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戒急用忍

第十一節 戒急用忍

(一)

肖楊已經有兩天沒出帳門了。諾大的一張ID防區兵力部署圖紙前只有他一個人,每隔幾分鐘就摸一支煙來,只是嗅了嗅,都沒有點燃。對於真正的煙鬼而言,煙絕不是提神的東西,反而越抽越煩,讓頭腦混沌不堪。地圖的另一邊還掛著一副字帖,四個大字——「戒急用忍」,這是四年前一個姓吳的人親手寫的。

那個姓吳的是老相識了。早在四年前,當肖楊還是陸軍第14集團軍司令部通信處器械科副科長時,曾以機要處七科保密員的秘密身份受國防科工委駐集團軍機構的密令押送一隻手提箱到廣州,很不幸,他剛下飛機就自以為大功告成,麻痹大意,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個假冒的少校擺了一道,丟了手提箱。之後他請求戴罪立功,到設在廣州市國家安全局裡的「8.28」專案領導小組偵搜隊做偵察員,折騰一月之久,最終無功而返。那場懸案至今也沒有一個明確的定論。偵搜隊的負責人名叫吳品,表面上只是一個處室的主任,實際上卻能調動連局長都不能調動的資源,平時深入簡出,話也不多,身份複雜、行蹤詭異,是特務中的特務。只是在肖楊沮喪地離開廣州時,這個神秘的吳品送給他一副字,還直言不諱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並不是幹這一行的料,丟失那東西不是你的錯,是你們領導的錯。回去吧,真刀真槍的戰場才是你的用武之地。」

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肖楊的心。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但並不固執,輾轉思量之後,遂請調到作訓單位,老老實實地干起了老本行。事實證明吳品的話說得不錯,他確實是一個天生的戰士、優秀的作戰指揮官,在此後的多次處突任務屢立奇功,從此平步青雲,直至今日執掌一個步兵團的大權。他一直把這副字帖帶在身上,時常提醒自己——不僅僅是秘密戰線上的特工,一個優秀的戰場指揮員更要在任何時候任何環境下保持著清醒冷靜的頭腦。

肖楊已經在這張地圖前踱了幾百個來回。

ID團防區內的花雲城,有一處大型機場,原為叛軍的空軍基地主場,雖然在反分裂戰爭中遭到了多次空襲,但並未傷其筋骨,經緊急維修后仍可以恢復戰前七成的狀態,足以支持嬌貴的F-22戰鬥機起降與維護。除此之外,還有兩處簡易機場,可起降C-130運輸機、A-10C攻擊機、短距起降型F-35聯合攻擊戰鬥機、武裝直升機等對機場要求不高的機種。對嚴重依賴空地協同,急於建立戰區絕對制空優勢的海外武裝干涉集團而言,掌握這些機場將大大緩解在中國導彈陰影下提心弔膽地游弋的航母編隊、疲於奔命的後勤補給船隊的壓力,使瀕海作戰模式轉變為真正意義上的地面戰模式,充分利用戰場區位優勢,儘快打破東線登陸戰場的僵局。

肖楊所憂心的不是機場,因為花雲城及各機場區都駐有精於巷戰的武警機動部隊,周邊部署著精良的防空力量,ID團在即將到來的整個機場爭奪戰中坦負的是機動防禦與支援的任務,充當的是「消防隊」的角色。真正需要擔心的東線指揮部絕密電文中要求務必確保萬無一失的代號880部隊。這支雷達部隊裝備了先進的低空搜索雷達系統,能在崇山峻岭間探測到敵軍的對地攻擊機、武裝直升機等低空機種,將對山地叢林反空降作戰乃至整個戰場保衛計劃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一個步兵團抽調兵力保護一支包括專職警衛分隊在內也不過區區百來號人的雷達部隊本不是什麼難事,但是,前天秘密進駐ID團團部的第八戰區司令部特派員小組組長吳品大校卻給肖楊出了一個難題:

「為阻止敵特種部隊突襲,須保證足夠的外圍防衛力量;為防止敵高空轟炸,絕對不能在開戰之前暴露目標。」

簡單地說,就是「人太少不安全,人太多更老火。」

肖楊煩了,終於點燃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三口就把火星吸到了煙嘴上。他寧願帶領全團向集結在宜蘭海岸上的A國海軍陸戰隊發起自殺式衝鋒,也不情願擔當這個「高級保姆」的角色。

(二)

「多久沒跟嬌妻通電話了?」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那口吻帶著少有的戲謔,很難想像這是從一個不苟言笑、城府甚深的老特務口中帶出的。

