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江遠寒跟着李承霜回到了玄劍派在渺雲山的駐地。

小師叔此舉,一為合作,二為監視,他雖與江遠寒達成了契約,但終究不能全信他。而江遠寒的目標倒是一直清晰,那就是修行。

《蘊心探情》頗為考驗道心,若他無法成功取得小師叔的愛恨嗔痴,恐怕就要困居於此,無法獲得成效,突破境界,甚至無法回去修複本體了。說到底,他雖然驕狂縱情,但身至此間,也有不能後退的理由。

兩人清晨行路,遁法皆很出眾,只小半個時辰,便從茫茫光華之中見到了玄劍派的山門。

天光浩蕩,登劍石上有成百上千道劍痕。旁側植了一棵桂樹,香意繚繞,卻又在靠近之時倏忽散去,轉瞬無蹤。

江遠寒靠近一觀,見到登劍石上交錯的劍痕余意,即便過去了千百年,上面那舉世無雙的劍修氣概、一往無前的鋒芒銳氣,依舊如新。

他看了一會兒,指著其中一道問:「這是辟寒劍?」

李承霜沉默片刻,答:「是。」

「魔氣浩蕩。想必不是你用了。」

小師叔像是被勾起了什麼回憶,沒有回答。

即便他不答,江遠寒也知道這把魔劍收服不易,其中折損了多少天才英傑的性命、渴飲過多少正道前輩的鮮血,恐怕難以數清。

他移開視線,看向旁側的幾道劍痕,無聲地笑了一下,眼中卻漸漸寒凜如冰:「幻劍派掌門、幻劍派大長老,無雙劍閣閣主,浣花派太上供奉,飲血劍、金玉劍、殘霞劍、大雪劍……你們這塊登劍石,倒是長袖善舞,籠絡天下豪傑。」

李承霜聽出這句是諷刺,摩挲著劍鞘道:「你認識這麼多前輩?」

「認識?」江遠寒像是覺得好笑,「我跟他們都交過手。」

準確地說,他被這些人追殺過,也曾重創過對方。他的聲名一片狼藉,兇惡能止小兒夜啼,神州大地,無處不知,教人悚然不能入夢。

小師叔跟他打過架,結過契約,自然知曉江遠寒目前的實力,並沒有相信。

江遠寒也確實常常講這種離奇的笑話,無論對方是否信任,他都不會放在心上。就在他移開目光的剎那,猛地觸到登劍石上的另一道劍痕上,他凝視片刻,望之沉默,隨後收回了視線,什麼都沒有說。

看着他的李承霜反而注意到,開口解釋道:「那是三千五百年前,蓬萊仙尊的劍氣。」

渺雲山此刻雖為玄劍派所庇護,但在久遠的數千年前,這裏屬於一個名叫蓬萊派的仙門。其名如雷貫耳,罕少有修士不知道。而正是因為蓬萊仙尊當年的一道劍痕落在此石之上,才漸漸有了「名劍留其影、浩然修千古」的登劍石。

江遠寒扭過頭看了他一眼,冷下臉道:「話多。」

他善變至極,喜怒不定,常常陰晴難猜。他說完這句話之後,閉上眼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像是壓了壓情緒,隨後又慢慢地笑了:「小師叔一路無言,我還以為是個不壓着別人就說不出來話的啞巴。」

李承霜驀然聽他提及自己的莽撞之處,眼中波瀾微動,但卻任由他佔了嘴上便宜,沒有說話。

他的確光風霽月至極,極少跟江遠寒有口舌之爭。可是他越是寬容忍讓,越是清凈如風,江遠寒就越想扒下他這層皮來仔細看一看,看這個清風明月的外表之下,胸腔里那顆跳動的心臟是否也是紅通明亮的。

小瘋子拍了拍額頭,把自己肆意狂舞的思緒攏回去,跟李承霜進入了玄劍派。

駐地之內無甚修士,偶有弟子來往,路過則駐足行禮,恭恭敬敬地喚一聲「小師叔」。或有女修、少年遇見,會駐足得更久些。

江遠寒戴着面具,是李承霜送給他的。君子其人,不會毀壞東西而不賠償。

兩人一路行至玄劍派腹地。熏爐繚繞着桂花的香氣,大堂上供著玄劍派祖師的塑像。李承霜續完了香,轉頭看向一旁的江遠寒。

恰巧江遠寒也抬頭看他。

「我住哪裏?」他問。

「跟我一起。」

江遠寒怔了一下,他沒有取下面具,那雙漆黑又懶散的眼眸一下子亮起來了,像是月夜裏掠野的鷹,讓人想到一些遙遠的、無邊無際的東西。

但他就近在眼前。

「這是在邀請陌生男人與你同床共枕嗎?」江遠寒問。

「如果你有危害蒼生的異動。」李承霜握著辟寒劍,像是沒有聽見這句調戲,他眼底無波,「我當即殺了你。」

「哪怕違背契約?」

「哪怕違背契約。」

江遠寒沒有生氣,他如同一隻軟了脊骨的貓,慵懶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小師叔的側臉,很滿意地笑了。

