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赴城外殺人賞雪,上武當姜泥送書

第四章 赴城外殺人賞雪,上武當姜泥送書

天底下什麼東西最重?情義?忠孝?放屁,是書最重。

徐鳳年真的撿起以往最不齒的武藝,但他學劍之前先學刀。當然是跟白髮老魁學。老魁本要離開王府去闖蕩江湖,早嚷著手癢了,要會一會那蹲著茅坑卻不怎麼拉屎的十大高手,等後頭九個都打過了,再去跟王老怪過招。老魁最看不慣這老匹夫,天下第一就第一,裝什麼第二,直娘賊的矯情!可恨!正啃著羊腿的老魁聽聞徐鳳年要跟他學刀,猖狂大笑,噴了一地的羊肉碎末。老魁見拎那把好刀的世子殿下沒有任何玩笑意味,丟了羊腿,滿是油漬的大手撫摸上青壯年時請高人勾入琵琶骨的猩紅巨刀,問了個問題:「憑什麼爺爺要教你?」

徐鳳年回答:「我讓徐驍去把那個用斬馬刀的魏北山請來北涼,與你過招。

以後每年一個,直到我學成了刀。」老魁贊了一句好大的手筆,抬頭望著徐鳳年,神情古怪地笑問:「小子,告訴爺爺為何要學刀,北涼三十萬鐵騎還不夠你這小子耍威風?」

徐鳳年抽出綉冬,手指輕彈,咧嘴笑道:「那些人的刀槍,說到底還是別人的,我也得找把自己順手的。」

老魁撇了撇嘴不置一詞,只是讓徐鳳年單臂提起綉冬,先站上半個時辰,刀身不能斜,否則就算把王老怪給請來,這個便宜徒弟都不收。結果,徐鳳年堅持到一個時辰后當場暈厥,綉冬刀始終沒有傾斜,準確來說,連顫抖都沒有。老魁獃獃地望著倒地不起的世子殿下,走過去捏了捏這小子僵硬如鐵的右臂,嘖嘖道撿到寶了。

接下來老魁並沒有傳授徐鳳年如何高深玄奧的招法,只是讓他重複四個枯燥動作,直刺,斜撩,豎劈,回掠。刺三千,撩三千,劈四千,掠四千。老魁本以為這個鐘鳴鼎食慣了的公子哥起碼會問幾個為什麼,可徐鳳年沒有,只是每日拂曉到僻靜院中開始練刀,每日深夜蹣跚離去,綉冬一刻不離身。這讓老魁很是鬱悶,同時又產生了好奇,徐鳳年表現出來的不僅是意志,還有相當紮實的握刀功底,莫不是這世子殿下先前被軍中武將悉心調教過?學了軍伍悍刀做防身術?這段時間刻意刁難,讓徐鳳年練習乏味的握刀,一半是讓這個娃兒知難而退,天底下的刀法,沒有半步終南捷徑可走,另一半則是真心,練刀首要握刀,連刀都拿捏不住,那就不是用刀,而是被刀拖著走,即便拿到手一大摞的絕世刀譜,也只是耍些看似花團錦簇的花哨招式,一旦對敵,只有死路一條。

初日練刀恰好是大暑。大暑過後是立秋。

徐鳳年始終光膀子練刀,一身錦衣玉食好不容易溫養出來的柔滑肌膚晒成了古銅色,越發精壯,若添些傷疤,便可與行伍悍卒無異。可刀法,遠未入流。

白露、秋分、寒露后是霜降。掠四千變成了掠六千。

徐鳳年終於開口問第一個問題,「刀是百兵之膽,大開大合,講求雖千軍萬馬吾往矣,可這回掠是收刀法,怎麼就偏要多練了?」

老魁笑道:「世上不怕死的刀客太多了,可不怕死的刀客,最容易死,天下最厲害的回刀術,也逃不掉一個掠字。哪有對誰都是刀取人性命的好刀法。爺爺的大道理,都是閻王殿外轉悠一圈回來路上想出來的,學著點。」

武庫那裡有堆積如山的刀訣刀譜,可徐鳳年練刀第一天起,便沒有踏足被江湖武夫視作武學聖地的聽潮亭。老魁對此甚是欣慰。刀法一途,不比武當山那娃娃師叔祖修習的天道,最緊要是滴水穿石,至於小成以後,如何相輔相成地揀選心法,內外兼修,老魁不擔心這個,人屠徐驍有的是歪門邪道,問題在於錦衣玉食的世子殿下撐得到那天?

立冬后,直到大寒,哪怕湖面結冰,徐鳳年都會被老魁帶進湖底練刀,閉息時間越來越持久。刀法還是沒有登堂入室,卻先養出了水性。

近期,城外竟橫空出世了幾股游寇,就在堂堂大柱國眼皮底下叫囂作亂,這簡直是太歲頭上動土,可城中傳聞幾伙找死的匪徒都不是由北涼鐵騎踩肉泥,而是被一位帶猙獰面具的刀客給屠盡。城內閑雜看客們在拍案叫絕後總要說上一句可惜那半年來無聲無息的世子殿下沒能看見,否則定要大大賞賜一番。至於那些個城內權貴,則是個個摸不著頭腦,且不說那鬼祟刀客是何方人氏?那幾股流匪從何而來?大柱國治下不可說路不拾遺歌舞昇平,但要說如傳聞那般是北蠻竄入北涼的流民興風作浪,打死都不信。

臘月二十八,徐鳳年跟著大柱國前往地藏菩薩道場九華山,這一次要由行冠禮后的他來敲鐘。

卸甲下馬登山,夜宿山頂千佛閣,徐鳳年燈下抽空翻看龍虎山真人寄來的信,很厚。徐鳳年會心一笑,看到信上說黃蠻兒看到漫山遍野的山楂,就一捧一捧地帶回師父修習的居所,結果把整個庭院都給堆滿了,虧得在山上德高望重的真人不敢訓斥,只敢好心解釋這山楂摘下后存放不久,最好等哪年下山再摘,結果差點被黃蠻兒拆了房子。

徐驍並未入睡,走入房中,瞥了眼燈下橫放桌上的綉冬刀,手中拿著另外一封家書,卻是次女徐渭熊寄回,大柱國苦著臉說道:「你二姐寫信罵了我一通。」

徐鳳年笑問道:「就因為我學武練刀?」

徐驍坐下后嘆息道:「要是你再練下去,指不定她就要從上陰學宮跑回來當面罵我了。」

徐鳳年不去看信,只是幸災樂禍道:「她怎麼說?」

徐驍眯眼道:「她讓我問你,用刀第一,又如何?」

徐鳳年想了想,說道:「你就回信說能強身健體,總不能被美色淘空了身子。」

徐驍為難道:「這個理由是不是兒戲了點?」

徐鳳年自通道:「對付二姐,就得用這種法子。否則與她說大道理,說得過?」

徐驍豎起大拇指,馬屁道:「這刀沒白學!」

二十九日清晨。山霧瀰漫。徐鳳年雙手擱在綉冬刀刀柄上,駐足遠望。

立冬后,那幾股流寇都是老爹徐驍安排的練刀「木樁」,徐驍沒有任何暗示,但徐鳳年自然猜得出多半是些北涼軍中犯了大禁的死犯。徐驍治軍極嚴,賞罰分明,便是當初義子陳芝豹犯律,也被示眾鞭撻成一個血人。若非如此,京城清流中也不至於流傳北涼只認涼王虎符不認天子玉璽。

這些個臨時充當劫匪山賊的軍犯,沒傳承過正統武學,但一身本事都是戰場上靠拚命滾打出來的,力大兇殘,有著北涼鐵騎特有的悍不畏死,最適合給徐鳳年鍛煉直來直往的殺人悍刀術。老魁親眼看著徐鳳年殺絕三撥,之後就不再留心,只是給出地址,就讓徐鳳年單騎單刀前往。

第一撥過後徐鳳年身中六刀,五輕一重,砍中後背那一刀,也不致命,趴在血泊中,刀仍不離手,最後由老魁背回王府。此後幾批徐鳳年都是帶傷而戰,老魁絕不給他一絲一毫偷懶叫苦的機會,換作其他王府豢養的高人,絕不敢如此糟踐勛貴程度足可媲美皇親國戚的世子殿下。與悍匪搏命練悍刀,其中艱險,不足為外人道。

徐鳳年閉上眼睛,放緩呼吸。心想是不是可以入手內家了?外門的刀法再霸道,碰上真正內外兼修的高手,就如稚童嬉鬧,只能貽笑大方。可這內家修為,更講究步步為營,體內大小竅穴經脈,打磨貫通如行軍布陣無異,像那號稱天下內功一半出玉柱的武當,尤其是一些有天賦根骨有領路師父的道士,一日在山,就要一日修行,力求達到與那天機生化共鳴的大道境界。內力這東西又不是食物,塞進肚子就能塞滿填飽,徐鳳年上哪兒去憑空多出十幾二十年水磨工夫的寶貴內勁。

要不去聽潮亭找些走邪門歪道的路數?徐鳳年皺緊眉頭,睜開眼睛,滿眼的雲海,滿耳的松濤,心曠神怡。沒來由想起了綉冬刀的舊主人,不知道那白狐兒臉何時會登上三樓?這美人兒約莫該要嫌棄綉冬刀給錯人了?那年大雪,白狐兒臉湖上出刀,才是真的悍刀行啊。

