕絆住,但仍阻擋不了它一步步地逼近。

有莘不破看得出神,突然身邊一個聲音道:「看來札羅的合體術並不很成熟。」看時卻是江離。

有莘不破道:「你怎麼才下來?」轉眼一看,只見札羅和窫窳獸分別立在不遠處觀戰。接着剛才的話題反問江離:「他那叫合體術么?剛才我瞥了一眼,一人一獸慢慢熔化在一起,然後那些死怪獸和半死不活的怪獸被他不知用什麼法子硬生生熔進體內,場面十分噁心。」

江離吐舌道:「幸虧我沒看。」

「為什麼你剛才說他的合體術不成熟?他合體之後的力量能和這頭怪物抗衡很久啊!」

「但他合體需要時間,有了這一點空隙,嘿嘿……」

有莘不破點了點頭:「不錯,我們如果把握好時機,制它死命不難。哎喲,不好,靖歆擋不住了。你上還是我上?」

「我來。」

「有辦法弄死這頭怪物嗎?」

「沒有,不過羿台侯好像有,但他看起來需要時間。」

有莘不破聞說,向羿之斯望去,只見他身子四周環繞着一圈白霧,人完全隱沒其中。這時,鼻中聞到一股異香。看江離時,他正結着手印輕輕喚道:「木龍破土。」念了一聲「唵!」蠱雕腳下地面裂開,一株怪藤長成百來丈長,如繩索,如蛇尾,把蠱雕纏了個結實。靖歆本已累得汗水直下,見狀大喜,大喝一聲,怒髮衝冠,地面黑影也如同他飛揚的長發一般散成無數手爪,把蠱雕弄得四肢翻轉,寸步難移。

有莘不破大喜,便想衝上去,江離一把拉住他,問道:「你想怎麼對付它?」

「揍它兩拳。」

江離佯怒道:「如果這是真話,那你就是有勇無謀的蠢漢!」

「我知道傷不了它,但它剛才把我逼得狼狽不堪,我總得找回點面子吧。」

「別胡鬧,我和那牛鼻子合力也困不了它多久,快想想辦法。」

有莘不破歪著頭想了想說:「想不出來,先揍它一拳找回本錢再說。」也不管江離的臉色,踏步向前,突然聽到羿之斯雄偉的聲音響起:「都給我退開!」

有莘不破稍一遲疑,早被江離拉着往後疾退。倉促間沒見到羿之斯的動作,只覺天上一亮,一片白光罩了下來,射在蠱雕身上。兩人還沒看清怎麼回事,便覺一陣寒氣襲來,凍得皮膚刺疼,定眼細看,眼前突現一根粗數丈、高十餘丈的碩大冰柱,把張牙舞爪的蠱雕硬生生地凍在裏面。

現場無數的人與妖都被這奇觀震驚了,堡內隨即發出震天歡呼!而妖群則發出陣陣悲鳴。人類如此強大的力量讓它們看到絕望的未來:前進也是死,後退也是死!

就在人們因某個人的力量而開始群體性地進入自我陶醉的狀態時,空中傳來一陣天崩巨響。

幾大勢力的首腦和大風堡的貴賓,早已從老不死口中聽過「天劫」「流火」等事情,但耳聞和目睹的效果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整個天空變成紅色,數不清的火球劃過天際,似乎沒有規則地撞向遠處的地面。大荒原的方向,很快就出現熊熊火光。如果這是一場沒有生命死亡的圖畫,那將無比壯觀、無比艷麗;而一旦圖畫中加入了死亡,卻又令這幅圖畫變得無比凄美。

天威之下,羿之斯等人所謂的神功顯得這樣渺小,大地的震恐,洗滅了人類的自大與意淫。

前有怪獸,後有烈火

蟻民們並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在所有消息被隔斷的情況下,他們不肯絕望,只有祈禱。

衛兵們看到了天威的恐怖,但他們已經鎮定下來——令他們鎮定的不是葛闐的威嚴和羿之斯的勝利,而是來自怪獸們的威脅!當後方開始燃燒起熊熊烈火,更清楚地知道除了大風堡再也沒有生路以後,怪獸們像瘋了一樣向大風堡狂撲過來。

