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
1
縣太爺第二天一早便敲鑼打鼓地奔到我的小鋪子前,帶著一眾鄉紳恭請徐將軍,沒想到鋪子里人去樓空,只有把下巴擱在桌沿上悲傷溢於言表的我。
老爺們頓時傻了,縣太爺還走進鋪子來小心翼翼地彎著腰問我:「小玥姑娘,徐將軍這是……」
我原想關上大門誰都不見,但想想還是不要沒了禮數丟師父的臉,候得縣太爺進來,還是站起身斂一斂袖子道:「我師父昨晚就回營去了。」
縣太爺「啊」了一聲,一臉懊惱:「怎麼快?下官還未好好招待將軍,替將軍洗塵。」
我看看他,心想連我都沒機會替我師父洗塵,你未免也想得太多了。
「縣太爺還有什麼事嗎?若是沒事了,我要準備開鋪了。」我不太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縣太爺笑容滿面:「是是,下官這就回衙去了,對了,下官還備了一車本縣特產用來勞軍,本想當面交給徐將軍的,東西簡陋,也就是鹹菜豆乾之類,現在將軍軍務繁忙連夜走了,下官擬派專人將東西送去軍營,也算是本縣的一點心意,小玥姑娘如方便,可否在給將軍的信里提上一筆?」說著還伸手往門外比了比。
我探頭看了一眼,門外果然停著輛披紅挂彩的大車,由兩匹馬拉著,車轍深深,顯見得車上東西分量不輕。
我愣了一下,心想這麼多八仙鹹菜與煙熏豆乾,是想把師父也吃成閆城特產嗎?正想開口,腦子裡忽有某個念頭一閃而過,當下笑了,說了聲:「好,正好我也有些東西要捎給師父,不如先將車停在院子里,等我將東西準備好,一併送過去吧。」
縣太爺看了看車子,稍微遲疑了一下,不過還是很快點了頭,滿面笑容地回我:「那我將留兩個人守著,小玥姑娘請便。」
那一大群人便排場很大地走了,留下兩個差役將車趕進我的小院里,又回過頭來趕圍觀的鄰里。
鄰里們一個個滿臉遺憾,被趕也不肯走,眼巴巴地往裡瞧了又瞧,還問我:「小玥姑娘,徐將軍真的走了?我們還合計著給他送點吃的路上帶著呢。」
旁邊七嘴八舌的,都說徐將軍辛苦,這些年守邊疆全靠他了,好不容易見著一次,怎麼就這麼一眨眼就走了。
又有人說將軍那是帶兵守國門去了,這才是真正的好男兒。
我笑著跟他們道了別,心裡想師父要真的留到早上,不知是怎樣熱鬧的一番光景,又覺得大家都這麼記著師父的好,我這個做徒弟的也與有榮焉,開心得臉都紅了。
我進屋整理了許多東西,尤其是那些藥材,滿滿地裝了一個大箱子,有人敲門,也不等我過去就自己走進來,叫了聲:「小玥姑娘,可要幫手?」
我一抬頭,看見徐平,手指就伸出來了,指著他說:「哦……是你。」
他低頭笑了,濃眉大眼的,居然還笑出點不好意思來:「姑娘莫怪,我也是執行軍務。」
「什麼軍務?跟著我嗎?」
他不說話,就算是默認了,只走過來拿起箱子:「就這些?」
我見他輕輕鬆鬆就將我塞得滿滿的箱子提了起來,眼睛就是一直,徐平又笑:「那我將它放上車去。」
我說了聲好,跟到院子里爬上車想整理出一塊地方來,車上籃筐成堆,都封得好好的,我一時手滑弄翻了一個,包著豆乾鹹菜的紙包與下面的綢子包裹一起滾了出來。
