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籠中之鳥 16 破繭

「莫里對你讚賞有佳，」此刻，他與維洛克斯穿過空無一人的野訓場，來到一處斷崖之上，並穿戴好博翼。瑞恩不停追問父親的事，但維洛克斯刻意避之不談。

「和他一樣，我也在課堂上問老師，雪山外面是什麼，鳥兒又是什麼樣子。自然，被責罵一番后，我在眾人嘲笑聲中坐下，望著窗外無限遐想。」

疾風呼嘯，瑞恩俯視著腳下峭壁，將裝備與手臂接觸處的鎖扣牢牢固定住。

「跟緊我，瑞恩。」維洛克斯停下閑談的話頭，伸出手指，靜靜感受了幾秒風速，「要出發了。」

維洛克斯縱身一躍，瑞恩稍一遲疑，旋即奔跑幾步，在道路盡頭跟上。涼爽的夜風劃過臉頰，令人感到無限自由。

他展開薄膜，模仿著維洛克斯的動作。兩道弧線穿越夜色，只見兩邊的山崖愈加陡俏，景色也更荒涼。

雙腳再次踏上地面，維洛克斯沒有停留的意思，抬腿前行。

「司令，可以告訴我了嗎？」

「請安靜，瑞恩，我們快要到了。」維洛克斯平靜回答。

他搞不清楚維洛克斯在賣什麼關子，只能閉嘴，亦步亦趨跟在司令身後。維洛克斯靈巧穿行在亂石之中，步入一條大山形成的烈縫。

「嗯……」瑞恩在僅容一人前行的狹縫中行走著，四周是徹底的黑暗，大山伸出雙臂，將這片空地嚴密護住，若不是維洛克斯指導，他根本不知道這裡有一條裂縫。

小道里，除去兩人腳步聲，安靜地讓人頭皮發麻。

「司令，您可以告訴我了嗎？」瑞恩試著問道

「抱歉，我必須謹慎，」維洛克斯還是左右瞥了一眼，才從懷中拿出一柄鑰匙。

狹縫盡頭竟是一扇門，瑞恩聽見合頁轉動的聲音，咔嚓，通向山體內的通道被打開。前面，傳來濃郁的味道，他頓時毛骨悚然。

一個兩次死裡逃生的人是絕不會判斷錯誤的，這是——

「司令！」他驚叫道，停在原地，「這裡面，這裡面一定有天災獸！」

「嗯？你的鼻子果然靈敏，」維洛克斯摩擦幾下火石，點亮門邊安放的火把，「不過不用擔心，裡面沒有活物。」

「難道說……」

「這裡存放著天災獸的標本，」維洛克斯那雙碧藍眼睛閃閃發亮，「自我出任以來，西邊發生過大大小小二十四次天災，每一次，我都在出征前囑咐士兵，如果可能，將活的天災獸逮回來。」

「這……恐怕不可能。」瑞恩感嘆道。

「確實不容易，活捉一隻天災獸遠比殺死一百隻困難，」維洛克斯繞著屋子走，點亮每一隻火炬，火焰與灼熱的大地，使屋中燥熱起來，「這事一直沒人能做，直到都朗加入我們，」維洛克斯道，「你現在看到的這些，就是他抓來的。」

好厲害。瑞恩心想。十隻天災獸，他認出其中有五隻狼，三隻豹，一頭熊和一隻虎。都被浸泡在某種預防腐爛的液體中，個個大張著嘴，舌頭外伸，模樣噁心至極。

這些野獸除了缺少左前腿，其他地方毫髮無傷，甚至皮毛依然油光發亮，瑞恩不敢想像，都朗是如何做到將這些龐然大物活活縛住的。

「司令，既然要活物，為什麼又把他們殺死呢？」瑞恩問。

「我們發現，這些傢伙要想維持生命，就要不停吃肉，」維洛克斯站在他旁邊，面朝那隻桃子大的狼眼，「食量之大，大到我們連保留一隻都滿足不了。」他略帶遺憾地搖搖頭。

「所以，沒等我們找出什麼有用的東西，就不得不將他們毒死，」司令道，「我們找格普斯學士討到了保存屍體的方法……他可真是個博學的人哪，就是說什麼也不肯到這裡來，跟我們一起研究屍體。」