————

接下來的數十日內,這位不速之客確實如他所說的,不是護送百姓轉移、殺戮妖兵妖母,就是窩在某些很難找到的角落睡覺。

由於他是小師叔親自帶過來的,在庇護渺雲山百姓轉移的過程中表現又很突出,惹來了不少玄劍派弟子的關注,但他們往往在尋找這個人的身影時一無所獲,而不經意的回眸時,卻能見到戴着黑白面具的青年坐在妖兵的屍體上,從它們醜陋的屍體里剖出心臟中的晶石。

晶石迎光絢爛,美如珠玉,血跡沿着他白皙的手指流淌下來,宛若紅梅。

李承霜收劍尋他的時候,就常常見到這樣的場景。他盯着那張半黑半白的面具,凝駐地望着上面濺落的血跡。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對方面具下的臉龐——驚心動魄的俊美之中,有一雙如魔的眼眸,驕狂暴戾,利如沾血的弓刀。

這把沾血之刃此刻像是握在他掌心,但李承霜前所未有地清楚,馴服是雙向的,也許自己也圈在他的手中。

直到一日黃昏。

最後一批妖兵也清理完畢,江遠寒把擦乾淨了的猩紅短刃叼在口中,伸手包紮剛剛不小心被劈出來的傷口。

他作戰向來不顧什麼利益,也不算計得失,他打到狂躁的時候,根本沒餘裕來在乎這些,因而陷入圍攻里,受了一些傷。

就在他坐在旁邊,靜默著處理傷處時,靈識發散,陡然聽到一聲短促的尖叫。

那聲尖叫來得太快,消失得也極迅速。江遠寒纏着繃帶的手停了停,向遠處的一個方向看去。

隨後,幾聲撕裂的響動也炸在耳畔。他越是認真聽,就越能清晰地聽到每一處細微的聲音。

他聽到哭聲。很低,是女孩子的。她說「求求你」,說「不要過來」,可是哭聲逐漸又太響,讓江遠寒漸漸地聽不清她究竟在說什麼了。

江遠寒頓住的手繼續包紮了下去,他收斂目光,心裏想的是「跟我有什麼關係」,但他的腦海里卻把每一聲響動都收集得清清楚楚,把所有畫面都顯示得纖毫畢現。他捏住了繃帶的一段,胸腔里像是有一團火在燒,比戰意還煎熬。

這種火不停地炙烤着他,讓他拿短刃的手都握不住一尺薄薄的布。江遠寒覺得難受,覺得難以呼吸,他簡直要為這種煎熬而如坐針氈。到了這一刻,小狐狸臉上的笑臉再也擺不出來了,他連維持平靜都要耗些力氣。

又過了半瞬。江遠寒徹底壓不住這股烈火了,他從口中取下短刃,指腹愛撫般掠過刃背的雕紋,輕輕念叨:「就這一次,就這一次,再沒有下次了……」

但一定會有下次的,他心裏明白。

下一瞬,他的身影如風一般迅捷地掠過,驚起滿樹秋葉顫動,簌簌長落如雨。

接戰的鋒芒如電光石火,在眼前迸裂了一剎。江遠寒猛地擋住刀鋒,轉腕從對方的手中奪下一個輕盈的身軀,將修為僅有築基的女弟子放回到地面上,才抬眼望去。

是一名邪修。

對方的身上涌動着魔氣,還是那種異變的、失控的魔氣,那個人長得奇形怪狀,懷裏單手抱着一個孩子,只有腰間的碧玉腰牌晶亮奪目,上面刻着「合仙」二字。

和合二仙。一共有兩人,是一對以此為名號闖蕩的邪修,其中一人貌若孩童,伏在搭檔的懷裏,他們常常劫掠修士弟子採補,男女不忌。惡名昭彰,只不過再惡名昭彰,也排在他身後。

