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孤獨的牧羊人

第七節 孤獨的牧羊人

(一)

板田少室要讓鳥下駐口看的正是內閣情報調查室次長助理佐島正川的秘密日記。

任何一個間諜或反間諜機構都不會允許其成員擅自記錄這樣的一本日記,它就像一顆藏在自己家中的定時炸彈,隨時都有可能將己方炸得粉身碎骨。佐島生前深知這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然而他卻這麼做了。每一個從事這一秘密行當的人,不論他們是多少謹慎、多少忠於職守的人,都有可能會犯同樣的錯誤,他們可以承受常人難於忍受的莫大痛楚,可以將功名利祿視為糞土,可以被自己所服務的國家、組織、民眾所遺忘,所忽視,但是,他們無法讓自己忘切自己的存在,越是最優秀的間諜,越需要一個靈魂安放之所。

這樣的錯誤,J國人犯過,中國人、A國人、英國人等等,都犯過。但佐島是幸運的,他能夠在生前留下這樣一本日記,又沒有讓這本日記在自己死後落下敵方手中。作為一個優秀的J國間諜,無論生前承受了怎樣的痛苦,即便最終失去了生命,他都能夠安息了。

(二)

「南中車常…..快…..次長…..」這是佐島正川彌留時唯一的遺言,直到斷氣時,他的雙手仍緊緊地抓住板田,彷彿還有很多話來不及說,連暗示都沒有。

突然有一天,佐島的父親在整理兒子遺物時找到了一本奇怪的速寫本。速寫本的封面是手工繪製的一個鮭魚頭像,並用J國語寫道:「孤獨的牧羊人——京東大學99屆畢業生板田少室、佐島正川旅記」,速寫本的內容卻是用國際音標謄寫的。佐島的父親看不明白,心想,「既然上面有板田的名字,也許兒子更願意將它交給生前的好友」,於是便找到了板田少室。

起初,板田也無法理解那些國際音標所代表的意思,念起來既不像英語也不像J國語,只是有點似曾熟悉的感覺。當這種感覺與記憶漸漸產生了聯繫,板田的腦海才清晰起來。

多年前,兩人在北極探險時不期而遇,一同逃脫了狼群的利牙,相扶相持度過了艱難的時光,由此結下深摯的友誼。他們有共同的愛好:喜歡探險,都是環保主義者,對失落的人類文明、日趨畸變的生存環境懷有同樣的複雜感情。從東大畢業后不久,他們曾經前往北海道追尋阿伊努族的遺迹,並在海岸邊有幸與一位阿伊努老人生活了近一年時間,記錄下大量珍貴的資料。

曾經潛伏中國廣州、一度身居內調中樞要職的J國特工佐島正川的日記本使用的正是阿伊努語。

阿伊努族是J國境內現存唯一的少數民族,長期以來,J國對這個民族的存在視而不見,對最孤獨的也是最貧寒的阿伊努族採取的是壓迫和歧視政策,使這一獨特而弱小的文明瀕臨絕跡。直到當一些覺醒的J國學者開始研究並呼籲政府保護這一文明時,1996年的J國也只有10個老年阿伊努人會說這種極少受到其它語言影響的古老語言,能夠留下的只是一些經過語言學家整理出來的基本用語學習材料。

正因為如此,精明的佐島正川沒有對自己的日記進行加密(世界上沒有一種密碼是無法破譯的,只存在時間和能力的問題,無法解讀的密碼也沒有存在的價值),而是直接利用這種古老的語言。阿伊努族沒有文字,但是有自己的語言,可以用國際音標來謄寫。

只有同時滿足三個條件的人才能讀懂他的日記:1、懂國際音標;2、必須熟識阿伊努語;3、必須知道他用的是阿伊努語。

第一個條件,任何一個合格的中學生都學過國際音標,很容易滿足。

第二個條件,就連現存的十餘萬阿伊努人之中也很難找出一個能夠滿足條件的,通過現有的學習材料所能掌握的也只是淺顯的基本用語,要滿足這一條件須頗費周折。

第三個條件,佐島臨死前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有這麼一本日記,是用國際音標謄寫的,你要懂阿伊努語」,除非有一位接觸過阿伊努語的語言學家恰好看到這本日記,「解密」才成為可能。