徐鳳年深知其中雲泥之差,但沒有氣餒,有個缺門牙卻總憨笑的老頭說過,吃飽放屁是挺舒服的事兒,可屁要一個接一個放,慢慢來,更舒坦。他現在練刀法門,是最笨的法子。

該敲晨鐘了。由於練刀的關係,徐鳳年的敲鐘,鐘聲洪亮。一天下來共計一百零八聲鐘響。北涼軍中扛纛的齊當國面有異色。其餘義子中姚簡和葉熙真相視一笑,驚喜參半。肥球褚祿山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至於小人屠陳芝豹和左熊袁左宗都在邊境巡視,並未現身。

一行人徒步下九華山,與徐鳳年並肩的大柱國緩緩道:「你若真要習武,府上高人倒知曉一些旁門左道,就看你肯不肯放下架子了。」

徐鳳年啞然失笑道:「我能有什麼架子可端著?」

大柱國遙遙望向武當山,眯眼道:「那就好。」

正月里又是過江之鯽的顯貴訪客陸續攜禮登門,陵州牧嚴傑溪和子女一齊到達,豐州刺督李功德後腳跟上,自然帶上了名聲奇差的寶貝兒子李翰林。因為兩人的兒子與世子殿下是發小的緣由,兩位州牧大人關係深厚,一直有幸被北涼王高看一眼,治理政務上偶有紕漏,都得以被大柱國輕輕帶過。其中嚴傑溪還有個外人羨慕不來的優勢,嚴州牧有個才學相貌都一等一的女兒,連大柱國都稱讚有加,親口評點「穩重和平,展洋大方」,當時許多人都深信此女將會進入北涼王府,估計是世子殿下過於放浪形骸了點,一直沒有實質性動靜。

今日大柱國親自接待兩位州牧,李翰林的屁股坐不住,早就蠢蠢欲動,大柱國大手一揮說了個滾字,李翰林立即如蒙大赦地拉著不忘作揖行禮的死黨嚴池集奔出去。豐州牧李功德長吁短嘆,這兔崽子也太不得體了,大柱國笑著說翰林這性子不錯,李功德這才寬心,大柱國清淡一句,可比州內罵聲萬言有用百倍。

嚴傑溪女兒嚴東吳也婉約告退,去府內散步。能得大柱國好評的女子十分罕見,她被北涼士子公認「女學士」,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不精通,器彩韶澈,明艷動人,若非被北涼第一奇女子徐渭熊壓了一籌,恐怕還要更出名。只是她自打第一眼看到徐鳳年就全無好感,將這位世子殿下看作腹中空空的草包,也從不掩飾。而徐鳳年則針尖對麥芒,說嚴東吳是個沽名釣譽的女祿鬼,明面上和氣,其實城府世故,長得溫婉無害,卻是把刀子,誰娶她便是捧著把尖刀回家,家門不幸。總之兩人這些年一直不對付,互相不順眼,能不見面就不見面,所以互相串門,見面都不打招呼。她弟弟嚴池集本希望能與鳳哥兒親上加親,後來眼看無望,也就死心了。

暮色中,嚴東吳走在通幽小徑上,心中冷笑,這半年不聞世子殿下作怪,聽說是禁足讀聖賢書,她才不信大柱國能禁得了徐鳳年的雙腳,指不定又是闖了什麼滔天大禍。嚴東吳聽到一陣陰陽怪氣的言語,「喲,這位姑娘好膽識,敢在徐草包的地盤上單身遊覽,不怕被那草包給劫了去肆意凌辱?」

她不用抬頭,都知道是那個命理相剋的死對頭,考不出功名做不成大事的世子殿下。嚴東吳懶得理會,加快步子,想要早早離去,眼不見心不煩。徐鳳年不依不饒地擋在她身前,沒個正形地捉弄道:「姑娘,要不我給你護護花?可別遭了徐草包的毒手,到時候貞潔不保,找誰娶你?聽說京城有個小皇子鍾情於你,莫不是要準備做皇妃了?」

嚴東吳鳳目怒視。她臉上冷淡,心中有些小訝異,眼前的潑辣貨色三年多不見,似乎黝黑健壯許多,只是那股子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撲鼻紈絝氣,還是一樣可惡。她心思細膩,瞧見這涼州最大的公子哥不花哨佩劍了,換了把刀,不挎在腰間,拎在手中,不倫不類。

嚴東吳後撤一步,與徐鳳年拉開距離,嘴上出言相譏道:「學不來那戴有猙獰大面刀客的本事,就只得學最輕鬆的佩刀了?世子殿下好大的志氣!」

徐鳳年嗯嗯了幾聲,轉而將綉冬扛在肩上,雙手搭著,更顯痞態,笑眯眯道:「女學士都聽說了那刀客的壯舉?你說我該不該去賞個幾千上萬兩銀子?我可有聽說今晚城外就有一場廝殺,正尋思著該帶多少銀子,女學士,你挺精於算計的,要不給謀划謀划?」

嚴東吳冷笑道:「你敢見那血腥場面?給多少銀兩是殿下的私事,東吳倒是要好心提醒殿下記得多帶一套衣衫。」

徐鳳年嘖嘖道:「女學士果真是算無遺策,都算計出我要尿褲子了,厲害厲害。以前說你不關己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現在看來真是錯怪你了。」

嚴東吳沒了耐心跟徐鳳年磨嘴皮子,冷聲硬氣道:「讓開!」

徐鳳年搭著綉冬刀,弔兒郎當道:「女學士,敢不敢跟我一起去見識見識那刀客?」

嚴東吳斬釘截鐵道:「不敢!」

徐鳳年打趣道:「是怕見到我的醜態,還是怕見到刀客,忍不住跟他私奔了去?聽嚴池集說你總愛偷看一些遊俠列傳,真不好奇那猙獰大面后是何方英雄?」嚴東吳被揭穿隱私,卻無窘態,默不作聲。

徐鳳年一臉遺憾道:「不去拉倒,眾樂樂不如我獨樂樂。」扛著綉冬刀與嚴東吳擦肩而過。

嚴東吳突然皺了皺鼻子,轉身破天荒主動問道:「你真要去當那冤大頭善財童子?」

徐鳳年笑道:「馬廄有兩匹馬。」

最終,兩騎出城。

披厚裘掩人耳目的嚴東吳策馬狂奔時心中懊惱萬分,怎就被這徐草包灌了迷魂湯?她本以為王府會有鐵騎扈從,可出城二十里后仍不見蹤影,好奇地問道:「徐鳳年,你要帶我去哪裡?!」

徐鳳年單手提刀,轉頭笑道:「再過二十里路,你便知道。你還怕我把你帶到荒郊野嶺行苟且事?放心,強扭的瓜不甜,這道理我如今比誰都懂。」夜幕星光中,嚴東吳看到了一張似乎陌生起來的臉孔。

再行二十里。看到一個小山坡對面篝火閃爍。徐鳳年率先躍馬上坡。嚴東吳策馬上了坡頂后,臉色變得慘白。

坡下,坐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十幾號彪形大漢,個個面容陰鷙,看到徐鳳年後就像瞧見了大肥羊,再看衣裳華貴的嚴東吳,眼睛里便滿是炙熱淫穢。他們被丟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擔驚受怕,如今有個細皮嫩肉的美人兒送上嘴,不吃才遭天譴。

嚴東吳怔怔地望向徐鳳年側臉,這紈絝是要用這惡毒下作的法子報復自己?

徐鳳年目不轉睛地盯著坡下,輕輕地笑道:「嚴大小姐,別急著咬舌自盡,徐鳳年可沒你想的那般齷齪,把你交出去給一群死人,嚴池集還不得跟我絕交掰命,怎麼算都是賠本賠到姥姥家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大寒時節,這一抹白色霧氣在嚴東吳眼中格外清晰。

然後她看到這個遊手好閒的世子殿下從懷中掏出一張猙獰面具,覆於臉上,抽刀,將刀鞘插入土壤。一系列無聲動作,使得他整個人瞬間氣質一變。嚴東吳捂住嘴,不敢出聲。

是個殺人的好時節,飄雪的日子裡,屍體很快就會變得如屋檐下的冰凌一般,不顯臟,尤其是一攤攤污血,冰凍后就跟女子繡花一般,這讓暫時殺人只能講求迅猛快速的徐鳳年很是欣慰。

四五撥一通殺,殺順手了,便有了些不方便跟人說的經驗之談。但舔著血行走江湖,沒個捧場的知己多寂寞,要不然高手對決為啥都挑在樓頂山巔?最不濟也是人多口雜的鬧市?再者,徐鳳年看不順眼嚴東吳很多年了,不順眼的是嚴家大小姐的架子作態,對她的臉蛋身段其實很順眼,於是就起了壞心眼,把她給勾搭出來見世面。好不容易有了老魁以外的珍稀看客,徐鳳年覺得有必要殺人更用心些,更果決狠辣點,把她嚇散了魂魄是最好。

流寇首領使了個眼色,讓兩個得力卻不那麼心腹的傢伙當先鋒,他們自然不太情願,聽說山坡上那個專殺同行的刀客出手可不溫柔,屍首少有齊全的。但首領發話了,只要做掉那戴面具的,就能先嘗那小婆娘的滋味。這讓憋了太久的兩個流寇連命都顧不上了,關鍵是他們被莫名其妙地丟到這裡后,得知只要殺死那個要殺他們的人,就可以免了死罪,拿到一份巨額懸賞不說,還能重返軍伍。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死局,頭腦一熱,顧不上許多。

