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聽潮亭草論軍政,老供奉巧算聯姻

第九章 聽潮亭草論軍政,老供奉巧算聯姻

白衣僧人呢喃道:『笨南北啊,你有一禪,不負如來不負卿。』

情分?

陸丞燕有些茫然,情分輕重,她當然懂得,豪閥大族裡有萬般馭下術,說穿了不過是恩威並濟,既然先恩后威,自然就是在說這情分的重要,只不過從老祖宗嘴裡說出,分量似乎比她想象的要重上許多。

閱盡人世滄桑的青黨老供奉側頭望向那座梅子青香爐,香爐造型螺旋如山巒,刻有蓬萊、博山、瀛洲三座仙山,三縷紫煙從鏤空山中裊裊飄出,景象玄妙。陸丞燕與老祖宗相處多年,發覺香氣淡了,馬上就跑去添置炭火,爐中香料材質是南海運來的龍腦香,夾以青州獨有的水茅,製成香餅,故而香氣濃郁適中、悠長,煙氣卻不重,不會嗆鼻。陸費墀收回視線,輕聲道:「伴君如伴虎,帝王身邊的聰明人可分三等才智:大才經世濟民,是最上等的輔國格局,碧眼兒張巨鹿無疑是這類人;中人可鎮守一州執掌數郡,用大了亂國禍邦,用小了又屈才,我們青州溫太乙、洪靈樞都在此列,你父親陸東疆以後若能磨礪一番,也勉強能算;最下是那些只懂逢迎媚主的傢伙,才學平平,但天生善於察言觀色。燕兒,可知為何歷代輔佐君主的大才之士的下場都不如小才?」

陸丞燕小聲說道:「功高震主?」

陸費墀不置可否,淡然道:「北涼王徐驍不可謂不功高震主,為何這人屠能活到今天,還裂土封疆,手握三十萬精兵?無他,唯有『情分』二字。與帝王相處,情分遠勝才略啊。宦官為何能干政,外戚為何可掌權?可不就是君主念著那份香火情嗎?徐驍與先皇的關係,少於父子,多於兄弟,殊為不易,因此哪怕先皇駕崩,這份情誼,仍是或多或少傳承到了當今陛下那裡。當初奪嫡,徐驍只是冷眼旁觀,這不是功,而是常人不知的情誼,後來趙稚皇后要招北涼王世子做駙馬,溫太乙這些人都覺著是皇上與徐驍的君臣情誼殆盡了,急著落井下石,在朝廷里與孫希濟這幫亡國老賊一起鼓噪。

錯啦,大錯特錯!趙稚這女人的心胸不簡單哪,在我看來只有一半是想試探徐驍的底線,餘下一半卻是存了要保北涼、保徐家的心思。即便徐驍對此推阻,她也不會真的動怒,這次徐驍進京,如何?不一樣把世襲罔替拿到手了!若是換作別人,哪怕是燕剌王,能得逞?」

陸丞燕小心翼翼說道:「老祖宗,那現在北涼王戎馬一生辛苦攢下的君臣情分還有多少?」

陸費墀笑道:「所剩不多啦,再多的情分也經不起徐驍三番兩次折騰,只要燕剌王、廣陵王幾大藩王不死絕,就還在。先皇不讓顧劍棠趕赴北涼做異姓王,是有莫大理由的。顧劍棠此人過於圓滑了,不肯樹敵,先皇怎麼會放心讓他去千里之外稱王。徐驍這瘸子於鋒芒中守拙的個中三昧,以顧劍棠的火候,的確比不上。早前王朝有人說徐驍的班底交給顧劍棠,一樣能滅六國,這話倒也不假,只不過下場嘛,就逃不過狡兔死走狗烹了。」

這尊在青州頤養天年許久的老供奉微微一笑,說道:「再與你這小妮子說些事情好了,之所以行險來春神湖,是因為咱們青黨兩代人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氣散了。那碧眼兒了不得,才執政沒幾年便將溫老頭給治得服服帖帖了,若只是如此還好,可洪靈樞這老不死本想著下來前將幾個不成材的兒子推上去,一個入京做大黃門,一個做郡守,剩下一個斗大字不識的則去跟姓韋的要青州水師,都被碧眼兒攪黃了,還將陽嶺郡交給了溫老頭的得意門生。洪靈樞什麼都好,就是心眼太小,雖說看出了這是碧眼兒的陽謀,仍是氣不過啊,一來二去,與本就有間隙的溫老頭徹底疏遠了。餘下幾位能在朝廷說上話的青州老傢伙也不肯消停,要麼被顧劍棠暗中拉攏,要麼與西楚老太師孫希濟這些人眉來眼去,以後青黨大勢如何,其實誰都看得出,只不過真落在自己頭上,就顧不得大局嘍。咱們青州,早就被古人說死了,見利忘義啊。」

陸丞燕嘻嘻笑道:「若是老祖宗還在京城,哪裡容得他們瞎來。」

陸費墀摸了摸這個曾孫女的腦袋,眯眼笑道:「你這小馬屁精。」

老人嘆氣道:「我何嘗不是見利忘義之徒,也就只能在你這小丫頭面前笑話這些個老不死,指不定明天就輪到他們來腹誹編派我了。」

陸丞燕哼哼道:「他們敢!燕兒明兒就讓陸斗殺得他們全家雞飛狗跳!」

陸費墀伸手撫須,開懷笑道:「世上少有真的聰明人,卻也少有真的笨人,你父親這些個所謂的豪閥子孫,卻是不太懂這個道理,只不過如今天下清平,見不得激蕩亂世時的慘烈人心罷了。陸家府上那些恨不得掏出心肝來稱上一稱赤膽忠心的幕僚清客,我看就沒幾斤重。寒門士子讀書讀溫飽,士族只讀錦繡前程,讀出大義和大智的少之又少,那麼多記載先人血淋淋教訓的史書,都可惜了。」

陸丞燕點頭說道:「讀死書,當然百無一用是書生,讀活了,才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呀。」

老人哈哈大笑,讚賞道:「這話得讓你父親聽聽。」

陸丞燕做了個調皮鬼臉,「那不行,爹肯定又得跟燕兒嘮叨聖賢雲這曰那了。」

陸費墀斂了斂笑容,在陸丞燕的攙扶下緩緩起身,走到窗口,輕聲感嘆道:「世子趙珣輸給那北涼殿下不奇怪,可連打定主意破釜沉舟的靖安王都沒能留下他,這就有意思了。剛才褚祿山笑稱任由你打耳光都不會還手,燕兒,你別以為那是場面上的玩笑話,這位笑裡藏刀的祿球兒是很當真的。」

陸丞燕訝然驚呼道:「竟是真話?燕兒還以為是暖場打趣的假話呢。」

陸費墀淡然笑了笑,「所以我準備讓你入北涼王府,正妃不奢望,怎麼都要替你求個側妃。論起膽量,溫、洪兩個老傢伙這輩子可就沒一次比得過我啊。」

自小被老祖宗誇讚的陸丞燕雖說早有幾分猜測,但親耳聽到后還是滿心震撼,一時間不敢說話。

陸費墀拍拍她的手背,和藹地說道:「去,盯會兒香爐,這玩意兒不能差了火候。」

看著曾孫女小跑去蹲在香爐前撥弄炭火,老人望向湖面,微風拂面,白須飄逸。他略作思量,輕聲說道:「燕兒,明日將那陸斗交給褚祿山,這襄樊城的火候就對了。」

陸丞燕乖巧地哦了一聲。

陸費墀轉身從架子上的食盒裡拿起一塊老薑,放入嘴中,突然問道:「聽說那世子殿下長得十分俊俏?」

陸丞燕錯愕了一下,抬頭揚起一個笑臉,「可好看了!」

陸費墀緩慢嚼著微辣的生薑,撫須眯眼道:「如此看來,大抵有老祖宗當年一半風姿了吧?」

陸丞燕伸出一根手指在臉頰上劃了划,調皮笑道:「老祖宗不知羞!」

老人也不生氣,走過去彎腰抹去曾孫女臉上的那一抹黑炭,寵溺道:「嫁出去的閨女都是潑出去的水,這還沒嫁人胳膊肘就往外拐了,老祖宗白疼你這些年了。」

陸丞燕突然紅了眼睛,哽咽著嚷道:「燕兒不嫁人了,不嫁不嫁!」

陸費墀呵呵笑道:「傻丫頭。老祖宗最後送燕兒一句話,嫁夫從夫,真想要讓咱們陸家大富大貴下去,以後等老祖宗進棺材了,別管你爹娘如何說,更別管家族如何求,都要記得萬事先替你夫君著想,這才是讓陸家從青州亂局中脫穎而出的根本。你那個相貌俊逸的未來夫君,這次能讓靖安王兵行險招,一半是本事,一半則是差了火候,不過他畢竟還年輕,只要氣魄格局有了,未嘗不能做一個不輸徐瘸子的北涼王。」

老人望向星空,輕聲說了句讓陸丞燕迷迷糊糊的晦澀言語,「佔北望南,以蟒吞龍啊。」

徐鳳年沒有湊近大戟寧峨眉所在的篝火,而是躺在山坡頂端的草地上,望著那條璀璨銀河發獃。前不久剛剛給青鳥喂下龍虎山老真人趙希摶的收徒禮,是在珍寶無數的天師府都珍貴無比的龍虎金丹,一盒只有兩顆,據說可以延年益壽,與續命無異,只比齊玄幀親手煉製的丹藥差上一籌,當年老劍神李淳罡上龍虎山斬魔台,求的就是齊仙人手中傳言可起死回生的仙丹。