但他記得這兩人都是元嬰後期的修為。

江遠寒舔了舔唇,沒有考慮能不能打得過,也沒有考慮這具人類的軀體是否能承受得住。他轉了轉手裏的短刃,蓬勃的戰意在他腦海中迴旋,烘熱了他的每一個骨骼關節。

都得死。江遠寒磨了磨尖牙,心裏無聲地想着,都得給我死。

對方懷裏的孩童露出半張臉,那張烏沉的眼眸盯着江遠寒的模樣,似乎不知道渺雲山除了玄劍派,竟然還有這樣的人。但孩童並沒有擔憂,而是露出了笑容。

這個笑容只維持了半刻鐘。

因為他的人頭也只維持了半刻鐘。

————

之後的這短暫的一段時間裏,谷文雨經歷了人生中最為驚險離奇的事情。

她獃獃地看着飛濺的血液,看着磅礴綻開的術法虛影。她的淚痕凝涸在臉頰上,忘了拭去,就如同那個人沒有擦去面具上的鮮紅。

她整個人都已經呆住了,連一絲一毫的反應都做不出。原來腦海里還殘餘著遇到和合二仙的恐懼,但這恐懼也完全消失了,只剩下無盡的空茫。但她的視線緊緊地盯着那個穿着玄劍派道袍的青年,看到他手裏的猩紅短刃蔓延出觸鬚,紮根進他的血脈當中。

谷文雨想要喊人,喉嚨里卻發不出聲,她完全被眼前慘烈又絢麗的戰鬥所吸引了,連句哭聲也無法出口。

有一瞬,她甚至懷疑自己遇到了什麼幻覺,這是自己死前最後的殘夢。那個人滿身都是傷,以一敵二,甚至對方的修為還比他更高。那些涓滴的血液匯聚成溪,落在道袍的每一處,不像是鮮紅的刀傷,而更似狂野的玫瑰憑空而降。

這是谷文雨腦海中能想到的、最奇崛瑰麗的比擬。

和合二仙的頭顱依次落地。江遠寒的背影落在了地面上,朝她走過來。

谷文雨屏住呼吸,看到那張半黑半白的面具湊到眼前,她望着那雙如冰、亦如火的眼眸。

她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謝、謝謝您……」

面具沒有移動,對方彷彿很暴躁似的:「誰讓你謝我!」

谷文雨霎時又呆住了。她簡直無措地要哭出來了,左右為難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正當此刻,對方卻忽又思索著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頭髮,像安撫。

動作輕柔,但她卻渾身僵硬,似有一柄劍襲來,無聲無息,芳心穿透。

江遠寒收回了手。

他壓在喉里一口血,身軀熱度未褪,已經動了內息,疲憊地覺得呼吸都很累,他站起身,想要離開,卻眼前陡然一黑,毫無餘力地栽倒了下來。

但他沒有倒在地上,而是倒在了一個溫暖的地方,像是懷抱。

懷抱里有似有若無的、桂花的香氣。江遠寒費力地抬眼望去,只見到辟寒劍劍鞘上微晃的一寸鵝黃,如大雪中的一寸春。

他終於放心,埋在了對方的懷中,低笑了一聲,聲音沙啞地念叨了句:「廢物小師叔。」

李承霜皺緊了眉。他伸手出袖,手心按住了對方的心脈,沉默很久,才終於道:「我來遲了。」

「你來得不能再遲了,我好疼,我打不過。」江遠寒道,「我要死了。」

「不會。」

「萬一死了……」

「不會。」

「可是……」

「不會!」他前所未有地發怒,「閉嘴!」

小狐狸看了他一眼,覺得很想笑,但他沒有笑的力氣,只能閉上眼睛,陷進對方的懷抱里,動也不想動。

起碼他是正人君子。江遠寒漫無邊際地想,小師叔,善良的人會吃虧的。

他的念頭漸漸地沉下去了,他的意識也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翻卷的風穿過密林,掃下枯葉,烏雲簇擁,雷雨欲行。

在這極致的沉悶里,跌坐的谷文雨看着小師叔,她看着李承霜的神色,烏雲晦暗之下,連同他的神情也難以辨清,那雙眼眸是沉靜的,但沉靜如一潭死水下的心,卻是波瀾萬丈、無法平息,甚至有一種隱隱的怒火。

小師叔低頭囑咐了她幾句,就帶着那個戴面具的青年離開了。不知道為什麼,谷文雨忽然毫無根據地覺得,她好像……沒有什麼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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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是毫無根據,可能這就是傳說中的……

gay里gay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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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了正道大佬后我翻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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