綉冬與流寇手中一柄精良砍刀碰撞,徐鳳年側身粘刀下滑,削掉那衝鋒卒子數根手指,不等那人哭爹喊娘,順勢一撩,便挑掉一顆頭顱。腳不停歇,綉冬翻滾,將第二名流寇攔腰斬殺。

徐鳳年徑直衝陷入陣。綉冬如一團雪球涌動。才一炷香功夫,便死絕了,極少有屍體是完整的。徐鳳年終於長呼出一口氣,所謂一鼓作氣,是極有道理的。

用刀最忌諱氣機紊亂,他開始有些理解。

徐鳳年摘下覆蓋臉龐的獠牙青面,氣態再變,重新恢復成那弔兒郎當的俊俏公子哥,只見他輕巧抖腕,將綉冬刀上的血珠甩在雪地上,提刀上坡。坐於馬背上的嚴東吳瑟瑟發抖,咬牙堅持,似乎不肯輸掉常年積累出來的清高氣勢。徐鳳年瞥了一眼,將綉冬刀在她身上價值千金的狐白裘擦拭了一下,留下輕微痕迹,這個粗野動作,嚇得那金枝玉葉的嚴東吳驚呼出聲,嬌軀搖搖欲墜。徐鳳年不再嚇唬這位聰慧頭腦此時卻一片空白的大家閨秀,將綉冬刀插回刀鞘,走了幾步,翻身上馬,輕輕道:「回了。」

返城四十里,徐鳳年在前,騎術平平的嚴東吳在後,跟得辛苦。馬背上的徐鳳年大半時間都在閉目凝神,呼吸綿長。練刀,殺人只是次要的事情,真正的磨礪,還在王府小院里等著他。

城門校尉睜大眼睛認清了世子殿下的尊容,忙不迭地吆喝開啟城門,生怕惹惱了這位北涼混世魔王就要捲鋪蓋回家養雞種田。徐鳳年將嚴大千金送到州牧府邸,笑道:「這馬得還我。」

嚴東吳下馬後仍是緘默,徐鳳年不以為然,彎腰從她手中牽過韁繩時,拿綉冬刀鞘拍了一下她的臀部,調笑道:「魂兒沒了?」

嚴東吳面有慍色。徐鳳年拿綉冬刀勾挑起她的精緻下巴,緩緩道:「你爹有封寄往京城王太保的信,就擺在徐驍案頭。所以你放下身段與我這無德無品的世子殿下出城賞雪一趟,沒白去。」

嚴東吳眼神慌亂。徐鳳年輕佻地笑了笑,將懷中的青面丟給她,「今夜嚴小姐如此賞臉,作為回禮,送你了。以後再惱恨我,就拿它出氣。」

聽潮亭內,大柱國親眼看到兩騎出府,笑著回閣坐在首席幕僚李義山的對面,輕聲問道:「元嬰兄,你說這混賬小子是騙嚴家小姑娘多些,還是救嚴池集那書獃子一家老小六十九口多些?」

李義山平淡道:「都有。」

徐驍笑道:「這陵州牧的位置就這般不值得珍惜?老小子嚴傑溪過於紙上談兵了,以為跟王太保拉上關係,女兒僥倖成了皇妃,就能逃離我的掌心?躲去天子腳下牢騷我幾句,就能扳倒我?也不想想他這些年在涼地的日進斗金,是拜誰所賜。沒這些金銀,他拿什麼去籠絡王太保,去跟大內那位韓貂寺稱兄道弟?這一點,反倒是李功德聰明許多,總還是記得誰才是他真正的衣食父母。這種人,才能活得久。」

李義山平聲靜氣道:「哪來那麼多溫順鷹犬任由你驅使,偶爾躥出幾隻跳牆瘋狗,不正合你意?若涼地年年天下太平,沒有邊境上的厲兵秣馬,沒有嚴傑溪這些個蠢蠢欲動的所謂清流忠臣,你這位置,豈不是更難坐?後半輩子都在忙自污其身自辱其名勾當的名臣將相,還少嗎?你已經很不錯了,尚且能夠拒絕公主招婿,天下文人罵了十幾二十年,還沒戳斷你的脊梁骨,足以自傲了。」

大柱國對此雲淡風輕,不作任何評價。

李義山略微自嘲,「那小子脂粉氣淡了,痞氣倒是更足。」

徐鳳年初回府沒多久,來樓上送酒,就被拉著手談了幾局,結果李義山氣得不輕。

對李義山來說這圍棋不管十九道如何縱橫變幻,終究是靜物死物,擺出再大的陣勢,都是鬼陣,不入上乘大道。李義山本就不喜,可徐鳳年兒時頑劣,靜不下心,要想把這傢伙屁股釘在席子上,找來找去,就只有這坐隱一途。

李義山私下頗為欣賞那小子與生俱來的卓絕記憶,兩人對弈,起先還有棋墩棋子,後來便悉數撤去,只是虛空做落子狀,橫豎十九,事先說好落子根位,不可反悔,這些年打磨下來,李義山勝九輸一。

不承想這趟遊歷歸來,徐鳳年不知從何處學來層出不窮的無理手段,越是收官,越是橫生亂拳打死老師傅的效果。李義山著實狼狽了幾回,差點要拿酒壺砸這胡亂一通的兔崽子。

盤膝而坐的李義山略顯無奈,輕淡笑道:「我們聽潮十局,看來要四勝四負了。這小子如我所願,撿起了武學,但下棋卻下贏了我。」

徐驍哈哈笑道:「這不還剩兩局,不急不急。」

李義山提起筆,卻懸空靜止,問道:「上陰學宮那位祭酒要來找你下棋?」

徐驍笑呵呵道:「可不是。」

李義山譏笑道:「當初以九國做棋子,半個天下做棋盤,好大的氣魄,可也不見他們下出幾手妙棋,眼高手低,坐而論道。被你一頓砍殺,什麼布局什麼棋勢都沒了。」

徐驍道:「渭熊還在那邊求學,總得給些面子。否則你也知道我的脾氣,書生意氣,浩然正氣,這兩樣,對我而言,最是臭不可聞。」

李義山笑而不語。

徐驍突然問道:「你說玄武當興還是不當興?」

李義山反問道:「王重樓等於白修了一場道門艱深的大黃庭關,你就不怕武當山跟你翻臉?」

徐驍一笑置之。

王府僻靜的小院中。

徐鳳年與老魁一同盤膝坐在庭院廊中,緩緩地訴說那場雪中廝殺的每一個細節。如果出刀不夠果決,刀速過於求快而餘力不足,或者應對不當浪費了丁點兒氣力,都要被老魁拿刀背狠狠地一陣敲打,教訓后才附帶幾句簡明扼要的點評。

老魁終究是用刀用到極致的高手,哪怕沒有身臨其境,由徐鳳年說來,與親眼所見並無兩樣。徐鳳年不要那上乘口訣,老魁也不主動拿出那壓箱本領,一老一小就跟相互猜謎一般,就比誰的耐性更佳。

白髮老魁靠著一根朱漆圍柱,笑問道:「小娃兒,既然是為了去取回城頭劍匣,你怎麼不學劍,豈不是更爽利?再說了,行走江湖,年輕人不都愛佩劍?一劍東來一劍西去之類的,聽著就比用刀瀟洒厲害,咦,那詞叫陽春什麼來著,爺爺一時間給忘了。」

徐鳳年正襟危坐,綉冬橫放在膝上,輕笑道:「陽春白雪。」

「這涼地都喊你徐草包,冤枉!」老魁一手拍大腿,一手拍在世子殿下的肩膀上,後者差點前撲倒地,一個搖晃才好不容易穩住身形。

徐鳳年自嘲道:「老爺爺你眼光真是一般,比刀法差了十萬八千里。」

老魁洒然一笑,「等爺爺我與那耍斬馬刀的魏北山一戰,就真要離開這地兒了,小子,有想好以後的路子?」

徐鳳年將手放在綉冬刀鞘上,苦笑道:「還能怎樣,先去閣內找本速成的內功心法,然後聽天由命。實在不行,便把亂七八糟的各派武學都囫圇吞棗死記硬背了,以後臨陣對敵,總能佔到點小便宜。我的根骨應該相當一般,不太可能像老爺爺這般一力降十會。若再不使點登不上檯面的小伎倆,何時才能去那武帝城。對了,當年王仙芝真是雙指捏斷了老一輩劍神李淳罡的『木馬牛』?」

老魁點了點頭,心有戚戚。對天下最拔尖的武夫來說,老怪物王仙芝始終是一座不得不去面對的高山,以至於不說打敗他,只要打成平手,便可穩居十大高手之列,足見那位百歲老人的強悍無匹。

徐鳳年緩緩起身,明日還要早起。

今夜,未來皇妃的府上估計已經是雞飛狗跳了吧?