箭發如雨,屍堆成山,血染如霞。

「羿兄,」葛闐不無憂心地說,「蠱雕雖然被凍住,但這禍害似乎並未斷根!」

「何止未斷根!實際上更加麻煩了。」

葛闐不語,有些不解,也有些不快。

羿之斯道:「其實,這頭怪獸直到現在為止根本就還沒有覺醒。」

「什麼?」貴賓們紛擾起來。蠱雕的厲害,他們是見識到了。此刻匯聚在堡內最頂尖的高手,除了葛闐還沒有直接出手以外,沒一個在這頭怪物手底下討到多少便宜。「這樣厲害,還沒有覺醒?」

有莘不破興奮地問:「如果完全覺醒了,是不是更厲害?」

羿之斯苦笑道:「當然。」

江離追問道:「會有其他什麼能力嗎?」

「沒有。」

眾人舒了一口氣。

羿之斯又道:「但會比現在難對付十倍。」

眾人紛紛叫道:「既然沒增加什麼能力,為什麼會比現在厲害十倍,這不是開玩笑嗎?」

羿之斯淡淡道:「你們以為它已經醒了,其實它是在夢遊。剛才你們見到的,不過是一頭刀槍不入的野獸,但六個時辰以後,冰柱破裂,我們將會面對一頭具有千年智慧的老妖。」

葛闐、札羅、靖歆等人瞳孔立刻收縮,因為他們知道,「蠱雕是一頭野獸」,正是剛才這一仗他們取得暫時勝利的原因。

江離喃喃自語:「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真的沒有任何法子能夠剋制住它了嗎?但是師父曾經提到過,大荒原所有怪獸,都要對一個人俯首聽命。那個人是誰?他用的又是什麼法子……唉,當時我怎麼就不問清楚些……」

金織在解手處猶豫了很久,出了方便門,就想往黑暗處溜達一下看看環境,她告訴自己,不能再在那個地方等著別人來決定自己的生死。但她的腳還沒走兩步,就被人喝住了:「誰,幹什麼的?」

「我,我迷路了。」

「妖亂期間,所有人不得擅離所在,違者,殺!」那人全副武裝,神情威嚴,一字一字地宣讀葛闐的命令。

金織不認得他,卻從服飾上看出是一個衛兵統領,他的聲音冷得就像一把剛剛用冰雪擦盡血跡的青銅刀。

「我記起來了。」金織顫抖著打消了所有尋找有窮商隊和投靠阿三的念頭,快移碎步,向自己的角落逃去。

衛兵統領冷笑一聲,閃進一個更加陰暗的角落裏,這裏是五穀輪迴處的隔壁,不但陰暗,而且潮濕,不但潮濕,而且污臭。

衛兵統領望着一個爛泥一樣堆在牆角的男人一眼,將手裏一包發霉的食物向他丟了過去。

那男人呆板地伸出手,抓住食物就往口裏塞。

「你這個樣,還不如死了算了。」衛兵統領挑釁著,但男人卻像一點也沒聽見似的。

衛兵統領本來想再罵兩句,但對這樣一個人,實在連侮辱他都已經提不起什麼興趣。他往男人的頭上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轉身走了。他並沒有看到,在沒有人注視的時候,男人的手開始發顫,開始發抖,開始握緊自己的拳頭,直到手中發霉的食物被捏成粉末。

「還有六個時辰?」

羿之斯道:「現在只剩下五個時辰又一刻。」

「但是據那老頭說,這場天劫還會持續整整一天。」葛闐道,「不管這個老頭的身份有多麼卑微,但他所說的事情全部應驗了。」

「所以,我們必須在這六個時辰之內,想出一個至少能夠再拖住它六個時辰的辦法。」羿之斯道,「蠱雕來到這裏只是為了避火,只要我們不在它醒了以後把它惹火,挨過這六個時辰,它自然會回去睡覺的。因為今年其實還不到它應該醒來的時候。」

