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攜初冬坐黿觀劍,春神湖戰意喧天

第二章 攜初冬坐黿觀劍,春神湖戰意喧天

徐鳳年不介意他年身穿蟒袍去踏平江湖,他就是要活活氣死,嚇死,打死那些王八蛋。

在姥山上盡地主之誼的是一位北涼軍舊部,在軍中戰功不顯,不承想從商之後就開始飛黃騰達,富甲一州,連那類十世門閥都難以望其項背,曾與州內一位有著皇商背景的人物比拼財力,招來無數罵聲,口水堪比半座春神湖。這位當年給徐驍牽馬的老卒初看並不顯眼,穿著打扮都像是尋常市井人家,更無氣焰可言。見到世子殿下后熱淚盈眶,跪在渡口平地上,不管徐鳳年如何攙扶,都只是伏地泣不成聲,讓身後妻兒及一幹家族成員都看傻了眼。

徐鳳年卻是知道內幕,這姓王的花甲老人,對徐驍佩服萬分不說,對王妃更是打心眼裡崇敬,還是北涼軍中少數親眼見過世子殿下年幼拔刀的幸運老卒。說是牽馬小卒,徐家對其並不視作下人僕役。

北涼軍出來的人,下場走兩個極端。要麼在底層掙扎,連那點柴米油鹽都頭疼;要麼青雲富貴,真正是高不可攀。這與王朝對北涼軍的複雜心理有關,夾雜著畏懼嫉妒,諸多排斥,讓貼上北涼軍標籤的人在失去鐵騎庇護后都憋著口惡氣,好不容易付出更多血汗終於功成名就之後,往往治家、經商、從政都尤為陰鷙酷烈。

跪在徐鳳年跟前的王林泉便是個例子,在王家,家法遠重於國法,治家如治軍。曾有一名兒媳只因出言不慎,便被王林泉不顧兒媳背後的豪門氏族,直接給轟出家門,連帶兒子都被拖到宗祠鞭笞。所以王氏成員見到喜怒無常、城府深沉的家主對著一位年輕公子哥下跪,當場老淚縱橫,都被嚇得不輕,各自揣測這名白袍公子的身份。

北涼王世子殿下出行遊歷,中途會在姥山歇息,自然只有姥山地頭蛇王林泉一人獲知,這些都由祿球兒秘密安排,不可有絲毫紕漏。徐鳳年仰頭望著姥山山巔上一尊巨大的持瓶玉觀音,據說是由王林泉耗資百萬銀兩,用去十年時間才得以建成的。這位凈瓶觀音腳踏黃龍,態兼金剛怒目和菩薩低眉,右手拈印,直指春神湖。

王林泉總算站起身,抹去滿臉淚水,躬身為世子殿下領路,姿態一如當年為徐驍牽馬。今日王林泉富貴滔天又如何,終究不能忘本。王林泉見世子殿下一直望向山頂的觀音像,輕聲道:「啟稟殿下,春神湖說來奇怪,千年以來每到二月二,必然會有一綹綹的水柱直衝雲霄,那一日絕對無人敢泛舟游湖。說是湖底困有一頭私自為江南布雨而受天罰的燭龍,當受人間千秋罪,這條龍不服天庭的禁錮,專門在那一日興風作浪,所以我們都稱那天叫龍抬頭,只是小人斗膽請來觀音娘娘后,春神湖便再無古怪風浪。」

甭管精通與否,好歹學識算是駁雜的徐鳳年輕笑道:「二月二,角宿始現,東方蒼龍初露崢嶸,即龍抬頭,故而古書上有龍類春分而登天的說法。」

「殿下博學。」富甲一方的王林泉由衷讚歎道,發自肺腑,並非吹捧馬屁。王朝內商賈地位不高,可到了王林泉這個層次,即便與州牧同坐宴席,也無須卑躬屈膝。王林泉以不苟言笑和睚眥必報著稱,要他歌功頌德與要他慈悲心腸一樣困難。所以一旦被他稱讚,不管是寫出錦繡文章的士子,還是心繫百姓的官員,都欣喜萬分,十分有底氣。

「真像啊。」徐鳳年柔聲道,「你就不怕朝廷有流言蜚語誤了你的生意?」

「掙一百萬和一千萬,對小的來說並無區別,兒孫自有兒孫福,能讓他們衣食無憂,小的便無愧祖宗了。」王林泉笑道。

「你倒是豁達。」徐鳳年收回視線調侃道。

「都是跟大將軍與王妃學來的皮毛,當不得殿下的豁達二字。」王林泉一臉慚愧。

王家的住所庭院深深,亭台樓榭,小橋流水,一派江南煙雨風情。大宅離山頂還有一段距離,步行需一炷香時間。安排魚幼薇等人住下后,徐鳳年和青鳥前往白玉觀音座,王林泉特地讓小女兒王初冬帶路。這位生於江南的二八女子身穿半露酥胸的襦裙,上胸及後背袒露,外披透明羅紗,內衣若隱若現,綾錦質地極為考究,章彩華麗。這種裝束本來只流行於東越,如今被王朝貴婦名媛接納,加上詩詞名家貢獻了諸如「長留白雪占胸前」的旖旎詞句,風氣愈演愈烈,女子著衣姿態逐漸豪放。

王初冬這位待字閨中的富家千金在渡口碼頭上便睜大眼睛猛瞧徐鳳年,一點都不忌諱,此時更是叨嘮不停,像只嘰嘰喳喳的小黃鶯。王林泉並未與任何人說起過徐鳳年的身份,所以她只知道眼前的俊逸公子姓徐,一口一個徐公子,說到後來,乾脆就喊徐哥哥了。徐鳳年也不介意,笑而不語,聽著小丫頭的清脆嗓音,心境祥和。

終於來到矗立有那一尊凈瓶觀音像的廣場,那白玉觀音怒目低眉,惟妙惟肖。右手曲肘朝向春神湖,舒展五指,手掌向前,仿若在布施無怖畏給予眾生。

徐鳳年盤膝坐下,兩隻幼夔趴在他的膝蓋上。

被本州文豪譽為王家有女初長成的小妮子跟著蹲在一旁,一臉虔誠道:「徐哥哥,觀音娘娘可厲害了,站在那裡指向春神湖,春分時節就再沒有水柱騰空了。我小時候特別怕二月二,總是打雷下雨,有了娘娘以後,就可以隨便溜到湖上釣魚、烹茶、賞雪啊。徐哥哥,考考你,知道觀世音娘娘的手勢有什麼講究嗎?」

精於佛門典故的徐鳳年抬頭笑道:「施無畏印。」

王初冬嘻嘻道:「答對了。」

她見徐公子說完后便怔怔出神,百無聊賴,轉頭無意間瞥見徐公子家的青衫婢女眼眶濕潤,驚訝道:「徐哥哥,這位姐姐怎麼哭了?」

徐鳳年回神,輕聲道:「因為這位觀音菩薩像一個人。」

王初冬哦了一聲,善解人意地不再念叨。

不知何時,姜泥和老劍神李淳罡也到了廣場。

李老頭兒深深看了幾眼,喃喃道:「這菩薩無畏手印,可視作是一劍,劍意浩然無匹。」

姜泥平淡道:「看不懂。」

李老頭兒意態闌珊,斜瞥了一眼神情奇怪的徐鳳年,疑惑道:「那小子怎麼了?」

姜泥猶豫了一下,低頭道:「這觀音娘娘很像北涼王妃。」

老劍神沉默許久,默念道:「獨走獨停獨自坐,手上青蛇掠白線。獨人獨衫獨持劍,劍尖鋒芒生三千。世間無人能識我,只是冷眼笑瘋癲。唯有山鬼與龍王,知是神仙在眼前。」

姜泥皺眉道:「你作的詩?」

老頭兒笑道:「當年別人誇老夫的《青龍劍神歌》,這才一小段,你要聽,容老夫再想想。」

姜泥沒好氣道:「別想了,我不想聽。」

王林泉興師動眾備好豐盛宴席,親自來請世子殿下回去宅院,連三條大船上的北涼輕騎都沒落下,捧餐盒的婢女絡繹不絕,行雲流水一般送去。

徐鳳年離開山頂,在餐桌上尤其對春神湖特產的烏雞燉甲魚讚不絕口。這姥山烏雞放養于山林,姥山多草藥,因此肉質帶著一股葯香,皮肉骨嘴均為黑色。甲魚更是春神湖一絕,必須挑選百年以上的老鱉,鱉甲因常年潛伏湖底,生出一寸綠須者方算是存活百年,與烏雞文火慢燉,直到鱉甲軟透為止,難怪文人雅士倍加推崇,大快朵頤后紛紛讚譽「未能拋得春神去,一半勾留是此湯」。

擦去滿嘴油膩,吃到了離開北涼后最舒坦的一頓飯,徐鳳年總算是酒足飯飽,私下跟王林泉要了本青州的歷代地理志。

黃昏時在院中乘涼,姜泥在讀一本從未在世間露面的《敦煌飛劍》。說來有趣,這名北莽王朝的劍士剛在極北之地的敦煌劍窟里悟劍大成,正要仗劍行走江湖,便碰上了北行練槍的王綉,乾淨利落地死於一槍之下。倒不是說那位劍士實力如此不濟,而是閉門造車,劍術過於空中樓閣,少了與人對戰的磨礪,槍仙王綉又最重殺伐,如此一來生死勝負立判。

所幸無名劍士一邊練劍一邊撰寫心得,才有了這本仙氣昂然的《敦煌飛劍》。起先選它,徐鳳年是覺得名字霸氣,隨手拿上,不承想書箱里一大堆秘籍,老劍神挑三揀四,只說這本還湊合,李淳罡說湊合,徐鳳年當然不敢馬虎對待。

姜泥張嘴讀書,徐鳳年閉眼聽書。

徐鳳年記得李淳罡說過要他與呂錢塘對戰,是該試一試了。他可不想學寫出《敦煌飛劍》的劍士,才出江湖就夭折。在武當山練刀,徐鳳年為何會拼著受傷也要去劍痴王小屏的紫竹林里討打?老老實實待在瀑布下練刀豈不輕鬆愜意?