「看來也是個貪圖富貴的傢伙。」瑞恩想起波羅喬關於王城內的那些話，不由刻薄評論道。

「話不能這樣說，瑞恩，」維洛克斯搖搖頭，「格普斯學士絕非此輩。」

「所以，一點發現都沒有嗎？」

「那倒不是，」維洛克斯道，「在那幾次短暫的研究中，還是有些收穫的。」

「天災獸被帶回到營地后，就完全喪失了攻擊性，就像溫順的狗，不，比狗還要聽話。」

「什麼？」瑞恩大惑不解，「溫順……聽話？」即使是用這些詞形容波羅喬，也不會如此令他吃驚。

「是的，並且極易馴化，經過簡單教學后，士兵讓它做什麼，它立刻就會做，」維洛克斯喃喃道，「而且，因為它們力大無窮，如果身體完整，我甚至能預料到，它們乾重活比騾子或馬要利落的多。」

「更令我們感到驚奇的是，這些傢伙居然有明顯的感情，」維洛克斯繼續到，「瑞恩，你相信嗎，這些吃人的傢伙，竟然比其他動物更有感情呢。」

「什麼意思？」瑞恩感到一陣由內而外的反感。

「它們有一些簡單的痛苦和快樂，甚至懂得哭泣，」維洛克斯道，「那隻熊是被最後一個毒死的，但即使這樣，它也沒有反抗，我發誓，還看見它掉了幾滴淚。」

……

這絲毫沒法讓瑞恩可憐它，他仍記得第一次見到天災獸將人從廢墟之下刨出來，塞進嘴裡的樣子。

「噁心……」瑞恩手放在那透明護罩上，咬著牙，說道。

「什麼？」維洛克斯很快地看他一眼。

「真噁心……」他咬牙切齒道，「一個個冠冕堂皇的樣子，還會哭泣？還會因為死而悲傷，它們是不知道自己咬死了多少人嗎？不知道自己的出現就是罪惡嗎……」

「我能告訴你的，就只有這些了，」維洛克斯轉過身來，火把照亮他光滑的臉龐，那道隱藏在金髮下的疤痕猙獰不堪，「瑞恩，暫時熄滅你心中的怒火，也許接下來的事情，會讓你更加悲傷。」

「請講。」他收回放在護罩上的手，做好一切準備聽維洛克斯講關於父親的事。

「你明白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說，這些事，只能我們兩個人知道。」

「……連伊然都不能告訴嗎？」

「除非你確定，她寧死都不會背叛你。」維洛克斯道，「但原諒我，我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人。」

伊然就是這樣的人。瑞恩想。

「你父親在天災爆發前，就已經離開了托倫區，是這樣吧？」司令問道。

「沒錯，」瑞恩回答，「當時，他說國王召集天下有名的工匠到王城，誰知道……」他逐漸說不下去了。

「是這樣，但是，他似乎知道這是一場誘捕，」維洛克斯道，「他沒有一路向東，沿著紅磚路進入王城，而是中途轉向北方，在白羽城停留了幾日。」

「白羽城？他為什麼要去那裡？」瑞恩從未聽父親談論過北方的事，他一生都在托倫區生活，雖然也常遐想雪山外有什麼，但從沒離開過故鄉半步。

「在那裡，他給你寄了一封信，送信的信使……呵，那信使有點身手，他說他在那裡等了好久，只為等到我的馬車，讓信件送達。」

「上面寫的什麼？」瑞恩感到自己因緊張而激動起來，「您有沒有打開看？」

「是的，我看了，因為擔心被截獲，信寫得很簡潔，很短暫，」維洛克斯沉重地說道，「不過，這也是一封訣別的信，顯然，你父親在那時就知道了自己的命運。」

「快讓我看——」

「你當然要看，」維洛克斯從貼身的兜中拿出信紙，瑞恩雙手接過，感到淚水從眼眶中淌出，「並且，要牢牢記住上面的話，再把信吞掉。」

瑞恩用力點點頭，打開父親留給他的最後信件，正如維洛克斯所說，信寫得很短很短，就像幾句睡前的叮嚀。

「雪山教的教堂很漂亮，真希望有機會帶你到這裡看看，這麼冷的地方，大地仍然是滾燙，甚至還有『火種』存在。

另：不要懼怕被龍晶割傷，你不是一直喜歡龍晶做的武器么？等我回去就給你做一把劍。」

他讀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墨水被眼淚洇濕。父親的聲音彷彿在耳邊不停迴響著，瑞恩握緊雙拳，把信吞下，喉嚨疼痛不已，他真希望自己現在就能衝到王城之中，把陷害父親的人找到一一碎屍萬段。