「這有什麼難的?」有莘不破語出驚人,「台侯再射它一箭,再凍它六個時辰不就得了?」

羿之斯苦笑道:「有點難度。造一個冰柱還不是很難,但要同時具有萬載玄冰的堅硬和寒冷,嘿嘿,這樣的一箭,我只怕十天半月之內射不出來了。」

羿令平忽然道:「爹爹,你剛才說它怕天劫的流火?」

眾人精神一振,都知道他要說什麼了。如果蠱雕怕流火,就有可能用挪移之術借流火來對付它。

羿之斯不回答兒子,反問道:「我抽你一鞭,你受不受得了?」

羿令平挺胸道:「就算是挨一百鞭也沒什麼事。」

羿之斯道:「好,你自己抽自己一百鞭。」

羿令平道:「好好的,我為什麼要自討苦吃?」

羿之斯道:「不錯。流火未必就比我的祝融之羽厲害,也未必能把蠱雕燒死,但它會持續整整一天,既然能夠找到一個清涼的地方,它蠱雕為什麼要留在大荒原自討苦吃。」

眾人都大笑起來。

儘管他們中大多數人方才都有同樣的想法,但越是這樣,就越要恥笑第一個站出來出醜的人,以證明自己的高明。笑聲中羿令平幾乎連頭都抬不起了,當然也沒有人會看到他緊咬嘴唇的痛苦。

羿之斯見兒子受窘,安慰道:「你能想到用流火,其實已經很不錯了。不過你畢竟思慮還未成熟,以後遇事想深一層,便會看得更加遠、更加明白。」

羿令平的頭依然沒有抬起來,羿之斯當然也就沒有看見小兒子的嘴唇仍然緊緊咬着。看着羿令平,他突然想起了另一個兒子,那是他這一輩子最大的驕傲,但這個驕傲,卻已經失蹤了很久,很久。

衛兵統領閃進一個柔軟而溫馨的所在,一個嬌媚無限的女人正在那裏等着他。

「怎麼樣?」她圈住了他的脖子,舌尖抵住上唇,桃花般的眼睛閃動着足以讓任何雄性崩潰的光華。

「小乖乖,我想死你了……」衛兵統領喘著氣,撅起嘴唇湊了過去,卻被女人溫柔地甩了一巴掌。「死相!」這一巴掌力道用得恰到好處,甩了衛兵統領的臉,卻沒有一點疼痛感,反而讓這個男人感到既肉麻,又有趣。

「他到底怎麼樣了嘛?」

「別提他了,銀環姐姐,我們先……」

銀環以一種賭氣的表情瞪着他,柔軟的手擋住了長滿鬍子的臉。

衛兵統領有些掃興,不得已說:「那男的還是那樣,我扔下東西他就像狗一樣趴在那裏吃。」

「你罵他沒有?」

「罵了。」

「罵了什麼?罵了多久?」

「罵了小半個時辰,哎喲,親親,我們……」

「等等,先說完,然後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有什麼反應?」

「沒什麼反應,像一坨大便,噁心。我真不明白,你又要我救他進堡,又要我給他東西吃,又要我罵他。他到底和你有什麼關係?」

「好了好了,別說他了,我們……你怎麼還有閑心思說別人……難道,你不想……」

衛兵統領沒等她說完,已經貼了過去,卻聽銀環喝道:「誰?」

衛兵統領一回頭,門無緣無故開了,彷彿看到一個人影一閃。

「是誰?見到了嗎?」

「好像,好像是哈管帶。」

衛兵統領一聽「哈管帶」三個字,臉色全變了,道:「不…不會吧?他對付怪獸,應該挺忙的。」

「你怎麼又有空?」

「我是輪班休息啊。難道……」

「難道什麼?」

「難道是那頭最厲害的怪物已被收服,現在他他……」

「他怎麼樣?難道還乘着這個空到處巡查不成?」

衛兵統領跳了起來,道:「我、我出去看看。」

銀環看着他匆忙的背影,隨手收起一個木偶,一陣冷笑。

「或許,我有個主意。」

如果是在兩天之前,江離的話也許不會引起這個大廳裏面很多人的注意,但現在已經不同了。在他佈下了荊棘牆以後,就連葛闐都對他客氣起來。

「不知江離公子有何妙策?」

「我們只要把蠱雕囚禁起來,過個半天,就行了。」

有莘不破道:「你這句話說了等於沒說。」

「為什麼?」

「如果能把它囚禁起來,我們還用在這裏發愁嗎?」

葛闐道:「江離公子既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想必已經有了囚禁蠱雕的辦法。」

「辦法是有了,但是少了一樣物件。」

「什麼物件?」

江離看了羿之斯一眼,卻不說話。

羿之斯道:「你說的是有窮之海?」

江離剛點了個頭,眾人中又響起了竊竊私語聲。雖然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有窮之海的用途,但作為有窮商隊甚至是整個有窮國的至寶,有窮之海早已名揚天下。沒有人注意到場中有人臉已變了顏色。