「關你屁事,」肖楊頭也不回,沒聲好氣。他天生就有一種親和力:在任何一個上級面前都能夠開一下玩笑、耍兩下小性子而永遠都不會被怪罪。這一獨特的個人魅力在多年之後出版的《地獄福將》里,被著名的軍旅作家、總參謀部某雷達團團長林玲上校戲稱為「肖楊特權」。

「有煙沒?」那聲音悻悻道。

「沒有!你……你抽煙?」

肖楊猛地轉身,盯著吳品。太不正常了。

吳品自己從地上撿起肖楊早先扔掉的煙頭,吝惜地說:「還可以再抽一口的,真浪費。」

肖楊愣了一會兒,神情略顯恍惚,「你這動作讓我想起了一些人……剛才這話好像……我經常說。」

吳品慢慢地捻碎煙頭,目光一掃,落到地圖上,彷彿自言自語道:「四年前學的動作,看來挺像。」

肖楊如墜霧中,腦海中火石電光一閃,乍地醒來,「一個人就演了兩個人的場景,真厲害。首長,您可真厲害!」

「哦?」吳品斂起方才的神情,剎那時便恢復了往日淡漠的表情,用平常的語調說道:「你知道我說的是誰。是吧。」

「不可能,」肖楊搖搖頭,想了想,又推翻了自己的回憶,「哦,他在國安局呆過一晚上,你還問過話……不對……唉,也許是我想多了,我們說的不是一碼事。」

「不是嗎?我說的就是庭車常,」吳品忽然笑了笑。

肖楊實實在在地愣了一場,「是啊。你怎麼突然提起他來了,」轉念又想,正色道:「首長,我還在折騰你出的難題呢。你可倒清閑啊。」

吳品整了整身上的軍裝,若有所思地看著肖楊說道:「我這身軍裝合身不?」

肖楊點點頭,「合身。不過感覺怪怪的,在廣州時看你穿警服也怪。」

「我穿過很多套制服。阿富汗的、朝鮮的、緬甸的,甚至J國的,有警士的、警督的、士官的、尉官的、校官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如果真是衣服里的人的時候原本會是什麼樣子。」

「都像那麼一回事,不過我是因為知道你的身份才會覺得怪怪的。」

「我是你的上級,這一點貨真價實。」

「那是。」

「想出點眉目了吧?」吳品瞅瞅地圖。

肖楊泄氣了,「屁!哦,還沒有。這活兒不是人乾的。」

吳品伸伸腰,換了個懶漢的姿態,百無聊賴道:「我現在來是找人聊天的。哎喲,這營地里幾百號人,方便說說話的人還真找不出幾個,即便是死人也要靈魂出竅去放鬆放鬆吧。今天我就跟你聊點舊事好了。」

肖楊無可奈何道:「隨便。怎麼又對庭車常感興趣了?他現在不是到日本去發財?」

「聽說犯了什麼過失致人死亡罪,死的是他妻子。」

「嗨,那日本妞。算了。不過長得還不賴,像賢妻良母,會做菜的那種。」

「你覺得他娶一井由子,正常嗎?」

「正常,那小子做夢都想娶個老婆伺候他。你怎麼知道她名字?連我都記不清。不是……他又犯案了吧?」

「別多想,要真犯案,當年他回S市辦婚事就逮他了。」

「對了,『8.28』里那個叫安拓的海軍上校被逮了,不是聽說兩人有什麼關係?」

「只是懷疑,沒證據。滿世界的人都跟他有關係,個個犯了事怎麼可能都扯上他。申明還記得吧?被J國警方通緝著,也沒扯上庭車常什麼事。」

「那才說明有事。說句老實話,這個人搞點陰謀什麼的在行,要是再有點什麼野心……呃,他倒沒有什麼大的野心,不過要是幫了有野心又有實力的人,說不定會天下大亂。」

「他沒野心?」

「說不準了,四年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是老天爺要徹底地改變一個人有時候只需要幾分鐘。首長怎麼突然對他感興趣了,『8.28』翻案了?」

「是翻案了。」

「啊!」

「你還掛著這對字呢。」

「一直帶著,你當年告誡的話我還記得。」

「還耿耿於懷,呵呵。當年的話我要改改。」

「哈哈,士別三日如隔三秋,是吧?」

「別得意。對你的評價還是照舊,你本來就不是干秘密行當那塊料,你太外露,太張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不是小貨色,敵人第一時間就防著你,要麼就先擺你一道,就像當年那手提箱。」