我拾起幾包豆乾,再去提其他的,提了一下居然不動,綢結倒被帶開了,裡面黃澄澄的,一摞一摞的金元寶。
那兩個差役還在院子外頭努力地驅趕圍觀群眾,院子里只有我們倆——我看著徐平,徐平看著我。
半晌我才說出話來:「剛才縣太爺說車上是豆乾和鹹菜……」
徐平摸了摸鼻子:「豆乾和鹹菜……有嗎?」
我抓起一包豆乾點頭:「有的。」
他「……」
我見徐平沒主意了,想一想道:「豆乾和鹹菜還是送去吧,其他的,不如送到李家村讓他們分了,之前一把火燒了他們好些房子呢,還有幾家病人多,得有半年沒勞力下地幹活了。」
徐平眉毛動了動:「要是縣太爺知道了呢?」
「他說送的是豆乾和鹹菜嘛。」我揮揮手,將其他籃筐也搜尋了一遍,綢布包都找來放進我騰出來的葯筐里,葯筐放滿了元寶變得沉重不堪,我努力將它往徐平處推了一下,看著他:「接著啊,我提不動。」
徐平看著我,臉上露出有些奇怪的表情來,但很快又笑開了,點頭說了聲:「好。」
我等了一下,見他不動,又說:「送去啊,還要我陪你去?」
徐平愣了:「現在?」
「當然了,一會兒車子就出城了,我鋪子里藏著這一大包金子算怎麼回事?對了,偷偷送啊,讓他們都別聲張。」我邊說邊推他,徐平提著筐還努力回頭:「將軍讓我守著你……」
我齜牙了:「現在知道說實話了!你這個騙子!不是還在衙門裡當差嗎?還想整天跟著我?」
徐平被我這一通指控弄得暈頭轉向,最後終於被我成功從後門推了出去,最後還掙扎著說了句:「那我很快回來啊。」
我抽出帕子揮了揮,順便擦了擦手,轉身就把後門合上了。
再回到後院,那兩個差役已經站在車邊了,看到我一臉諂媚:「小玥姑娘,還有什麼要幫忙的嗎?」
我搖搖頭:「行了,這箱子你們替我捎給師父。」說著還掀開一角車帘子,讓他們看了一眼。
「是是,我們一定將東西完好無損地送到。」
「那你們走吧。」
「我們再檢查一下車子就走。」那兩個差役爬上車。
「慢慢看,我進屋去了。」我與他們道別,又抽出帕子來揮了揮,順便擦了擦手。
等我從屋裡背著小包裹出來,爬上車鑽到最深處在剛才我給自己留下的角落裡安安穩穩地坐了,才聽到車外那兩人的聲音:「咦?剛才你查過車了?」
「查過了吧?你看著車帘子都放下了。」
「我怎麼糊塗了,要不再看看?」
「看什麼啊?你聞聞咱這一身的鹹菜味兒,時辰差不多了,剛才縣太爺都差人來催了,再晚今晚就趕不到驛站休息了。」
「也是,走吧。」
接著便是兩人套馬上車,馬蹄響起的聲音。
我一直在車廂里安靜聽著,手裡捏著帕子,隨時準備再把他們迷上一次,這時才噓出一口無聲的氣來。
車輪滾動,我在搖搖晃晃的黑暗中,慢慢露出一個笑來。
師父,我來了。
2
車子搖搖晃晃地出了城,官道平緩,我就著鹹菜吃了個饅頭,漸漸有了倦意,就在車上瞌睡了一會兒,又不敢睡實了,時不時驚醒過來,很是辛苦。
熬到車子終於停下,我已經沒了睡意。兩個差役在外頭與人說話,談論停車事宜,我將車簾掀開一條縫看出去,外頭天色已暗,不遠處大門上掛著帶著驛字的氣死風燈籠,顯是到驛站了。
我正想溜下車,馬蹄聲由遠及近,奔到驛站門口被急急勒停了下來,揚起一片塵土,來人跳下馬便大步向車子走了過來,不是徐平又是誰?
