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遇

第一章:初遇

寧康三年,晚冬,燕都,滿城飛雪。

雪片如鵝毛,揮灑而下,天地間渾然一副雜亂無序。

城郊相接處,依稀可辨一個瘦小身影蹣跚前行,身側背掛一件與她單薄身軀極不相稱的方形箱狀物。一陣冷風平地吹起,雪花的涼意不停地鑽入她的頸窩,彷彿穿過衣衫、透過肌膚,冷到了骨子裏。她不由得將脖頸縮進衣領了幾分,攀著箱帶的手也微微漲紅。

前行的路越來越難辨,她索性站定原地,低頭闔眼,靜待這陣冷風過去。燕都是雍國都城,地處北方,冬天是一種透骨的冷,不比姑蘇的冬天,溫潤柔和些許。

早知這般寒涼刺骨,出門時就不會不聽兄長勸告,只著一件單薄的外衫了。安思郁心下一陣懊惱,想着到家后,定要熬一碗紅棗生薑湯驅寒,還有幾戶人家約了請她出診,若自己先因風寒病倒,又如何醫得了旁人?

算起來,安思郁來到燕都,已六月有餘。半年前,她與兄長隨父親赴燕都上任,離開了生長十八年的姑蘇。

安思郁是一名醫師,她的母親也是。

她的母親,姑蘇名醫郁貞,在誕下她十日後便因怪病撒手人寰……她的記憶中並無母親,只聽父親、師父、甚至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哥哥時常提起,提起她的美麗、慈愛,春風化雨,妙手仁心。

她渴望成為母親這樣的人,便如母親在世時一般,不問醫者貧窮富貴,更不論天氣陰晴幾許,只要有醫患所求,必會出診。更在戰事來臨時,隨母親的師弟即她的師父李濟世醫師隨軍幫忙救治傷員,成為一位編外軍醫。正如父親時常在她耳邊提起的母親遺言所說:」行醫濟世,無愧於心」。

是啊!世間行事,只求無愧於心便好!

因而,來燕都后,她閑不住,也做不了深宅閨秀。但畢竟燕都不比姑蘇般隨意閑適,萬事還是要小心謹慎,以免給根基未穩父親招來麻煩。於是安頓下來后,她便一身男裝,一個藥箱,獨名」郁」,行走於燕都的大街小巷。

她醫治窮苦之人、無家可歸之人、甚至如青樓妓子般不為世俗所容之人,診資少收或不收。故半歲有餘,加上病患間耳口相傳,每日不乏求診之人。今日也是如此,出門時,天色已沉,她卻並未在意,為行動便易,拒絕了兄長要求她披上的大氅,結果出診回來時,卻被風雪截在了半路上……

腦中一陣繁雜,七分懊惱,三分無奈。忽聽凄厲的一個聲音,近在咫尺,待她還未分辨出是什麼聲音,驀地驚覺身體被狠狠撞了一下,整個人凌空飛起,身側的藥箱,與她瞬間分離,清脆的掉在了地上!

一切發生的太快!騰空的瞬間,她的腦子仍是一片空白,還來不及細想發生了什麼,下一秒,卻穩穩的落在了什麼上面,隨即慢慢回到地面。

安思郁臉色瞬間發白,她試探性睜開眼的瞬間,對上了一雙深色的眸子。

那是一雙眼睛,一雙極為好看的男人的眼睛,五分澄澈,五分清冷,深邃如繁星,清亮如天河。

就在這一瞬間,安思郁彷彿被什麼擊中了,連呼吸,都隨着亂了一拍!