第二日,北涼王府來了個貴客,上陰學宮的一位教書匠,據說地位僅次於學宮大祭酒,是三位祭酒之一。這三人一般被尊為稷上先生,教的可不是一般經書典籍,而是聖人大道。

上陰學宮的士子來自天南地北,不分地域,不重身份,無關貧富,只要通過學宮三年一度的考核,便可入學,成為上陰學士,這些鯉魚跳龍門的學子,又被譽為稷下學子。

如今學宮大祭酒齊陽龍是當朝國師,地位超然,神龍見首不見尾,來訪的祭酒,世人只知道姓王,在上陰學宮專門傳授縱橫術和王霸略,曾經在名動天下的兩場大辯中先勝后負,贏了名實之辯,卻輸了天人之爭,從此少有露面。

收徒苛刻,近十年只收了人屠徐驍的次女徐渭熊做學生,還放話說這將是他的閉關弟子,衣缽可傳,此生足矣。

徐鳳年在與二姐徐渭熊的寥寥幾封來往書信中,依稀得知這個稷上先生是個棋痴,最愛觀棋多語。至於學問深淺,徐鳳年不去懷疑,既然能當二姐的師父,再差都差不到哪裡去。

白鶴樓下擺了一局棋。

義子袁左宗站於遠處,只留大柱國徐驍和遠道而來的稷上先生手談有樂。

徐鳳年登上山頂,只看到王先生的側影,容貌清癯,一襲樸素青衫,一雙麻鞋,腰間系了一塊羊脂玉佩。

與徐驍在棋盤上對壘,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態,風範不可謂不高雅,氣勢不可謂不出塵。

世子殿下心想這上陰學宮的祭酒果真是底氣深厚,尋常高人再高,見到徐驍不一樣大氣不敢喘?哪裡能有此人的鎮定清逸。

世外高人,不過如此了。

徐鳳年斂了斂心神,恭敬走近,大柱國和稷上先生都在凝神對局,棋盤上大戰正酣,皆沒有抬頭。

存了敬畏心思的徐鳳年定睛一看,差點噴出一口血。

熟諳縱橫十九道的大國手,或大海巨浸,含蓄深遠,居高臨下。或精細奪巧,邃密精嚴,步步殺機。

可眼前這兩位?

徐驍是個一等一的臭棋簍子,徐鳳年自然一清二楚,起先看到兩人對弈,還想著是王先生在以大雅對徐驍的大俗,不承想……他娘的,這棋局咋看咋像一團亂麻啊!如同兩個孩童在那泥濘里打滾鬥毆,與國手境界絕沒有半顆銅板的關係。

看情形,這位稷上先生的棋力根本就是和徐驍不分伯仲,難怪會殺得難解難分。

最讓徐鳳年無法接受的是這位王先生自以為走出了一記強手,都要配合一段自我認同的評語,類似「不走廢棋不撞氣,要走正著走大棋,做大龍屠大龍」,「棋逢難處小尖尖,台象生根點勝托,嘿,但我偏不點,這一托,真妙,可登仙」。

徐鳳年瞪大眼珠,怎麼都沒瞧出妙處,只看到昏著不斷,慘不忍睹。

稷上先生盯著勝負五五分的局勢,揚揚得意道:「棋壇三派,共計十八國手,唯趙定庵、陳西枰不能敵,余皆能抗衡。」

徐鳳年臉龐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徐驍面無表情,拈子不肯落子。

稷上先生抽空終於抬頭,神色和藹道:「世子殿下,你說大柱國這顆輕子當棄不當棄?」

徐鳳年緩了緩呼吸,笑眯眯道:「不好說,稷上先生布局縝密,我看白棋多半是輸了。」

沒料到,一氣之下的徐驍誤打誤撞被逼出了一手好棋,稷上先生總算是感到了危機,卻不是沉著應對,而是立馬伸手去提起徐驍的那顆落子,厚顏笑道:「大柱國,容我悔一棋。」

徐驍似乎習以為常,努了努嘴,示意眼前這位祭酒自己動手。

徐鳳年有點傻眼。

這盤棋最終以稷上先生悔棋十數次后艱難險勝,徐鳳年看完以後對上陰學宮已經沒有任何崇敬和憧憬。

王大先生拍拍屁股起身,神清氣爽道:「我一生對弈無數,時至今日,仍然未嘗一敗。」

徐鳳年賠著笑道:「稷上先生才是首屈一指的大國手。」

下完棋,大國手便告辭下山,不下棋的時候,氣態確實挑不出瑕疵,十足的仙風道骨。

徐鳳年呆立發愣,喃喃道:「何來的未嘗一敗?」

徐驍笑罵道:「未嘗一敗,這倒是真的。不過是因為他只和比他棋力差的對弈,沒有把握的,便識趣地作壁上觀。」

徐鳳年苦悶道:「二姐跟這樣的稷上先生學習經緯術?」

徐驍起身後,望向山腳,輕笑道:「能立於不敗之地,還不是國手嗎?」

不等徐鳳年詢問,徐驍便一股腦地和盤托出,「當年學宮蔚為壯觀,號稱諸子百家賢士三千,其實真正得勢的,不過道儒法兵陰陽等九家,我朝重法,其餘八國各有依託。可以說真正的兵戈就在上陰學宮,例如那西蜀信黃老無爭,佔據天險,胸無大志,當時學宮內本已統一,認定西蜀可以繼續偏居一隅,卻被我帶兵碾軋了一遍。一時間天下民怨洶湧,人屠的綽號,便被坐實了。與宮內巨宦韓貂寺和江湖隱士黃龍士一起稱作人人得而誅之的三魔頭。我與學宮關係一直奇差,唯獨剛才那位棋品糟糕透頂的稷上先生,替我說了許多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言語。當時王先生剛剛勝了名實辯論,風頭如日中天,若無意外,再贏天人,便可成為下一任大祭酒,去那道德林栽下一株功德樹,可惜了。所以我才將你二姐送到上陰學宮。」

王朝內有幾個久負盛名的禁地、聖地,除去皇宮大內,還有篡了武當道教正統位置的龍虎山,北涼王府的聽潮武庫,兩禪寺的舍利塔,吳家劍冢,最後便是天下士子嚮往的上陰學宮道德林,這道德林寓意十年樹木,千年樹德。

至於三大魔頭的說法,姓韓的宦官被罵作人貓,王朝內口碑比起徐驍只差不好。

不過一襲白衣黃龍士最富爭議,親手沾染鮮血不多,甚至比起一些江湖俠士都要少得多。可這人一張嘴巴,實在厲害,當初九國亂戰,大半都是他挑起來的,而他竟曾是上陰學宮最為得意的門生,自詡黃三甲。

這倒不是他自我吹噓,黃龍士被公認十九道第一,草書第一,陰陽讖緯第一,享譽天下,到頭來,士林中廣為流傳上陰學宮甚至差點豎起黃龍士終身不得踏足的石碑。

而徐鳳年的二姐徐渭熊如今在學宮內被許多稷下學士暗地裡說成黃龍士第二,可見其風采。

徐驍輕輕道:「王先生今天來,是求一件事,但我沒答應。」

徐鳳年無奈道:「你也忒不給上陰學宮面子了。」

駝背腿瘸的大柱國雙手插入袖管,形同一位老農,口中言語卻是猖狂至極:「那些讀書人隔了幾千里罵我,罵到今天,都有好幾大缸子的口水了,我不痛不癢。你二姐可是天天在他們家裡打他們的臉,噼里啪啦,響亮乾脆。論道,辯不過你二姐,下棋,更是如此。至於打架,你二姐的劍,砍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一口氣砍上百來號,都不會起褶子。上陰學宮的傢伙,也就侃人厲害,砍人嘛,相當不入流。」

徐鳳年頭疼道:「打人不打臉,做人留一線,你倒好。」

徐驍笑道:「你爹書讀得少,哪來那麼多大道理好講。」

徐鳳年鄙夷道:「這話矯情。」

徐驍轉頭瞥了眼兒子手上的綉冬刀,笑道:「真心不矯情。用刀說話,最管用。」

徐鳳年輕聲道:「也是這麼跟京城那位說話的?」

徐驍跟這個兒子相處,素來百無禁忌,直白道:「當然。三十萬北涼鐵騎,放個屁都震天響,不想聞都得聞。」

徐鳳年準備動身去湖底練刀,總不能附和一句「皇帝輪流做,明天到我家」吧?

徐驍問道:「你真要一直練下去?」

徐鳳年納悶道:「要不然?」

徐驍抽出手,呵了口氣,緩緩賣了個關子,「那你去趟武當,有人等你。」

徐鳳年訝異道:「總不是要我去跟洪洗象學玉柱心法?這也太沒面子了,那琉璃世界風景是不錯,可要我在那裡練刀,不痛快。他不下山我上山,怎麼搞得山不來就我我就山似的,說實話,沒這雅興。我寧願挨那老魁的罵,被噴滿臉唾沫星子,也好過在武當山寄人籬下。」

大柱國淡笑道:「姓洪的小道士哪有這本事,你要見的是武當掌教王重樓。」

徐鳳年震驚道:「那個躲起來修行大黃庭關的老道士?他真的曾經仙人一指劈開了滄瀾江?這也太神仙道行了,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大柱國想了想,道:「我倒是沒親眼見過,但王重樓幾乎以一人之力抗衡四大天師坐鎮的龍虎山,應該不是沽名釣譽之輩。況且李義山早年指點江山,做了將相評胭脂評兩評,專門提到過這位道門高手,說他有望通玄,要知道那時候王重樓還只是個聲名不顯的中年道士。至於一指斷江的真假,你去了武當山不就知道了?」