武夫境界多達九品,最高一品看似高在雲端,不去說之上的金剛、指玄、天象、神仙四重妙境,尋常九品境界在三品以下的劃分十分淺顯簡單,破甲多少,便有幾品實力。傷甲而不破,是下三品,破甲與否是第一道門檻。這甲胄是指王朝的制式鐵板甲,前後兩層。中三品可破甲,但都在六甲以內,所以六甲是江湖武夫的第二道大坎,上三品中的第三品一般都可破甲八九。一二兩品則就說不準了,像那京城內的龍虎山趙天師便傳言可一記拂塵破百甲,不好定論,以徐鳳年來看,那位天師府中功名心最重的大天師約莫該有指玄境。

徐鳳年讓姜泥等一會兒,去拿那格劍匣。

匣藏大涼龍雀劍。

這劍的主人曾經一劍破去一百六十甲。

徐鳳年手中的劍匣由千年雞血紫檀製成,本身已是價值連城。紫檀一直是由海運而來,巨宦韓貂寺數次出海,很大程度上都是去為皇室裝載上乘檀木,即便如此,大內造作處依然不惜與南國私商購買檀木。當年西楚採購紫檀最是瘋狂,號稱無官不帶檀。像徐鳳年眼前這位昔年太平公主的皇叔,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文雅無雙,創建了一座舉世皆知的檀樓,可惜到頭來幾乎整座紫檀樓房都被搬到了太安城。

徐鳳年拿起一塊絲綢輕輕地擦拭著劍匣,都說養玉如養人,那麼珍品紫檀就是一位小家碧玉,需要時常拂拭,使其莫惹塵埃。這塊雞血檀木一經擦拭,光澤圓潤,隱約有絲絲紫氣縈繞。

徐鳳年正靜心凝神聽著《敦煌飛劍》,冷不丁聽到姜泥打了個飽嗝,小泥人停頓了一下,似乎有些赧顏,徐鳳年調侃道:「扣十文。」

姜泥大怒,正要說話,一個繡花竹球高高拋來,青鳥掠到牆頭接住,不讓竹球落入院中,徐鳳年早前就聽到了遠處的歡聲笑語,想必是王家人在嬉戲蹴鞠。離陽王朝如今國力鼎盛,自然而然有了海納百川的胸襟,蹴鞠本是北莽那邊的遊戲,傳入離陽后並未被禁止,很快就成了女子們的喜好。本朝女子約束不多,踏青郊遊、宴集結社、騎馬射箭、盪鞦韆、打馬球、穿北莽服,樣樣可行,這才有王初冬今日敢於豪放裝扮的大環境。若在二十年前,根本就是無法想象的事情,大勢所趨,古板大儒也無可奈何,何況大文豪、理學家們自身都有家室,乾脆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與世人說大道理不難,難的是與家眷妻女們講小道理。

徐鳳年接過青鳥遞來的竹球,讓她先將劍匣放回屋內。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敲門,徐鳳年看到意料之中的少女,遞還竹球,笑問道:「剛才那一腳是誰踢的?好大的力道。」

王初冬伸出青蔥玉指點了點自己的鼻子,揚揚得意。

她性子活潑,不擅女紅琴畫,鞦韆、蹴鞠、馬球卻是十分拿手,不過宴席上王林泉似乎對這位小女兒的詩文頗為自豪。徐鳳年倒是真看不出這位自來熟的小丫頭能有什麼大墨水,況且有二姐徐渭熊以及女學士嚴東吳珠玉在前,連小泥人都寫出了氣勢磅礴的《大庚角誓殺帖》,徐鳳年就更不覺得有女子在詩詞字畫方面能入他的法眼。

此時王初冬換了衣衫,窄袖長袍,黑靴馬褲,腰間束帶,徐鳳年看著舒服許多。少女學婦人半露酥胸,本就是本末倒置,哪裡來的風情、丰韻可言,那襦裙換由舒羞來穿還差不多。

王初冬試探性問道:「一起蹴鞠?」

徐鳳年搖頭道:「不了,要去一趟集市。」

王初冬一聽就雀躍起來,信誓旦旦道:「一起去,我會砍價!」

徐鳳年一笑置之,讓青鳥去喊魚幼薇等人,再丟給姜泥一個眼神,後者猶豫了一下,還是打算跟上,她人生地不熟,主要是對銀錢沒有什麼概念,實在不知道一兩銀子能做什麼。一行人,除了徐鳳年以及作為他影子一般的青鳥,還有姜泥和李淳罡這一老一小,呂楊舒三名扈從,以及脫下重甲穿上便服的寧峨眉。王初冬一路上都在踢著竹球,動作嫻熟靈巧,身形如燕,煞是好看。到了略顯冷清的集市,徐鳳年沒料到這姥山島都有青蚨綢緞莊,剛好給魚幼薇購置了幾身衣裳,還有一些可有可無的胭脂水粉。徐鳳年出手闊綽,都沒給王初冬殺價的機會,讓小妮子悶悶不樂。

集市有一棟臨湖茶樓,視野極佳,春神湖水汽升騰,霧氣靄靄,本是出好茶的絕佳地點,可直到近幾年春神茶才成為貢品。徐鳳年與王初冬登上頂樓,姜泥和李老頭兒還在集市上閑逛,魚幼薇和舒羞結伴在購置物品,結果落座的只有他和王家千金,寧峨眉和呂錢塘、楊青風呈掎角之勢站在一旁,樓上並無茶客,異常清凈。茶樓老闆顯然認得王初冬,直接拿出最好的上品春神茶,王初冬毛遂自薦,為徐鳳年沖茶,手法玄妙,舉手投足盡顯大家風範,讓徐鳳年好生刮目相看。

採摘於清明前的茶葉蜷曲似青螺,如雀舌,邊沿上有一層均勻的細白絨毛,綠茶輕緩入水,如春染湖底一般。

徐鳳年耐心等候,小丫頭煮茶堪稱賞心悅目。王初冬雙手奉上一杯茶后,一本正經地說道:「一般茶葉頭酌、次酌、三酌,香味逐漸淡去,春神茶卻是漸入佳境。而咱們姥山的春神茶比起周邊要更好,茶園只許種植竹梅、蘭桂、蒼松,不雜以一株惡木,所以姥山春神茶清香悠長,但沒有沃土氣和青葉氣。」

徐鳳年喝了一口,喝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對喝茶一直興緻不高,只是到了春神湖卻不喝春神茶實在說不過去。他突然想起來一首詩,正是這首詩硬生生將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春神茶變成了貢品,這一點像極了二姐當初無意間烘熱了只在北涼出名的綠蟻酒的《弟賞雪》,下意識給念了出來:「此茶自古知者稀,精神氣意我自足。蛾眉十五採摘時,一抹雪胸蒸綠玉。」

王初冬眨眨眼,一臉期待地問道:「這首詩好不好?」

徐鳳年隨口說道:「挺好啊,我對能作詩寫賦的好漢一向都很佩服,不過要是能親眼看到少女摘茶就更好了,雪胸蒸綠玉,你聽聽,多有詩情畫意。」

王初冬俏臉微紅。

徐鳳年一頭霧水,問道:「咋了?」

王初冬耳根紅透,不言不語,只顧著低頭喝茶。

頂樓來了幾對年輕的公子和女子,俱是錦緞華服,神態一個比一個倨傲,其中為首的一位官宦子弟,年紀不大官氣卻十足。他瞧見了王初冬,眼神一變,徑直走來,剛要搭訕,就被呂錢塘擋住,王初冬皺眉小聲道:「這人是趙都統的兒子,遊手好閒,胸無點墨,可跋扈了,討厭得緊。」

徐鳳年沒有壓低嗓音,眯眼笑道:「都統?多大的官,三品有沒有?」

王初冬忍俊不禁,眉眼靈氣,那點兒鬱悶煩躁一掃而空,配合道:「不大不大,才從四品。」

不過她終歸是富貴人家裡耳濡目染官場險惡長大的子孫,並非不諳世情,悄悄提醒道:「這傢伙的姐姐嫁給了州牧做小妾,他身邊那幾位都是青州大家族的膏粱子弟,我們別理他們就是。」

那從四品武將的兒子對王家小女一直愛慕,她爹王林泉是青州首富,被譽為金玉滿堂,半座姥山差不多都是王家的私產,更插手了最是財源滾滾的鹽鐵生意,本事與靠山都硬得扎手。王林泉對這個女兒尤其寵溺,恨不得為其摘星捧月。當年與人鬥富比拼,王林泉便在姥山宅院的池水上鋪滿了一片值十金的琉璃鏡,邀請青州達官顯貴一同賞月,他與父親當時也在場,目瞪口呆。再者王初冬這小可人兒也不簡單,年幼時便接連有數位高僧真人為其算命,都說此女榮貴不可言,那首膾炙人口的《春神茶》就出自她口,據說連宮裡的娘娘都讚不絕口,親自說與皇帝陛下,春神茶這才成了貢品。