我猛地放下車簾,心怦怦跳,耳邊又聽到差役詫異的聲音:「徐平?你怎麼來了?」
徐平答他們:「縣太爺讓我過來替你們。」
「讓你替我們?」
「這是公文,王哥,你先拆開看著,我來把車趕進去。」
「這車上可都是要緊東西,縣太爺說了千萬小心。」
「知道,你們先休息一會兒,我把車安頓好再過來,一會兒請兩位哥哥喝一杯。」
這麼說著,之前驛站的人又開始嘮叨:「那這馬怎麼辦?」
「麻煩大哥牽下去吧?我先趕車。」
幾個男人來回說了幾句,車子又動了起來,我知道徐平是師父的人,心就先自虛了,咬了幾次嘴唇都沒有鼓足勇氣跳下車,等車停下就知道更沒有機會了,索性坐著等他來。
車簾被人掀起,徐平的臉出現在我面前,原本一直翹著的嘴角往下掛著,臉上又是汗又是泥,明顯是趕出真火來了。
我自覺地抱著包裹爬出去,爬到車簾處又有些遲疑了,一隻手不自覺地去摸我的小帕子。
徐平立刻伸手過來,先拿住我的包裹,另一手像是要按住我的手,但遲疑了一下還是沒放上來,只張嘴說了句:「小玥姑娘,我給將軍去信了。」
我所有的動作立刻停了,跳下車來懊惱:「真的?你怎麼可以?」
徐平雖然長了一張孩兒臉,跟我說話的時候居然做出一臉不知所謂的憂心忡忡來:「你怎麼可以這樣躲進車裡偷跑?」
我完全沒有要表示羞愧的意思,包裹不在手裡了,就兩隻手攏在袖子里跟他說話:「我要去哪兒,與你何干?」
徐平還要開口,遠處就傳來人聲:「徐平,車停好了沒有?等你喝酒呢。」
徐平頓足,叫了聲:「快好了,就來。」想了想將我拉到牆邊上,說了聲:「得罪了。」
我剛想說你得罪我什麼了?身子一輕被他捉著腰提了起來,再等雙腳落地已是在圍牆外頭。
驛站四面高牆,我踮腳都碰不到牆腰,徐平提著一個包裹一個人,居然這麼輕鬆就跳出來,當下讓我驚了。
他見我兩眼瞪得那麼大,原本一直垂著的嘴角就又有些揚了起來,我站穩身子收了收驚,想了想問他:「徐平,你過去是做什麼的?」
他噎了一下,兩條眉毛都揚了起來,想說話又不知道說什麼的樣子,最後卻是笑了,撲哧一聲:「服了你了,餓不餓?袋子里有吃的喝的,還有銀兩,街角就有客棧,去那裡休息吧,晚些我再過去。」
說著就將包裹與他隨身帶著的皮囊一起遞給我。
我背著包裹,抱著沉重的皮囊看他,奇怪地:「你不怕我跑了?」
徐平忍笑道:「小玥姑娘要一個人跑去青州嗎?」
我見他看輕我,就有些氣了:「你覺得我不行?」
徐平咳嗽了一聲:「大軍還在途中,現在去青州,將軍是不會在的。」
我「……」
徐平等著我回答,我嘆口氣將皮囊還給他:「這些我都有。」
「都有?」
我點頭:「我帶了饅頭,還有銀兩。」
他眉毛動了動,沒再多說什麼,將皮囊收好后指指街角:「快去吧,身上都是鹹菜味兒了。」
我無奈,想想算了,不與他計較,抱著東西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看到他已經翻身跳上圍牆,卻沒有下去,還在看我,看到我回頭,就又往那個方向指了指。
我撇回頭,心裡想著,這麼會翻牆,也不怕被人當賊捉了去。
客棧很小,但客房乾淨,老闆和小二都很熱情,**快腳地替我送了熱水上來,又說這兒早晚涼,問我要不要多加一床被褥。
我謝了他們,關門后將包裹放下,聞聞身上果然全是鹹菜味兒,趕緊換了衣服收拾味道,等我一番洗漱完畢,夜也就深了。