「又是當年……說良心話啊,既然我不適合干這行,當年上級幹嘛讓我來干這活?難道14軍里沒一個明白人?」

「所以我要改改當年送你的那句話了,我說你的上級用錯人是騙你的。其實14軍並沒有用錯人,恰恰相反,那隻手提箱就只能你去送。」

「什麼意思,擺明著讓人家來拿不成?」

「不錯。」

「……我……我操!首長……您開玩笑吧?」

「你剛出昆明我就知道你要來,我還知道你肯定要丟,而且丟了還會要求戴罪立功,上我這來當跑腿。你可別急啊,戒急用忍。干那行你還真只是跑腿的料,只有領兵打仗才是你的強項。反過來說,如果我來帶一個團,一定一灘糊塗。人身上有些天生的優點弱點是永遠都改變不了的,雖然可以通過努力來彌補,但也僅僅只是彌補。」

「這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首長,這事你得講明白,不然我這幾天肯定睡不著覺。我被嚇著了,這……這是一場大陰謀吧?」

「有些事已經解密了,所以我現在才敢跟你說。沒有別的目的,只是放鬆放鬆。我這種人也是人,不是什麼事都要悶肚子里的,是個凡人都要有個發泄的機會,我把關於你的曾經的秘密講給你聽,既不違背相應的規定,我解脫了,你也舒心了,是吧?當然了,我要發泄出來的都已經不是秘密了。」

「嗯嗯,您說,您說。」

「手提箱里放的是當時在建航母的核心機密信息,現在航母已經入役,已經不再是機密。只不過,那些所謂的機密都是假的,是我們故意要讓J國人得到,誤導他們的。」

「明白了,所以要讓小鬼子百費心計地自己來拿。為了保證他們拿得到,所以上頭就派了我。我警惕性差,又是外行,好忽悠。」

「不錯。就是這麼回事。」

「那安拓……」

「呃,他是被冤枉的。剛放出來,聽說拿了國家賠償金就去了國外養老了。」

「冤枉,唉,關了人家四年啊,幸好查出來了,不然再關六年就更冤了。那敵方的主謀是誰?」

「也不算冤枉。他沒有泄密,但確實有失職之罪。一個境外諜報組織正是獲取了他因過失而泄露的信息才追蹤到押送任務的,拿到了手提箱之後又賣給了J國內閣情報調查室。這些破事就不提了,轉來轉去也就那些,扯得太細就又涉密了。」

「那麼那個什麼境外什麼是什麼組織啊。」

「哦,這個組織么有點神秘了,自稱代號『寡婦』,不屬於哪個政府,什麼都賣,誰都賣,只要給夠錢。我知道的也不多。」

「那我不問了。嘎嘎。我是真的舒坦了,原來擺我一道的是自己人,不冤枉,我還立了功吶。」

「要立功,你還得在戰場上,這裡就是你的用武之地。知道為什麼讓你們團來執行這項任務嗎?」

「精銳部隊要派大用場,我們這種三流角色只能噹噹消防隊,高級保姆了撒,唉。」

「看來我這趟來得正好。就你現在這認識,想不做罪人都難。」

「開個玩笑了,呵呵。我明白凌雲、機場、880三者與東線態勢之間的聯繫,也明白這事有多麼的重要。只是我現在沒有頭緒啊,我發發牽騷可以的嘛,首長剛才不是說是人都發泄一下的撒。」

「那就好。一早就聽林蘭將軍說肖楊大事不糊塗,臉上哼哈心裡明白。」

「原來首長突然跑我這來是做思想工作的。」

「那是何政委的事,我可不擅權。行了,說正事。」

吳品站起身,捲起軍大衣袖口,面色肅然,拿了標杆走到地圖前。

肖楊認真地摸了一支煙,細細地點起,慢慢地吸了起來。

「你布設的暗哨果然起了大作用,營地的周圍的確有那麼幾隻鬼在悄悄地盯著我們手中的J國特工俘虜和880部隊。兩個俘虜一個死掉,另一個一直都不開口,我們不能奢望審訊會有什麼突破性的進展,必須就目前掌握的線索和可利用的資源先發制人。今天早上,我的人順利地打下了敵人的內部,這表明敵人對營救J國特工隊的進展要求很迫切,也證實了上級情報部門作出的『敵情報機關已探知到880的存在』的判斷。」

吳品用標杆在地圖上劃了一圈。

「我的人代號『大象』,已經被敵軍不明單位所『俘獲』。這個不明單位具有很高的反偵察素質,從『大象』身上的竊聽器傳回的信號極不穩定,只能粗略確定方位信息。經司馬小組探測,不久前,目標大致在這個地方逗留過。我估計,他們已經對我和司馬等人的到來產生了興趣……」

「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一點就通,孺子可教也。」

「嘿嘿。」

「這幾天咱什麼也不做,就等著就行。得,拿你的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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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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