徐鳳年一頭霧水道:「王重樓教我練刀?不可能,那就是傳給我武當最速成的高深心法?」

徐驍笑道:「去了便知。」

徐鳳年沒有拒絕,王重樓是盛名已久的天下有數高手,能見識見識沾點道家仙氣總是好事。

希望別又是上陰學宮王大先生這般的世外高人。最主要還是徐鳳年在湖底閉息練刀,想到武當有個深不見底的白象池,這個池子是被一條瀑布百年千年沖刷而就,徐鳳年想去那裡練刀。

這一年,徐鳳年於暮色中獨身入武當。

玄武當興的牌坊下,只站著兩位年齡相差甚多的道士。

一人自然是那器彩韶澈的年輕師叔祖洪洗象,還有一位老道鶴髮童顏,身材極其魁梧,並不比湖底老魁遜色絲毫,這樣的體格在道門中實在罕見。

見到提刀的徐鳳年,兩位道士都沒客套寒暄,只是默聲領著世子殿下登山。

爬山是體力活,以往徐鳳年登山需要中途歇息數次,練刀半年,長進許多,但依然做不到一口氣登頂,可每當徐鳳年體力消散感到疲倦的時候,高大老道士總會第一時間停下腳步,他一停,洪洗象便停。

徐鳳年心中冷笑,這做派,可比數百個牛鼻子老道一同出迎更有心機。

三人在離白象池不遠處的懸仙棺止步,只有一棟小茅屋,看來就是世子殿下的住所,扎了一圈青竹籬笆,屋前擺放了一副桌椅,徐鳳年和老道士坐下后,洪洗象主動去屋內拿了套簡陋茶具,蹲在一旁煮茶。

身份無須猜測的老道士慈眉善目,微笑道:「天下劍法分站劍、走劍和坐劍,難度遞增,最終成就的高度卻說不準。我們武當素來不推薦那枯坐的坐劍法,有違天道,站劍和走劍兩道卻還有些心得,不知道世子殿下是要學站劍還是走劍?」

徐鳳年平淡道:「我來練刀。」

煮茶的洪洗象翻了個白眼。

老道士和氣道:「劍術刀法,殊途同歸,皆是追尋一人當百的手戰之道。像那位鄧太阿,只是拎了一枝桃花,說劍亦可,說刀也亦可。」

徐鳳年不想浪費時間,與老道士論道,實在是無趣,於是問道:「站劍和走劍有何區別?」

老道士笑呵呵道:「站劍簡單來說就是出劍、停劍較多,劍勢較為迅猛,如冬雷轟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走劍重行走,連綿不絕,如夏雨滂沱,潑墨一般。世子殿下若是喜歡站劍,山上有幾套小有名氣的劍法,配合武當獨門心法《摘元訣》,相互裨益。若是更青睞走劍,也無妨,玉柱峰有一本《綠水亭甲子習劍錄》,其言精微妙契,深得劍術精髓。」

徐鳳年思索片刻,問道:「王掌教所謂坐劍,是?」

老道士為難道:「這枯坐法是吳家劍冢的家傳,外人不得而知。」

年輕師叔祖給兩人各自遞了一杯茶,茶是山上野茶,水是泉水。

徐鳳年喝了一口,笑道:「忘了恭喜王掌教出關。」

老道士笑著點了點頭。

洪洗象卻是悄悄嘆息。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小聲問道:「王掌教當真一指劈開了那條滄瀾江?」

老道士搖頭道:「不曾。」

徐鳳年如釋重負,眼前雄健老道既然排名還不如王仙芝,那一身神通稍微弱點總是好事。

洪洗象嘀咕道:「是兩指。」

仙人指路斬大江?

滄瀾江,那可是北涼境內最大的一條江啊。

徐鳳年一口茶水噴在對面的道門老神仙臉上,掌教武當三十年的老道士只是輕輕抹去,轉頭瞪了一眼多嘴的小師弟。徐鳳年趕緊告罪幾聲,王重樓倒是好脾氣,不以為意,繼續喝茶。徐鳳年悄悄打量這位武當第一人,額心泛紅,如一枚豎眉。雖是鶴髮,容貌卻並不顯老態。

徐鳳年猛地記起少年時在聽潮亭內隨手翻閱過的一本《三千氣象》的道教旁門典籍,提及武當有一種玄奧內功,太上玉液鍊形,先成丹嬰,游五臟,再貫通四肢,可紅血化白乳,容貌如少年,寒暑不侵,謂之初入長生境。

這類雪泥偶爾留爪的文字記載,徐鳳年一直不當真,但親耳聽到那兩指,再親眼看到王重樓隱約外露的巍巍氣象,不得不信。

老道士喝完茶后離去,徐鳳年看到洪洗象還蹲在一旁發獃,皺眉道:「騎牛的,你還不走?」

洪洗象哦了一聲,緩慢地走回小蓮花峰,途經三宮六觀,無數大小道士口口尊稱師叔祖太上師叔祖,他都應下,一些個熟悉的晚輩,還會駐足聊上幾句。

慢騰騰地走到登仙崖,發現掌教師兄就在龜馱碑下站著,洪洗象加快步子,喊了聲大王師兄。

山上他們這一輩,已是最高,不像龍虎山掌教之上還有歲數破百不理塵事的閉關真人。武當還有個姓王的師兄,用劍冠武當,習慣性被洪洗象稱作小王師兄,在大蓮花峰那邊噤聲悟劍已十六年。

幾乎比洪洗象高出一個腦袋的王重樓轉身看到悶悶不樂的小師弟,打趣道:「私藏的禁書又被你陳師兄繳走了?」

洪洗象搖了搖頭,欲言又止。王重樓拍了拍小師弟的肩膀,踩著月光而去。

徐鳳年練了一趟滾刀術,並無套路,最重要的是第一刀角度和走勢,隨後連綿幾十招上百招都按照這一刀順勢而走,如何出刀最快如何出刀,力求一氣呵成,不留間隙。

用最少的力氣使出最迅捷的刀,這不是老魁的私囊教授,是徐鳳年自己琢磨出來的簡易刀法,說是滾刀,十分貼切。比較王掌教所說的站劍、走劍似乎都略有不同。

回到茅屋躺下,是張硬板床,跟這武當山一樣硬氣。徐鳳年對此倒是心無芥蒂,歸功於跟老黃在荒郊野嶺風餐露宿慣了。

桌上除了一盞油燈,還有兩摞泛黃的書籍,兩本劍譜,一本《摘元訣》,最下面是一本《綠水亭甲子習劍錄》,徐鳳年並無睡意,乾脆熬夜把這幾本東西都死記硬背下去。

武當心法口訣在江湖上流傳甚廣,大多是一些偽作,冠以玉柱內功的名頭,依然十分搶手,但的確也有一些貨真價實的下乘玉柱心法被江湖人士熟知,武當山這邊也從不刻意絞殺阻攔,因為玉柱心法高明不假,卻只是那陰陽魚的一條陰魚,還需要武當道士日復一日的獨門鍛體術相輔相成。

徐鳳年對劍譜並無興緻,《摘元訣》也不覺得有益,唯獨對《甲子習劍錄》愛不釋手,這本六十年練劍感悟是武當一位先輩祖師爺的心血之作,只是言辭晦澀,不太容易上手。

徐鳳年看了眼蒙蒙亮的窗外,放下《甲子習劍錄》,提著綉冬刀走向白象池,越是走近,瀑布擊石聲愈烈。池中有一塊突兀而出的大石,徐鳳年沿著白象池邊緣行走,竟然走入了瀑布內,原來這座掛象牙瀑布的懸仙峰被武當先人鬼斧神工地鑿空了內腹,傳說有真人在此乘虹飛升,留下一柄古劍在池中。

徐鳳年立定,離這條白練瀑布只有兩臂的距離。身上衣衫漸濕。

徐鳳年竭盡全力橫劈出一刀。

那老道士兩指便截斷了江河,咱這全力一刀又如何?

徐鳳年一陣刺骨吃痛,綉冬刀只是與那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剛剛接觸,就脫手而出,在空中劃出一道狼狽的弧線,墜落在地上,徐鳳年抬手一看,已經裂開一條大血縫。

徐鳳年咧嘴笑了笑,去撿起在他手中註定要埋沒名聲許久的綉冬刀。長呼出一口氣,再劈出一刀,結果照樣是綉冬甩手的下場,徐鳳年倒抽一口冷氣,撕下身上的一片布料,纏繞在手上,坐在地上拿起綉冬刀,已經不去奢望一刀平穩橫劈出一道縫隙,只求不脫手。

換了左手再來一刀,更慘,連人帶刀都摔出去。

年輕師叔祖不知何時來到洞內,驚訝道:「你跟陳師兄當年練劍一模一樣。」

徐鳳年苦中作樂道:「高手都是如此。」

洪洗象輕輕道:「只不過聽說陳師兄到了你這年紀,一劍可以砍出幾寸寬的空當。」

徐鳳年沒好氣道:「你幫我給王府帶個口信,那裡有個閉關的白狐兒臉,讓他先挑選四五十本武學秘籍,隨便找人帶到山上。」

洪洗象好奇道:「這是作甚?」

徐鳳年低頭用嘴巴繫緊左手傷口的布條,不理睬洪洗象。

年輕師叔祖乖乖地出去給世子殿下跑腿打雜,一里路外有座紫陽道觀,他準備請小輩們幫忙,師叔祖自己當然不會下山。

幾天後,一個身形纖細的女子背著個沉重大行囊,艱難登山。

天底下什麼東西最重?情義?忠孝?放屁,是書最重。

姜泥坐在山腰一級台階上,腰幾乎斷了。

這漂亮至極的年輕女子被北涼鐵騎護送到山腳,接著獨自沿階而上,起初武當道士要幫忙,卻沒有得到她的任何回應,只是冷著一張俏臉,道士們只得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頭,生怕她連人帶行囊一起遭殃。北涼王府出來的女子,招惹不起。