仗著姐姐登入龍門得以在青州橫著走的趙姓紈絝看到呂錢塘惡狗擋道,這位鮮衣怒馬慣了的公子哥雖然腰間挎劍,可一來佩劍只是做擺設,二則能與王初冬品茶的傢伙,多半身世不差,他還沒傻到一言不合就拔劍相向。若紈絝之間都是如此胡亂砍殺,這天下豈不是亂得不能再亂了?於是他擠出笑臉,準備先探個底,故作熟絡地溫言笑道:「初冬,這位朋友是?」

哪知王初冬不客氣地說道:「初冬也是你喊的?我跟你不熟。」

唯恐天下不亂的徐鳳年點頭道:「對,初冬只跟我熟。」

兩人相視一笑,這般靈犀默契,實在是太打臉了。

那幫公子千金們一時間群情激憤,姓趙的陰沉道:「王初冬,別以為我動不了你爹。」

王初冬咬牙,正要刺一刺這個狐假虎威的渾蛋,皺了皺眉頭的徐鳳年已經開口,「你是靖安王趙衡的兒子?」

全場傻眼。

這哪跟哪啊,扯到靖安王做什麼?那幫青州權貴子弟都忍不住面面相覷。

與六大藩王同姓卻沒有半點關係的趙姓紈絝沉聲笑道:「你竟敢直呼靖安王的名字!」

徐鳳年本就對喝茶沒興趣,只是想坐在這裡觀景而已,結果碰上了這麼些個煞風景的白痴,他平淡地望了一眼呂錢塘,後者二話不說便一腳將姓趙的踹到了牆壁上。

雞飛狗跳,那些只欺負過別人還不曾被欺負過的傢伙趕忙扶著同黨撤離茶樓。還能做什麼?要麼喊僕役群毆,再打不過,就只能搬出各自的父母家族了,被罵作北涼首惡的徐鳳年對此還會陌生?

王初冬微微張開嘴巴,依稀可見嘴中雀舌更比杯中雀舌嬌。

徐鳳年笑道:「喝茶喝茶。」

王初冬反而過來安慰徐鳳年,揚起一張燦爛無憂的笑臉,柔聲道:「沒事,天塌下來有我爹頂著。」

小丫頭似乎忘了她老爹曾在眼前的公子哥面前長跪不起。

徐鳳年喝了口茶水,王初冬湊過小腦袋,神秘兮兮道:「我帶你去湖邊,但你不許回去跟我爹說!」

徐鳳年說了一聲好,就被王初冬拉著跑下樓,到了湖邊一處僻靜地方,小丫頭站到石頭上,吹了一連串口哨。

結果徐鳳年等啊等,等了半盞茶工夫還沒瞧見任何動靜。

王初冬有些尷尬,臉紅道:「可能還在打盹兒,它跟我一樣,最貪睡了。」

徐鳳年看到王初冬吹得腮幫鼓脹通紅,仍不罷休,模樣可愛。他站在湖畔石崖上,清風拂面,有飄忽登仙的感覺,本就穿了一件寬博長袖的白袍,髮髻別有一枚紫檀簪,按刀而立,更顯玉樹臨風。王初冬小心翼翼地偷看了幾眼,總覺得看不夠。

這姑娘大抵是要情竇初開了,她生於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豪貴家族,從小被眾星捧月,而且高人讖語皆說小丫頭榮貴至極,治家嚴苛的王林泉唯獨對這個女兒百依百順,其餘兄長姐姐也都對她疼愛有加。如此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王初冬才能無憂無慮地寫出了《春神茶》,當時年僅六歲。十四歲時她寫出了讓無數大家閨秀侯門千金潸然淚下的《東廂頭場雪》。士子推崇這本凄美小說是「東廂頭場雪,天下奪魁」,尤其是結尾處借女子說出「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僅此一語勝過千本書。

雖說被江南大儒大肆抨擊不合禮教,誤人子弟,也有人懷疑這本奪魁的情愛小說是王林泉請人捉刀代筆,但那位足不出春神湖的十六歲姑娘,始終是那般特立獨行,總是貪睡又貪玩,蹴鞠鞦韆玩累了,心情好便寫幾百字《東廂》後記,一字千金。傳言只要王初冬動筆,不管寫出幾個字,都要快馬加鞭送往皇宮大內,交到幾位痴迷《東廂》的娘娘手中,更有秘聞說這位王東廂寫死了說出那句傳世名言的佳人後,宮裡一位娘娘含淚寫信於她,求王東廂筆下留情,莫要如此絕情,可小王東廂並未心軟,堅決一字不改。

《東廂》末尾出版時正是喜慶的春節,以至於青州那一年小姐夫人們無一有笑顏,被許多幾十年寒窗苦讀聖賢書卻不得名聲的眼紅士子稱作文壇百年難遇的一樁咄咄怪事。一位精於閨閣艷詞的文人甚至不惜以王東廂半個子孫自居,對《東廂》一書推崇至極,說此書道盡了男女情事,再不給後人留半點餘地。那詞人半百的年歲,竟然對一名不到十八的女子如此卑躬屈膝,自然毀譽參半,不過這麼一鬧,他本來平平的名氣借著王東廂的東風的確是越來越大。

也就是徐鳳年對這個不了解,要不然以他重金買詩的脾性,哪裡還會如此小覷身邊這個誤以為只是天真爛漫的小丫頭。要知道身邊站著的可是一位當世女文豪啊,說不定世子殿下就要覥著臉求幾首好詩了,既然相熟,也能要個友情價嘛。

徐鳳年見王初冬總算是沒氣力再吹口哨了,在那裡輕拍腮幫,似乎還要再接再厲,忍不住玩笑道:「你朋友住在水裡?」

王初冬點了點頭,正色道:「我出生那天它從湖底醒了,爬到我家門口,爹說它是我的長命物,等我長大以後,每到清明左右,我就找它玩。」

徐鳳年好奇道:「龜鱉?或是蛟龍不成?」

王初冬臉紅道:「蛟龍哪裡會爬到我家,它是只馱了塊無字碑的大黿,長得像只大烏龜,很笨的,高人說它是大禹治水時的鎮海神獸。小時候我坐在它背上游春神湖,它一高興就潛入水底,差點淹死我,後來爹就不許我偷偷出來找它了。」

徐鳳年震驚道:「王初冬,可以啊,看不出來你還是天賦異稟。我以前在武當山上認識個騎青牛的道士,你更厲害,都騎上大黿了。」

王初冬笑起來會露出一對小虎牙,明顯很得意,卻假裝謙虛道:「一般一般啦。」

水浪驀然間嘩啦作響,湖面上浮出一個龐然大物,龜甲闊達兩丈,負大碑。

《說文解字》中記載甲蟲唯黿最大,黿諧音元,元者大也。徐鳳年因為雪白矛隼的關係,當年仔細讀過《神州景物略》以及《天祿識余》,後者《龍種篇》便有黿的詳細文字著述。黿嗜睡,尤以魁黿為最,不逢亂世盛世不出水。目前加上眼前斬波劈浪的魁黿,徐鳳年自己就有的一頭六年鳳,一對幼夔,至於聽說過的神物,排在首位的則是劍仙呂祖留在武當山上的丹頂鶴,以及龍虎山齊玄幀座下聽經十數年的黑虎。

徐鳳年摟住王初冬的纖細蠻腰,飄下石崖,來到黿背上。小丫頭盪鞦韆能盪到三樓高,旁觀者無不悚然動容,自然不怕。徐鳳年站在黿背上,覺得荒唐,定睛一看,石碑果真無字。這隻黿類的老祖宗過於巨大,簡直如同一葉扁舟,徐鳳年估計十幾個壯漢站在上邊都沒關係。《天祿識余》隱晦提及乘坐負碑魁黿可以找到海上仙山,歷朝各代皇帝都不遺餘力在大江大湖中找尋它的蹤跡,十萬宦官首領韓貂寺出海買檀,未必就沒有尋訪仙山神人的意圖。

王初冬蹲在黿背前端,親昵地拍了拍大黿腦袋,說道:「大黑,咱們去湖心玩,記得別被人看到。」

大黿緩緩游湖,安穩如泰山。

徐鳳年輕聲道:「初冬,你能招來駝碑大黿,不應該讓外人知道,否則會惹來橫禍。」

正在敲打大黿腦袋的王初冬轉頭道:「你也不是外人哪。」

徐鳳年笑道:「我們認識才第一天,還不是外人?真懷疑你怎麼到今天還沒被人拐走。」

王初冬做了個鬼臉,「我知道你就是世子殿下徐鳳年,能讓我爹下跪的,除了天地祖宗,就只有大柱國,最後一個就是你嘛,我可不笨。」

徐鳳年釋然,有人無事獻殷勤總歸不心安,自己再皮囊出眾,多半不至於讓一位妙齡少女一見鍾情,若是王林泉十幾年旁敲側擊的緣故,就說得通了。要知道以徐鳳年的性子,與王初冬坐黿離岸,將寧峨眉等人撇開,是下了不小決心的,徐鳳年頭疼道:「那你白天在渡口穿得那個樣子,是想證實那個聲名狼藉的世子殿下是否真的貪戀婦人豐腴?」