我推窗看了一眼月亮,小鎮安靜,青色的屋脊在月下連綿起伏,與閆城的白牆灰瓦相比,別有一番風致。
我自小在山上長大,下山後就跟著太師父到了閆城,頭回依靠自己到了一個全新的地方,興奮得都不想睡了。
一聲輕響,我退了一步,就看見徐平一隻手勾著窗沿翻身上來,叫了聲:「小玥姑娘。」
我嘆口氣,端端正正地在桌邊坐了才回答:「徐平,你過去是做什麼的?」
徐平直接露出好笑的表情,也不靠近,就在窗邊站了說話:「家父是將軍府上的家人,我打小是在將軍府長大的。」
我咳嗽了一聲,不問了。
他便又開口:「將軍要我到閆城照顧姑娘,姑娘也是知道的。」
「才知道不久。」我撇過頭。
「徐平並不是有意隱瞞姑娘,只是執行軍務。」
「我也算軍務?」
「將軍令下,皆是軍務。」
「那你照顧我吧,送我去軍營。」
徐平「……」
「不行嗎?」
「軍營里不適合姑娘,還是待在閆城比較好。」
我想一想,用殺手鐧了。
「就算回去了,我還是會跑出來的,就算現在大軍在途中,總會到青州的,我可以一路問去青州,不用你幫忙。」
徐平開始揉臉皮了:「小玥姑娘……」
我又道:「你之前說要替那兩個人將車送去軍營的,難不成你還要先送車子再帶我回閆城?」
徐平愣住。
我再接再厲:「你知道我是很會用藥的,我隨時都可以迷倒你,自己跑掉。」說完我就站起來了。
徐平兩隻手都舉起來了:「慢著,慢著,你這樣是不對的。」
「我只是要去見師父而已。」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到師父這兩個字,又忍不住心酸了,調轉眼睛看旁邊說話:「我都八年沒見著師父了,他才留了半個晚上。」
徐平半晌沒出聲音,我也沒把臉轉過去,許久才聽見他答:「姑娘早些休息吧,我在樓下守著。」
說完也不等我回答,一翻身出去了,拉都來不及。
3
我走到窗邊看了一眼,徐平果不食言,就在樓下巷子里守著,地上長長的一道影。
我嘆口氣,關上窗走到床邊和衣躺了,明明倦極,但就是睡不著,最後索性坐到窗邊去,驛站並不遠,從客棧二樓的窗戶的縫隙里看過去,隱約可以看到那兩盞氣死風燈籠,在靜夜裡忽明忽暗。
我就這樣坐著看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心慌起來,一轉身就開始收拾東西。
又有什麼好收拾的?統共一隻小包裹,背在身上就是了。
我奔下樓結賬,天還未亮,客棧老闆披著件衣服睡眼惺忪地從房裡走出來,問我:「姑娘這就要走了?」
我點頭,從小包里數了銀兩給他,老闆搖頭,指指外頭:「已經有人結過賬了。」
我走出客棧就看到徐平,坐在那輛裝滿了鹹菜豆乾的馬車上,一手拿著趕馬的杆子,另一手支著下巴,兩隻大眼睛看著我。
「這麼早就走了?」我站在馬車前頭仰頭說話。
他點點頭:「再晚又有人要爬車了。」
「我一直都沒睡,看著呢。」
「知道。」
「你知道?」
「你在窗邊坐著,我看見了。」他比了比樓上的窗戶,我隨著他的手勢抬頭,看到靠在窗邊的花架透出的清晰輪廓,這才想起自己一直都都沒有熄了房裡的油燈。
還是沒經驗啊……
我有些沮喪地站在那兒,不知接下來還能說什麼,巷子不寬,一人一車面對著面,徐平動了動身子,開口道:「你還站在那兒幹什麼?」
我吃驚,抬頭看他,他又道:「再不上來,我可就真的走了。」
