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傷心的桃花糖
見面那一年，小小是四歲，蘇清然就算做一歲，現在已經一歲半了。
雖然小小當年兩歲畫的山水便細緻入微，已是不可多得的神童，蘇清然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歲零兩個月就已經可以讀書寫字，說話走路更不在話下；一歲半讀完《四書》、寫出頗具靈氣的長詩、指彈尤克里里嫻熟程度不遜大師。
小小覺得他算是一個對手。
所以兩人一直平靜又簡單地相互較勁。
可是最近，有一件事讓小小特別興奮。
爺爺的桃花糖要做好了。
桃木屋後面種了十八棵桃樹，桃花好，果子也好。初春有桃花如雲，末夏有蜜桃如燈。
爺爺的桃花糖做得堪稱仙品。桃花開謝之時，是帶着一春的記憶而落，在桃花落地之前收集起來，可以保有桃花的生氣和靈氣，用桃花蜜把桃花瓣封存保好，再加入爺爺秘制的「神仙酒」，還有幾味兼具美容養顏，提神醒腦，強身健體，補氣補血功效的料子，放在一個奇怪又嬌氣的八角罐子裏。
罐子夏天要用冰水涼着，秋天要用月光曬著，早晨要拿出去用露水滋潤着；霜降時候，要在半夜端出去結霜；下雪天，還要挑個潔凈地方接點雪花進去，一番折騰下來，最後還要用小火烤上六個時辰。
之後爺爺便把它藏到什麼不知名的地方去一放又放個半月，每夜還要出去照料它。
所以每年爺爺把寶石一樣的桃花糖一塊塊放在小小手心裏的時候，是小小一年最幸福的時候。
桃花糖外面方方正正是白色透明的硬殼，裏面是一隻桃花靜靜綻著，桃花或粉或白，花瓣的輪廓瀲灧出一圈一圈粉色，白色的層理，一直蔓延到最外面，就好像層層包裹的彩色琥珀。
桃花糖的吃法也很講究，一定不能咬破，要含在嘴裏，一點一點地化開。
小小第一次很聽話，沒想到桃花糖那樣神奇。
一層一層地融化，最外面的硬殼涼的像冰，卻有淡淡的甘甜和酒氣，裏面逐漸從溫熱變得微燙，之後又變涼，變冰，一層，一層，從春，變成夏，又變成秋，又變成冬，層間用神仙酒與桃花蜜和的還有一些神秘的料子，每一層都不一樣。仔細品嘗，有春天的張揚，夏天的滾燙，秋天的涼爽，冬天的冰寒……有時讓人開心，有時讓人驚訝，有時讓人眼眶紅紅，有時讓人淡淡憂傷。
最妙的是，每一次層理完全化開，舌頭舔到桃花的一剎那，都會讓人渾身一顫。
往往這時品嘗的人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閉上了眼。桃花下肚，睜開眼睛，只感覺彷彿一場夢結束醒來，看見滿身桃花。
正如沒有完全相同的夢，每顆糖吃完之後的感受，也從未重複過，有時會使人開懷大笑，有時竟淚流滿面的睜眼，有時讓人不哭不鬧，卻鬱悶了好幾天。
小小不明白，問爺爺。爺爺說，這每顆桃花糖里，都帶着桃花一年的回憶和情感，每一朵桃花都有自己的靈魂，它們的感情又怎會相同呢？
「做糖的最高境界，就是把糖做成哲理，做成人生。」
所以，你吃一顆桃花糖，就是品一段桃生。
「小小，你這次吃了這麼多糖，有沒有變聰明啊？」
小小這時，往往會臉紅。
的確，每顆糖，都教給了她一些事情。
有一次她沒有聽話，一下子把桃花糖咬破了。
結果吃了一口苦鹹的水，難吃死了。
「爺爺……」爺爺看見小小哭喪的臉，明白了原因。「桃花的眼淚好喝嗎？打碎了人家的夢境，被趕出來了吧。」小小愣在了那裏。
原來，夢破了的桃花也會像人一樣如此傷心。
「下次不要再這樣了。」小小點了點頭。