王初冬也不掩飾,嘿嘿笑著點頭道:「還好,你的眼神只是有些怪,不像許多來姥山遊玩的紈絝草包。那些襦裙薄衫錦綾內衣,都是跟我大姐借的,本來還以為我穿上會挺好看的,唉。」

徐鳳年彎腰揉了揉小妮子的腦袋,安慰道:「難看是難看,不過等你再大些,去穿就好看了。」

正蹲著的王初冬苦著臉道:「會長不高的。」

徐鳳年哈哈大笑,後撤兩步,靠坐著石碑,後背一陣濕涼,將綉冬、春雷擱在膝上,遙望湖中夜景。八百里春神湖,如今看似祥和安寧,無法想象當年卻是處處硝煙,檣櫓熊熊燃燒,有幾人是羽扇綸巾雄姿英發,有幾人是灰頭土臉喪家之犬?湖上乘船可至鬼城襄樊,三萬六千五百周天大醮,又為誰而立?廟堂從來只聽成王笑,不見敗寇哭。像身邊姑娘的爹,王林泉,若非手持聚寶盆,有誰會花心思去順藤摸瓜刨出王林泉當年為徐驍牽馬的事迹。說來有趣,北涼軍中扛纛人少有好下場,為人屠牽馬者卻大多權貴彪炳。

徐鳳年正遐想聯翩,王初冬跟大黿打鬧盡興了,就面朝世子殿下坐著發獃。她與他,相對而坐,他膝上有雙刀,才二八年紀的她手中筆刀寫出了《東廂頭場雪》,身在北涼從未聽說過東廂與小王東廂的徐鳳年自然不知書中身世凄涼的女子原型就是眼前這丫頭。

徐鳳年突然問道:「王初冬,你既然跟大黿是朋友,怎麼今天晚飯沒見你在吃烏雞燉甲魚的時候嘴下含蓄啊,我看桌上就你吃得最歡快。」

王初冬故作迷茫地啊了一聲,眼睛側望向一旁,紅著臉不敢正視徐鳳年,嬌憨無比。

一般來說,甲鱉大則老,小則腥,冬季最佳,春秋兩季次之,最下是夏鱉,被老饕們貶為蚊子瘦鱉。可春神湖的鱉卻是特例,愈老愈成精,兩百年老鱉的鱉裙更是至味。王初冬這貪嘴妮子當時可是一點都不含糊,動筷如飛,王林泉幾次眼神示意,都得不到回應,徐鳳年看得好笑。本來對她的裝束十分反感,一頓飯下來,反而好感增加許多,女子率性天真才美,再漂亮的女子,若矯揉造作起來,在徐鳳年看來簡直就是死罪。

王初冬似乎有心要轉移話題,不惜拿出撒手鐧,小聲說道:「大黑背著的碑石其實有許多古體小篆,只是我看不太懂,查了許多古書,才勉強認得幾句,似乎是在說東海再東有仙山,有人學得這般術,便是長生不死人。

還有算是甚命,問什麼卜,背負天書,神欽鬼伏。其餘的,我就兩眼一抹黑啦。」

徐鳳年嗯了一聲。

王初冬湊近了問道:「你不想看?」

沒有按照她的預想去追問的徐鳳年忍住笑意道:「我先擺架子,假裝不想看。」

王初冬莞爾一笑,轉身拍了一下大黿的碩大腦袋,大黿似乎不太情願,她便賭氣接著拍。估計它實在拗不過小妮子一拍接一拍要拍到天荒地老的蠻不講理,嘶吼一聲,身形一晃,那塊無字碑吱吱響起,陽面凹陷下去,露出一牆面的陰書。徐鳳年站起身,眯起丹鳳眸子,飛快瞄了幾眼,迅速記下。

古篆一個都不認得,但字形都牢記於心。怪不得徐鳳年如此勢利,保不齊哪天這部天書就是一塊免死金牌。只是全部記下后,徐鳳年指了指自己額頭,坦白道:「我已經都看清楚了,都藏在這裡。」

小姑娘真是一點不懂人心險惡,一臉不以為意,只是佩服說道:「你真的能過目不忘呀?我爹沒騙我。」

徐鳳年笑眯眯道:「要不咱們也在石碑上寫點東西留給後人去猜?」

王初冬愣了一下,拍手道:「好!」

徐鳳年抽出春雷刀,和王初冬走到石碑背面,問道:「寫什麼?」

這對活寶,一個膽大包天,一個大逆不道,湊在一起才敢有這樣荒誕不經的行為。

王初冬思索片刻,笑道:「要不就寫徐鳳年與王初冬到此一游?」

徐鳳年伸出大拇指,讚賞地點頭道:「乾脆再加上年月日。」

王初冬開心地笑了,又可見她的小虎牙。

徐鳳年寫得一手好字,即便以刀刻字,一樣刀走龍蛇,尤其是練刀以後更是氣勢驚人,小妮子看得心神搖曳。

徐鳳年望著石碑上的傑作,哈哈大笑,這大概是千年以來無人能做的壯舉了吧?

徐鳳年重新背靠石碑坐下,對王初冬招招手,示意她坐近了,兩人幾乎肩並肩依偎。

小妮子呢喃道:「你要是能帶刀孤身入北莽就好了。」

徐鳳年疑惑問道:「為什麼?」

王初冬嬌羞道:「有部小說里一名男子便是這般做的,他用北莽皇帝的頭顱做聘禮。」

徐鳳年想了想,「倒是可行。」

王初冬低頭輕聲道:「若是這樣,我就給你寫詩三百篇。」

徐鳳年沒有深思,只是笑道:「那我還是虧了,得是一顆北莽蠻子的頭顱換取詩一篇。」

王初冬依然低著小腦袋,側臉婉約,月光下,依稀可見她精緻耳朵上的稚嫩絨毛。

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抬起她的柔美下巴,看到她兩頰的紅暈,睫毛輕輕顫動。

徐鳳年手指抹過她的嘴唇,輕佻笑道:「快快長大些,我再採擷。」

她被徐鳳年順勢摟入懷中。

徐鳳年輕聲道:「怎麼就看上我了呢?丫頭,你真不走運。」

王初冬扳著手指頭,眼神恍惚道:「打我記事起,就知道你了啊。爹說你以後肯定會是世間最奇偉的男子,我就在姥山一直聽著,看著,以後也一樣,等我長大了,你真的會回來看我嗎?長大是多大呀?我今年十六,那十七歲夠了沒?」

徐鳳年拿下巴胡楂摩挲著她的粉嫩臉龐,笑而不語。

她說話的時候吐氣如蘭,比春神茶還要清香。

徐鳳年想起了她的雀舌,心中一陣燥熱。

老子忍了!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方是大丈夫。

王初冬壯著膽子伸手去摸徐鳳年眉心的棗紅印記,手指肚輕微摩擦。

徐鳳年笑著解釋道:「我這可不是學你們女子化妝,是接納武當上任掌教大黃庭修為後的痕迹。我現在才勉強修到二重樓,最高六層,不得不去苦讀道門經典,日夜吐納導氣。道教講究龜息,就像這大黿閉氣於湖底,所以我連睡覺都得運功修行,生怕揮霍了這一身大黃庭。」

王初冬仰頭問道:「累不累?」

徐鳳年笑道:「沒什麼累不累的,習慣成自然。這不心底希望著以後再出行遊歷,可以不帶一大幫扈從保命嗎?至於要做到你說的孤身去北莽,就更要勤快練刀了。」

王初冬搖頭道:「別去別去,我說笑的,多危險。」

徐鳳年雙手捧住王初冬的臉龐,低頭吻住她的嘴,貪婪而放肆。

雀舌柔弱甘甜。

王初冬瞪大眼睛,分明一點都不懂男女情事,哪裡是那位能夠寫出才子佳人第一書的王東廂?

徐鳳年重新抬頭后,她才後知後覺地閉上了眼睛。

徐鳳年微笑道:「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人了。以後與任何士子俊彥多說一句話,都要打你屁股。」

王初冬在他懷中紋絲不動,只是輕聲道:「再親一下。」

徐鳳年搖頭道:「不能再親了,要不然你就徹底變成女人了。」

王初冬睜開秋水眼眸,似懂非懂。

燕子江畔,一隻體型誇張的黑白大貓從山林中奔騰而出,直衝江水,只是到了江畔只差最後一躍,它猛然停下,一位騎在大貓身上的少女差點被丟到江中。

騎貓少女扛著一桿金燦燦的碩大花朵,此花本名一丈菊,向日而開,又被稱為向日葵。大貓急停后,少女手中的向日葵劇烈搖晃,她似乎不滿意屁股下那隻千百年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奇葩坐騎如此膽小怕水,也不出聲責罵,直接一拳頭砸在大貓腦袋上,委實怕水怕到一個境界的大貓搖頭晃腦,轉頭可憐巴巴望著將自己從西蜀帶到北涼再從小貓養成大貓的主人。少女又是一拳,別看她身體瘦弱,揮拳卻勢大力沉,擊在大貓頭上,砰然轟鳴。