靖歆笑道:「雖然是有窮至寶,但事關大夥的生死存亡,就只能懇請台侯展現寶物神通了。」

羿之斯苦笑,羿令平指責江離道:「那件事情你明明知道的,為什麼,為什麼還要出這樣不可能的主意?」

「什麼事情?」

「這個主意有什麼問題嗎?話說回來,有窮之海到底有什麼用?」

「為什麼不可能,難道寶物沒帶在身上?」

紛亂的提問被葛闐沉穩的聲音壓住了:「羿兄,有窮至寶的威力,小弟是見過的。如果帶在身邊,不知能否取出一展神威?」

羿之斯淡淡道:「不瞞諸位,其實小兒說這件事情不可能,原因便是……」他頓了頓,終於道:「說來慚愧,在出大荒原那日,這件寶物失竊了。」

「哦——」「啊——」驚嘆之聲不絕於耳。只有有莘不破和江離神色平靜。有莘不破就像事不關己,而江離則像胸有成竹。

冰柱之中,蠱雕正慢慢醒來——

「好冷。為什麼會這麼冷?以前在深淵也沒這麼冷啊,這個世界真煩,想好好睡一覺都不行。」

大風堡內。

葛闐道:「羿兄,此事當真?」

「這可不是什麼見得人的事情,我若撒這謊,那是於人無益,於己有害。」

葛闐默然。商隊在外,威信最重,而他也完全明白有窮之海的失竊對有窮商隊來說會造成什麼樣的打擊。這件寶物已經不僅僅是一件寶物,還是一種精神的維繫,因此,在素來重然諾的羿之斯親口說出真相以後,他才會追問一句。

羿之斯對江離道:「這件事情你是知道的,為什麼還要提起?」

江離道:「雖然有窮之海也許已經不在商隊中了,但此刻卻一定還在這裏。在大風堡,甚至就在這無爭廳。」

所有人的心弦立刻繃緊。這件失竊案不但關係到六個時辰以後整個大風堡的存亡,而且有可能立刻引發一場寶物的爭奪。

羿之斯道:「這話有道理,但就算有窮之海仍然還在這裏,竊賊又怎麼肯拿出來?」

「第一,假如他不拿出來,大家很可能都會死在蠱雕的手裏,對他沒什麼好處。」

「不錯。」

「第二,假如台侯答應既往不咎,以台侯的威信,多半可以令人信服,包括竊賊。」

羿之斯淡淡道:「也許對方並不在乎我是否既往不咎。」

江離道:「那我們可以換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這一次說話的不是羿之斯,而是札羅。

江離笑了笑,說:「寨主怎麼這麼沉不住氣?」

札羅冷笑道:「我不是沉不住氣,而是對你的話很有興趣。」他手一反,掌中突然多了一個陶碗。羿令平臉色大變:「有窮之海!怎麼,怎麼會在你手裏?!」

葛闐的臉更陰鷙,札羅的笑更冷,羿之斯臉上卻依然平靜:「果然是你!很好,很好。」

札羅道:「小夥子,你說的第二個條件,可以換成什麼?」

「此刻有窮之海在誰手上,在妖亂結束之前,我們承認他對此寶的所有。」

「妖亂結束之後呢?」

「有窮之海回到此人手上,三日之後,有窮再行追討。」

札羅哼了一聲,凝視羿之斯。

羿之斯掃了眾人一眼,道:「可以。」

羿令平叫道:「爹爹!」

羿之斯淡然道:「反正我們已經知道下落,追起來反而比以前更省事,也不過是借人家三天罷了。說起來,我們反而佔了便宜。」看兒子臉部扭曲,神色極為複雜,又安慰說:「別擔心,沒有我們家傳的九天神珠,這有窮之海就只能用一次,用過一次以後,光澤全無,法力盡失,變成一個破碗。」