我回過神來,驚喜之下也顧不上問為什麼,三步並作兩步地爬上車去,就在徐平旁邊坐了,徐平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奇怪,我怕他反悔,立刻用力拉住車轅以示我既然上來就絕不會下去的決心,他就苦笑了,搖搖頭打馬,馬車終於起步,很快將這小巷子拋在了晨霧繚繞的後方。
我們從驛站出發,足足花了四日才在樂安趕上北移的大軍,我在車上對徐平說:「師父只花了一日就趕到閆城了。」
「將軍帶兵神速,日行百里有餘。」
「那也用不了這麼多天去追。」
徐平哭笑不得:「將軍騎的是烏雲踏雪,我們這兩匹老馬,那麼趕就死在路上了。」
我很是不以為然:「師父還帶著其他人呢。」
徐平看了我一眼:「若是沒有你,我也可以。」
我「……」
樂安已近北海,再遠就是遼地了,一時山高天闊,與我熟悉的白靈山與閆城竟是兩個世界,大軍駐紮在城外,接近軍營的時候我才開口問他:「為什麼你會改變主意把我帶來?」
徐平想一想:「得把馬車先送到軍營,到時候我再帶你回閆城也不遲。」
我拖長聲音「哦——」了一聲:「要是師父把我留下了呢?」
徐平翹著嘴角:「那我也沒辦法。」
我就眯著眼睛笑了,很滿意他的回答。
入營之前,徐平帶我在城郊的客棧里歇了一會兒,又拿出一套差役的衣服要我穿上。
我提著那件皂衣莫名:「這是幹什麼?」
徐平道:「入營規矩很嚴,車馬必受嚴查,我雖有縣太爺的公文,也沒法把你一個姑娘大喇喇地帶進去。」
我低頭往袖子里去掏,他就流汗了,擦著額頭走過來說話:「別,千萬別,軍營里開不得玩笑。」
我見他急成這樣,就笑了,還把手拿出來攤開給他看:「我拿甘草糖呢,要不要吃?」
我在山上與太師父一同生活,吃太師父做出來的飯菜如同試藥,稍大一些之後入廚的都是我,還要照顧太師父嘴饞的壞習慣,時不時弄些零嘴,到後來我便養成習慣了,兜里常年備著些自製的小零食。
我想到太師父現在正在雲遊途中,也不知到了哪裡,有沒有零嘴吃,笑完之後不知不覺嘆了口氣。
徐平誤會了,說了句:「不用擔心,你把衣服換上,我們一同拿著公文入營就是了。」
我想一想,接過衣服,答他:「我明白了。」
徐平鬆了口氣,也不耽擱,轉身就出去了,出門前說了聲:「你換吧,我在門口守著。」說完還替我將房門關了起來。
我迅速地將衣服換了,皂衣顯然是徐平備下的,尺寸大了很多,我努力將袖子翻起,褲管扎牢,最後穿上那雙靴子,走起路來空空落落的,一不小心就會飛出去那樣。
我對著鏡子將頭髮紮起來戴上帽子,心裡想的是,這樣的扮相,一會兒遇上嚴查,小帕子還是要用的。
徐平看到我的模樣果然大皺其眉,但日頭漸落,再耽擱就更進不了軍營了,遂也不得不妥協了,帶著我上車預備趕往大營。客棧里的小二剛將馬餵了,牽出來時問了句:「你們要去城外軍營?」
「是啊,聽說大軍要在城外休整兩日。」
「原先是這麼說,可剛才有軍營里的伙夫來過,說是正起營呢,今晚就要趕路了。」
我和徐平一同「啊」了一聲,顧不上多說,跳上馬車就走,緊趕慢趕奔到紮營的地方,遠遠便看到煙塵四起,白色帳篷被一頂頂收攏,內圈軍列整齊,果然是要起營了。
我就急了:「快點兒啊,師父要走了。」
徐平也緊張起來,揚起一鞭催馬疾走,小小一輛車在沙路上顛簸,像是要飛起來。
眼看著快要到了,軍營外突然有一小隊人馬疾馳過來將我們攔住,馬上騎士軍裝整齊,到我們面前才將馬勒停,兩方面對面,過了數秒那邊才有人叫出來:「徐平,你怎麼來了。」