她跳下大貓後背,來到它屁股後頭,似乎要一腳將其踹進燕子江。

大貓嗚咽著跑開,也不跑遠,跑出一小段距離就蹲坐在地上,憨態可掬。

少女拿下巴指了指燕子江,示意這頭寵物自覺跳下。

大貓拚命搖頭。

她再搖動了一下下巴。

大貓再搖頭。

扛著那株向日葵的少女面無表情,呵呵一笑。

心知不妙的大貓於是滿地打滾耍賴求饒。

少女走近了,將向日葵放在地上,雙手抓起大貓一腳,不見她如何發力便把它扛在了肩上,一記過肩摔砸到江水中心,這才拍拍手,拿起地上的向日葵。

大貓在燕子江中砸出一道衝天水柱。

過了會兒,原本怕水的大貓似乎開竅了,四爪撲騰,在燕子江中暢遊開來,換了各種姿勢,好不痛快。

少女掠到大貓背上,坐下后指揮這頭曾在青城山打贏了成年虎夔的蠻橫寵物游向春神湖。

她心情不錯,因此笑了,「呵呵呵。」

賞月賞湖,順帶輕薄了小佳人,還在那塊石碑上刻下了一串荒誕文字,徐鳳年心滿意足,與王初冬一同坐黿回姥山,寧峨眉等人如釋重負。回到王家宅院,先送小妮子到小院門口,四下無人,徐鳳年又親了一口。少女回到院中,坐在鞦韆上,一踮腳尖,輕輕搖晃起來,手指貼著嘴唇,嘴角噙笑。

想到許多他說過的話,「如果僅憑英俊相貌就能行走江湖,本世子早就天下無敵了啊」,諸如此類,厚顏無恥,王初冬想了笑,笑了想,沒個停歇。

徐鳳年誇她天賦異稟真沒說錯,這妮子自小博覽群書,看四書五經,更看閑書雜書,故而王初冬筆下寫出來的東西總是渾然天成。青州有二月二童子開筆的風俗,她便寫了「蛙聲小透綠窗紗,樓外大江浪淘沙」,前一半是閨閣閑情,后一半卻急轉直下,氣象迥異。因此世人評點《東廂頭場雪》,都說王東廂以淡墨寫濃情,往往柔腸百轉,一字一詞一語穿人心,深得聖人「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此語的個中三昧,再由書尾「願普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點睛,水到渠成,境界超拔。

王林泉走入小院,為女兒搖起鞦韆,笑道:「爹沒說錯吧,世子殿下分明是個玲瓏剔透的聰明人,就說嘛,大將軍與王妃教出來的兒子,差不到哪裡去。嘿,當年殿下早早握刀,今日再見雙刀在手,很是欣慰。爹最煩看到青州那幫自詡溫良恭儉讓的儒學士子,遠不如殿下做事來得爽利痛快。聽說你們在茶樓動手打了趙都統的兒子?打得好!不打不長記性,我正好想拿錢砸出個道理給這幫傢伙看看,是女子枕頭風厲害,還是真金白銀能讓鬼推磨。」

王初冬嗯了一聲,轉頭說道:「爹,我不寫《東廂》的後記了。」

王林泉坐在鞦韆一側,慈祥道:「不寫就不寫,省得宮裡娘娘們入了魔障一般挂念。」

小妮子俏皮道:「肯定有人要說我江郎才盡啦。」

王林泉開懷大笑道:「那幫吃飽了撐的窮酸書生,文不能握筆寫佳篇,武不能提刀上馬殺敵,理他們作甚。我女兒罵他們都是打賞天大的面子了。」

王林泉離開之前語重心長道:「女兒啊,現在私定終身還是早了點,再等兩年。」

面紅耳赤的王初冬揚起小拳頭揮了揮。

王林泉來到世子殿下的小院,敲門而入,看到殿下坐在院中,桌上放有一格紫檀劍匣,只有婢女青鳥站在一旁。徐鳳年剛要起身,王林泉慌張道:「殿下無須起身,老奴不敢當的。」

徐鳳年沒有多說,尊卑之分,森嚴禮數,不是三言兩語就可打消。王林泉坐下后,小心看了一眼這麼多年一直不敢忘懷的劍匣,所有老卒離開北涼軍后,有幾樣東西是都不會忘記的,當年身處何營,那一桿所向披靡的徐字王旗。王林泉是真正的徐驍馬前卒,有幸見到更多、記住更多的東西。其中一件,便是桌上這劍匣,匣中所藏名劍,在王妃手中可謂是「萬里悲風一劍寒」,是當之無愧的入世第一劍。上代武評有詩云「一劍光耀三十州,罡氣沖霄射鬥牛」,足見王妃的絕代風華。王林泉看著看著便熱淚盈眶,這些年沾染了滿身銅臭,可夜深人靜,每每思及當初大將軍厲兵秣馬,投十萬馬鞭入河,都會激動不已,正是這股氣,支撐著王林泉走到了今天。

徐鳳年緩緩閉目,兩指抹過劍匣,劍匣刻有十八字。

是他娘親親手寫就。娘親是上一任吳家劍冠,雖然為了徐驍背離家族,但許多規矩還是照搬。她去世后便由覆甲劍侍趙玉台守墓葬劍,說是衣冠冢不準確,吳家劍冢,便是當之無愧的一座劍冢。修道人不敬天道,修到白髮蒼蒼都是不得門而入,以此類推,劍士若對佩劍都不親不敬,多半境界也高不到哪裡去。別看替李淳罡扛起劍道大鼎的鄧太阿隨手拎桃花枝,看似放浪形骸沒個高手的正形,可鄧太阿早就明言,不是他不屑佩劍,只是天下少有值得他使劍的對手,唯有王仙芝是一個,曹官子之流只算半個。

徐鳳年此次遊歷,除了親手秘密繪製幾千里地理走勢,再就是與王林泉這些北涼舊部牽上線。這些不是徐驍傳授,這個王朝內公認的敗兒慈父的確從不去嘮叨徐鳳年該如何行事、如何為人,人屠只是任由世子殿下去闖禍,然後欣然為兒子收拾爛攤子。世子殿下坐擁扈從死士一撥接一撥,為何要獨力練刀?總不是真的要單純去做衝鋒陷陣的猛將,這種事情,家裡就有個天生神力的弟弟黃蠻兒,日後由徐龍象扛纛,誰與爭鋒?怎麼都輪不到徐鳳年。是為了老黃,想要替缺門牙老僕拿回樹立在武帝城頭的劍匣?有一部分原因,但最隱蔽的,卻是對徐家來說最難以釋懷的難言之隱。

徐家趕赴北涼前,王妃曾獨身赴皇宮,當時在場的有一品高手十數人,大內與江湖各佔一半。這是一個知情者個個噤若寒蟬不敢言說的禁忌,是一件短短二十年便被鋪滿歷史塵埃的秘聞。徐鳳年知道老皇帝的打算,徐驍若膝下無子,便是身兼大柱國的北涼王又如何?三十萬鐵騎將來終歸穩穩妥妥是皇家的囊中物,這等拙劣的帝王心術,徐鳳年都不需要別人提點就能知道。至於那些江湖隱士高人,大多在徐家鐵騎馬踏江湖中家破人亡,或者是十大門閥豢養供奉的老祖宗,要報國讎家恨,在徐驍最登峰之時給予致命一擊,還有比這更解恨的手法嗎?

只是他們都沒有想到懷有身孕的王妃竟然在那一夜由入世劍轉出世劍,當武夫境界超出天象,成就陸地劍仙,便不再能以常理揣度衡量。

那一戰,長遠來看,兩敗俱傷,沒有贏家。

原先對王朝忠心耿耿的北涼鐵騎與朝廷徹底生出不可彌補的隔閡,而王妃落下了沉重病根,紅顏早逝。

徐鳳年有一本生死簿,上面記載了那十幾個當日出現在皇宮的人名,三分之一已經陸續暴斃,無一是老死。徐鳳年已然及冠,以後對上這些活著的人,總是希望能親自斬殺,即便終生都做不到,也比什麼事情都不做要好。

徐驍當年為了朝廷百年盛世大計不惜與整座江湖為敵,那麼徐鳳年比徐驍更想要把這座江湖給踏平一空,總有一些事連道理都不用講。徐驍能為自己帶來二十年安穩,出門鐵騎護駕,更有明暗死士,可徐驍總會有年老的一天,十年後,二十年後?徐驍的人心是打江山打下來的,徐鳳年要為徐家博一個大樹不倒,務必要接手北涼鐵騎,這可不是動動嘴皮的小事,北涼重軍功,崇武好戰,若真順從二姐徐渭熊的話,一心一意馬下帷幕治軍,徐鳳年沒這個信心。

徐鳳年這些年一直捫心自問:沒有徐驍,你算個什麼東西?

徐鳳年下意識握緊雙刀,長呼出一口濁氣。

王林泉追憶往昔,感慨萬千道:「當初大將軍平定西蜀,趙軍師只差十里路便可親眼見到西蜀皇城,遺憾病逝,大將軍便率軍投鞭斷江,告慰趙軍師在天之靈。西蜀誰人不膽寒?!」

徐鳳年沉聲道:「北涼鐵騎唯有死戰。」

王林泉重重點頭,「唯有死戰!」

兵法詭道,徐驍卻反其道行之,任你千軍萬馬氣勢洶洶,我北涼軍只有死戰。

徐鳳年微笑道:「徐驍這趟進京面聖,八成又要攪得京城一團烏煙瘴氣。」

王林泉噤聲不敢妄言。

徐鳳年卻不介意與這位老卒說些說出去就要掀起軒然大波的家事,王林泉都敢當著無數眼線在碼頭長跪飲泣,徐鳳年如果連這點心胸氣度都無,別說日後接過徐驍手中的馬鞭,便是這座江湖都不用閑逛了,早點回去躲在北涼王府才省事省心。示意青鳥去拿些酒來,說道:「王叔,都是自家人,咱們不說兩家話。這次我到姥山,你這般正大光明擺出北涼舊部的姿態,接下來註定要被青州甚至是朝廷許多人下黑手,我會叮囑褚祿山幫你看著點,真要鬧大,大不了讓徐驍出來說話,我就不信當年被徐驍拿馬鞭敲腫腦門的靖安王趙衡敢撕破臉皮。至於徐驍入京,嘿,我猜是去給我討一個世襲罔替的明確結果,確保將來我能穿一件不輸給他那身朝服的大黃緞蟒袍。」

世襲罔替!