羿令平道:「九天神珠?」

「這些事情,以後再和你細說。」羿之斯說着轉頭對札羅道:「札寨主,此刻你雖然寶物在手,只怕不知道怎麼用吧?」

「看!那冰柱有了一條裂縫!」

「你沒眼花吧?啊!真的,而且,好像正越來越寬!」

「快,快稟告哈管帶!」

有窮之海的交接進行得很順利。只有江離依然在沉吟著:「為什麼這事情會來得這麼容易?為什麼札羅會那麼主動?」

「報——」

大風堡,垛窗。羿之斯喃喃道:「看來我還是低估了它,也許,它並不需要六個時辰就能破冰而出。」眾人心中一凜,再看到越來越寬的裂縫,全都慌了,紛紛道:「台侯,快用法寶!」

羿之斯淡淡道:「有窮之海其實是一個入口,通向另一個空間,或者這個空間本身就是因它的神力而存在,但這個空間並不能囚禁人。」

眾人不知為什麼羿之斯在這當口悠閑地說起有窮的作用,仍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只有保持整個空間空蕩蕩的,有窮之海的出入口才能關閉,所以……」

「所以怎樣?」

「所以蠱雕進去以後,可以毫不費力地出來。」

「什麼?!」在驚叫聲中,眾人就像從半空中掉進一個絕望的冰窟,又像咬着一塊大餅卻被人一巴掌甩在臉上甩丟了。

羿之斯問江離道:「你是不知道這一點而失策,還是另有計劃?」

江離說:「我本來就沒打算只用有窮之海就把它困住。」

「哦?」

「我想布個迷陣,讓這頭怪物在裏面繞個一兩天應該沒有問題。」

「為什麼不直接在這城堡下面佈陣?」

「這裏怪獸太多,味道太雜,地方太小,再說,幾個時辰以後說不定流火會波及城下。」

眾貴賓又都舒了一口氣。江離又道:「但這個迷陣我一個人發動不了,至少得有三個人幫我。」

有莘不破馬上道:「我自然是一個。」

江離將他左看右看,看了好一會才說:「我真看不懂你,明明功底紮實,但真正用的時候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還好,我這個迷陣布下以後,你只需要運氣幫忙就行。」

葛闐道:「這個陣法莫非是要有四位高手同時運氣才能運轉?」

「不錯。」

葛闐道:「老夫是東道主,責無旁貸。」

「別人都行,唯有城主不行。」

「為什麼?」

「施展陣法的四人都要進有窮之海。此刻的形勢,城主如果不在堡中,只怕會有難以預測的局面。再說也難保這些怪獸中再跑出一兩個難以對付的怪物,縱然沒有蠱雕的厲害,但沒有城主在外壓陣,進去的四人怎麼放心?」

葛闐點了點頭,轉向靖歆道:「不知能否再勞煩上人一趟。」

靖歆道:「只要江離公子肯答應我一個條件。」

江離應道:「這次成敗生死,是大家共同的成敗生死,出力是你的本分!我沒必要求你。你什麼條件都不必說,我也絕不會答應。是否出力,你自己決定。」

靖歆哼了一聲,道:「羿兄,兩位公子,再加上札寨主,四位剛好夠數!在下於此靜候佳音。」

札羅忽然道:「小可有心,可惜無力。」

羿令平奇怪道:「無力?」

札羅道:「我方才費偌大功力,以合體之術與蠱雕相抗,元氣早已損耗殆盡。如果我不是需要藉助幾位的力量來渡過這個難關,嘿嘿,這有窮之海,會那麼容易就交出來?」

江離凝視着他,眼睛充滿懷疑。羿令平聽說他功力盡失,不由得躍躍欲試。札羅眼睛一瞄,呼道:「羿之斯,不要忘記剛才的承諾!」

羿之斯冷然道:「自然,三日之後,咱們再算賬不遲。」

羿令平喚道:「爹爹,機不可失!」羿之斯喝道:「你胡說什麼!要乘人之危么?」年輕人一震,畏縮著退下。

札羅道:「半日之內,我就能恢復三成功力;兩日之後,就能恢復到七成功力;三日之內,我功力可以回復到十成。嘿嘿,到時我們手底下再見高低吧。」

然而,札羅似乎沒注意到,躍躍欲試的,並不止羿令平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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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經密碼(全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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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蠱雕:太湖邊的神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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