因此剛才看到盒子打開后香氣瀰漫的兩顆龍虎金丹,識貨的李淳罡為那青衣女婢服下前詢問了一句「真的捨得」?老劍神本意是女婢的傷勢已經沒有大礙,活下來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這一顆價值連城的金丹就顯得沒那般必要,有揮霍嫌疑。沒料到世子殿下語調平靜說捨得,然後直接詢問第二顆金丹何時適宜服食。

羊皮裘老頭兒來到世子殿下身邊坐下,拔了根甘草叼在嘴裡,感慨道:「天似穹廬,籠蓋四野,誰不是井底蛙。」

徐鳳年笑道:「老前輩,這可不像是你會說的話。」

老劍神撇了撇嘴,自嘲道:「在小泥人面前,當然需要時時擺出高人的架子,否則如何騙她與老夫練劍。」

徐鳳年翻了個白眼,學著老劍神拔出一根甘草,彈去泥土,放入嘴中細細咀嚼,含混不清道:「甜啊,以前跟老黃時常睡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沒床沒被,我沒事就罵娘,等到實在沒力氣了,老黃就遞過來這種甘草。」

老劍神平靜說道:「蘆葦盪中你那幾刀就是劍九黃的九劍吧,老夫雖從未見過此人出劍,前八劍還好,只算是一般的上乘劍術,但第九劍卻是實打實的大家風範,你小子偷練多久了?」

徐鳳年搖頭道:「只是看了劍譜,從未真正練過,不知為何白天就用出來了。」

李老頭兒一臉半信半疑。

徐鳳年坐起身,轉頭問道:「老前輩,為何不收下那劍匣?」

老劍神笑道:「那你小子怎不去如饑似渴地翻看那部天底下無出其右的刀譜?」

徐鳳年重新躺下,蹺起二郎腿。

老劍神大聲笑道:「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長如夜。」

徐鳳年無奈道:「這牛皮你跟姜泥吹去。」

老劍神站起身,一腳踹掉這小兔崽子的二郎腿,怒道:「滾起來,老夫讓你知道這話是不是吹牛!」

徐鳳年愣了下,不敢置通道:「要教我上乘劍術不成?」

老頭兒嗤笑道:「世人眼中的上乘劍術算個卵!老夫今晚直接授你兩袖青蛇!」

欽天監通天台。

頂樓除去眾多煩瑣複雜的觀象儀器,還用作藏書納簡,三面書牆高達數丈,以至於需要多架專門用來拿書的梯子。此時已是深夜,只有一名老人與書童待在這裡。老人因為讀書過多,以至於看壞了眼睛,腋下夾著一本古書,蹣跚著走出內室,來到鑿開一牆凸出向外的摘星路。這條路突兀橫出閣樓長達六丈,由九九八十一大塊漢白玉鑲嵌而成,晶瑩剔透。行走在路上,低頭看去,膽小的肯定要兩腿顫抖。站在這裡,可飽覽皇宮全景,屬於逾規違制,因此在本朝任何一份輿圖、方誌文獻上,都不見通天台的記錄。老人走到玉石道路盡頭,仰頭望去,小書童趕緊跑來給監正大人披上一件外衣。

長得唇紅齒白、靈氣四溢的書童倒也不懼高,在一旁坐下,雙腳懸空晃蕩,陪著老人一起看向浩瀚星空,托著腮幫怔怔出神。

小書童輕聲問道:「監正爺爺,真的能看到什麼嗎?聽挈壺大人說他當年親眼瞧見八國版圖上八根衝天而起的浩大氣柱,一根根逐漸轟然倒塌哩,這會兒就只剩下咱們離陽王朝這一根直達天庭啦。」

既然被喊作監正,那自然是欽天監的第一人南懷瑜了。老人攏了攏外衣,輕笑道:「老了,眼睛也不好使喚,已經看不太清楚了。」

年幼書童不以為然道:「監正爺爺你有天眼的呀,會看不清楚?」

老人無奈地苦笑道:「天眼,黃三甲的話也能信?小書櫃,這是那老惡獠想借我屁股下的位置來替他布局,千萬不能當真。若說天眼,他自己才是,我的望氣功夫差遠了。」

書童打抱不平道:「不會啊,監正爺爺不是跟那黃魔頭下了兩盤棋,先輸再贏,哪裡比他差了!接著下的話,他肯定就只能自稱黃兩甲了!」

老監正搖頭道:「沒贏,沒贏啊。只是下到一半,黃三甲不願再下而已。棋盤上我雖說佔據優勢,可他只要再下十棋,就要潰敗。當年我覺得能夠持平,十年前再思量,覺得二十手就要輸,這會兒再回過味,就只剩十棋了。天曉得過些日子,是不是覺得五手就得輸,說不定臨死前才知道黃三甲只需一棋就可扭轉乾坤,這才是此人的真正厲害處。朝廷設棋待詔,南派以王集薪為首,北派以宋書桐作魁,棋力與我相仿,其實都遠遜於黃三甲。王集薪說黃龍士下棋如淮陰用兵攻無不克,這話分明是只觀棋譜不曾親自對局的局外語,應該是淮陰點兵多多益善才對。黃三甲真正厲害處哪裡是在中盤,收官才見功底,只可惜世上無人能與他手談至收官罷了,想必這才是他挑起春秋國戰的原因,畢竟三尺棋盤,對他而言,太小了。」

被陛下以國師相待的南懷瑜昵稱「小書櫃」的書童咂舌道:「那這魔頭豈不是真的天下無敵了,就真的沒人能下棋贏過他嗎?」

老人想了想,笑道:「贏過他的似乎真沒有,不過平局,有。」

書童兩眼放光,扯了扯老監正的袖子,迫不及待地問道:「誰啊?」

老人怕身邊這隻小書櫃著涼,先讓書童坐起身,再將書本墊在這孩子屁股下,這才不急不緩說道:「當年先皇親自出迎,數十萬太安城百姓夾道歡迎,小書櫃,你說是誰?」

書童哇了一聲,「知道知道,白衣僧人,兩禪寺那位提出頓悟的神仙!

監正爺爺,真的能立地成佛嗎,是不是說我站著站著就變成佛了?如果是真的,那我也想去當和尚啊。」

老監正語氣沉重道:「頓悟真假不知,終究不是釋門人,即便我讀了些佛經也不可妄言。可修道破財參禪散運,千真萬確。一國君主,若是痴迷佛道,肯定不是幸事啊。崇尚黃老清靜還好,於國傷財,還可以當作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但若崇佛,就不好說了,氣運一散,再聚難如登天。佛法初入中土,便遭到饞貶,未必只是流於表面的儒釋道三教歧義,實則是最重養氣的儒道兩家擔憂佛門壞了中土氣勢。」

小書童苦著臉道:「那我還是不做和尚了。」

老人笑了笑,摸著小書童腦袋。

書童抬頭問道:「監正爺爺,白天那北涼王來咱們欽天監,怎麼其他人都怕得要死?我就不怕。」

老監正起身說道:「不怕就好。好了好了,偷懶夠了,咱爺兒倆該回去做事,等抓緊時間修訂完這部新曆,我也該閉眼了。若是被那白衣僧人搶了先,就又是一場不可估量的禍事,所幸我這老眼昏花的將死之人有你這小書櫃幫忙。呵,估摸著下輩子投胎是做不了人,這便是泄露天機的命哪。」

小書童一臉悲戚。

南懷瑜有些吃力地眯著眼,轉頭望向北涼那邊,伸手指了指,輕聲說道:「小書櫃,等我死後,就靠你壓制那條巨蟒了。」

篝火有兩大叢,魏老道幾個身份不同尋常的扈從,加上魚幼薇、姜泥這些「女眷」佔據一叢;鳳字營圍著另外一叢,兩者間隔較遠,屬於很守規矩的避嫌。裴南葦即便是只落難鳳凰,也依然竭力保持著靖安王妃的端莊架勢,她閑來無事,便留心著鳳字營動靜,可以看到那些輪流值夜的輕騎來來往往,井然有序。大戰過後,兩名將軍都負傷不輕,可不管將校還是士卒,臉上都沒有頹喪氣息,看他們口型,似乎都在說那位世子殿下,個個神采飛揚。

鳳字營越是這般軍心凝聚,裴王妃就越不自在,原本那點逃離牢籠的心思都逐漸冷淡,落魄到要去打掃車廂的階下囚,如何比得青州獨一無二的靖安王妃?裴南葦心灰意冷,伸手靠近火堆,暖和了幾分,望向身邊左側,是抱白貓的腴美女子,一同陪著自己去尋水潭,路上寥寥幾句聊天,便知談吐不俗。右側那身份古怪的年輕女子可真是長得靈氣,裴南葦身為胭脂評上的絕代尤物,仍不敢說再過幾年還能勝得過這穿著樸素的女子。說她是女婢,不太像,哪有能夠與北涼王世子怒目相向、針鋒相對的丫鬟?可若說是大家閨秀,又不對,那雙根本談不上白玉凝脂的粗糙小手,顯然是貧苦人家出來的孩子。這北涼,果然是怪人迭出,猜不透,想不通。

裴南葦情不自禁望向世子殿下消失的方向,這無恥混賬又在做什麼?