平時看似老眼昏花的王林泉一聽到這個說法,雙眼立即綻出光彩。北涼三十萬鐵騎,以及所有分散在王朝各地的舊部老卒,誰不惦念擔憂這個?

世襲兩字,含義淺顯,就是承襲父輩爵位、封號、俸祿以及封地,罔替就大有學問了,不更替不廢除。因為即便是宗室藩王,除了戰功實在煊赫的燕敕王與廣陵王,以特例對待,按照《宗藩法例》都要按輩遞降承襲,如靖安王趙衡,兒子無殊功就只能襲封下一級的郡王。徐鳳年一旦被朝廷承認世襲罔替,就依舊是北涼王!

這才有大黃緞蟒袍一說。

九五之尊,九龍五爪,才算是帝王黃袍。

徐鳳年不介意他年身穿蟒袍去踏平江湖,他就是要活活氣死、嚇死、打死那些王八蛋。

王林泉只覺得大快人心,剛好青鳥端來好酒,老人痛飲一杯,抹嘴笑道:「如此一來,北涼誰敢不服!」

徐鳳年一飲而盡杯中酒,略微自嘲道:「不過我這會兒才一刀破六甲的本事,實在是拿不出手。」

王林泉不以為然道:「世子殿下天縱英才,真要練刀,還不是隨便練出個一品高手!」

徐鳳年打趣道:「王叔,這話你說著輕鬆,可我練刀真心不輕鬆。」

王林泉只顧著笑,心中默念了幾句王叔,比下肚的酒更暖心哪。

王林泉突然一臉遺憾地說道:「我那兩個兒子不成氣候,只會讀死書,沒辦法給殿下牽馬了。」

徐鳳年搖頭道:「沒有這個道理。」

王林泉第一次反駁世子殿下,肅穆說道:「殿下,只要王林泉在世一天,王家便任由大將軍驅使,世上沒有比這更大的道理了!」

徐鳳年不知如何勸解,舉杯仰頭,再次飲光了琉璃夜光杯中酒,輕聲說道:「就是不知朝廷會不會摘掉徐驍大柱國的頭銜。」

王林泉默然。

兩人喝光一壺酒,王林泉畢恭畢敬伏地再跪,這才起身離開。

徐鳳年轉頭望向劍匣。

望向那十八個字。

此劍撫平天下不平事,此劍無愧世間有愧人。

徐鳳年一壺接一壺,連喝了三壺酒,喝醉后就直接趴在石桌上酣睡,青鳥替世子殿下蓋上了一件貂裘大衣,靜坐在一旁。徐鳳年清晨時分醒來,看到一板一眼正襟危坐的青鳥,歉意地苦笑了一下,青鳥則是展顏一笑。徐鳳年拔出綉冬在院中練刀,開始試圖將《千劍本草綱》《殺鯨劍》《敦煌飛劍》《綠水亭甲子習劍錄》等一大堆劍道秘籍中最精妙的劍招揀選出來,融入刀法,再以騎牛的那套心法做底子,力求一氣呵成。

只不過趙姑姑建議的先手五十將招式臻於巔峰談何容易,徐鳳年這會兒的練刀難免有些畫虎不成反類犬,走刀相當凝滯,如此練刀只能事倍功半。不過徐鳳年有一個不被注意的優點,就是從小養出了不俗的定力。童年抄書,少年下棋,三年六千里遊歷更是砥礪乾淨了當世子殿下當出來的浮躁心性,否則以家中鷹犬無數並且擁有武庫的身世,真能腳踏實地,靜下心來練刀?至今才一刀破六甲,換作其他眼高於頂的世家子弟,早就跳腳罵娘了吧?

出了一身汗,回房換上青鳥昨日在青蚨綢緞莊購置的嶄新衣衫,通體舒泰,剛要吃早飯,就看到天大地大睡覺最大的王初冬破天荒起了個早,站在院門口捏著衣角。徐鳳年招了招手,一同進餐,王初冬吃相嬌憨隨性,徐鳳年數次抹去她嘴角殘留的食物。徐鳳年今日就要離開姥山前往被說成第二座酆都的襄樊,早餐臨近末尾,王初冬便越是神色凄凄慘慘戚戚,以她的城府,怎麼都遮掩不住,徐鳳年也不曾勸說什麼。只是吃完后帶上小丫頭最後一次前往白玉觀音像,當徐鳳年說了一句等下就別送行了,王初冬徹底傷心,一邊抽泣一邊如小貓般胡亂擦臉,含糊不清地哽咽道:「等我長大了,記得回來看我。」

徐鳳年用手指彈了一下王初冬的鼻子,調侃道:「瞧瞧,都哭花臉了,難怪說女大不中留,你爹白心疼你了。」

天下奪魁的王東廂在書中寫死了那名至情的女子,當時她也有躲起來偷偷哭過,但貪睡貪吃貪玩過後,就淡了。只是她不知道當王東廂不再是王東廂,只是少女王初冬時,莫說死別,便是有緣再相會的輕輕生離,也是如此的揪心。她很想告訴徐鳳年以後她可能都不愛睡覺了,想問以後想他了卻見不到該怎麼辦,可她不爭氣地只是哭,什麼都說不出口。

徐鳳年很見不得女子流淚,聽不得哭腔,提高了嗓門說不許哭,她乖巧溫順地立即閉上了嘴巴。

徐鳳年哭笑不得,伸出雙手捏著她紅撲撲的臉蛋,低頭用鼻尖碰鼻尖,柔聲道:「放心,這一路向東南而去,總會有很多有關我的小道消息傳到青州,你等著,會有驚喜。」

王初冬點頭擠出笑臉道:「我會給你寫詩的!」

徐鳳年沒有當真跟小丫頭約定的一顆北莽頭顱詩一篇,萬一真有那一天,她豈不是要忙死?

徐鳳年突然有些懊惱自己過於草率地在她心中留下烙印,記得魚幼薇以前有唱詞一首,懵懂時候不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可不就是在說眼前的少女嗎?世子殿下哪怕在王府梧桐苑,除了青鳥紅薯,對其餘丫鬟都不敢如何用情,點到即止,十數年如一日。怕的正是那些無法揣測的天災人禍,相親相近的女子一旦凋零,徐鳳年不願去承擔這份痛苦。徐鳳年不知這相思詞恰巧出自青州王東廂的《頭場雪》,算是被王初冬給一語成讖了。

一行人浩浩蕩蕩,走到碼頭,徐鳳年登上船,離姥山愈行愈遠,魚幼薇走上前,輕聲道:「你不知道王東廂?」

徐鳳年一陣莫名其妙,反問道:「什麼人?」

魚幼薇玩味笑道:「你竟然沒讀過《東廂頭場雪》?」

徐鳳年皺眉道:「聽李翰林說結尾死得一乾二淨,我就不樂意去翻了。

上次我大姐回涼州,身上便帶了本《東廂》,硬逼著我讀給她聽,好不容易才逃掉。」

魚幼薇低頭撫摸白貓武媚娘,柔柔說道:「那王家幼女便是王東廂啊,出自《頭場雪》的『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連北莽那邊都朗朗上口。」

徐鳳年輕聲道:「難怪。」

魚幼薇抬頭說道:「王東廂可不止會寫婉約詞曲,雖說從未遠赴邊境,可連邊塞詩都寫得別有生趣,『我到涼州不吟詩,原來涼州即雄文』這句詩可是連大柱國都稱讚過的。」

徐鳳年笑罵道:「徐驍懂個屁的詩詞曲賦。」

但世子殿下輕聲補充了一句,「不過小丫頭這句詩的確有那麼點意思。」

魚幼薇笑了笑,越發肥胖的武媚娘在她懷中慵懶地伸了個懶腰。

鬼城襄樊,由六大藩王之一的靖安王坐鎮。

趙衡在宗室親王中算是難得的文武兼備,只是高不成低不就,文采不如弟弟淮南王,武力輸給燕剌、廣陵兩位王兄。興許是心灰意冷,耳順之年開始崇信黃老學說,一度曾有去龍虎山做道士的念頭,最近兩年又棄道學佛,興師動眾,特地向皇帝陛下求了特旨前往兩禪寺燒香,甚至主動要給黑衣僧人楊太歲當菩薩戒弟子,可惜病虎老僧置若罔聞,始終不加理會。

