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東京風華 第6章 無名毒果
皇帝正在吃早飯。
福寧殿不大,四周燃著巨大的蠟燭,映照的殿內分外明亮。從皇帝的角度看過去,能看見窗戶上透出蒙蒙亮光,天還未大亮。
眼前的飯菜很簡單,一碗粥,四樣小菜,一盤肉饅頭,一盤花捲。皇帝吃的很細膩,慢嚼細咽。但神情憔悴,透著深深的疲倦。
一個人影悄無聲息的從帷幔中閃出,躬身向皇帝行禮后,靜靜的站在皇帝身側靠後的位置,一言不發。
皇帝似未發覺,依然慢慢的喝著粥。良久,皇帝的手放下碗,向外揮了一下。原本看似空曠無人的殿內,一群宮女內侍低著頭無聲的退出了大殿。
「查出了什麼?」皇帝出聲問道。
「臣查到了這個。」王懷舉面無表情,上前將手中的一塊手帕遞到皇帝面前。
白色的絹帕似是從土裡取出來的,一團深紫色的碎渣,沾著泥土,像是果子被擠碎的模樣,沒有特別的氣味。
「這是什麼?」皇帝皺眉。
「臣不識。」王懷舉見皇帝似有不耐,緊跟著說道,「臣已經暗地裡找了太醫局的劉祥,據他所說,此物恐非中國所有,從未有聽聞。但中國地大物博,他沒有見過也未可知。尋了一隻兔子,將此物餵食。一刻鐘后兔子渾身抽搐,竟凶性大發。又半刻鐘,死了。」
「死了?」皇帝大驚。收攝心神,皇帝在房中慢慢踱步。忽然問道,「可有用銀針試過?」
「銀針探查,結果無毒。」
「死因為何?」
「劉祥說不是中毒而死,卻又有中毒的反應。他判斷應是此物引發血液異變,導致體內臟器衰竭而亡。或者是一種銀針查探不出的毒素,究竟為何,尚不能定論。」
皇帝不再說話,身軀一下子佝僂起來,似乎渾身精氣都流逝一空。他疲憊不堪的坐下,手指在桌案上無意識的輕輕的扣著,眼神陰沉。過了許久,才幽幽問道,「與最興來當初發病時,癥狀可是一般?」
「正是。」王懷舉猶豫了下,低頭沉聲道。皇城司雖然權利巨大,掌握陰私事不少,百官皆忌憚。
但也因此皇城司行事謹小慎微,忌諱頗多,尤其是皇家事。一個疏忽,或者不幸攤上某件暗黑的事,轉眼間,小命就不知哪裡去了。
「此事還有何人知曉?」
「只有臣和太醫局醫官劉祥。」來人急道,「臣知此事事關重大,並未放劉祥回去。現正在皇城司,有得力人手看管。」
「嗯。」皇帝喉間發出一個不明所以的音節。很久之後,他似乎緩過了氣,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道,「不可聲張。安排可靠人手,秘密查訪。看看究竟是誰,如此處心積慮。」
王懷舉見皇帝再沒有言語,躬身領命退了下去。
出了殿門,一陣風吹了過來,他驚覺後背一片濕漉漉的,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眼神一厲,向著宮外走去。
他明白,皇帝沒說怎麼處置劉祥,那就是繼續看管著,防止泄密。事情查清楚之前,劉祥怕是要在皇城司住著了。
其實皇城哪有秘密,漏的跟篩子似的。一夜之間,二皇子死而復生的消息就傳遍了東京汴梁。
但是,令人詫異的是,東京官場整個陷入了沉默。無論是兩府宰執、文武朝官,還是宗室、外戚、勛貴,一時間鴉雀無聲,都在默默的觀望著,心裡轉著各種盤算。
最興來的親娘,昭容苗氏嘴角含笑,坐在床邊看著熟睡的兒子。
剛剛經歷了兒子薨逝的大悲,轉瞬又聽聞兒子死而復生。直到此時,她仍不敢相信老天竟是給她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只是她看著兒子的睡姿,實在是忍俊不禁。床上的最興來仰躺成一個大字,頭朝向了床尾。真不知他是怎麼翻過去的。