前兩個條件,板田少室都滿足了。多年前,他和佐島正川在與阿伊努老人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裡,學過阿伊努語,掌握了很多原汁原味的辭彙,並能夠進行基本的交流。只是剛拿到速記本時,板田少室並沒有將這段經歷與速記本的秘密聯繫到一起,更不知道速記本中的國際音標所對應的語言是阿伊努語。

佐島被刺殺后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板田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重新走遍了他們曾經走過的許多地方,在時過境遷的微渺痕迹中靦懷著那位正真而真誠的朋友。在漫長追憶中,基於兩人深厚的友誼與特殊的交往經歷,板田終於發現了佐島留下的暗示。

鮭魚是阿伊努人的重要精神圖騰之一,而「孤獨的牧羊人」也正是對阿伊努人的真實寫照。

既然名為「旅記」的速寫本與阿伊努人有關,那麼為何不試著用阿伊努語去讀一讀呢?如此,板田找到了打開秘密的鑰匙。

在這一精心設計之下,唯有板田少室是冥冥中註定的幸運者。這本日記,與其說是佐島用於記錄秘密工作生涯,不如說是兩人深厚友誼的見證。

(三)

「板田君,我很感激你讀到了這句話,因為這意味著,在闊別數年之後,即便俗世紛擾,你依然能夠保留下青年時代那些單純的理想和信仰,意味著你沒有忘記我們共同度過的那段歲月,沒有忘切我們之間的友誼。」

「7月的廣州酷熱難當,我已失眠多日。每一個揣揣不安的夜晚,我時常夢見與京東大學有關的種種物事,譬如劍道社那位整日顯擺自己的前輩、看見你就臉紅的財會系系花、青年時代參加過學潮至今仍對毛主義念念不忘的井知教授、整日喋喋不休棒球場老門衛……」

「我的工作很簡單,只須每日打開電腦,連上網線,從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股票資訊網上按照特定的規則揀下零碎的字元,用一本從新華書店裡買來的J國語字典將他們拼接成斷續的語句,默記在心中。夜幕降臨時,課長會喝得醉熏熏地回來,搖搖晃晃地從散發著消毒水味道的四合院天井裡爬上來,與樓上樓下的妓女調笑幾句后才回到這裡。關上門后,他才恢復真實的面貌,此時我只須將白天里默記下的東西複述到他的耳中即可。課長的漢語很流利,帶著一口純正的天津腔,每夜裡進出這座四合院的來自天南地北的嫖客、游散妓女從未懷疑過他是J國人。住在隔壁的是一對來自某個遙遠山村的姐妹花,無論姿色、身段都遠勝於演藝圈名媛,可惜的是她們不識字,不懂得如何穿得有品味,無法真正融入這座南方大都市,永遠以最卑微的腳步行走在社會的最底層。妹妹經常跑來跟我學上網(課長曾經告誡我,一個深入簡出、不與人交往的人很容易引起外界的注意,所以我必須學會融入周邊的環境)。拋去渾身濃重的香水味不談,她其實是個單純的女孩子。我很少出門,因為『普通話』說得很不流利,總是改變不了J國人慣有的彬彬有禮的姿態,偶爾不慎說出幾個『抱歉』、『慢走』的詞時,她便羨慕地認為我一定上過高中或者身出破落書香門弟。她也有生氣的時候。有一次,為了掩飾桌上的那本J國語字典,我託辭稱自己正在學習J國語,準備有朝一日待『哥哥』賺了大錢後到J國留學。她的眼神中立即流露出一股鄙夷甚至是憤恨,拂袖而去,連續幾日不跟我說話。後來我才明白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在中國,即便是一個妓女也會對J國懷有與生俱來的戒意和仇視。我無法理解這到底是為什麼,就如同我至今都不明白為什麼時下的J國政客乃至精力過剩的民眾總是想著要振興那個罪惡的帝國一樣。」