吃多了，小小就知道，哪些桃花的夢是讓人開心的，哪些吃了會讓人鬱悶。
聰明的她，再也沒吃過一顆傷心的桃花糖。
今年，要和蘇清然一起吃糖了。
「不可以咬破哦。」爺爺把桃花糖從八角罐子裏取出來的時候，蘇清然眼睛亮閃閃。如此漂亮的糖，他從沒有見過。蘇清然先伸手，挑了一顆夢境最苦澀的桃花糖。
「不要難過了。」他皺着眉頭對桃花糖悄悄說。
然後一下把桃花糖塞進嘴裏，很快，就掉下了眼淚。
「你怎麼了？」小小想把桃花糖從他嘴裏掏出來。蘇清然別過臉去，自顧自的掉眼淚。
爺爺自聽到蘇清然對桃花糖的那句低語，眼裏神情便很奇怪。
那朵桃花，是他親自接在手裏的，他知道那的確是一朵命運悲慘的桃花。
它長在最美麗的一個側枝上，是在幾朵白花簇擁中唯一的一朵標緻的粉花，一場雨夾雪，把它扯下了枝頭。那幾朵白花好好的在那枝頭開放到了最美麗的時刻。而它完美的花瓣，硬是被雪刮出了好多傷痕。
只差三天，它本來可以成為一朵極美的桃花的。
可是這小傢伙又怎麼會知道的？
爺爺揮走疑問，閉上眼，也吃了一顆桃花糖。睜開眼睛時，發現蘇清然紅着眼眶居然在笑。「再吃。」小手伸出，小小也伸手去拿，她早就看好了那顆最好吃的，這麼多年，從沒見過這樣快樂的一顆。一把握住了那顆，狂喜著就要往嘴裏送。
這幾天的好心情，妥妥的了。
轉眼又發現蘇清然看着自己。他的胳膊不夠長，恰恰也向那顆糖的方向伸著。他眼巴巴地看着小小手裏那顆粉紅的糖，眼旁的淚痕還沒幹去，可憐得不行。
小小的手停在了半空。
若原本家裏只有她一個，這顆糖非給她不可。
小小細細看着那隻桃花，白色盛放得那樣美麗，可層與層間的汁液，卻是血紅的顏色。這隻桃花的故事不僅歡樂，而且也一定不同尋常。
她忍不住好奇想吃，可又捨不得斜睨了蘇清然一眼。
他的小手慢慢垂下，大眼睛撲閃撲閃，去找別的糖吃，長長睫毛上，還有點點的淚珠。
小小的心一下子軟了。
蘇清然的手被攔住，嘴裏被小小塞了一塊糖。
「看你之前哭成那個樣子，算了，剛剛這塊，就是你的了。」小小找了另一塊吃掉。
這一次，小小睜開眼睛時，蘇清然竟然不爭氣地還在哭，而且還蹭到她身上來了。
小小看着這個鼻涕蟲，心裏暖暖的，她知道他在哭什麼。
爺爺的桃花糖做的並不多，八角罐子也就只有一點點。爺爺把糖全放進罐子，讓蘇清然和小小一人把手伸進罐子裏抓五顆出來，剩下五顆給他自己。
小小抓到的桃花都很開心，歡天喜地。
而蘇清然抓到的桃花命都不太好，他略有點失落，但也沒說什麼。
可那天晚上，抱着蘇清然睡覺的小小，被淋了一身的眼淚鼻涕。
第二天，蘇清然在自己的小盒子裏發現，五顆漂亮的，開心的桃花糖。
按捺住心裏的狂喜，爺爺果然不捨得虧待他。這是好東西，我得慢慢吃。
一顆，一顆，春雪成溪，一顆，一顆，春草抽芽，一顆，一顆，春風迎面。
咦？好東西怎麼吃了五顆還吃不完。
小盒子彷彿會生出桃花糖來一樣。
吃到第六顆時，蘇清然沒有笑，他發現爺爺在樹下邊吃糖邊笑。
吃到第七顆時，蘇清然眼睛紅了，原來他的糖那麼悲傷。
吃到第八顆時，蘇清然聽見了小小在彈鋼琴。
吃到第九顆時，蘇清然抱住了騎車馱他下山坡的小小。
吃到第十顆時，蘇清然看見了桃花開放。
桃樹枝上，從桃花美夢中醒來的爺爺，看見了樹底的小蘇清然。他今天眼睛腫腫的。
「爺爺，教我做桃花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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