北涼王府,聽潮亭。

這一夜,腰間已無雙刀的白狐兒臉登上三樓。

月明星稀,兩禪寺陰面山腳的小茅屋裡鼾聲大振,卻是個其貌不揚的少婦如此不雅睡姿折騰出的動靜。她手腳大張,佔據了大半床鋪,一個霸氣轉身,不小心將身邊的中年光頭和尚給一腳踹下了床板。可憐和尚坐地上發獃半晌,起身披上一件素白袈裟,走出屋子。隔壁被木板間隔出兩個小房間,這白衣僧人躡手躡腳來到女兒房間,替她蓋好毯子,這妮子睡相跟她娘親如出一轍,不安分。再來到徒弟屋子,看到這小笨蛋十有八九做了個好夢,估摸著是夢到跟東西去哪裡瘋玩去了,只顧著笑。裝飾寒酸的狹小屋子裡整齊潔凈,家中兩個女子的鞋襪總是天南地北亂丟,這笨南北不一樣,任何物品擺設從來都是一絲不苟,與他給寺里慧字輩僧人講經說法一般。

白衣僧人獨自走出茅屋,來到千佛殿。牆面上彩繪有金剛羅漢拳法,栩栩如生,地面上坑窪不平,總計一百零八個腳印小坑,江湖上傳聞這是兩禪寺最厲害的一門伏魔神通,誰若能面壁觀拳,走對了一百零八步,就可穩居天下武道前三甲。此殿之所以稱作千佛殿,是因為兩禪寺在這裡一年一雕佛,迄今已有佛像破千,白衣僧人既是這一代守碑人,也是這一輩千佛殿雕像僧。站在殿門一眼望去,十方諸佛菩薩無一雷同,比較三面拳譜更加壯觀恢宏。兩禪寺初代祖師曾留下佛語,凡入大殿,凡見聞覺知者均將獲得菩提解脫之種子。

殿內懸挂一副楹聯:從步步生蓮以來,迄今已三千年,重塑大殿供羅漢。歷八十一難而後,願將二十八品,普濟群生講法華。

只是自打白衣僧人從極西之地返回太安城再返兩禪寺,只雕了一座羅漢像,那一年,剛好把小和尚笨南北領回山。

白衣僧人抬頭看著開門后月光灑滿的千佛雕像長吁短嘆。

小和尚吳南北不知何時出現在白衣僧人身後,憂心忡忡道:「師父,明天師娘又要下山啊?」

白衣僧人一臉認命道:「去吧去吧,反正缽里也剩不下幾枚銅錢了。」

笨南北老氣橫秋嘆氣道:「東西下山幾次后,這會兒再跟師娘挑脂粉都只挑死貴死貴的了,以後可怎麼辦啊?」

「你怎麼醒了?」

「剛做夢跟東西牽手了,結果她敲了我一板栗,就醒了。唉,喂!師父你打我作甚?」

「除了牽手還做啥了?」

「沒啊,就牽手,要不還能做啥?」

「真沒有?出家人不打誑語,千佛殿這麼多菩薩羅漢可都看著你呢!」

「呃,除了牽了下手,我還跟東西說我喜歡她……」

「難怪要挨打。」

「師父,老方丈說你是羅漢第三尊無垢羅漢轉世,佛經上說這位菩薩沒有妄惑煩惱,怎麼你總是被師娘和東西說長了一張苦瓜臉哪?」

「大住持還說你是佛陀最後一名弟子須跋陀羅尊者呢,在佛臨入滅涅槃接受訓誡而得菩薩果,聽著挺厲害,怎麼也沒見你智慧博學、辯才無礙?不說寺里和山下,就說我們茅屋才四個人,你吵架吵得過誰?」

「唉,老方丈對誰都喜歡說好話,被誇實在是沒啥好高興的。」

「師父,要不你教我下棋吧?」

「為何想要學棋了?」

「東西在山下求師娘買了兩盒棋子,可師娘不會下,東西說下不過你,就只能跟我下了啊。」

「我閨女天下第一聰明,可這學棋嘛,實在是悟性沒那麼驚才絕艷,說不定也下不過你,到時候師父的銅板又浪費了。」

「沒關係,我讓她唄。」

「笨蛋!讓棋你能讓幾局?」

「一輩子唄,反正等我修成舍利子就行了,算算其實也沒幾十年。」

「好吧,師父也有些年沒摸棋子了,你去把棋盒拿來。」

「現在?我哪敢去東西房間啊,還不得被打死。我又不敢跑,萬一跟以前那樣跑到碑林里,東西找不到我咋辦?到時候師娘盛飯的時候又只給盛半碗。」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還修什麼佛?」

「師父,這話不是山下儒家聖人的警世名言嗎?」

「這樣嗎?」

「千真萬確!唉,以前總聽寺里方丈們說你在十年一度的蓮花台講經論道很厲害,連那些士林鴻儒和道門真人都佩服,看來也是吹牛。師父,你私下給他們銅板了?」

「放屁!師父的私房錢不都是你師娘盯著嗎?」

「那屋後頭《龍門二十品》石碑下頭的陶盆,不是你前兩天才剛讓我埋下的嗎?」

「哈,南北啊,今天月色不錯。你在這兒等著,師父去拿棋盒。」

「……」

片刻后,白衣僧人拿著兩盒棋子以及一座東西讓小和尚砍樹製成的粗糙棋墩。師徒兩人在千佛殿中席地而坐,白衣僧人對那棋線歪歪扭扭的棋墩翻了個白眼,棄之不用,而是以手指在地板上刻出縱橫十七道,殿內地面由特殊材質的石料精心鋪就,世人謂之「金剛鏡面」,曾有上乘得道劍士以利劍砍下都不曾砍出痕迹,因此那一百零八個清晰腳印才分外顯出入聖神通。小和尚吳南北對師父手指畫線並沒有什麼驚奇,只是哭喪著臉道:「師父,大住持還好,其他方丈肯定要跟我說幾天幾夜的佛法了。」

白衣僧人一臉無所謂道:「讓他們叨叨叨去。」

小和尚悲憤道:「可他們不樂意跟師父你叨叨叨,就只揪住我不放啊!」

叨叨叨,是這寺里古怪一家四口的獨有口頭禪。

白衣僧人置若罔聞,瞥了眼十九道棋墩,咦了一聲,略作思量,拍手大笑道:「妙極,可惜沒酒。當年師父跟一個老流氓下了兩盤平局,分別是十五道與十七道,他氣呼呼放狠話說若是十九道,師父我就不是他對手了。

不過看當時情形這流氓不太願意第一個提出下十九道棋盤的棋,笨南北,可知道是誰首創?」

「好像是徐鳳年的二姐,叫徐渭熊,這名字大氣。東西羨慕了很長時間呢,還埋怨師父你當年取名字一點都不上心。呵,其實我就覺得東西這名字才好聽,這話就是不敢跟東西說。」

「又是徐鳳年這兔崽子!師父回去得在賬本上記下他幾菜刀!」

「師父,你現在每天都記刀,徐鳳年以後真要來寺里,我咋辦?我是幫東西還是師父你啊?」

「你說呢?」

「這會兒先幫師父,到時候再幫東西。」

「南北,師父以前真沒看出來,你原來不笨啊。」

「可不是!」

「不笨還是笨,等你哪天不笨了,東西就真不喜歡你了。」

「啊?師父你別嚇唬我啊,我會晚上睡不著覺的!明天可沒精神給你們做飯了。」

「這樣的話,你就當師父沒說過這話。」

「師父我不學棋了,想去東西房外念經去。」

「笨南北,師父告訴你念經沒用,經書與這千佛殿千佛都是死物,若是光念經就能念出舍利子,大住持早就燒出幾萬顆了。不說這個,教你下棋。」

白衣僧人只是粗略說了一遍圍棋規則,第一局讓六子,師徒兩人皆是落子如飛,笨蛋小南北自然輸了。第二局讓五子,小和尚仍是輸。第三局讓四子,小和尚連輸三把。

白衣僧人皺眉道:「南北啊,這可不行,明天怎麼給東西讓棋,還讓她看不出來你在讓棋?」

一旦認真做事便面容肅穆的小和尚點頭說道:「師父,我再用心些下棋。」

第四局,只讓三子,按照常理,白衣僧人讓子越少,而且並未故意放水讓棋,自然該是小和尚的棋局越來越難看,而事實上先後四局,小和尚的形勢卻是逐漸好轉。

第五局時,白衣僧人看了眼天色,說道:「這局不讓子,你能撐到一百六十手就算你贏,明天可以去跟東西下棋了。」

笨南北使勁點頭嗯了一聲,剛要執白先行,無意間看到袈裟有一隻螞蟻在亂竄,小和尚憨憨微笑了一下,輕柔伸出兩根仍捏著棋子的手指,讓小螞蟻爬到手上,再放於地上,等它行遠,這才清脆落子於金剛鏡面上。

這一局,終究是被小和尚撐到了一百七十餘手。

白衣僧人沒有再下,笑道:「現在睡著了沒?」

小和尚摸了摸光頭,開心道:「行了!」

白衣僧人擺擺手說道:「去吧,棋墩棋盒都留下。」

小和尚哦了一聲,起身離開千佛殿。

盤膝而坐的白衣僧人等徒弟走遠,約莫著回到茅屋,這才一手托著腮幫,斜著身子凝視棋局。

白衣僧人伸了個懶腰,輕聲道:「曹長卿,還是這麼好的耐心啊,難怪被稱作曹官子。」

除去他的言語,大殿仍是寂靜無籟。

白衣僧人伸手一抓,地面上十幾顆白棋猛然懸空,再輕輕一拂,棋子如驟雨激射向一側。

稍後,一名青衫文士裝扮的儒雅男子悠然出現在殿內,手中抓著那十六顆棋子,每行一步便彈出一棋子,空中不可見棋子蹤影,眨眼間,白衣僧人袈裟上便粘住了十五顆。這個喝酒吃肉還娶媳婦生女兒的不正經和尚巋然不動,但是大殿內千佛雕像卻齊齊搖晃,如同遭受了天魔巨障入侵,尤其是幾尊金剛怒目菩薩羅漢像,前後擺動時格外氣勢駭人,想必是十五棋子擊中白衣僧人袈裟,每一棋子都帶來一次氣機波紋的劇烈激蕩,才引來這般異象。