姜泥抬頭看了眼沒個盡頭的山峰,念念有詞,道士們聽不見,都是一些咒罵徐鳳年不得好死的刻薄言語,只是比起她每日扎小草人的行徑,已經算是溫柔。

現在那個王八蛋世子殿下要是敢站在她面前,她十分肯定要抽出那柄神符,跟他同歸於盡。

姜泥揉了揉已經通紅的肩膀,咬著牙再度背起沉如千鈞的行囊,在琉璃世界,這是一幅煢煢孑立的可憐畫面。

無所事事的洪洗象在山上閑逛,正巧看到這場景,跑去幫忙,只是不等他開口,姜泥便說了一句好狗不擋道,語氣虛弱,眉眼卻是菩薩怒目,哪裡像是個王府最下等的婢女。

洪洗象笑了笑,說了聲我給姑娘帶路。

看到茅屋,姜泥愣了一下。

這就是那殺千刀世子殿下的寢居?他不得跳腳罵娘,把武當山幾千牛鼻子道士都給踹到山下去?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氣喘吁吁,感覺真的要死了。

洪洗象剛要出聲提醒,結果被姜泥一瞪眼,只好把話全都咽回肚子里。

年輕師叔祖心想這世子殿下帶出來的女人就是不一樣,或者真如大師兄說的那般耿直透徹,是因為山下女人都是母老虎?

雖然好心被當成驢肝肺,洪洗象還是得以藉機提起行囊,搬入茅屋,這回姜泥沒有出聲斥責,委實是沒那個精氣神了。她現在都恨不得坐著就睡著,至於雙肩後背的疼痛,已經趨於麻木,不去觸碰即可。

她抬頭見到那張可惡可憎可恨可殺的臭臉孔,不知道哪裡橫生出一些氣力,張嘴就咬下去,咬在赤腳提刀的世子殿下的小腿上。

徐鳳年拿劍鞘一拍,拍在姜泥的臉頰上,毫不客氣地把這位亡國公主給拍飛,力道剛好,不輕不重,不足以傷人,徐鳳年皺眉罵道:「你是狗啊?」

羞憤勝過疼痛的姜泥動彈不得,只好抓起地上的泥土,就往徐鳳年身上丟去。

徐鳳年也不惱,只是拿綉冬將泥土一一拍回,姜泥瞬間便成了一尊小泥人。

「徐鳳年,你不得好死!」

「來來來,姜泥小狗,咬死我啊。」

「你不是人!」

「呀,姜泥,現在的你瞧著真水靈,可愛極了。有本事把神符也丟擲過來,那才算你狠。」

「我總有一天要刺死你!」

「就這會兒好了,我堅決不還手。你咋還坐地上?姜泥小狗,你總不能過分到要我把脖子貼在神符上,自己一抹脖子吧?這個死法,也太霸道了。」

一個坐地上,一個站著,一個哭,一個笑。

誰能想象這兩位年紀相仿的年輕男女,一個是亡國的長公主,一個是北涼王的長子?

看到這一幕,只覺得比天書還難以理解參透的年輕師叔祖無奈道:「我還是去騎牛好了。」

徐鳳年懶得跟姜泥大眼瞪小眼,把她晾在地上,去屋內打開行囊,除了一顆碩大的夜明珠和幾支毫鋒銳若錐的關東遼尾,其餘書籍都扔到桌上,堆積成山。

放眼望去便是紫禁山莊的《殺鯨劍》,兩禪寺的摹本《金剛伏魔拳》,南海最大尼姑庵的《觀音點化指》,五花八門,五十幾本武學秘典,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各宗各派的上乘招數,可能離最頂尖境界還有差距,但徐鳳年想要學成其中一項,都是壯舉。

他一股腦從聽潮亭搬來,不是想要將這幾十種武學都學全,只是試圖博採眾長,在每本秘籍中揀選出一兩種適用的,可以套用在刀術上是最好,退一萬步,見多了豬跑,以後行走江湖,哪怕看到一頭豬能夠水上漂、草上飛,也不用大驚小怪。

徐鳳年拿起一本秘籍翻了幾頁,放書提刀,準備去白象池再練六百劈刀、六百掠刀,出了門才發現姜泥還沒下山,坐在青竹椅上,在那裡拿袖子抹去臉上泥土,動作細膩,想必每一個扯動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天底下哪有不愛美的女子?

徐鳳年嬉笑道:「小泥人,馬上要月黑風高了,一個人不敢下山?我這人心好,幫你喊個唇紅齒白的俊秀小道士一同下山?」

姜泥冷笑道:「大柱國讓我在武當山住下來。我聽說某人已經行了及冠禮,真是好笑。」

徐鳳年一陣頭大,不理會這棵無根小草的冷嘲熱諷,只是皺眉道:「徐驍吃錯藥了?」

姜泥板著臉默不作聲,伸出兩根纖細如春蔥的小指兒,慢慢梳理掉沾染在三千青絲上的泥土塵屑。

徐鳳年去山林采了些藥草,丟在屋前,說道:「你住這裡,我去別處。」

姜泥無動於衷,泥菩薩一般紋絲不動,依然歪著腦袋看也不看世子殿下,細緻地收拾戰場。那一大摞草藥,她才不會去碰。

徐鳳年拿著夜明珠和野兔硬毫筆來到懸仙峰洞內,在石壁上鑿出一個窟窿,將夜明珠鑲嵌進去,頓時燈火通明,雙手血絲滲出布條的徐鳳年繼續揮刀,只是不敢輕易拿瀑布下刀。

深夜時分,已經筋疲力盡,坐在離瀑布最遠的石壁根下,盤膝而睡,刀不離手。

清晨時分,準時醒來,徐鳳年睜開眼睛便看到洪洗象蹲在瀑布前,捧水洗臉。徐鳳年對這貨一向是眼不見為凈,起身在空地操練劈刺。

他古板練刀的時候,在山上騎牛放牛了十幾年的傢伙在石壁前研究那顆價值連城的重棘之璧。滾圓珠子在亮處,通體碧綠晶瑩,一到黑夜便清亮如滿月,洪洗象眼前這一顆不以大見長,只是彩霞出眾。

要說世間最大的夜明珠,還在皇宮內,需四位二八佳麗環手而圍,就放在隋珠公主的書房內,這位皇帝陛下最疼愛的女兒之所以叫隋珠公主,便是因為她出生時,隋國進貢了這顆在泰山腳下挖出的巨大夜明珠。

徐鳳年似乎原本有機會擁有兩顆「隋珠」,只要他肯進京,做那駙馬爺。

洞內濕氣濃重,徐鳳年又出了一身熱汗,交織在一起很傷身,徐鳳年不敢多待。

將綉冬刀扛在肩上,拿了一根著名的關東遼尾,這是質地最好的紫兔硬毫。

徐鳳年從小練字就被李義山要求只用硬毫,毫柔無鋒的羊毫絕對不能碰,柔若無骨的字,向來被王府第一雅士唾棄,但徐鳳年知道遲早有一天要去書寫牌匾大字的巨楷,到時候還得拿起軟毫。

徐鳳年雖然被罵成金玉其外的草包,做多了像寒士書生重金購買詩詞曲賦的勾當,但琴棋書畫茶酒,樣樣都懂,只是未必精通而已。

練刀是力大事,練字是力小活,尤其是練刀過後再練字,格外艱難。

徐鳳年用關東遼尾蘸水在青石上寫《殺鯨劍》口訣,字由心生,地上行書顯得殺氣騰騰。

洪洗象蹲在一邊觀摩,嘖嘖稱奇道:「好字好字。比大師兄的蚯蚓爬爬強了百倍,他與下山的師弟或者山外人物書信聯絡,都得找我代筆。」

徐鳳年把這廝的讚譽當作耳邊風,現在每天滿手鮮血,不練刀時徐鳳年就把綉冬擱在肩膀上晃蕩,肩挑綉冬,瞧著是挺詩情畫意的,但內心可都是殺人的心都有了。

走向茅屋,昨天草藥丟在哪裡,今天還是在哪裡。徐鳳年笑了笑,推門而入,第一眼沒看到姜泥睡在床上,是去觀光琉璃世界景色了?再一看,已經把自己收拾清爽的小泥人面對著牆壁,坐著睡著了。

她不碰床,徐鳳年萬分理解,是嫌棄他睡過的地方太臟,之所以不是靠牆而睡,顯然是扛行囊上山的嬌柔後背已然不堪任何接觸。

徐鳳年張嘴把兔毫筆吐在桌上,拿腳踢了踢這位從天下最尊貴的皇城淪落到北涼王府的牢籠,再可憐到這間山上小茅屋的公主殿下。

她估計是累壞了,沒有任何反應。熟睡中呢喃了幾句,徐鳳年不去聽都知道是罵他的話。徐鳳年盯著看了一會兒,她是個美人坯子,雖說現在還比不得白狐兒臉,但也不輸給紅薯青鳥多少,以後肯定還會更誘人,徐鳳年覺得她昨天坐地上摔泥土的樣子就很有趣。