她失神似的與那對好看的眼睛對視了片刻,又看全了那張臉:眼如星眸,眉似皓月,雙睫含雪輕顫,鼻樑挺直,丹唇一抹,膚色微黑。

精緻的面部線條,堪稱完美的五官!是位年輕男子,面上卻些許滄桑之感。

而半空接住她的,正是那男人的手臂,堅實而有力。

此時,那凄厲之聲再起,漸行漸遠,安思郁失掉的神魂被這聲拉回幾分,這才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麼:是頭驚了的驢子撞飛了她,而她為避風雪,合眼沉思,未來得及閃避,才被撞了個正著,也被那男人接了個正著,而現在,她還在窩那男人的臂彎里。

打在她臉上的雪花很冰,她卻感到臉頰一陣發熱,忙想起身,側腰處卻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定是剛被撞著的位置了。她下意識的挪動了下腰,心下想到:」還能動,看來未傷及骨頭」,心中一松,伴着疼痛,掙扎著試着站起身,低聲對那男子道:」多謝……這位先生。」

男子扶她站起,眼神卻望向了別處。安思郁順着他的目光望去,見是自己的藥箱方才墜落時摔在了地上,藥瓶散落一地,那男子道:」醫師?」

男子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甚是好聽,安思郁彷彿又是一陣失神,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男子亦微微頷首,俯身去拾取她散落滿地的藥瓶,重新裝入藥箱,合上蓋子遞還給她,安思郁雙手接過,竟忘記再次和男子道謝。這時,男子又開口道:」自己可以走路嗎?」

安思郁又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看到安思郁回答,男子轉身前行。走出幾步,又彷彿想起什麼似的,停住了腳步,微微側身道:」雪天路滑,多加註意」。安思郁本想開口說些什麼,喉間卻凝滯一般的沉默了,只能望着那頎長挺拔的身姿漸行漸遠……

回手觸摸了下自己的臉頰,手是冰冷的,臉卻熱得發燙!

雖在剛才,男子問她是否可以走路,她點頭以示肯定,但畢竟被撞得不輕,順利走路,仍是有些勉強。饒是醫師,也難解此時之困。安思郁只得咬咬牙,背起藥箱,腳下小心地一下一下緩慢踱步,心想着回家之後,免不了又是一頓罰了。

……

狂風亂雪中,那男子繼續前行,面容不改,似乎未被這惡劣天氣影響半分。

剛才那位小醫師,背着那不小的藥箱,剛才他幫助拾起藥箱時,無意中掂了下,重量不輕。

難為那麼小的一副身軀了!看起來像個半大的孩子一般,這樣的天氣,出現在那裏,定是出診去了,想到此,心下不由得對那小醫師敬重了幾分,腦中無由來的閃過一個念頭:那孩子獃獃的,許是剛被嚇到了……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自己卻又覺得半點訝異,三分好笑,未曾想自己何時對毫無關係的人留心半分了。

正前方向,另一名狀似更年輕的男子迎面跑來,在他身前行禮道:」將軍,都處理好了」。

男子微一頷首,問道:」阿笠,怎麼回事?」

被喚作阿笠的年輕男子道:」是集市東南拐角那家菜販的驢子受了驚,那菜販拉他不住,才沖了出來。我已牽制住那驢子,送還給了那菜販,讓他當心些,除了……」他頓了下:」除了方才那位小先生,並無其他人受傷……」

」好。」被喚作將軍的男子聽聞,不再追問,徑直前行,阿笠忙隨其後。阿笠年紀尚輕,幼時被將軍之父收養於戰場,目前算是將軍的家臣,也是副官。他邊走邊想着:剛才那」小先生」既已離開,必然傷的不深,若不是將軍及時護持,怕是要危險了……正待胡思亂想,兩人已行至一座府邸前,那府邸古樸沉靜,頗有一番氣魄,正是將軍府邸:言宅。

兩人繞過前廳,穿過一座精緻的小花園,便向後宅走去,后宅居住着將軍的母親、姊妹、僕從人等,阿笠不便隨行,便施禮走開。將軍獨行至偏院,此時風雪雖未住,卻已比之前稀落了幾分,偏院廊檐下,兩位年輕女子並肩而立,一人著粉,身量纖細柔弱,看起來略年長些;一人著紅,身量尚小,看起來還是個孩子。兩名女子似在賞雪,笑容一燦如星河,一暖如艷陽。見他遠遠走來,小的那位疾行幾步迎來,恭敬道:」兄長。」