「每當黃昏將至,房東打開大門、妓女們開始在各種掩護之下招攬生意,隔壁的姐妹花即將又被某位花了大價錢的嫖客折磨得不成樣子卻還要強顏歡笑、惺惺作態時,我都會萌生這樣的念頭:『這個世界終究是在失落還是在回歸?』其實J國又何嘗不是如此,只不過小澤園之流堂而皇之、名聲雀起,而這裡的人卻還要向房屋提供者支付高價中介費,受到地頭蛇的勒索,時刻警惕著某日心血來潮闖進來以查暫坐證為名盤剝一筆的片區警察。誰又能想到,堂堂J國內閣大臣的獨生子會甘願坐在這裡,在中國都市最陰暗潮濕的角落裡,忍受著連最底層的人都難以忍受的人類最真實的氣味,面對著隨時都有可能被破門而入的中國反間諜機關人員帶到某個永遠不為人所知的地方的危險,在愚昧無知抑或善良無助的卑微人群中度過稍縱即逝的青春歲月。」

「今天她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五千塊錢是否足夠修補處女膜』。我預感到她可能要回家了,因為總有一些卑劣的中國男人一邊玩弄著可憐的女性一邊卻要求自己未來的妻子必須有那一層可笑的薄膜。我很想告訴她,只要她願意,有朝一日我會帶她回J國做我的妻子。但是我不可能那麼做,因為現在的我連正常人的生活都過不上。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上了她,不知道是否僅僅出於同情和憐憫,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她沒有因為我有一個做生意的哥哥、有一台價值不菲的電腦、有一個無所不知的腦袋而誘惑我,在我面前,她只是一個喜歡學習、渴望過上正常人生活的女孩。她是我所認識的所有J國與中國女性中最純潔最高尚的。卑劣的是人類,而不是她;墮落的是社會,而不是妓女。整個人類社會的過錯不應由她來承擔。」

「中國人是最捉摸不透的動物,他們有時候很天真,天真地讓你措手不及;有時候很單純,單純的效率之高往往能夠將原本複雜的局勢變得明朗。中國人總是擅於創造戲劇性。F正是這樣的人。我曾經以為他是個憤世嫉俗的理想主義者、偏執的唯美主義者。據『熊』部門所掌握的情報表明,他經常在上班時偷偷地下載舊影片《伊豆的歌女》,公文包里總是夾著一本《雪國》,甚至能夠將整本《羊》倒背如流。這些表象絕非他刻意做出的,后經昆明站的同僚暗中調查,他上高中時就喜歡大江健三郎的作品,后又轉向村上春村、川端康成。課長曾經分析道,他並非喜歡J國,而僅僅是喜歡幾個J國作家的作品罷了。此後種種的痕迹證實了課長的心理學分析,他的確是個憤青。課長卻又說,『不,佐島。憤青和叛徒的距離僅在一念之間。昔日孤身刺殺滿清親王的汪精衛何嘗不曾是一個激進的民族獨立先驅者?』八月後的一系列事件再次驗證了課長獨特而精確的分析,這位『書生百無一用』的典型,曾經的中國憤青,精心主導了本世紀初中國最大的機密泄露案,此案的最終受益者居然是他曾經仇視的對象——我們,J國人。」

「近兩個月,課長變得很沉默,外出的次數也少了。因為不久以前我們在昆明的線突然斷了,兩個朋友被捕,一名同事杳無音訊。我已經作好了最壞的打算,想像過無數種厄運,但我從未後悔過。我在私底下並不贊同父親的帝國復興論,但是作為太陽的子孫,我有責任履行每一個普通J國公民應盡的義務。我深愛著自己的祖國,並願意獻出一切,包括榮譽與生命。我們的對手,中國人也許會斥之為『愚忠』。平心而論,『愚忠』的根源恰恰來自中國的儒家思想,如今中國人心安理得地迷失在現代世界,卻反過來駁斥自己祖輩留下的文化精髓,將數千年文明賴於維繫的精神財富擲之身外。實在是可笑。」