這隊人馬向我們奔來時徐平便將我推到車廂里去了,那人說話時我正坐在一堆鹹菜豆乾上頭聽得真切,忍不住將頭探出來看了一眼,沙塵漸落,我看清那幾人的相貌,立刻就懊惱了,忙不迭地又把腦袋縮了回來。
真是路窄,馬上騎士可不就是那天晚上師父帶到閆城的十八人中的幾個?當先一個還在我與師父說話時笑過我,半途被人捂住了嘴,之後便與其他人一同風捲殘雲地跑了。
「你帶著誰來的?剛才那小人,天哪,你別是把將軍那小徒弟給帶來了吧?」
我聽到這句,差點沒從豆乾堆上滾下來,正六神無主的時候,又有馬蹄聲傳來,原先此起彼伏的說話聲便消失了,接著傳來男人們整齊的一聲喚。
「將軍。」
4
師父馬到近前,我在車裡就再也待不下去了,低著頭爬出來在地上站了,也不敢開口說話,認命地等著發落。
但我兩腳一落地,就覺得氣氛不對,小心翼翼抬起頭看了一眼,兩隻眼睛立刻就瞪大了。
師父確實立在我面前,但他身後便是浩蕩軍列,黑壓壓的一眼望不到頭。
之前說話的那幾個騎士已經調馬進了隊,就在師父身後看著我,徐平早已從車上跳了下來,就在沙路上單膝跪了。
師父一身亮銀甲胄,頭戴白龍鋼盔,盔上朱纓如血,默默地看著我,就連他胯下的烏雲踏雪都毫無聲息,我看看師父的臉色,再看看他身後的大軍,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又張了張嘴。
徐平搶著說話:「將軍,這件事我來解釋。」
「不用說了,上馬歸隊,休得耽誤大軍行程。」說完也不多看我一眼,一馬當先地走了,就像我是不存在的。
後方傳來一聲號角,其聲渾厚綿長,直將這黃昏薄暮吹出一股肅殺氣來,腳步聲與馬蹄聲整齊落地,上萬人的大軍開始行進,居然沒一點嘈雜人聲,唯有那面書著「徐」字的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人馬從我們身邊魚貫而過,側旁有人馬出列,一人跳下馬聲音很急:「徐驍騎,快些上馬。」
徐平二話不說接過韁繩便跳上馬去,那幾個人明顯是他的下屬,讓出馬來之後另有人幫忙將那輛勞苦功高的馬車趕到後頭去,最後還有人看了看我,聲音遲疑:「那這位小哥……」
徐平臉都青了,還勉強對我露出一個安慰的表情來,說了句:「你也一起來吧,先跟著。」
我咬咬牙,拉住他伸過來的手上了馬,那馬突然換了主人,腳步顛簸,徐平才起步我就坐不穩了,又要顧著包裹又要顧著別往徐平身上靠得太緊,那馬兒又犟,前蹄一抬,我抓住馬鞍都來不及,眼看要一頭栽下去。
正緊急的時候,側邊有一隻大手伸過來將我牢牢抓住,又帶得我一旋身。
我只覺眼前暮光一轉,人已經到了一輛裝著軍資的大車上。
我猛地轉頭,看到亮銀色的甲胄近在眼前,心中就是一喜,張口想叫師父,突然想起前後左右都是人,嘴巴就閉上了。
憑空出現的師父不置一詞,只對徐平說了聲:「你過來。」便轉身打馬而去。
徐平立刻跟上,臨走前最後看了我一眼,眼裡全是擔憂之色,但卻一個字都沒敢說,悶頭跟了過去,留我一個人坐在大車上,一臉失望。
「這位小哥怎麼稱呼?」
我一回頭,看到車邊走著的幾個士兵,雙雙眼睛都盯著我,說話的是個大叔,雖是士兵裝束,背後卻背著個大鐵鍋,看上去很是滑稽。
我立刻意識到自己剛才被師父丟上車的狼狽模樣都被人看在眼裡了,頓覺耳根有些發燙,趕緊在車上端端正正地坐了,又反問了一句:「這位大叔是……?」