姜泥在睡夢中身子一斜,差點倒地,徐鳳年肩膀一抖,綉冬落下,拿刀鞘輕輕地支撐住她的身體,緩緩扳正,這才不再打擾。

出門看到騎牛的傢伙已經識趣地開始煮粥,屋內有些小罈子腌好的爽口素菜,這段時間除非師叔祖太忙於小篆竹簡或者珍貴孤本的註疏解經,一般都會來給世子殿下燒飯做菜,任勞任怨,樂在其中。

洪洗象一邊煮粥看火候,一邊手指蘸口水翻閱一本《冬薦經禮記》。

徐鳳年實在想不出這膽小的傢伙怎麼去做那武道天道一肩挑之的玄武中興人。

給姜泥剩了兩碗米粥的量,擱在屋內的桌上,徐鳳年扛刀來到懸仙峰頂,那本《甲子習劍錄》是練劍心得,可偶爾也有些對浩瀚武道的提綱挈領,大力推崇登高看星臨海觀海這類對劍術無用對劍道卻有益的行徑。

無奈何徐鳳年看了半天,都沒看出能與劍道掛鉤的奧妙。騎牛的傢伙不吭聲待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心理不平衡的徐鳳年問道:「你看了二十幾年,不膩味?」年輕師叔祖憨憨笑道:「每天都是不一樣的景緻,怎會厭煩。」

徐鳳年好奇道:「你到底會不會武功?」

洪洗象一臉真誠道:「約莫是不會的。」

徐鳳年一腳踹過去,蹲地上的師叔祖身體一陣左右搖晃,就是不倒,直至原來姿態,絲毫不差。

徐鳳年訝異咦了一聲,問道:「這是?」

山上二十幾年的的確確沒有正而八經地看過一本秘籍碰過一門武學的師叔祖,撓了撓被徐鳳年踹中的肩膀,一臉無辜道:「玄武宮有座大鐘,別人敲鐘,我就看它如何停下。」

徐鳳年刨根問底道:「你瞧著瞧著就瞧出門道了?」

騎牛的搖頭道:「沒啥門道啊。」

徐鳳年有些挫敗感,道:「要你拿刀去砍瀑布,能砍斷?」

被問的師叔祖搖頭道:「當然不行。」

徐鳳年終於好受點。

但蹲地上的傢伙馬上就附加了一句:「砍是砍不斷,不過大概不至於刀劍脫手。」

徐鳳年滿腹狐疑,命令道:「那你去隨便找把劍,去試試看,要是做不到,就等著餵魚吧。」

洪洗象一臉為難道:「要不世子殿下就把肩上這把刀借我唄?」

徐鳳年抬腳就要踢,騎牛師叔祖已經嗖地跑遠了。

徐鳳年下了峰頂,等了約莫一個時辰才等到滿頭大汗的洪洗象,手裡果真拎了把桃木七星劍,拿劍手勢不倫不類,徐鳳年眼神示意他去刺一劍。如臨大敵的洪洗象深呼吸了幾大口,這才赴刑場一般走到瀑布前,抬臂揮劍,輕輕一下。

一道向下傾斜的玄妙半弧,如羚羊掛角,劃破了聲勢驚人的垂流瀑布。

收回桃木劍,洪洗象轉身看向徐鳳年,沒什麼得意神色,彷彿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徐鳳年愣了一下,微笑道:「懂了,這就是你的天道。」

只當是做了件吃喝拉撒睡此等小事的洪洗象啊了一聲,諂媚嫌疑地小跑向世子殿下,「給說說,怎麼個道?陳師兄說我是身在山中不知山,這輩子都不可能悟道了。」

徐鳳年奸詐道:「只要你下了山,站遠點,不就看清這山了?」

洪洗象唉聲嘆氣,做掐指狀一陣推演,無奈道:「就知道,今日不宜下山。」

徐鳳年恨不得一腳把這躲烏龜殼裡不探頭的膽小鬼給踹死。

最大本事就是鑽牛角尖的姜泥跟徐鳳年鉚上了,在茅屋住下。

從冬天白雪住到了春暖花開,世子殿下每天累得像條喪家犬,她倒落了個清閑,從不做一名奴婢該做的伺候活兒,每天就在武當山逛盪,八十一峰朝大頂,一半山峰宮觀和洞天福地都被她那對踩著麻鞋的小腳丫給走了個遍,還有閒情逸緻跟最近的紫陽觀討要了些種子,在青竹籬笆外栽種了蔬果,被她折騰出一塊自成天地的小菜圃,徐鳳年多看兩眼,都要被她警告,像一隻被踩到尾巴的小白野貓。

徐鳳年除了練刀練字,就是不斷從聽潮亭搬書到山上。

一本接一本,一行囊接一行囊。

如同搬山。

姜泥似乎痴迷上了親眼看著蔬果一點一點長大,一得空兒就蹲菜圃去盯著瞧,可憐神符匕首既要當鋤頭又要當柴刀。

徐鳳年某天趁月明星稀好心好意去菜圃施肥,結果被睡不著的姜泥給撞見,癲狂的她拎著神符追殺了半座山。

接下來幾天徐鳳年都沒敢回茅屋,每餐伙食都是抓些野物燒烤應付著。

一開始洪洗象沒敢跟著大魚大肉,後來經不起肚中饞蟲作祟,有了個開端,便一發不可收拾,一見面就朝世子殿下拋媚眼,一張嘴便是笑嘻嘻地問今天逮著了啥。這與山上清規戒律那是大大的不符了。

徐鳳年很佩服自己能忍受這騎牛的天天在耳邊絮絮叨叨,跟那頭青牛屁股上的牛虻一般。

搬了數百本書上山,徐鳳年當然不是要做一隻兩腳書櫃,讀到懵懂處,就把洪洗象抓來解釋一番。

最有趣的地方在於很多看似無解的高明招式,在另一本秘籍里往往就有破解法,這類需要耐心尋找的矛盾最讓徐鳳年受益。如今世子殿下刀術高低不好說,可眼界卻是更上數層樓了。

這期間徐鳳年拎出一本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大羆技擊》用作練體典籍,招式簡潔,卻招招剛猛霸道,力求一招致命,再跟武當要了一套無名的拳法,偏向陰柔,徐鳳年原本不喜,洪洗象卻是死皮賴臉鼎力推薦,吹噓得天花亂墜,只差沒捧成天下第一。

一開始徐鳳年依然不答應,口乾舌燥的師叔祖不得不賣命耍了一手壓軸把式,連徐鳳年都不得不承認當真是被這傢伙給震驚到:騎牛的摘下一把竹葉,於大風中隨手撒出,然後身隨竹葉走,一掌探出,徐鳳年只看見他在那裡醉漢一般身形晃悠,「胡亂蹦躂」,卻將所有竹葉都重新粘回了掌心。

啃著一隻野雉腿,拿到了拳譜卻始終不得要領的徐鳳年不得不開口詢問道:「這拳法越練越像娘們玩的東西,你該不是故意坑我?」

吃人嘴軟的師叔祖摸了摸嘴邊油膩,一本正經表態道:「小道怎敢糊弄世子殿下!」

徐鳳年狐疑道:「這是誰創的拳法?」

師叔祖眼珠子亂轉,大口咽下野雉肉,乾笑道:「世子殿下,不耽誤你練刀,我得放牛去了。」

徐鳳年拿刀鞘壓在洪洗象肩膀上,冷笑道:「不說就把你吃下去的東西全部打出來。」

師叔祖神秘兮兮道:「是小道在玄岳宮頂樓無意間找尋到的,年代久遠,不可考證,想必是某位前輩真人的心血。」

徐鳳年收刀,氣沉丹田,按照那套拳法在空中一連畫了六個圈,一圈套一圈,有模有樣,可總覺得與騎牛的當日竹林手腕差了好幾座山的距離,別說神似,形似都差強人意。

忙著去牽青牛的師叔祖看了眼徐鳳年的架勢,微微點頭,笑容燦爛道:「這套拳由八卦到四象、三才直到兩儀一路往回推演,只不過離太極無極還很遠。世子殿下手法已經相當輕靈圓活,開合有序,極為不易,比我當初快了太多,只不過還有些小瑕疵需要校正。若說《大羆技擊》是萬斤壓死千斤的手段,這套拳法便是一兩撥千斤的取巧。世子殿下練習時需謹記一點,拳打卧牛之地,求小不求大,求靜不求動,方能得了一生萬物的妙處,臻於巔峰,便是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一葉知秋,芽發知春。」

徐鳳年一琢磨咀嚼,譏笑道:「也就拳打卧牛地有些用處,其餘都是廢話。」

洪洗象呵呵一笑,並不反駁。

徐鳳年眯眼笑道:「騎牛的,你這麼喜歡吃肉,這山上黃鶴最多,要不你騙只下來?」

洪洗象乾笑道:「使不得使不得。武當仙鶴通靈,而且都是我兒時的玩伴,殺它們比殺我還難受。」

徐鳳年玩笑道:「你能否騎到鶴背上耍耍?道教仙人登仙,不就有一種騎鶴飛升?」

洪洗象搖頭道:「這個從沒想過,我從小怕高。」

徐鳳年鄙夷道:「怕下山,怕高,怕女人,還有什麼是你不怕的?」

洪洗象重重嘆息一聲,愁眉苦臉。

這位騎牛的突然豎起耳朵,小心翼翼道:「世子殿下,我先去牽牛,你最好回茅屋瞅瞅。」

徐鳳年握緊綉冬刀,疾奔而返。在山上還能有誰吃了熊心豹子膽來找自己麻煩?如果萬一有,那肯定不會是尋常角色。

看見茅屋,徐鳳年身形急停,穿過竹林緩緩前行。

屋外有三個面孔生疏的不速之客,不穿武當麻布或是絲絹道袍,居中的那位身材嬌弱的公子哥,衣裳富貴華美。

徐鳳年對鐘鳴鼎食人家的做派再熟稔不過,一眼就可看出身家殷實厚度,這小子身上蜀綉針織窮工極巧,有價無市的稀罕東西,這還是其次,他手上玩轉著兩顆夜明珠,質地絕佳,被譽為龍珠鳳眼,各是一等一的上品玩物,湊成一對更難上加難,貢品不過如此。