「瑞恩，看著我，看著我，」維洛克斯扶住他的肩膀，「你看懂了嗎？你明白這代表了什麼嗎？」

「父親一定是知道什麼……」瑞恩喘著氣，字條上的話語深深烙進了腦海，「王城有人想殺他滅口，但是……他們沒想到，沒想到我父親留了一手。」

「是的，你的父親毅然選擇跳進了敵人的陷阱，只為了讓他們以為計劃成功，從而為你接下來的行動爭取時間，」維洛克斯的手指緊緊按進他的胳膊。

「而這也說明，我們並非孤軍奮戰，信上說的很清楚，白羽城，那裡的雪山教教堂，一定隱藏著世界的奧秘。」

「是的……」瑞恩點頭，痛苦與壓抑令他喘不上氣，「而且，他似乎預見到了，我會懼怕黑曜石。」

「這是他給你的鑰匙，他給了你變成巨狼的鑰匙，」維洛克斯一把從腰間抽出匕首，「瑞恩，你還記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懼怕這東西的嗎？」

什麼時候……他努力回憶。第一次就是在訓練場，而在審判前，他對黑曜石一點感覺還都沒有。

「在我開始嘗試變成巨狼后，」瑞恩緩緩說出自己的猜測，汗水和淚水一齊流下，「我……我怕黑曜石做的武器，也許就是怕那東西把我割傷……」

「能殺死天災獸的唯有黑曜石，而你體內的奔狼，也懼怕這種能置自己於死地的力量，」維洛克斯將匕首送到他面前，「但，我相信，當你一旦發現自己可以將力量運用自如，自然不會懼怕它了。」

「我——」瑞恩閉上眼，接過匕首，然後，努力逼自己正視那駭人的刀尖，那足以砍穿最厚實的皮肉，置天災於死地的刀尖。

「我……」他幾次把刀逼近自己的手臂，又幾次收回來。

刺下去，你就能變成巨狼啊……你就可以碾壓那些噁心又醜陋的東西了……

可是，我那天明明攻擊了龍晶小隊的隊員，而這裡的人類只有司令……

他顫抖著看向維洛克斯，令他吃驚的是，對方臉上毫無擔憂與焦急，而滿是欣喜……

正如黑暗中摸索前行的孩子，看見星光時的欣喜。

「司令……如果，如果這不是真的，怎麼辦……」他做著最後的掙扎。

「瑞恩，你上一次成功變成巨狼，是被一頭熊咬斷了手腕，」維洛克斯道，「雖然只是猜測，但我仍能感覺到，黑曜石，你的血液，以及天災獸之間存在這千絲萬縷的聯繫。」

「可是……」

「你父親絕不會害你，既然他遇見到了你的困境，就一定為你找到了出路，」維洛克斯堅定答道，「來吧，瑞恩……」

他低下頭，最後深吸一口氣。

父親，母親，戴莉，多琳……他如吟誦咒語般一一念過這些名字，亞伯，多莉……伊然，蓋瑞，莫里，還有教訓我的都朗，以及疤頭維洛克斯……

至少，我要試試——

「啊啊啊啊——」他緊閉雙眼，右手既用力，又不情願地朝左臂猛然刺去，刀刃劃成弧線，左臂裂開血口，血滴伴隨黑色刀刃雀躍飛出。

「吼——」

一聲狼嘯聲劃破山谷，絕壁之上，樹枝都為之微微振顫。山洞之中，他猛地睜開雙眼，綠光迸射，宛如死神手中提燈。

巨狼出現時的風壓將維洛克斯驟然推到在地，瑞恩任由四肢伸展，感到膂力遍布全身筋肉。

他欣喜若狂地發現，自己並沒有失去理智，他可以清晰看見眼前的一切，自如地打量身體。灰色狼毛密布全身，尖尖的耳朵警覺扭動，他向前挪動步子，低頭俯視伏在地上的維洛克斯。

「我……成功了。」他試著表達心頭狂喜，變成一聲聲低吼，但這與兇惡的咆哮迥然不同，「司令，我成功了！……」

維洛克斯試探著伸出手，彷彿在朝聖什麼偉大而不可逾越的存在，他抬手拍打毛茸茸的狼頭，眼中閃爍起光芒。

「瑞恩，這是第一個成真的傳說，」看得出來，面前的男人努力按壓住心中的狂喜，「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你必須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