乳母廖氏欲要叫醒熟睡的最興來,苗氏伸手制止了。說道,「讓他睡,不要叫醒。」看著瘦弱的兒子,苗氏嘆息一聲,「二哥兒身子骨太弱,遭此番大難,不知何時才能回復元氣。」
「苗娘子且寬心。臣妾昨日為二皇子沐浴,雙眼透著精神,不似以往,小手上氣力比之前也大出許多。必是得了神明護佑,厄病盡去,身子定會一日好過一日。」
「承你吉言了。」苗氏雙眉蹙了起來,未見任何喜色。
自從兒子出生,苗氏就沒有一日不擔心。皇宮是個什麼地方,她太清楚了。無時不刻沒有陰謀算計,嫉妒者有之、憤恨者有之。
隔著肚皮,誰也看不清誰的心肺肝腸,日夜警醒還是防不勝防。去年一樁,今年又一樁。
她看著廖氏,眼色變得柔和。去年,兒子兩歲生日,竟莫名其妙的落水,若不是廖氏警覺,跳進池塘中把兒子抱起來,怕是早已斷了母子緣。事後,一個個哭的真情實意,人人都是忠肝義膽。
外面有內侍通傳,皇帝身邊的內侍黃門王守中前來宣詔。
「皇二子賜名曙,授檢校太尉、忠正軍節度使,冊封壽國公。」
最興來並未過早賜名,仿效民間「賴名好養活」的故事,只是取了乳名。至此,于飛總算是明白自己是誰了。
趙曙,宋仁宗過繼來的兒子,將來的宋英宗啊。可是不對啊,我是親生的啊。
于飛仔細琢磨了一番,歷史因為他的到來,已經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偏離了原來的軌道,正在向未知駛去。
因為自己的「破壞」,歷史會發生怎樣的改變呢?
後世有一種論調說「崖山之後無中國」,中國所有的骨氣,都隨著小皇帝以及數萬軍民寧死不降的跳海之舉而泯滅。
這是中國歷史上漢民族第一次淪入異族統治,北方漢人幾乎被殺盡。但蒙元軍隊進入江南之後就很少屠城了,因而保留下的漢人以江南居多。中華傳統也因而傳承了下來。
但是蒙元滅宋,的確是中華之殤。
後世國人翻開史書,看到中國罹難,遭受異族屠戮,無不是扼腕長嘆,激憤難已。
于飛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改變歷史的進程,但他不希望靖康之恥再有發生的可能。就算改變不了這個世界,但是總也要留下點什麼。于飛給自己立下了志向。
但暫時還不行,他的親娘正虎視眈眈的盯著他。
老實交代這一關是躲不掉的。自己明明死了,怎麼又活過來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的親娘想知道,皇帝想知道,皇后想知道,誰都想知道。
不說點啥是不行的。推說自己啥也不知道?稀里糊塗的就活了?那怎麼能利益最大化。編個什麼說辭好呢?
「我做了一個夢。」
「哦,最興來做了什麼夢?」
于飛剛說了一句,就見他的皇帝爹爹一步跨進房內。
趙禎心思不寧,記掛著兒子的事,卻不得不處理政事。聽著重臣們為了選派何人去陝西炒成了一鍋粥,他的頭都要大了。
尤其是皇城司查出了可以致命的果子碎渣,他就更加煩躁了。誰要害兒子?誰都有可能。皇后、貴妃張氏,還有汝南王府。皇后無子,張氏跋扈;汝南王府么,嘿嘿,父子兩代人被接進宮來,又送出宮去,怕是心不甘呢。他們都有動機,更有力量。
等趙禎坐定,笑眯眯的看著最興來,苗氏已經向皇帝解釋了因由。趙禎道,「最興來,我也想知道你夢到了什麼?和爹爹說說。」
「我,夢到了一個老道。」
「不許褻瀆三清。」苗氏輕嗔,解釋道,「臣妾的房中供奉有三清畫像,他見過。」
趙禎不以為意。趙禎崇道,宮內多有妃嬪供奉三清。他接著問道,「發生了何事?」
「先是一個很黑的地方。」
于飛努力讓自己的言行更接近最興來該有的行為,但他真不清楚,年紀大的道士不是老道嗎?