神色倨傲的公子哥身邊站著兩名中年男子,一位腰大十圍體型彪悍,標準的燕頷虎鬚,豹頭環眼,以徐鳳年的點評便是這廝長得能鎮鬼驅邪。這大漢腰間懸挂古樸雙刀,一長一短。

另一位面白無須的陰沉男子則離公子哥更近,微微彎腰,負手而立,穿一襲素潔白衫,總給人一尾銀環蛇的陰冷印象。

站於菜圃中的姜泥紅著眼睛,死死地盯著這三人,嘴唇已經被自己咬出血絲。精緻的臉頰上留了一個五指掌痕,紅腫了一片。

她精心培育的菜圃已經毀於一旦,木架盡倒,幼苗盡斷,幾乎被翻了個底朝天。

世子殿下只是好心澆水施肥尚且被姜泥追殺一通,菜圃被搗成這般田地,她肯定是拚命過的,只不過對手人多勢眾,又都不是慈悲心腸的善茬,她吃了個啞巴虧。

也許在姜泥看來,北涼王府是個華貴凄涼的鳥籠,可除了養鳥的世子殿下,誰敢對她指手畫腳?更別說甩她耳光。

雙手裹布握刀的徐鳳年面沉如水,赤腳徑直地走向三人。

姜泥,本世子欺負得,你們欺負不得!管你爹你娘的是何方神聖!風度翩翩的公子哥輕輕側頭,鼻尖上有些細碎的雀斑,他瞥了眼迎面走來的徐鳳年,面露輕蔑,當視線轉移到徐鳳年左手中的綉冬刀,緩緩出聲道:「喲,這刀好看,喜歡得緊,去,打斷他的雙手,刀歸我了。」

漢子聞言,望向徐鳳年的眼神中透露出丁點兒憐憫。

從頭到尾,徐鳳年沒有說一個字。

離壯漢十步,猛然前沖,綉冬出鞘,三步處劈出極乾脆利落的一刀,呼嘯成風。

那原本不打算出刀的漢子銅鈴般的眼珠綻出一抹犀利光彩,不見他如何拔刀,便將左腰短刀格擋住了徐鳳年那凌厲的一刀。

短刀刀柄纏繞金銀絲,製作精良,是一把專職步戰的好刀。

徐鳳年一刀鋒芒被阻,並不一味比拼氣力,借勢反彈畫出一個驚艷大弧,身形隨之一轉,便是第二刀橫掃出去。

雄魁大漢露出一絲訝異,迅速收斂了輕敵心思,右腳後撤半步,左臂掄出一個大車輪,當空斬下,再不是守勢,而是要藉助天生神力去摧枯拉朽,將眼前用刀的小子給掃出去,再也提不起刀。

早被白髮老魁教會何時蓄勁何時回勁的徐鳳年避其刀鋒,陡然耍出隱匿的額外三分力道,速度幾近雙刀大漢的拔刀,電光火石間,硬是躲過了大漢的蠻橫掄砍。

徐鳳年有意無意地將騎牛的那套拳法融入刀法,身體如陀螺,一圈后緊接一圈,速度不減反增,再結合自悟的滾刀術,簡直就是天衣無縫,在危機撲面中一瞬間爆發出以往無法達到的境界,真正做到了一氣呵成,氣機鼓盪不絕。徐鳳年口吐氣息中正安舒,以至於第二記綉冬橫掃遠勝第一記氣勢。

那一刀落空的漢子怒目瞪圓,這小子不知進退死活,單刀詭異,角度刁鑽,在同齡人中算是殊為不易,可惜了這份天賦。

終於惱火的他雖仍未抽出右手長刀,左手短刀卻開始不再留有餘地,手腕毫無徵兆地吱作響,刀身向上斜挑,如釣出了一條東海大鯨,猛然擊中綉冬異常清亮的刀鋒。

徐鳳年腦中沒來由跳出那句一羽不加蠅蟲不落,下意識地便拼盡全力回掠,腳下踩出一串凌亂小弧圈,總算是穩住了身形。

將一口鮮血咽回肚子,手中綉冬絲毫不顫。

雙刀壯漢並不急於追擊,巋然不動。

放話要打斷徐鳳年雙手的公子哥與身邊無須男子竊竊私語。

徐鳳年撕掉右手布條,綉冬從左轉右,只是盯著眼前只怕有三個姜泥體重的大漢的那柄短刀,嘖嘖道:「好刀,本以為東越一亡國,僅供東越皇室貴胄佩戴的犵黨刀都已被收繳入國庫,大者名犵黨蠻刀,小者名犵黨錦刀,不承想還能在這裡見到這對佳人的廬山真面目。」

腰間懸蠻錦對刀的壯漢面露異色,扯了扯嘴角,道:「眼力不錯。」

徐鳳年故作天真道:「那你豈不是那亡了國的東越皇族?好一條喪家犬,怎麼跑到武當山來咬人?」

被戳中軟肋的壯漢並不動怒,靜氣修養功夫與刀法一樣出類拔萃,只是面無表情平淡道:「給了你十停的休息時間,夠了沒?」

徐鳳年右手握綉冬,並不說話。

鼻尖滿是雀斑的公子哥不耐煩道:「跟他嘮叨什麼,我只要刀,斷了這人雙手后是死是活,聽天由命!」

左手布滿鮮血的徐鳳年出人意料地提起刀鞘,是怕對手有雙刀,單刀對敵吃虧?

見到這情形的東越亡國人泛起冷笑。

徐鳳年再度不要命衝刺,滾刀如雪球,半年練刀成就,淋漓盡致,那東越遺留下來的孤魂野鬼輕描淡寫一一破去徐鳳年並無套路可言的招式,存心要等徐鳳年氣機不得不轉換的瞬間痛下殺手,這種折磨如同刀架脖子,卻不許刀下人呼氣。

徐鳳年在丹田耗竭的剎那,硬扛對手勢大力沉的一招斜劈,同時左手刀鞘天馬行空一般丟擲出去,激射如一尾箭矢,直插那公子哥的胸膛,東越刀客眼皮一跳,違反斗陣大忌地轉頭,去確定這該死的一擲是否會造成他無法承擔的惡果。

這本是徐鳳年最好的傷敵機會,但當眼角餘光瞥見大漢右手微動,徐鳳年就心知不妙,強制壓抑下投機出刀的衝動,一退再退,果然,東越孤魂轉頭的同時,犵黨蠻刀已經出鞘,徐鳳年身前泥地上被劃出一條深達兩尺的裂縫。

觸目驚心。

徐鳳年抽空除了調整氣機,還望向那綉冬刀鞘。

只見白凈白衫男子橫臂探出,輕輕捏住了徐鳳年志在必得的刀鞘。

公子哥不知是完全沒反應到危機,還是天生的大將風度,哈哈笑道:「你這顆繡花枕頭,雕蟲小技,就想殺我?也不怕貽笑大方,知道你眼前這兩人是誰嗎?」

徐鳳年見東越刀客沒有要動刀的意思,終於有機會仔細打量原本只被世子殿下記下雀斑的公子哥,心中頓時瞭然,微笑道:「小娘子,你倒是說說看,看能不能嚇到我。」

公子哥滿臉通紅,抬腿踢了一腳身邊的白凈中年男子,尖叫道:「殺了他!」

男子終於開了金口,嗓音尖銳刺耳,不陰不陽,「找死。」

不見他動作,綉冬刀鞘便炸雷般射向徐鳳年的脖子。

擋在徐鳳年身前的東越刀客腳尖一點,讓出位置。

若不躲,他就要先被洞穿出個大窟窿。

徐鳳年閉上眼睛,不是認命,而是賭命。

風驟起,竹林千百叢挺拔青竹,竟然一齊朝眾人方向彎曲,形成朝拜態勢,與八十一峰朝大頂如出一轍,似乎天機都被牽引。

一位老道士飄然而出,無法形容的神仙之姿。

他隨手「撈起」刀鞘,立定后微微一放,剛好將徐鳳年手中的綉冬入鞘。

老道士洒然地靜立於徐鳳年身側。

那公子裝扮卻被徐鳳年識破女人身份的傢伙又踢了丟鞘的男子,罵道:「沒用的東西!殺,都給本宮殺了!」

躲在竹林中的年輕師叔祖感慨道:「這山果真是下不得,山下的女子都是母老虎。」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雪中悍刀行》完結精校版大全集(全20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雪中悍刀行》完結精校版大全集(全20冊)
上一章下一章

第四章 赴城外殺人賞雪,上武當姜泥送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