俊雅不凡的中年文士手上只剩最後一顆棋子,笑道:「果然世間無人可破你的金剛境。」

不見白衣僧人如何動靜,十五白子從袈裟上墜地,然後被賦予靈性一般在金剛鏡面上迅速滾落回棋局原本位置。

白衣僧人平淡道:「曹官子的十五指玄而已,要不你拿出天象境界試試看?」

身材修長的文士笑了笑,輕輕將手中棋子往地上一丟,往前幾個蹦跳,恰好與十五子一樣乖乖返回原位,搖頭道:「不試了,當年號稱可與齊玄幀一戰的北莽第一人南行而來,到了兩禪寺,不一樣傷不到你分毫,只不過這地上倒是被你一怒踩出了一百零八金剛印。不過我很奇怪,你與人打鬥是平局,為何下棋還是喜歡平局?黃龍士當年先是以三百餘僧人性命為要挾與你對局,一人作一子,這一局死了四十三人,所幸被你平了。後來春秋國戰結束,黃龍士逼你再下,卻是以天下百郡內的幾百座佛寺做棋子,輸一子便毀去一座,贏一子便讓離陽王朝多建一座,為何你仍是平局?我觀棋譜后,第一局你贏面的確不大,第二局分明是你有望勝了黃龍士的。」

白衣僧人抬頭看了眼這位名動天下的曹官子。與自己類似,這個傢伙也曾親自與黃龍士下棋,據說兩人手談幾近官子階段,曹官子比起那幾位宮廷御用國手當然要強上不止一籌半籌,可面對這等世人眼中的神仙人物,白衣僧人仍是古井無波,平淡說道:「我如果說急著回家給媳婦做飯,你信不信?」

曹官子聽到這個天下罕有的笑話,竟然沒有如何笑,只是嘆氣惋惜道:「如今連女兒都有了,就更沒耐心陪我下至收官,看來是沒機會跟你下棋了。」

白衣僧人譏笑道:「誰樂意跟你下棋,一局棋能下幾個月幾年時間。」

本名曹長卿早已不被熟知的曹官子坐在白衣僧人對面,看了眼其實早已爛熟於心的棋局,笑道:「你這徒弟,實在是厲害。不愧是被佛門視作末法大劫的希望所在。」

白衣僧人平靜道:「曹長卿,我的脾氣其實沒你想的那麼好。」

「你不願與我下棋,我也不願跟你打架。喏,在皇宮裡頭替你尋來的好酒。」

曹官子摘下腰間的酒壺,丟給白衣僧人。然後他左手拈起一顆白子,輕輕落子,似乎知道白衣僧人不會與自己對弈,右手自顧自拿起黑子落在地面,形成自娛自樂的場景,說道:「放心好了,我寧肯跟鄧太阿的桃花枝較勁,都不會跟你扯上關係,世人只知你金剛不敗,我卻知曉你金剛怒目的怖畏。」

白衣僧人喝了口酒,皺眉問道:「那韓人貓都沒留下你?」

曹官子左右各自下棋,搖頭道:「這一趟湊巧沒碰上。」

白衣僧人抹了抹嘴,問道:「你這落魄西楚士子,還念想著找到那位身負氣運的小公主,復國?」

曹官子神情落寞道:「怎麼不想?都說她與皇帝陛下一起殉國了,可我始終不信小公主會死。西楚龍氣仍在,欽天監不敢承認而已。」

白衣僧人仰頭喝了一口酒,「曹長卿,你是為我的新曆而來?離陽王朝沿襲舊曆,本是奉天承運,可吞併八國后,顯然已經不合時宜。欽天監在忙這個,我這邊倒斷斷續續,不太著急。你想著動些手腳?給你那位亡國小公主保留一線復國生機?」

曹官子突然站起身,一揖到底,久久不肯直腰。

白衣僧人嘆氣道:「曹長卿,你當真不知道這是逆天篡命的勾當?龍虎山上任天師的下場,你不清楚?」

這位二十年間幾乎一舉問鼎江湖魁首、傲氣不輸任何人的曹官子仍是沒有直腰。

白衣僧人猶豫了一下,沉聲說道:「不是我不幫,而是大勢所趨,舊西楚根本無法成事,有老太師孫希濟裡應外合又能如何,真當全天下人都是束手待斃的傻子嗎?徐驍、顧劍棠沒死,六大藩王沒死,如今再加上張巨鹿,還有皇宮裡那位。曹長卿啊曹長卿,聖賢只說力挽狂瀾於既倒,可狂瀾已過,大局已定,你又能做什麼?莫說是你,便是齊玄幀這等仙人都沒用!」

曹官子直起身,怔怔無語,一臉凄涼。

千佛殿外,電閃雷鳴,很快便大雨滂沱。

白衣僧人低頭望著曹官子代替徒弟所下的白子,決然不顧,哪裡是曹官子滴水不漏的官子?一時間有些戚戚然,長嘆一聲,「罷了罷了,這壺酒是好酒,我只能保證這位西楚小公主不死,其餘的,愛莫能助,你如果再得寸進尺,我頂多下山去皇宮要一壺酒還你。」

曹官子再次作揖,洒然轉身,走入大雨中。

這正是雖千萬人吾往矣。

儒家豪氣長存。

白衣僧人即便身在釋門中,依然有些感傷。

剛要入睡便被雷聲驚醒的小和尚趕忙撐了油紙傘跑來,看到師父手中多了一壺酒,再聯想到方才那個走出千佛殿的中年書生,納悶地問道:「師父,這酒是那讀書先生送你的?」

白衣僧人點了點頭。

笨南北收起傘,咧嘴笑道:「我撐了一把,拿了一把,剛才碰上這位先生,就借了他一把。」

白衣僧人瞪眼道:「借他作甚?牛年馬月才能還你!一把傘,可要好些銅板!」

小和尚為難道:「那咋辦?我在寺里講經,大住持也不給我銅錢哪。明天要是東西和師娘問起,就糟糕了。」

白衣僧人無可奈何道:「算了,就說我買酒好了。」

小和尚感激喊道:「師父!」

白衣僧人白眼道:「師父要去一趟寺里藏經閣,躲一躲你師娘,你睡去吧。」

小和尚忐忑道:「師父,要不我還是跟師娘說實話吧?」

白衣僧人站起身,狠狠在這笨徒弟腦門上敲下一板栗,「笨蛋!」

小和尚燦爛一笑。

白衣僧人諄諄教導道:「南北啊,明天師娘生氣的話,對你來說最多就是少吃飯多幹活,可你師娘心情不好,總喜歡去山下買些一年也穿不上幾次的衣裳,這可都是師父的血汗錢哪。」

小和尚恍然大悟。

白衣僧人笑道:「去吧,睡覺去。」

小和尚嗯了一聲,道:「東西怕打雷,我去門外給她念經去。」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的光頭,這徒弟。

站在千佛殿門口,看到在泥濘中奔跑顧不得雨水的笨南北,白衣僧人呢喃道:「笨南北啊,你有一禪,不負如來不負卿。」

夜幕中,白狐兒臉站在聽潮亭三樓外廊,很難相信這座七王中佔地規模僅次於燕剌王的北涼王府沒有一個主子。不說王妃早逝,摘去大柱國頭銜的徐驍遠在京師,連那個世子殿下都跑出了北涼,長女徐脂虎還好,嫁人後到底是一瓢潑出去的水,次女徐渭熊奪魁了不以貌取人只以才華評定的胭脂副榜,仍在上陰學宮求學,而北涼王的幼子黃蠻兒徐龍象則在龍虎山修行,這讓白狐兒臉偶然偷閑出神時有些啞然自嘲。當初遇到與難民乞丐差不多的徐草包,哪裡會想到能有今天的登上聽潮閣三樓,原本已經做好與北涼王做買賣的最壞打算,不管如何都要在這聽潮亭里遍覽群書,後來借徐鳳年綉冬、春雷雙刀,談不上什麼後悔心疼,對他來說,除了留著命練刀,沒什麼捨不得、放不下。

白狐兒臉雙手扶在微涼的欄杆上,思緒萬千。他與世人一樣,以往對打天下打下這座尊榮府邸的徐驍懷有不小成見,只是這一年多待下來,再回頭來看那駝背微瘸的老人,總有些由衷的佩服。

「內外十一夷,敢稱兵杖者,立斬之。」「天下疆土,凡日月所照,山河所至,皆為我離陽王朝之臣妾。」

這兩句豪言壯語,並不是那些詩壇文豪的紙上談兵,而是出自因胸無點墨多年被士子詬病的匹夫徐驍之口,更難能可貴的是徐驍幾乎做到了!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南宮先生,難得看到你偷懶。」

白狐兒臉身後傳來冷清嗓音,略帶著笑意。白狐兒臉轉身,望著眼前男子,搖頭道:「不敢被李軍師稱作先生。」

「恭喜登上三樓,比我想的要快上一年時間。」

來者正是國士李義山,在那人才輩出、策士璀璨的春秋國戰中,他依然是最出類拔萃的。當年此人與西蜀人趙長陵並稱徐人屠的左膀右臂,左趙右李,大體上是一人謀略一人決斷,其中趙長陵擅長陽謀,李義山側重陰謀,眾多有損陰德的絕戶計皆是出自他手,兩人合璧,配合得天衣無縫。趙長陵嘔血病逝於西蜀國境內,是非功過終是難逃過眼雲煙,而李義山留在聽潮亭給北涼王出謀劃策,只不過看他氣色,也是病入膏肓,不像長壽人。確實,當年西蜀破國,順勢滅去數個反覆無常的南蠻豪強,正是李義山提出高於車輪者,不管婦孺,皆殺。蜀州至今提及李義山,都可讓小兒止啼。這等不計陽福陰德都要建功的人士,怎能活得長久?