趙衡如今長習佛教,手中常年纏繞佛珠一百零八顆,多愁善變如女子。

徐驍說過,這個趙衡陰沉如妒婦,求佛問道都是早年造孽太多,求個心安的幌子,六大藩王中數他最不是個爺們。

三條大船才離開姥山沒多遠,兩條春神湖水師樓船便靠了上來,徐鳳年所站船隻與之相比,小巫見大巫。

徐鳳年眯眼望去。北涼鐵騎在春秋國戰中摧城滅國勢如破竹,可謂無敵,唯獨不善水戰,所以徐鳳年對春秋各國水師極有研究。本朝湖上戰艦大小四十餘種,都有不淺的涉獵,眼前樓船稱作黃龍,在青州水師中只比青龍樓船和六牙巨艦略遜一籌。江海通行,已是氣勢凌人的巍然大物,設三樓,高六丈,飾丹漆,裹鐵甲,置走馬棚,上下語音不相聞,女牆上的箭孔密密麻麻,觸目驚心,更有巨型拍竿,一竿拍下,尋常大船都要被拍得支離破碎。

很不幸,徐鳳年這幾條船就經不起幾竿怒拍,但青州水師更不幸,因為此時船頭站著的,是北涼王世子殿下。

徐鳳年平靜道:「寧將軍,去拿大戟。」

性格溫良的大戟,寧峨眉難得露出一臉獰笑,轉身去船艙取出那一桿卜字鐵戟,連短戟行囊都背上了。

呂楊舒三人自然而然做好了躍船廝殺的準備,尋常武卒,實在是經不起他們三個二品高手摺騰,只不過民不與官斗,俠不可犯禁,多少有些先天的忌諱,但一想到到底是誰教會了江湖這個血淋淋的道理,三人立即輕鬆無比。

徐鳳年讓魚幼薇先回內艙,抬頭看到昨日挨了呂錢塘一腳的趙姓紈絝與一幫狐朋狗友站在黃龍大船三樓指指點點,敢情是在裝模作樣指點江山?

黃龍樓船逐漸靠近,清晰可見巨型拍竿已經準備就緒。

拍竿張牙舞爪前,那位給青州州牧做小舅子的趙姓公子哥雙指捏著一隻白瓷酒杯,看上去挺瀟洒不羈,他朝徐鳳年喊道:「外地佬,你還敢造次嗎?!」

徐鳳年笑著回應道:「行啊,我倒很想掂量一下青州樓船的斤兩,就怕你們中看不中用。」

姓趙的下意識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一行人中的同姓公子,這同齡人容貌風雅,行事卻低調內斂,哪怕與他們相處,也毫無架子,在青州境內口碑極佳,都統之子居高臨下,問道:「你敢再重複一遍昨日的言語嗎?!」

徐鳳年明知這是個一眼就能看破的陷阱,卻依然淡笑道:「靖安王的姓名說了又何妨?藩王趙衡的兒子站在這裡,一樣打得他回家以後連趙衡都認不出來。」

姓趙的心中大喜,瞥見身側那位青州境內無人敢在他面前自稱豪族公子的斯文青年,露出一抹不易見到的陰森。

那面如冠玉的白凈公子上前一步,他一上前,趙姓紈絝當下便後退。

公子哥直視徐鳳年,平靜道:「你別後悔。」

徐鳳年一抬手,三艘船內一百鳳字營兵士盡數出艙,持弩而立,腰挎一出鞘便是清亮如雪的制式北涼刀。

如此一來,反倒是青州水師騎虎難下了。

今日,難不成真要水戰一場?

鳳字營都尉袁猛怡然不懼,頻頻用手勢督戰,井然有序。鳳字營本就是北涼輕騎中的翹楚,馬戰、步戰、夜戰都名列前茅。掌舵船夫早已被控制,三條船瞬間拉出一條圓弧,互成犄角。北涼軍雖不善水戰,但那只是跟馬戰相比。青州水師?當初北涼鐵騎圍困襄樊,這兩艘樓船上的水師士卒都還在吃奶吧?西蜀曾鑿開石壁掛了三條鐵索攔江,試圖阻攔北涼臨時拼湊出來的水師,不承想那場水戰尚未開啟便已落幕,大江沿岸天險被北涼軍悉數摧破,真要嚴格來說,北涼軍還是青州水師的半個老祖宗。

徐鳳年放聲譏笑道:「可敢一戰?!」

春神湖自春秋國戰以後再無硝煙,難不成今日三條商船要讓青州水師開葷?

黃龍樓船上一班紈絝中隱隱領頭的世家子皺緊眉頭,一場實力懸殊的水戰勝負在他看來不須想,只是一旦輕啟戰事,以他的敏感身份,後遺症太大,哪怕是他父親都不敢承擔。

這三艘黃龍戰艦借著水上演練航行到姥山附近,更多是耀武揚威,若對方是尋常勛貴子弟,且不說樓船前後左右設置有四桿巨型拍竿,鉤距和犁頭鏢就已經夠他吃一壺了。拍碎或者掀翻對方大船后,就丟一個走私鹽鐵的罪名,便可成為一樁無法深究的官司。青州本就對姥山王林泉插手鹽鐵生意多有不滿,一來替趙都統的兒子出口惡氣,二來也可以給姥山一個警告,一石二鳥,何樂不為?

只是當他看到三條船上百餘人攜帶制式軍刀不說,更是手持弓弩,佩刀還好,王朝雖不鼓勵遊俠莽漢帶刀遊歷,但並不嚴令禁止,可弓弩卻是非軍伍不得私自配置。他可不是睜眼瞎,對面那個登姥山遊玩的子弟身後可是站著一位披重甲持大戟的魁梧武將,王朝甲士百萬,能用鐵戟的勇夫屈指可數,這次要教訓的人身份自然水落石出,有誰能讓北涼大戟寧峨眉親自護衛?他早就聽說北涼王世子殿下二度出門遊歷,不承想今日便不巧撞上了。

世子殿下可不是誰都敢假冒,藩王子孫出境需要朝廷欽准,出行陣仗更有明文規格。何況顯而易見,自稱任何一位藩王世子都要比假冒那北涼王世子要安全得多,人屠的兒子,隨便站在春秋八國中,喊一聲我是北涼王世子殿下,看會不會被多如過江之鯽的刺客死士蜂擁而上。

同是王朝最頂尖世家子的年輕男人眼神複雜,喃喃自語:「這傢伙帶了一百北涼輕騎,與我父王幾乎等同,好大的排場,不愧是異姓藩王的兒子。」

屁股下的位置不同,腦袋裡生出來的想法便截然相反,與為首世家子的謹慎不同,包括趙姓紈絝在內的青州子弟聽到徐鳳年叫囂后,火冒三丈。要知道水戰有兩大依仗,一個是佔據上游,順勢而下,敵師難以爭鋒;再就是以大船碾壓小船,王朝水師這些年耗費巨資打造了三艘與城牆等高的巨艦,舊東越境內的余皇、舊西楚的神凰,再就是青州水師旗艦,莫說黃龍樓船,便是已算大物的青龍大艦,都要被船頭冒鐵撞竿一撞立碎。黃龍與三大巨艦的差距,無疑正是眼下商船與黃龍的差距,那廝何來的勇氣說出「可敢一戰」四字?這得吃了多少顆熊心豹子膽才成?

這批穿錦衣騎壯馬的豪門子弟中除去為首的世家子,有兩人性格最為激進毛躁,除了父親是都統的趙姓紈絝,再就是家裡老爹身為青州水師一把手的韋瑋。韋瑋一直被青州百姓私底下罵作惡蛟,仗著父親權勢,最喜歡強行擄掠姑娘到湖上肆意妄為,事後要麼沉屍,要麼剝光衣服逼迫她們下船,後者大半不堪受辱,投水欲自盡,韋瑋最令人髮指的地方在於他能力挽三石弓,女子一旦落水,便被他持弓射殺。

他父親堪稱青州龍王爺,韋瑋這鳥人斗大的字不識幾個,尋常在街上架鷹走狗,見著士子裝扮的讀書人就要去痛毆一頓,從老子那裡學來了七八分的凌厲狠辣,生平最佩服涼州四惡中家設獸籠的李翰林,經常說有機會定要與李大公子結拜兄弟才痛快。

韋瑋當下暴跳如雷,他此生最見不慣兩樣東西,氣度儒雅的讀書人,再就是比他更跋扈的公子哥,那站在船頭的傢伙都齊全了,如何都瞧不順眼,竟敢在他的地盤上大放厥詞,活得不耐煩了,轉頭朝遠處一位府上僕役怒喝道:「去給爺取弓來!」

奴僕趕緊跑去拿那張染血無數的大弓。

兩艘黃龍樓船上共計有樓船士四百人,五行中土勝水,其色黃,故而船上士卒身穿黃裳、頭戴黃帽,名黃頭郎。每艘黃龍船按照水戰兵書《水上制敵太白陰經》配備長矛鉤斧各十,弩三十二,箭矢三千三百,甲胄四十。黃頭郎中善戰者授予「楫濯士」稱號,黃龍有楫濯士十數人,何況兩艘樓船順風而戰,不管如何看,都遠勝敵人僅有的一百把弓弩,勝券在握。

黃龍船上幾位女子皆是穿著貴族女子特有的大袖長裙,「大袖」首創於皇宮內的趙雉趙皇后,與鳳冠褘衣都是娘娘嬪妃的常服。近年來朝廷執政寬鬆,上行下效,「大袖」開始在民間的高門大族中流傳開來。樓船上的女子們身著丹紫粉綠鴨黃大袖,宛如一群彩蝶鶯燕,煞是好看。服飾豪奢的她們與同船的公子哥們心態略有不同,她們本就對那佩雙刀的傢伙無甚濃烈敵意,看在眼中,只覺得風流倜儻。雙刀一長一短,長刀漂亮,短刀古樸,風格迥異,站在船頭面對青州四百樓船士竟能絲毫不懼,更顯男子玉樹臨風的大將風度。先不說是否是繡花枕頭,僅憑這份膽大作態,便讓她們怦然心動了,情郎可不得就找這般瀟洒無畏的公子哥?