「突然有個老——」他頓了一下,「翁翁。」他記起,宋時,翁翁就是爺爺。「老翁翁一下出現在我面前,就這樣一抱。」
于飛比了一個誇張的抱姿,「笑眯眯的看著我,我很害怕,就問他,你是誰?他說老道姓孫,名字嘛,很多年都不用,忘記了。」
趙禎緊張了,急促的湊近了于飛。驚問道,「還說了什麼?」
于飛嚇了一跳。這反應太大了吧?
他是看見趙禎進來,才靈光一閃編了姓孫的道士。宋仁宗崇道,于飛是知道的。後世各種信息來源對宋仁宗的研究不少,評價不低,是一個仁厚的帝王,關於他的各種軼事很多。
相傳,包拯向仁宗進諫,唾沫星子都噴到了趙禎的臉上,也沒有怪罪包拯的不敬。
之所以姓孫,那就更好解釋了。藥王孫思邈,在崇通道教的宋朝,被抬到了很高的地位,甚至封為真人。
趙禎子嗣艱難,在真正的歷史中,最興來死了,趙禎最後也沒有兒子,只能過繼趙宗實繼承皇位。
那麼,此時說是夢到了藥王孫真人,意義可就大了。有藥王保護,自不會再有三災六難。縱不會全然依仗藥王神力,但是作為父母,哪個不會為了孩子的健康而充滿了美好的祈願呢?不見後世,縱是神佛虛無縹緲,多少人虔誠禮敬?
「他對著我的頭,用手指一點。」于飛比劃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我就看見了好多的字,在腦子裡轉著圈兒,飛來飛去,可我就是看不清楚。」
于飛這是為了自己以後著想。將來想要制火藥、做肥皂、釀烈酒,總要給自己找個借口不是?不然,一個小不點兒,哪來的這些奇思妙想?
「哦?」趙禎的雙眼更加火熱,苗氏已經驚愕的張大了嘴巴。苗氏的幾名貼身宮女身子都有些顫抖,看向于飛的目光已是敬畏了。
于飛低估了此時宋人對鬼神的敬畏,他們是真的相信,這個世界是有鬼神存在的。
「老翁翁還說,」于飛準備拍一下仁宗皇帝的馬屁。仁宗是他死後的謚號,現在還沒有這樣的說法。
仁君,是帝王最高的追求,也是對其最高的褒揚。為了更顯得真實,他特意學著陝西話的腔調說道,「人君仁心,不合絕嗣。」
于飛眼見著趙禎皺眉琢磨了一下,應是覺得腔調怪異。輕輕的念叨了幾句,但很快就激動起來,臉色漲紅,雙手緊攥。
只見趙禎左右一顧,忽的站起,竟是走到苗氏懸挂在房間一側的三清畫像前,躬身行禮。嘴裡念念叨叨說著什麼。
于飛聽不清楚,但想來就是感謝之類的話語。過了片刻,趙禎轉回來坐下,臉色恢復了正常,但依然難掩眼中的興奮之色。
于飛裝著什麼也不清楚的樣子,依然說道,「他就這樣一揮,我就醒了。」比劃著揮手的模樣,明亮的眼睛看著皇帝。
苗氏還在琢磨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她沒有聽懂。但皇帝懂了,朝中有陝西籍的官員,發音的腔調稍有不同,但定是關中話錯不了。
孫思邈曾長期隱居關中耀州,皇帝是清楚的。一個從未出過皇宮的三歲幼子,怎麼可能會說關中話?怕是兒子自己都不知道那話是什麼,只是有樣學樣的模仿罷了。
此時的趙禎,篤信兒子最興來遇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