白狐兒臉問道:「有一事不解,想請教李軍師。」

李義山點點頭,微笑道:「請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白狐兒臉本就不是客氣的人物,徑直問道:「北涼王公認僅是能領兵的將才,而非能將將者的帥才。春秋國戰,其餘三大名將極少如北涼王這樣每逢戰陣必身先士卒,西壘壁一戰,無疑是史上兵甲最盛的一場巔峰國戰,但他仍是把指揮權大膽交由你與那陳芝豹,親率精銳鐵騎直搗黃龍。那為何北涼軍只能姓徐,而不是其他?」

李義山望向無人拋餌便永遠寂靜的聽潮湖,輕輕笑道:「當年我與趙長陵也爭執過這個問題,誰都沒說服誰。答案不在我這裡,在徐驍、徐鳳年父子手中,南宮先生大可以繼續冷眼旁觀。趙長陵這人啊,可惜生在了亂世,否則肯定是治世能臣,不比張巨鹿差。那時候我與他最大的分歧便在以後誰來執掌北涼軍,是徐家子孫,還是誰?所以我與徐驍說幸好趙長陵死早了,以他嫉惡如仇以及非黑即白的剛烈性格,不管咱們的世子殿下是真韜晦還是假紈絝,都瞧不順眼啊。我呢,運籌帷幄之中制勝千里之外,大概是比不上他,但脾氣要好上很多,所以才能活得比他長。要不你以為徐鳳年那傢伙為何三天兩頭來送酒給我喝?這小子,精明著呢。趙長陵不喜歡這類小聰明,我反而很欣賞。再就是他做軍師時,都在軍帳內事必躬親,我比較懶散,所以許多事情都能看在眼中,多知道些世子的心性。這傢伙是我看著長大的,那次因為覆甲女婢趙玉台的事,惹惱了王妃,罰這小子抬臂提著兩本書面壁思過,才多大的孩子,能提多久?但他堅持著不肯認錯,又不願意偷懶,便頭頂一本,嘴裡咬著一本,這根骨性子,確實與王妃一般無二啊。當然,這點小事,說明不了什麼,咱們世子殿下以後能否順利世襲罔替,接掌三十萬鐵騎,還不好說。」

白狐兒臉猶豫了一下問道:「就不擔心那小人屠?」

李義山怕冷,便是伏天時分,可在這清涼山上聽潮亭,夜中仍是涼風習習,他忙提起葫蘆酒壺喝了口暖胃,這才喟然嘆道:「徐驍似乎不怕,可我卻怕得很。連南宮先生這種外人都看出來了,當局對峙的世子殿下與陳芝豹如何不心知肚明?一想到這陳芝豹西壘壁前單騎獨行拖死武聖葉白夔妻女的手段,我不得不怕啊。也許你不知道,陳芝豹劍術不俗,最出彩的仍是槍法,比起當年槍仙王綉,也就是他的師父,足可並肩。陳芝豹的兵法,素來是力求一擊得手,想必兵法以外,不外乎如此了。要知天下事多是身不由己,當年趙長陵與我何嘗不是與眾多心腹暗示徐驍乾脆反了?雖說徐驍忍得住,但陳芝豹能否忍下,天曉得。京城那位,這十來年中可是花了大量心思在這裡邊的。不瞞南宮先生,不是李元嬰惜命,只是怕大廈轟塌,對不住那白衣敲鼓的王妃啊。」

白狐兒臉似乎被李義山無形中透露出來的肅殺氣息感染,心情有些凝重。

李義山長呼出一口氣,仰頭喝了口烈酒,哈哈笑道:「今日下樓與南宮先生說這些肺腑之言,無非是希望他日南宮先生登樓頂出聽潮亭后,能記著這份淡薄情誼。鳳年的小聰明,可都是我這將死之人悉心傳授的,南宮先生莫要惱怒這小子的油滑才好,鳳年的心性既然相似王妃,自然是不差的。」

白狐兒臉只是點了點頭。

李義山卻知道已經足夠。這個親眼見過無數硝煙的男人神情恍惚道:「如今太平盛世,不說百姓,便是一些年輕將軍都無法想象那種數十萬甲士酣戰的波瀾壯闊了。那樣的景象,雖白骨累累,卻依舊能讓無數男兒前仆後繼。北涼是個好地方,馳來北馬多驕氣,歌到南風盡死聲,雖憂亡國而不哀,才算胸襟。只是不知道此生還能否看到鳳年領兵馳騁,踏破北莽十三州。」

「風聲雨聲雷聲大江聲,還是比不得北涼的馬蹄聲啊。」

李義山笑著轉身離開外廊,白狐兒臉看向這枯瘦背影,百感交集。

白狐兒臉重新望向遠方,冷不丁皺了皺眉頭,他似乎有些後悔當時沒有答應一同出涼州了,惱火這破天荒的情緒,冷哼一聲,強行壓下。

恢復平靜后,白狐兒臉眯起比徐鳳年還要好看的桃花眸子,眺望東海方向,咬牙道:「天下第二嗎?」

聽說老劍神要傳授兩袖青蛇,徐鳳年被震驚得無以復加,不等他反應過來,李淳罡冷哼道:「借劍。」徐鳳年腰間春雷顫鳴不止,下意識要按住這柄古樸短刀不讓其脫鞘。

羊皮裘老頭嗤笑一聲,說道先讓你小子見識一番吳家劍冢的御劍上崑崙。一番氣機角斗,徐鳳年如何能勝過這在聽潮亭下閉關多年的老劍神,春雷仍是被老劍神一指牽引,躍向當空。

李淳罡手指一壓,春雷下墜,手指復而一旋,春雷在他身前圓轉迅猛,最終形成一圈明亮刀影,不見刀身。

老劍神任由春雷在空中旋轉畫圈不止,伸手一抓,握住刀柄,古樸春雷刀身上瞬間炸開兩道青罡,如同兩尾通玄的青蛇縈繞盤旋。老劍神也不提醒徐鳳年小心,以刀作劍,劍氣凜然,一劍便劈向正琢磨其中御劍門道的徐鳳年,劍氣遊盪,頃刻間直射臉面。徐鳳年上次在武當山上,與一名東越皇族出身的大內侍衛對敵,那名刀客用一對蠻錦雙刀,最讓徐鳳年重視羨慕的便是那人獨有的拔刀術。眼看青蛇洶湧襲來,徐鳳年靈犀一點通,不知怎麼就摸著了那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玄意。

既然青蛇劍氣已是避無可避,綉冬便電光石火間拔刀出鞘,一氣上黃庭,持刀硬扛下這一條冷冽劍罡。站在坡頂的徐鳳年當場被這兩條交纏一起的青蛇給推到坡腰高處,地面上塵土飛揚,世子殿下的袖口與鞋子都算是報廢,羊皮裘老頭兒卻是仗勢欺人,一劍復一劍,劍氣再漲,青罡更濃,徐鳳年根本來不及換氣,所幸大黃庭四樓可兩氣生青蓮,再扛下一記青蛇出洞,這下子直接從山腰逼退到坡腳。

老劍神眯著眼站在坡頂,問道:「你這拔刀有些小意思,老夫若沒看錯,是東越皇族的成名手段,從不付諸筆端秘籍,只是口口相傳,你小子如何學來的?」

徐鳳年體內氣機翻滾如潮水,一身大黃庭本就剛剛平穩下來,頓時難受得厲害,苦澀道:「以前見過一名東越皇族拔刀一次,算是偷學。」

老劍神點點頭,不以為意,只是笑眯眯問道:「休息夠了?」

徐鳳年當機立斷,那叫一個斬釘截鐵說道:「還沒!」

老劍神哪裡是那等好心人,哈哈一笑,手中青蛇再起,來勢洶洶,不是徐鳳年不想避其鋒芒,而是完全逃不掉,只能用最笨拙的法子去硬碰硬。所幸李淳罡似乎故意有所留力,每次出手並未下狠手,氣焰比起官道上那兩條百丈劍罡,像是軟刀子割肉,估計是想試一試大黃庭到底能生出多少朵青蓮來。徐鳳年一咬牙,雙腳一沉,身陷泥地,以姑姑傳授的劍招覆甲去抗衡這一道青蛇劍罡,可惜老劍神的劍氣何等摧枯拉朽,綉冬被層層劍氣大浪拍礁般壓彎到不能再彎。砰一聲,徐鳳年連人帶綉冬一起倒飛出去,幾個狼狽翻滾,才起身,下一條青蛇游弋而來,徐鳳年拚死再換《敦煌飛劍》中的捧笙對敵,再度被擊飛時心神恍惚間有一絲明悟。上乘劍道分御劍與生罡,舍劍意求劍招,故而吳家劍冢稱雄,但這有一個瑕疵,劍士修為越是艱深,便越需要一柄神兵,例如吳六鼎出冢便帶上了那柄素王。而後者長劍本身只是依託,劍罡才是王道,如以傘、以水珠作劍時的李淳罡,已算天下萬物皆可為劍,只不過真正對上這兩袖青蛇,徐鳳年才知道李淳罡當年之所以能夠劍道登頂,就在於這位老劍神不管御劍還是生罡都相當了得。青蛇游弋,看似直線一掠而來,實則可在氣機牽引下肆意扭轉方向,馭氣精妙至分毫,才有這般大千氣象。