她們才不管什麼兩軍對峙劍拔弩張,兩個膽大些的青州豪閥千金,已經悄悄丟去了媚眼。

徐鳳年對於青州水師能否迎戰其實並不上心,更多的是在觀察黃龍樓船的一些細節:戰艦調動是否有條不紊;鉤距拍竿是否擦拭清亮;樓船船板上篷帆裹有的牛革鐵甲是否完備。一葉可知秋,青州水師戰力有多少,大抵能看出十之八九。老道士魏叔陽站在世子殿下身側以防偷襲,徐鳳年轉頭與寧峨眉隨口說些水戰要事,對青州水師簡明扼要做了一番評點,這名北涼四牙之一的武典將軍不諳水戰,但聽著世子殿下口中所講,神情凝重中帶著幾分驚訝,殿下分明是精通水上兵法戰略的行家,闡述利弊,娓娓道來,可不是看幾眼《太白陰經》就能紙上談兵的。

大戟將軍微微一笑,躬身請命道:「只要敵軍敢戰,末將一戟便可挑斷樓船拍竿,讓其近不了身。至於比拼箭術,黃頭郎比我北涼健卒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懇請殿下准許末將率兵先聲奪人!定要讓青州水師見識一下何謂戰陣悍勇!」

徐鳳年搖了搖頭,打趣道:「寧將軍,我們約戰,打不打最後還得由對面那些人來決定,若是你先出手,事後追究,我這個一向名聲糟糕的世子殿下倒是不怕,最多就是徐驍在朝堂上與張首輔等一幫殿閣大學士破口對罵,但是小心你連武典將軍都做不成。你瞧瞧那邊與你同階的樓船將軍,志得意滿,估計想著幫妥這事兒就得升官發財了。寧將軍跟在我身邊本就遭罪,沒法子陞官也就罷了,若再被降階,傳出去我的名聲就真要爛遍三十州了,以後誰還敢給我這個無良世子鞍前馬後?」

重甲威嚴的寧峨眉約莫是大致摸清了世子殿下的脾性,會心笑道:「是這個道理,看來趕明兒就得求殿下讓大將軍給末將一個千武牛將軍噹噹,這趟好不容易出門在外,總得給殿下長長臉面。」

徐鳳年哈哈笑道:「硬是要得。」

北涼輕騎凝神對敵時,偶爾會觀察世子殿下與寧將軍的神態,看到兩位主心骨如此輕鬆隨意,他們都跟著豪氣橫生。北涼軍舊部可謂是離陽王朝最不受待見的一批人,三十萬無敵鐵騎屯紮在離陽北莽兩國邊境,對這股足足蔓延十多年的風氣也無可奈何,他們跟著世子殿下與寧將軍、袁都尉好不容易逮著機會走出北涼,雖說雨中小道一戰折損兄弟不少,可入了北涼軍,有誰怕過馬革裹屍?穎椽城門外寧將軍一戟將那不長眼的顧劍棠舊將挑翻下馬,後來聽寧將軍說世子殿下親口說若是他在場的話,定要把那東禁副都尉吊在城門上示眾。如果那會兒鳳字營輕騎還在半信半疑,可經過了鬼門關世子殿下親自救人,再聽今日放話可敢一戰,他們是信多過疑了。先不管世子殿下是否魯莽,這一等一的跋扈做派,終歸是不愧北涼徐字王旗!

世子殿下當日在激流中騰挪如猿,尤其是那握住卜字鐵戟提人的手法,鳳字營可都看在眼中記在心裡,那幾個被殿下從水中救起的輕騎,最近與袍澤們插科打諢,言語中總有些自傲。

徐鳳年見到黃龍樓船上一個壯碩青年拿過牛角巨弓,拉弓如滿月,可見膂力不俗。

那一箭,直指自己。

右手握綉冬的徐鳳年眯起一雙極好看的丹鳳眸子,默默說道:「就等你了。」

姥山,王林泉來到小女兒王初冬的樓中書房,一同觀戰。

王東廂的「頭場雪」書齋是姥山最高建築,書籍遍地,散亂無序,但她從不要丫鬟女婢整理,書房是禁地,尤其是她寫書、寫詩時,無人敢去打擾。每本書都被評作三六九等,分門別類,給予不同的昵稱,無聊時便趴在地上書堆里,讓不同類別的書籍進行假象的角斗,自言自語,自娛自樂,所以從不孤單,因此站在書齋外的貼身丫鬟總能聽到諸如「呀,經學勝了兵法,罰爾等兵書四十六部,半旬不被我閱讀」「哦,西蜀詩集與南唐曲賦勢均力敵了,不錯不錯,獎賞你們各自領兵的大將軍《花間集校》與《菩薩蠻》各讀三日」。

丫鬟們對自家小姐一個個天馬行空的想法已經習以為常,覺得跟著這麼個喜慶逍遙的主子,真是幸運。小姐若是寫書、讀書悶了,便與她們一起蹴鞠、盪鞦韆、打馬球。尤其是一些個丫鬟都在《東廂頭場雪》里露過面,這可太神奇了,天下士子都知道她們啦,以至於青州士族中許多俊彥都慕名而來,只求娶回一個「《東廂》丫頭」,與那老傢伙自稱東廂子孫並稱本州文壇兩大奇事。

王初冬踮起腳尖,望向湖面舟船對峙,憂心忡忡地問道:「爹,打得過嗎?」

姜到底還是老的辣,王林泉胸有成竹道:「青州水師看似船大人多,其實中看不中用,青州十年無戰事,這幫黃頭郎也就做做樣子。殿下的親衛扈從卻不同,百里挑一,精於騎射,一百矯健悍卒對上四百個不諳兵戰的廢物,真要對戰,幾盞茶工夫,黃頭郎就要丟盔棄甲。但殿下需要顧忌廟堂上的捭闔,不好先手破敵,青州水師也不敢說無法無天到殿下擺出身份后還敢水戰一場,這可不是官欺民的小事,說遮掩就遮掩,兩派官軍相鬥,是朝廷大忌,現在就看青州水師那邊有沒有明眼人了,若是由韋瑋之流鼠輩來掌控局面,多半要輸了水戰再輸廟堂。青州水師一旦敗露出如此不濟,這些年水師都統韋棟的貪墨枉法,就連州牧都要捂不住,到時候這支水師便要變天了。本來青州水師被顧劍棠舊部把持得滴水不漏,對爹的鹽鐵河運生意反覆詰難,哼,爹趁此機會剛好可以安插嫡系人手進去。」

王初冬呢喃道:「春神三萬六千頃,一百甲破四百甲。」

王林泉趕緊收斂心神,不去說那些官場上的鉤心鬥角,笑眯眯地讚賞道:「好詩好詩,氣勢磅礴。」

王初冬瞪了他一眼,「這哪裡是詩!女兒隨口胡謅的呀。」

王林泉厚著臉皮吹噓道:「我的初冬倚馬萬言出口成章,不是詩但勝過詩嘛。」

王初冬正要反駁,猛然瞅見湖上風雲突變,伸手指向江面,提高嗓音道:「快看!」

是樓船三樓,韋瑋彎弓拉出一個大圓,然後電光石火間射出了一箭!

鋒利箭矢激射向徐鳳年。

早前大戟寧峨眉便看到有人拉弓,想要替世子殿下擋下這一箭,卻被九斗米老道士魏叔陽用眼神示意無須出手。

徐鳳年瞬間抽刀,樓船眾人以及四百黃頭郎只看到一抹耀眼白芒掄出一道弧線,定睛再看,便是那根破空而去、氣勢驚人的箭矢被斬成兩截,箭頭半截被握在了那人手中。不給坐等對手斃命的韋瑋回神,徐鳳年輕輕拋起半根箭矢,屈指一彈,只見箭矢去勢迅猛無比,這一擊卻不是回贈韋瑋,而是射向了那名為首的世家子。這名年輕公子早已退居幕後位置,顯然想要坐山觀虎鬥,徐鳳年就是不讓他得逞,既然釣魚,不釣大鯨算是怎麼回事?這傢伙十有八九是靖安王趙衡的子孫,入襄樊城前,他就是要讓靖安王知道,當年你被徐驍拿馬鞭連敲幾十下都不敢聲張,今日本世子就親手揍一揍你的兒子,看誰家才是虎父犬子!

那名世家子身邊自有高手護衛,以袖擋去半截箭矢,但那名世家子顯然被嚇了一跳,後撤數步,不小心撞到了一名青州高門名媛的胸口上,惹來一聲此時此景中格外刺耳的嬌嗔。

徐鳳年緩緩收刀,依然是那副極其囂張欠打的表情,朗聲問道:「可敢一戰?!」

寧峨眉將手中鐵戟往船板上一蹾,轟然作響,他的長相本就豹頭環眼、燕頜虎鬚,此時對著黃龍樓船怒目相向,無比猙獰雄武,喝聲道:「鳳字營!死戰!」

袁猛與一百鳳字營輕騎當下齊聲喊道:「死戰!」

雷鳴沖霄。

對面兩船人不由心神一顫,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神中看出了濃重的驚恐。

四百黃頭郎更是手腳顫抖,已然握不住手中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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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完結精校版大全集(全2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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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攜初冬坐黿觀劍,春神湖戰意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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