這是他最小的妹妹,雖是異母同父,從小一齊長成,也與同胞無異。但,許是不常在家的緣故,妹妹對於他這個兄長,雖是敬重喜愛,但多少還是存有幾分望而生畏的疏離。他微笑着應了一聲,另一位稍年長些的女子緩行而至,笑道:」子期,你回來了。」

言子期,便是將軍的名字。年長些喚他的女子,是他的雙生胞姐言知儀。言子期有一姊兩妹,他與姐姐是言氏家母庄靜郡主所出,兩個妹妹則是位已故姨娘所出。大妹言知屏,五年前便已嫁人,性子沉靜,不喜多言;小妹言知令,剛行了及笄之禮,還是爛漫天真的時候。見他雙手空空,小妹有幾分怯生,又有幾分期待的望着他,似乎想要說什麼,卻欲言又止,默默地玩弄著自己的衣角。

」這丫頭,」見她神情扭捏,言知儀笑道:」你是不是想問兄長,為何沒有給你帶生辰禮物?」

突然被姐姐戳破心事,言知令有些臉紅,卻又不願這麼快放棄這份期待,幾分不甘的、輕輕的點了點頭。言子期暖然一笑,從胸前的衣襟內取出兩個紅布包住的物件,分別遞給小妹。

言知令眼前一亮,雙手分別接過,細細捧在手中,逐個將紅布包打開:一包是一對紗絹的珠花,十分嬌俏可愛,另一包卻是與珠花樣式對應的一支銀釵,精巧秀麗。言知令欣喜異常,不由雙臂懷抱哥哥,開心笑道:」原來兄長沒有忘記阿令的生辰,阿令好喜歡,謝謝兄長!」

」怎會?」言子期笑道:」即便我不記得,阿笠也絕不會忘。」

言知令生辰,在三日前已過去,只是他當時公務在身,並不在燕都,無法回家為小妹賀生,此番算是補了生辰之禮。而聽他如此說,言知令開心的抬起頭,舉起手中的珠花道:」原來這珠花,是阿笠哥哥送我的。」一旁的姐姐微笑接過,將珠花和銀釵分別簪在妹妹秀髮處,竟不顯冗雜,頗為好看。言知令開心非常,不由跳起來笑道:」我要去謝謝阿笠哥哥!」

」去謝什麼?!」卻就在此時,一個聲調高亢、語氣狠辣的女聲從院外飄來,夾帶幾分森冷,愈來愈近:」大庭廣眾下叫嚷,不成體統!」

聽到這個聲音,言知令瞬間就噤了聲,低了頭再不敢多言。一位衣着雍容、儀態端莊、面容表情卻極為嚴厲的中年女子行至院內,身後隨行僕從十人有餘。言子期三人規矩行禮道:」母親。」

那女子便是言氏家母玄青竹,亦是先皇遠宗堂姐,封號庄靜郡主,未嫁時便是出名的文武雙全女子,行事雷厲風行,巾幗不讓鬚眉。後下嫁將軍言敬,誕育知儀、子期龍鳳雙生子,夫妻間也還算琴瑟和鳴,但那嚴厲的性子未減半分。三年前,言敬將軍身死,言子期繼承父親遺願,成為了最年輕的將軍,長年在外征戰,家裏一切皆由言母主持打理,將言家上下打理的井然有序,自此性子更是冷峻無比,而言知令最怕的便是這位嫡母。果然,言母目光一一掃過三人,先停留在言知令臉上,道:」雪中瘋鬧什麼?你看看你都多大了?該要成親的年紀了,還和孩子一般不成體統!」復而又將目光移向言知儀,道:」你竟也由着她胡鬧?哪裏有半點長姐的樣子?你可還記得,三個月之後就是延嗣亭選侍,你現在這個樣子,儀態全無,是想讓誰來選你?」

延嗣亭選侍,即是為當今皇帝挑選合適的妃嬪人選。延嗣亭,取延綿子嗣之意,直白之極,每三年的四月時節,燕都三品及以上官員,都要送家中十六歲以上嫡生女子入宮參選,參選地點便是御花園西側的延嗣亭,故稱」延嗣亭選侍」。而言家地位尊崇,母親貴為郡主,弟弟又是和皇帝從小一起長大的將軍,言知儀自然是要參選的。