老劍神手提春雷,緩緩走下山坡,「小子,還沒死啊?」

徐鳳年被激起了凶氣,打腫臉充胖子笑道:「還沒!再來!」

李淳罡一笑置之,輕聲道:「胸中小不平,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唯劍能消。徐小子,老夫的木馬牛也好,如今到了吳六鼎手上的素王也好,當年你娘親持有的大涼龍雀也罷,連想都不敢想一劍斬平世道,如何能到陸地神仙境界。等你見慣了老夫的兩袖青蛇,自會有你的氣概,大黃庭才能是你的大黃庭。與人對敵,未戰不可思退,老夫今晚教你這個道理,不比兩袖青蛇差。」

兩叢篝火那邊只看到山坡附近劍氣衝天,大戟寧峨眉有些擔心,想要率領一對白馬義從去盯著,但被老道士魏叔陽笑著攔下。

稍稍離遠了火堆的寧峨眉小聲詢問這位九斗米老道,「真人,那位老前輩真是李老劍神?」

年近古稀的老道士一臉神往憧憬,似乎記起自己年輕時學那李青膽仗劍青衫行走江湖的輕狂日子,撫須笑道:「正是老劍神啊,如今想起確是做夢一般,不敢想象此生能與這位前輩一同出行,幸莫大焉!」

寧峨眉私下始終是靦腆內斂的好脾氣,笑了笑,貌似不知如何繼續話題。對他來說,李淳罡只是老輩江湖武夫嘴中的一流陸地神仙,無非是百歲童顏如嬰、步履一瞬百里以及劍法俯視天下之類的傳言美譽,真碰上了,卻是有些措手不及,那羊皮裘老頭兒吃相坐姿可實在是有些劍走偏鋒啊。尤其是老前輩被武帝城王仙芝折斷佩劍木馬牛,加上如今不知為何只剩一臂,真是令人忍不住扼腕嘆息,在寧峨眉看來,親眼所見青蛇劍氣如此勢如破竹,若是雙手俱在,會是啥樣的光景?

奈何一袖如何兩青蛇啊?

魏叔陽似乎看穿寧峨眉心中所想,搖頭道:「寧將軍,沒這麼簡單。」

大戟寧峨眉沒有作聲,然後轉頭看到才在黃昏時分換了嶄新服飾的世子殿下一身衣衫襤褸走來,老劍神則優哉游哉跟在後頭,似笑非笑。

徐鳳年看離篝火還有一段距離,輕聲苦笑道:「老前輩,說是教我兩袖青蛇,可哪有你這麼個授法,從頭到尾都是挨打,連逃都不行。」

李老頭兒吹鬍子瞪眼睛說道:「蠢貨,與你說那些大道理有何意義?老夫這成名絕技豈是這般好學的。」

徐鳳年嘀咕道:「就是懶,不想說話而已。」

老劍神不怒反笑,嘿嘿道:「確實如此,兩袖青蛇說是兩袖,且不說那劍罡,劍招便有六十六,一一跟你講解,老夫得浪費多少口水氣力。」

徐鳳年擺出一副就知道是這樣的可憐兮兮表情。

老頭冷笑道:「小子,別佔了姑娘便宜還嫌棄肥瘦,慢慢熬吧,等你真正能一刀破去青蛇,才算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了。」

徐鳳年苦著臉問道:「聽老前輩的意思,是要天天挨打不成?」

李淳罡斜瞥一眼,道:「要不然?」

徐鳳年立馬諂媚笑道:「這是我天大的福氣,世人燒香拜佛都求不來!」

李淳罡盯著世子殿下那張臉龐,神情古怪,然後一腳踢在徐鳳年屁股上,看著踉蹌的背影,笑道:「你小子長得確實人模狗樣,你床上本事如何?還不滾去拿那靖安王妃練練手!」

被踹了一腳的徐鳳年滿頭霧水道:「練手?」

老劍神譏笑道:「要不然還能真刀真槍操練那靖安王妃?你小子捨得大黃庭?」

皮厚如徐鳳年仍然是有些赧顏,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不休,走近了篝火在魚幼薇身邊坐下。寧峨眉單手提些金黃流油的烤肉走來,分別遞給世子殿下和老劍神,飢腸轆轆的徐鳳年撕咬著野味,玩笑道:「寧將軍一起坐下,咱們一起沾沾老劍神的仙氣。」

卸甲卻仍背負短戟行囊的寧峨眉坐下后,笑臉靦腆,這名武典將軍長得凶神惡相,嗓音與性格卻是截然相反。徐鳳年看著吃相文雅的寧將軍,莫名其妙大笑起來,篝火旁一大堆人都面面相覷,徐鳳年輕聲對寧峨眉問道:「沙場對陣廝殺,一些大將猛漢都喜歡喊些『賊子拿命來』或是『取你狗頭』的豪言壯語,寧將軍,可是你這種軟綿綿的說話語氣,咋辦?我這段時間總好奇這個。」

寧峨眉粗獷臉龐映著火光,瞧不清楚是否臉紅,撓撓頭笑道:「剛做上校尉時,也想學兵書上那些驍勇善戰的前輩在陣前喊話,後來一次跟大將軍並肩作戰,做先鋒將去陷陣,剛瞎嚷嚷了一句,就被大將軍喊住給狠狠罵了一頓,說耍大戟就耍大戟,廢什麼話,況且還跟娘兒們打嗝一般,氣勢甚至比不得漢子放個響屁,大將軍訓斥說別給北涼軍丟臉。這以後我上陣就再不敢喊話了,殺人便殺人,只是殺人。」

「就知道你要被徐驍罵得狗血淋頭。」徐鳳年捧腹大笑,他此時的破爛形象比起三年遊歷的乞丐裝扮好不到哪裡去,哈哈大笑的時候手裡拎甩著烤肉,看得不遠處靖安王妃有些神情恍惚。靖安王趙衡不需說,從來都是高高在上一塵不染的道貌岸然,連世子趙珣也向來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刁鑽作風,大到房間裝飾,小到腰間佩玉,皆是珍品,與俗氣兩字絕對無緣。徐鳳年瞄了一眼裴王妃后,對狼吞虎咽的李淳罡笑道:「老前輩,寧將軍的戟法如何,稱得上爐火純青?」

聽到這話寧峨眉立馬坐立不安,果不其然,最是毒舌的羊皮裘老頭兒吐出一塊骨頭,笑道:「爐火純青?那空手奪戟的王明寅該是超凡入聖了吧,怎麼還是才排在天下第十一?你小子,想要讓老夫指點這傢伙戟法就直說,別來彎彎腸子。」

徐鳳年笑道:「求老前輩不吝賜教。」

老劍神不耐煩道:「以後有心情再說。」

徐鳳年見大戟寧峨眉這漢子只是沉溺於震撼驚喜中,悄悄伸腿踢了一下,後者身軀一震,抱拳道:「寧峨眉謝過老劍神。」

李老頭瞪眼道:「什麼老劍神,認了鄧太阿是新劍神不成?一日沒有與這後輩交手過,老夫仍是這百年江湖的劍神。」

寧峨眉滿心惶恐,他哪裡能摸透李淳罡的心性脾氣,只得求助望向世子殿下。徐鳳年擺擺手,示意寧峨眉先行離開,剛想打個圓場,無意間瞥見小泥人捧著本書在那裡擦眼淚,纖細肩頭一顫一顫,伸過頭依稀看清那本書書名,啞然失笑,竟是王初冬的《頭場雪》,只是不知讀到第幾卷了。徐鳳年坐過去,輕輕搶過,掃了一眼,看書頁,姜泥已經在看結尾,估計是在為那句「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傷春悲秋,不等小泥人發飆,就識趣地將書還給她,調侃道:「都是些虛構的故事,也能讀出眼淚來?天底下無數痴男怨女都為這書灑了幾萬斤淚水了,不多你這一點。」

姜泥死死捧著那本《頭場雪》,淚眼婆娑,哽咽罵道:「以為誰都像你這種鐵石心腸嗎?!」

李淳罡湊熱鬧說道:「老夫得空兒瞥了幾眼,書中情愛倒還好,倒是這王東廂的詩,真是好,追慕先賢,深諳正詩的金石氣韻。不過有幾篇有失水準,不知跟誰學來的壞習慣,大段大段生搬《老》《庄》《周易》三玄,尤其是從佛經上剝捉下來的一些生僻辭彙,要老夫來評,便是生了禪病。不過春秋國戰以後,士子逃禪幾十萬,因此也不能說就是這位王東廂才氣不足,只是順應時勢罷了。」

突然,徐鳳年與老頭兒極為默契地大眼瞪小眼,看得旁人又是一陣面面相覷。這倆傢伙同時笑容古怪,只是李淳罡笑意中多了几絲慨然唏噓。兩人再同時一嘆,連姜泥都忍不住收拾情緒,好奇嘀咕這倆傢伙是怎麼了。她自然不知道老劍神那個「李青膽」的別號是出自一位大家閨秀的贈詩,那位女子與王東廂一般無二,在當時士林文壇上亦是詩豪一般的奇葩,可她一生中最出彩的華章,皆是在為愛慕的李淳罡所寫。可惜李淳罡心無旁騖,極情於浩浩劍道,年輕時候全然不顧兒女情長,多少女子為此黯然神傷,至死不得安心兩字。

在這件事情上,徐鳳年與李淳罡,何其相似?