車上原本罩著油布,被我一動就鬆了,露出下頭捆紮得整整齊齊的白菜蘿蔔來,我低頭看過,心裡就是一聲嘆。
看來我這陣子是脫不了跟食材待在一起的命運了。
「我們是軍營里的伙夫,我叫陳雄,大伙兒都叫我老陳,小哥怎麼稱呼?」
我想一想,答他:「叫我小玥就行了。」
大叔撓撓頭:「這姓真少。」
我嘿嘿笑了兩聲,也不解釋,一邊有個年輕的小夥子就說話了:「你是新來的伙夫?哎呦。」
老陳直接給了他後腦勺一巴掌:「去你的,小玥是將軍親自放到我們隊里的,做什麼還不得由將軍親自定,小心顧著車,別讓蘿蔔滾下來了。」
那小夥子被揍了一下,臉就垮了,背著鐵鍋貼在車邊,委委屈屈地拉了拉被我弄得亂七八糟的油布。
我立刻就不好意思了,爬下來一點想幫他整理,沒想到手腳一動那些紮好的蘿蔔就真的滾出來了,急得周邊那幾人一通撿,整齊的隊伍都被弄得有些亂了。
「別動,你別動了,坐著就行。」老陳舉起雙手阻止我,一手還攥著個被他險險救下的蘿蔔,又回頭對那小夥子發話:「快撿啊小猴兒,一會兒全撒了,趕不上隊伍。」
老陳說得對,就這麼一會兒功夫,這一小隊人和車就已經落在了大部隊的後頭,整齊隊列從我們身邊不停步地飛快走過,其中很有些憋笑的,但軍律嚴明,居然沒有一人在行進中發出聲音來。
我已經不敢動了,僵在一堆岌岌可危的蘿蔔上頭,姿勢可笑。
小猴兒撿完蘿蔔,抬頭見我手腳僵硬,「撲哧」笑了,冒著後腦勺再次被拍的危險再次問我:「你到底是來幹嗎的?」
「我……」我看一眼他們,決定說實話了:「我是來送鹹菜和豆乾的。」說完還指了指後頭跟著的那輛熟悉的馬車:「就是那些。」
眾人「……」
我想一想,又說:「其實我可以回那些豆乾和鹹菜上待著的。」
眾人默默了半晌,不約而同地點了頭。
數個時辰之後,我就明白行軍是怎麼一回事了。
大軍迅速地向前方行進,道路崎嶇荒僻,卻也未亂了隊列,也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歇息,竟像是要在荒山野嶺之間走上一整夜。
我悄悄問了小猴兒,為什麼大軍不走官道,小猴兒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壓低聲音道:「軍令不得擾民啊,你不知道嗎?」一臉的理所當然。
我「哦」了一聲,默默地坐好了,收攏手腳,想假裝這樣就能減輕自己的分量,讓那兩匹老馬跑得快一點。
我並不後悔自己來找師父,但在這樣的軍隊面前,我突然很害怕自己會變成他們的累贅。
軍隊一路前行,到後半夜入了山區,林木茂密,這才停下了,所有人席地休息,我從車上跳下來,只覺自己被顛得渾身都散了架,從未這樣辛苦過,但想到他們全是憑一雙腳走過來,更覺佩服。
老陳他們都抽出行軍用的地墊鋪下,就這樣席地躺了,見我下車又撓頭,問我:「你睡哪兒?」
我愣了愣,還未及回答就有人奔了過來,到了近前張望一下,兩眼就定在了我身上。
「就是你,將軍要見你。」
原本已經躺下的伙夫們紛紛坐了起來,我激動了,幾乎是拔腿就朝他奔了過去:「在哪兒,我跟你走。」
那人皺著眉,將手裡拿著的東西沖我揚了揚,一句話就把我驚呆了:「將軍說了,你犯了軍規,須得將你綁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