三年前,新帝第一次選侍,由於重孝在身,言知儀按律未能參選,而此次,她卻是赫然在名單之列。言知儀微微一怔,幾抹紅暈不經意浮上她的面頰,低頭微聲道:」母親教訓的是,女兒記住了。」

見狀,言母又將目光看向言子期,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問道:」怎麼這麼急?」

這句看似無狀發問,言子期卻明白母親想要問什麼。他因公務在外城數月,一直未能回家,此次匆忙奉詔回來,是因三日後,他便要率大軍開拔西北邊陲,助西北駐軍李椿將軍平一個小部瑟查的叛亂,因而回家略調整聲息,也無法多做停留。他回道:」時機已到,不可再耽擱。」

言母聞言頷首,似乎想說什麼,終是未再多言,轉身離去。言母離去后,言知令頓時鬆了一口氣,怯意似乎也消了半分,有些不舍的問道:」兄長三日後就要走了么?」

言子期輕輕摩挲了一下她的頭頂,道:」對,」又頓了頓,他道:」很快,就可以再回家了。」

言知令天真的問道:」再回家,就再也不走了么?」

言子期聞言,澀然笑笑,沒有答言。

怎會不走?只要有叛亂,只要還有戰爭……

言知儀攬過妹妹,柔聲道:」兄長旅途奔波勞累,需要歇息,我們不要吵他,三日後,再送兄長出征,可好?」

言知令有些難過的嘟起了嘴,勉強笑道,」好。」

此次入營,想必又是數月,怕是不能趕上姐姐參加選侍,想到這裏,言子期對言知儀道:」阿姐,選侍之事,無論結果如何,平常心即可,不必過於在意。」

言畢,忽然又覺得自己此時所言,似為不妥。依阿姐的性格,說不在意,又怎會真的不在意?

當今聖上玄墨辰,與子期知儀姐弟年歲相仿,繼任大統已三年,幼時還是皇子時,言子期便作為他的伴讀隨其左右。而言知儀與皇帝親姐瑾甯長公主素來交好,雖為深閨女子,年幼時也曾有一段時間與玄墨辰長在一處,情竇初開之時,便對丰神俊朗、天子之姿的玄墨辰存了幾分傾心之意。奈何神女有心,襄王卻似乎無夢,他對言知儀的態度,始終漠然且疏離,並未有見對她異於旁人的側目。

都說雙生子間心意相通,或許別人不知,但姐姐的這些心思,言子期卻是知道的。雖然,按道理說,依著言家在朝中的關係,言知儀落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當今聖上選妃納嬪,似乎對朝野關係、家世背景並不十分考量,反而一切全依本心行事。這從三年前,皇帝首次選侍可見一斑:本正是充盈後宮、開枝散葉的好時候,皇帝卻從近百名出挑的世家女子中,僅納了一嬪一婕妤,連同做皇子時就跟在身邊的皇后、惠妃,後宮僅四人,便可為證。

若落了選,無論是個人情感,還是家族顏面,都會給言知儀帶來不小的壓力。言知儀知曉他話中之意,溫柔一笑道:」子期,不必擔心我,你放心……」

平心而論,內心深處,言子期是不希望姐姐選侍成功的。在他心中,如此溫柔善良的姐姐,值得被一人一心真心相待,而這些,卻是身為皇帝的玄墨辰給不了的。

但她卻喜歡……

回到卧房,子期斜靠在塌側,靜靜沉思。

這些年,家中照顧的確是少了太多。父親去世后,他便是家中唯一的男子,卻因常年在外征戰無法照拂家人,姐姐參加選侍,大妹成婚,他均不在側,現在連最小的妹妹,也到了快要成親的年紀了……

胡思亂想了一陣,感覺眼皮越發沉了,他任由身體緩緩歪倒。他需要好好休息,他太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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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入心,此生唯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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