老劍神呢喃感傷道:「這王東廂小丫頭有大仙氣啊,一本《頭場雪》早就將世間百態給說窮盡了,便是老夫這等早先自詡天下第一散淡漢子的傢伙,看了這書以後被當頭棒喝,才知閑散清淡是假,什麼狗屁風流的高談雄辯虱手捫,什麼自詡風骨的嶙峋更見此支離,裡子里恐怕仍是逃不過那一句『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回頭再思量齊玄幀那句臨別贈言,說是只要在山下,便要被道祖兩指方寸間的一紙靈符給拘下來,不管如何都逃不出去。」

李淳罡抬起手,接過世子殿下丟過來的一隻酒囊,狠狠灌了一口,胸中悶氣一掃而空,笑問道:「作者作書時的心思,旁人怎得知?你下次再看到那被封作王東廂的小女娃,替老夫問個問題,她小小年紀,足不出戶,怎能借書中一潑皮無賴之口道出『天下萬般難事皆可在女子大腿上辦妥』的警世妙語?」

徐鳳年點了點頭,他讀《頭場雪》不多,但身邊似乎所有人都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大姐與姜泥同樣是掬了無數把同情淚,連那臭名滿北涼的死黨李瀚林都太陽打西邊出來地泛起心酸,加上第一次見面便在讀《頭場雪》的靖安王妃,王東廂的書迷可謂數不勝數,難怪被譽作千人讀來《頭場雪》千種雪,看來是要抽空好好欣賞一遍。徐鳳年低頭嚼著肉,魚幼薇輕聲提醒,說車廂里還餘下一套潔凈衣衫,徐鳳年嗯了一聲,抬頭說道:「接下來的日子你與魏爺爺一起描繪那四具甲胄的符籙紋路,我可能不太能得閑了。」

魚幼薇將尖尖的下巴墊在雪白慵懶的武媚娘身子上,柔聲道:「好的。」

徐鳳年有些愧疚地說道:「有沒有被白天的廝殺嚇到?」

魚幼薇笑著搖了搖頭。徐鳳年立即露出狐狸尾巴,嘿嘿道:「我的刀法架子是不是很有大家風範?」

魚幼薇嫵媚地白了一眼。就坐在徐鳳年身邊小心翼翼護著《頭場雪》的姜泥則冷哼一聲,很不捧場。

徐鳳年伸指一彈,將一粒不知是蚊蠅還是飛蛾的蟲子彈到小泥人臉頰上,力道不輕不重,接連彈了好幾隻,嘴上取笑道:「讓你詆毀本世子鐵石心腸,讓你這懶貨不練劍。」

可憐可悲的小泥人臉頰生疼,張牙舞爪一臉憤怒。

老劍神撇過頭,眼不見心不煩。

徐鳳年見好就收,逗了一通拿自己沒轍的小泥人,就起身去青鳥所在的車廂,舒羞與楊青風在馬車附近謹慎守護。徐鳳年揮手示意兩人退下,登車彎腰走進車廂,動作溫柔地將青鳥抱在懷中,閉上眼睛緩緩吐納。大黃庭最高一層樓,可以在體內孕育出青蓮一百零八朵,一竅一穴都與天機暗合,世人嘴裡形容做人剛正的「頂天立地」,用來比喻大黃庭最是合適。既要奉天承運,還得緊接地氣,才是天道真人。

李淳罡添了幾塊木柴丟入篝火堆,看著悶悶不樂的姜泥,試探性問道:「要不練練劍?」

姜泥臉色猶豫,一張俊俏臉蛋被火光照映得絕美絕倫,她實在是個天生的美人坯子。西楚皇帝本就是英俊倜儻的風流人物,皇后更是春秋歷史中風華絕代的美人,廣陵王曾經公然放話要收了皇后做婢妾,西壘壁硝煙才剛落下,廣陵王就已經派遣使者去找大將軍徐驍,只要後者肯交出西楚皇后給他做禁臠寵物,他可以答應不惜將麾下六千大魏武卒送給徐驍,不承想徐驍答應是答應了,入了皇宮后,卻只是給那身份尊榮的尤物丟下一丈白綾。

老劍神壓低聲音說道:「小泥人,老夫真正壓箱的本領,都還藏著掖著呢,本來是想留著對付王仙芝和鄧太阿的,只要你想學,老夫肯定傾囊相授。」

姜泥平靜道:「學字就好了。」

再次被這妮子內傷到的李淳罡唉聲嘆氣,繼續一邊喝酒一邊對付烤肉。

還真別說,跟那世子殿下在一起,就這點最舒服,衣來伸手談不上,反正身上這件羊皮裘就挺合身,但飯來張口很不容易啊,以往行走江湖,世人只看到他這劍神一劍如何恢宏霸氣,哪裡清楚劍道上的敵手對付起來輕鬆,自己的五臟廟卻難伺候,尤其是在人跡罕至的地方,尋覓野味倒好說,可親自動手烤肉實在麻煩。天下無敵又怎樣,就不需要吃喝拉撒了,就不要放屁了?

老劍神環視一周,對那一臉崇敬神色望向自己的九斗米道士瞪了一眼,看什麼看,一大把年紀的人了,還這般跟懷春少女的姿態,老夫臉上有花還是有銀子啊?李淳罡心中嘆氣,看來看去,還是姜泥最合心意,至於那小子嘛,馬馬虎虎算是順眼。

裴王妃跟著魚幼薇一同起身,悄悄問道:「接下來馬隊要去哪裡?」

魚幼薇平淡道:「不出意外是直接奔赴江南道了。」

裴王妃正要說話,為老不尊的羊皮裘老頭兒就丟了塊烤肉骨頭在她衣裳遮掩不住風情的圓滾臀部上,嘖嘖笑道:「晚上小心點,那小子總偷看你這兒。對了,方才他還跟老夫說要讓你擺足了諸多姿勢,什麼觀音坐蓮啊,老漢推車啊,老樹盤根啊,燒鵝抱月啊,反正老夫聽不太懂,不知道你這位靖安王妃懂不懂。估摸著十八般武藝都演練完畢,怎麼都該天亮了,要不明早老夫喊你們吃早飯,或者好人做到底,晚點送些宵夜給你倆?」

裴南葦連死的心都有了。

兩禪寺的經閣庫藏經典無數,由連綿十六樓組成,仍是有許多孤本典籍放不下,這裡雖不是禁地,只不過沒燒香的地方,香客在這佛門聖地也不敢擅自行走,就顯得這一塊人跡寥寥,只有一些寺中僧人來去匆匆,要麼借書要麼還書。因此今日一行三人顯得格外扎眼醒目,一個少婦模樣的女子拎著一名身披特殊講僧袈裟的小和尚耳朵,不停叨叨叨,可憐小和尚被擰著耳朵訓斥,見著了寺中和尚,仍要去行禮客套寒暄。那些個和尚中不乏有慧字輩的得道高僧,都是花甲古稀的歲數了,見到這時常給他們授課說法的年輕小和尚,也都會十分恭謹地合掌行禮,只不過老僧們見到這場景,都眼觀鼻鼻觀心,彷彿什麼都沒看見。至於那些寺里小輩的和尚,膽子稍小些的,就紅著臉對少婦與和尚身後的一位姑娘咧嘴笑笑,膽子略大的,就停下腳步跟上幾步,喊上一聲師娘,更多則是跟那同齡人的姑娘套近乎,可惜小姑娘愛理不理,嫌煩了,就瞪眼惱火道:「去去去,大白天的聚這麼多顆光頭點燈給誰看啊?」

小和尚們笑著一鬨而散,不忘回頭偷看幾眼姑娘。

一直使勁擰小和尚耳朵的少婦氣呼呼道:「南北,你倒是講義氣!要不是老娘讓咱閨女出馬,你得多久才把你師父供出來?說,你師父躲在經閣做什麼,這回又收到哪個山下狐狸精的情書了?」

不得不踮著腳尖走路的小和尚苦著臉說道:「師娘,真沒有啊,師父真是在鑽研佛經呢。這幾年哪次大方丈交給我那些信,我不都趕緊主動交給師娘啦?」

少婦笑道:「放屁,哪次不是先被東西截下來,你們兩個屁大的孩子在那裡偷看。有啥好看的,不就是拐彎抹角地表達仰慕啊,愛慕啊,相思啊,這些娘兒們,也不知道害羞,跟一個和尚談情說愛!」

這三位,當然就是東西姑娘,小和尚笨南北,和兩禪寺十分出名的母老虎師娘了。

東西終於出來打抱不平,「娘,你還嫁給一個和尚了呢。」

少婦對待自己閨女十分和顏悅色,加重了擰耳朵的力道,轉頭卻是柔聲道:「閨女啊,這哪能一樣,娘這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哩,你爹禍害娘一個女子就夠了。」