「當我這個J國人冷眼觀察中國人,捫心自問,不禁又發出難於抑制的感慨。天吶!中國人與J國人之間存在著太多令人難於理喻的契合!J國人難道忘了曾經在廣島、長畸扔入罪惡之球的正是自詡和平使者、自由戰士的A國?而今的J國人不是正甘受A國的淫威嗎?不是嗎?都經歷過固守偏安,都受過巨艦大炮的脅迫,都為此喊出『師夷長技以自強』,爾後彼此相互殘殺,各自經受過來自對方或自己或第三方的浩天苦難,又正以相互警惕、敵視、競爭的姿態以各自的方式走上重新崛起的道路,接著,在某個準備妥當的時機再度殘殺,周而復始……神啊,我寧可相信中國人和J國人曾經是一對受到上天懲罰的同胞兄弟,是一對畸變的怪胎。」

「板田君,當我寫下這一頁時便想起了你。明天我將回到J國。我不希望再以現在的身份重回那片土地。不知從何時起,我的內心深處已經埋下作為一名J國特工不應有的種子——我已經愛上了那片土地。我去過很多地方,幾度融入不同的國度,但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感情,總在冥冥之中聽到這樣的呼喚:佐島,偏隅海外的母國並非從一開始就是孤島,你的肉體曾經是這片大陸上芸芸眾生的一部份,與它們有著共同的呼吸,存在驚人的相互契合的思想,難以割捨的深切感觸,雖然這種感觸是複雜甚至是畸變的……課長似乎沒有察覺得我的變化,我也不可能向他傾吐如此背逆的心聲。我唯有想起你,你也許體會不到我的感受,但我相信你能夠理解我的如許駭世驚俗之念……還記得嗎,當年風華正茂時,我和你開著小船,不自量力地沖向捕鯨船,差點溺海而亡;還記得嗎?當北海道的阿伊努族老人憤怒地說『是J國人毀滅了阿伊努人』,我和你一起替他擋住了其它人的拳腳;還記得嗎?你初到寒舍做客時,不留情面地痛斥我父親是『不散的軍國主義惡魂』,害得我離家出走三個月。時過境遷,你是否還像當年那樣的率直呢……我想應該很難了,你應該變了,因為我自己都已經變了。人初生於世時是一張白紙,漸漸地總要在紛亂的世界中浸漬,變化莫測,難於預料。唉,年輕真是一件美妙的事。」

「登上去泰國的飛機前,我將電腦送給了房東做記念。回房路過隔壁那扇門時,我才突然意識到她離開人世已有56日之久了。我已經忘切了死神帶走她的原因,記不得了,什麼都記不得了,只有心臟跳動時會感到陣陣的劇痛。如課長所言,此時的我已是徹頭徹尾的特工了,開始學會自我洗腦,不為兒女私情所左右,能夠將危及職業與生命的一切物事統統替換為無甚意義的臆造的記憶。課長也許沒有想到,我能夠『洗』掉腦海里的記憶,卻永遠都無法抹去內心留下的人生軌跡。我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沒問過,也許問過但很快有意識地忘記了,名字並不重要,那隻不過是個符號罷了,不久的將來,我還會難以阻擋地淡漠了她的音容笑貌…….再見了,中國。」

「2009年11月22日,北海道牧野上的陽光如當年旅途中一般地凄迷,只是海岸線又寬了一些,震耳欲聾的機械寵然大物在刺耳的哨聲指揮下重複著多年來從未間斷的填海造陸的工作,再也找不到那位老人的身影,隨再次遷徙的人群走了,隱沒在廣廈林立之間,或者,死了。」

「課長升職了,成為J國情報中樞系統的二號人物。我連升了三級,其中緣由不言而喻,我並沒有什麼出色的才能,與其說我是村上閣下的貼身助手,不如說我姓佐島,是兩屆內閣官方長官佐島森陽的兒子。不論怎樣,我總算回到了祖國。以前是我躲別人,現在是別人躲我。出任次長助理后不久,閣下派給我一個目標,閣下認為他有重要的價值,但暫時還不足以讓專門單位插手,所以沒有正式立案。我對他印象深刻同時也一無所知,一切得從頭開始。他就是F。經過幾天的觀察,我的注意力落在一個與他形影隨行的神秘女子的身上,我叫她U。直覺告訴我,要揭開F的秘密不如先留意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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