笨南北趕緊表忠心說道:「師娘大善,功德無量!」

少婦聽了馬屁后非但沒有鬆手,反而再一擰,哼哼笑道:「好你個南北,越來越跟你師父一樣油頭滑腦了,下山兩趟就知道見風轉舵的道理啦!這還了得!閨女,以後小心點。」

小和尚欲哭無淚。

完了,估計接下來半個月都得頓頓半碗米飯了。

唉,算了,就當省下的銅板給東西下山買好看衣衫吧。

到了一棟經樓前,少婦終於放過小和尚,一聲怒喊,不輸給佛門獅子吼,「李當心!」

小和尚怯生生道:「師娘,師父說過僧不言名,道不言壽。」

少婦沒理睬,東西沒好氣道:「閉嘴。」

少婦才喊完,嗖一下,一名白衣僧人就以屁滾尿流的姿態躥出那棟巍峨閣樓,來到少婦面前,笑呵呵道:「媳婦,走累了沒,給敲敲腿?」

若是外人在場,定要認為以這女子一路行來表現出的蠻橫,肯定要好生拾掇一番白衣僧人才會罷休,但真見著了自己男人,她卻是輕柔說道:「不累呢,只是好幾天沒見著你,有點想你啦。」

本名原來是李當心的白衣僧人笑容醉人,也不說話。

既然有她,天下無禪。

東西姑娘老氣橫秋地搖頭晃腦走開,小和尚笨南北跟在她身後,輕聲問道:「下棋去?」

正尋思著去哪位方丈那裡討瓜果解饞的東西姑娘皺眉道:「你不是要給幾位釋字輩的老和尚講那啥頓漸品嗎?」

小和尚看著天熱,東西鬢角的髮絲都緊緊貼在臉頰上了,有些心疼,說道:「還有一個時辰呢,要不找個地方乘涼去?」

東西卻只是心不在焉地說道:「徐鳳年怎麼還沒有來咱們家的寺里玩啊?」

小和尚燦爛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毛遂自薦道:「要不我跟師父說一聲,讓我下山去找找徐鳳年,給他帶個路?」

東西沒有說話,只是轉頭看著這個笨南北,唉,前些年笨南北還比自己矮上半個腦袋呢,怎麼一下子就長高了這麼多?她走到一棟經閣檐下的陰涼外廊,坐在欄杆上,托著腮幫說道:「笨南北,你這麼笨,以後要是我不在你身邊,你該怎麼辦啊?」

笨南北雖然一直被這一家三口罵笨,事實上怎麼看都是他在照顧這三個懶散傢伙,可他卻只是很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臉上神情比寺中八九十歲釋字輩老和尚問他佛經歧義時還要嚴肅。過了半晌,似乎終於想通了,他粲然笑道:「沒事啊,只要你開心就好,你看師父和師娘,多恩愛,以後你肯定也要這樣。東西,你放心好了,出家人不打誑語,我說話算話的,以後肯定要送你一盒最好最貴的胭脂的。舍利子呢,大概買得起啦。」

東西姑娘轉頭啪一下拍在小和尚光頭上,「你還真要成佛燒出舍利子啊,笨不笨!」

笨南北傻傻一笑。

是挺笨的。

出了青州以後,馬不停蹄直奔江南道,世子殿下總算沒有再惹是生非,也沒有以死明志的官場忠臣跳出來觸霉頭,更沒有用性命賺名聲的江湖好漢攔路,主要是徐鳳年除了路經各地索要了一些地理志外,顧不上遊山玩水,整個豫州不起波瀾地一穿而過。

這些時日,較少住在大城裡的鬧市通衢,要麼是在荒郊野嶺宿營,要麼就是宿在一些北涼軍舊部的城外私宅。眾人每晚都要見到青罡沖鬥牛,世子殿下往往是離去時衣衫整潔,回來時就滿身塵土,衣不蔽體。在隊伍中顯得不尷不尬的靖安王妃在被世子殿下得知精通丹青后,就讓她跟著魏叔陽、魚幼薇一同繪製符將紅甲的圖紋,也就不需要她去做些僕役女婢做的卑微雜活。如今裴王妃穿戴樸素至極的木釵布衣,非但沒有折損她胭脂評美人的韻味,反而平添了幾分穿戴鳳冠霞帔時註定見不著的雅緻風情。

出青州,過豫州,達泱州,從頭到尾,從金碧輝煌跌入泥濘塵埃的靖安王妃都定力極佳地沒有試圖逃走,這大概也與鳳字營驍騎的行軍嚴謹有關。

行駛過了青、泱兩州交界的唐宋郡,離那江南道湖亭郡便只隔著一個雄寶郡,車廂中世子殿下掀起帘子。與涼雍不同,這邊入鄉隨俗,驛道將槐樹換成了楊柳,一眼望去,滿目儘是讓人心曠神怡的柔和綠意,只是江南風景如畫,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民風終究遠不如貧瘠之地的北涼那樣彪悍尚武。涼州那裡連女子都擅騎馬射箭,王府中不要說劍術超群的徐渭熊,徐脂虎一樣可以弓馬嫻熟。前些年據說一位出身北涼官宦的女子出嫁江南,與夫君遊歷山水,遇見一夥剪徑蟊賊,男人躲起來泣不成聲,竟是她親自上陣抽刀,傳為笑談。

徐鳳年放下帘子,一臉譏笑說道:「君子六藝,這裡的男人射御兩項估計還比不上我們北涼的女子,可笑。本世子倒要見識見識這幫舞文弄墨功夫號稱天下一流的江南道德君子!」

車廂內除了身體日漸好轉的女婢青鳥,讀書的竟是靖安王妃而非姜泥,好像小泥人這段時間跟世子殿下慪氣,連掙錢的大事都不做了,幾天都說不上一句話。這辛苦活兒就由裴王妃代勞,她本就是出自頂尖世族,自小便浸淫於琴棋書畫,讀書時檀口輕啟,大珠小珠落玉盤,相當悅耳。世子殿下就很喜歡在她念書時盯著那張櫻桃小嘴兒,所幸看歸看,沒有如何動手動腳,否則靖安王妃指不定就要做一回貞潔烈婦,來一出咬舌自盡的戲碼了。

裴王妃這兩天在讀《頭場雪》,比起前些天的秘典秘籍,要順心許多,只不過她可以清晰感受到進入泱州以後,這個北涼王世子就隱約透著股桀驁戾氣,就像說到「道德君子」四字時,雙手握刀,殺機重重,以至於連她這種不懂武學的門外漢都遍體生出涼意。

徐鳳年轉頭面朝青鳥,神色柔和了許多,俯身幫她將一縷青絲捋順到耳後,微笑道:「別急,再過一旬半月,你就能走路了。」

靠著車壁的青鳥低頭輕聲道:「聽老劍神說公子把兩顆龍虎山金丹都揮霍在小婢身上了。」

徐鳳年拿手指在她光潔額頭彈了一下,打趣道:「揮霍?誰他娘告訴你是揮霍的,站出來,看本世子不砍他十刀八刀!」

青鳥抬頭紅著眼睛不說話。

徐鳳年雙手撐開嘴巴鼻子,做了個豬頭鬼臉,瓮聲瓮氣說了個《頭場雪》里的俏皮笑話,「大師兄大師兄,不好啦,師父又被妖精抓走啦。大師兄大師兄,不好啦,母妖精又被師父拐騙回來啦。」

青鳥哭著笑起來,雙手緊緊攥著裙擺。

徐鳳年見她心情好了些,這才鬆開手,開心笑道:「兩顆龍虎山金丹也值不了幾個錢嘛,本世子就是銀子多黃金多家產多,會在意這個?」

青鳥柔聲道:「可是這金丹,花錢買不來啊。」

徐鳳年伸手捏著青鳥臉頰,輕輕擰著,教訓道:「再胡思亂想就隨便找個遊俠兒把你嫁出去,本世子才不管他長得是不是歪瓜裂棗,你怕不怕?」

在梧桐苑裡就數她性子最冷的青鳥罕見甜甜一笑,「不怕。」

徐鳳年假裝懊惱,作勢要打,「本世子連撒手鐧都用出來了,這都不怕?這可如何是好!」

青鳥輕輕笑道:「什麼遊俠兒,都一槍刺死。」

裴南葦聽得主僕二人的對話,直冒寒氣。這些日子裡與唯一能說上話的魚幼薇以及那九斗米老道士一同繪製圖譜,隻言片語中知曉了一點這符將紅甲人的恐怖。而眼前只是被王明寅重傷卻沒有輸給紅甲傀儡的青衣女婢,一桿槍揮灑得何等威武,她無法想象明明是體態纖柔的女子,為何能學得那般至剛至猛的槍法。

徐鳳年見靖安王妃怔怔出神,忘了讀書,提起綉冬刀鞘就拍在她大腿上。裴王妃大腿一陣火辣生疼,只敢怒目相向,繼續憤懣讀書,咬字重了許多。徐鳳年扶著青鳥躺下休息,駕車的楊青風沉聲說道:「殿下,岔路口有三輛馬車搶道。」

徐鳳年一挑眉頭,「這還需要說?與前頭領路的袁校尉說一聲,撞了。」

裴王妃馬上聽到外頭一頓人仰馬翻、雞飛狗跳,一些人操著泱州口音罵罵咧咧,然後就是嘶聲哀嚎。不用想都知道那幫泱州人士吃了啞巴大虧,瞬間沒了動靜,世子殿下所乘的馬車毫無阻礙地繼續前行。徐鳳年冷笑道:「北涼外邊的讀書人說我們教化粗鄙、風俗不堪,除了褲襠里那根棒槌,就剩手上一根棒槌了,狗日的,本世子這趟就讓這幫王八蛋知道他們連一根棒槌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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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完結精校版大全集(全2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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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聽潮亭草論軍政,老供奉巧算聯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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