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操場上人漸漸多了,紀寒川四處看了看,問顧珩北:「我們要走嗎?」
顧珩北卻說不出話來。
紀寒川看著顧珩北漲得發紅又一點點透出青白的臉,慢慢收了笑。
顧珩北運動過度的後勁全都上來了,他雙腿打飄,骨頭縫裡都滲出酸,身上的汗被冷風一浸,貼著後背,颼颼的。
顧珩北就地就想坐下去,紀寒川卻撈住了他的胳膊:「別坐,慢走一會。」
紀寒川攥住顧珩北的手腕,眉頭緊皺:「脈搏超過100了,你是不是覺得噁心?想吐嗎?」
顧珩北噴笑:「我還懷了呢!」他擺擺手,「沒事兒,你忘了我學什麼了?我有數。」
顧珩北雖然許久沒有這樣高強度運動,但還不至於就這麼厥過去,倒是紀寒川蹙眉擔心的樣子讓他很受用。
紀寒川擔憂地說:「你明天不能這麼跑了,得循序漸進著來。」
顧珩北白他一眼:「馬後炮。」
紀寒川有點委屈:「是你要跟我比的啊。」
「我讓你比,我讓你拼了命贏嗎?」
「學長,」紀寒川無奈道,「你有點不講理啊。」
「你才知道嗎?」顧珩北笑沒好笑,「別跟學長講道理,學長就是道理。」
這個笑一下子提醒了紀寒川最初被顧珩北訛五千塊時的場景。
那彷彿還是昨天,當時紀寒川覺得這個人真討厭啊,像王子一樣趾高氣揚,卻像流氓一樣死皮賴臉。
可同樣是這個故意拈出來的壞笑,卻再不讓紀寒川生出半分惡感,他只覺得顧珩北笑得明烈飛揚,所有的囂張矜傲都那麼理所應當。
因為他知道顧珩北是真正的王子,睥天睨地的外表下,有一副柔軟溫情的心腸。
「我們走一走吧,一會就能緩過來了,」紀寒川把顧珩北的胳膊繞過自己的肩膀,一隻手心抵在他的背上,「去買杯甜的喝。」
這貼近來得如此猝不及防,紀寒川運動過後燙熱的掌心所按的地方正是顧珩北心房後面的背部,熱烈的汗水裹挾著少年特有的清新氣息撲鼻而來,侵略一般橫衝直撞,嗆得顧珩北連呼吸都摒住,於是那些新鮮熱烈的氣味全都纏繞成如有實質的藤枝絲蔓,絞殺進了顧珩北的五臟六腑。
怦,怦怦,怦怦怦。
紀寒川微仰頭,神色更顯憂懼:「你心跳怎麼這麼快。」這種跳法,人是得多缺氧啊,顧珩北的身體素質果然堪憂。
顧珩北側過臉,垂眸望著紀寒川,他唇角緩緩地微妙地勾起,如果紀寒川稍微有點見識,他就會知道這人滿身的氣息蕩漾,散發出來的每一個氣泡都叫做「浪」。
「是你的心跳,還是我的心跳,嗯?」
顧珩北把額頭輕貼上紀寒川的髮絲,紀寒川的頭髮相比其他男孩子還是顯得很短,發茬烏黑而有硬度,蹭得顧珩北的額角微微麻癢,那一點癢更像是能傳染似的,從眉梢眼角一路蔓延,攀過脊椎神經,沒入四肢百骸。
他在紀寒川的耳邊輕笑著說:
「明明是你的心跳透過你的掌心,沿著你的脈搏,經過你和我的血液,最後將震顫傳遞到我的胸腔里,我的心臟才會這樣跳得這樣快。你要怎麼賠我?」
紀寒川瞪大了眼睛,瞠目結舌,他只覺得匪夷所思:「你、你上次訛我錢,你這回還想碰瓷我心跳啊?」
顧珩北大笑著趴在紀寒川的肩上,毫不要臉地把所有重量都承壓過去:「小川子,扶四爺去御膳房,走起!」
————
紀寒川把顧珩北扶到了食堂讓他坐在位子上,然後拿著顧珩北的飯卡去買早飯,他先給顧珩北買了一杯熱豆漿,然後才去買了一堆包子饅頭,坐到了顧珩北的對面。
紀寒川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個早上能吃八個包子。
食堂的包子比人臉都大,紀寒川三口一個。
「我說,」顧珩北趴在桌上,下巴墊著手背,望著紀寒川,「你每天都這麼能吃?」
「唔?」紀寒川咬著包子望向顧珩北,眼睛烏溜溜的,「你嫌我吃多了?」
「不嫌不嫌,你可勁兒吃,能把我吃窮我給你發勳章,」顧珩北上上下下打量他,「我就是奇怪你吃的肉都去哪了?」
紀寒川說:「長個子和腦子啊。」
顧珩北扯出一個怎麼看怎麼透著邪氣的笑:「只長個子和腦子嗎?唔,我記得李楚上次說……」
紀寒川顯然不知道顧珩北聯想到什麼,偏著頭,目光澄澈,等著顧珩北繼續說。
顧珩北:「……」
那麼明亮的一雙眼睛,像鏡子般直懾人心。
在這樣一雙眼睛面前所有的騷風都成了婊性。
顧珩北挫敗地捏了捏兩側太陽穴。
罷了,既直何撩。
他收起心念移開視線,賣包子的那個窗口裡飄過來一陣熱香,顧珩北循著味過去買了塊黃澄澄的圓餅回來。
他沒吃過這個,也不曉得是什麼,好奇地咬了一口,立刻皺眉吐了出去。
「這個好難吃!」顧珩北嫌棄地用筷子戳著那塊餅,「什麼東西啊這是?」
紀寒川咬著包子,眼睛卻直勾勾盯著顧珩北玩在手裡的那塊粗糧餅:「這是玉米餅,是用玉米碾成粉做的。」
「嗯?這是玉米餅啊?一點也不甜。」顧珩北還在戳著餅轉著筷子,他一轉那塊玉米餅上的碎屑就撲簌簌往下掉。
紀寒川眼睫垂斂,像是一扇細密的帘子遮掩住全部情緒,吃東西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顧珩北把那塊玉米餅當成竹蜻蜓,轉啊轉。
轉得紀寒川頭暈眼花,轉得紀寒川的忍耐終於突破了界限,紀寒川沉聲說:「你怎麼才吃那麼點,多吃點吧。」
顧珩北在托盤裡挑挑揀揀,捏了一塊紫薯糕咬了一口,意興闌珊地扔進了自己面前的盤子里。
「不好吃。」
他懶洋洋地說,東西吃不下,轉玉米餅倒是轉上了癮。
坐轉轉,右轉轉,好玩。
「顧珩北。」紀寒川忽然直呼其名。
顧珩北詫異了一瞬,笑道:「你小子,敢叫我——」
紀寒川握住顧珩北轉著筷子的手,黃澄澄乾巴巴的玉米餅掉了個方向,塞進顧珩北正好張開的呈「wo」字發音的嘴巴里。
「吃完它,還有這個,」紀寒川把自己的筷子也掉了個方向,用筷頭夾起那塊被咬了一口的紫薯糕放進顧珩北的碗里,聲音清清淡淡的,卻有種不容悖逆的意味,「都吃掉,不要浪費。」
顧珩北把玉米餅從嘴邊挪開,眨了眨眼:「你不是吧?」
先不說他自己花錢買的東西愛吃不吃,就是紀寒川這個極具命令意味的口吻就讓顧珩北很不舒服,「腦有坑吧你?」
做作。
蹬鼻子上臉。
以為自己是誰了。
爺就不吃怎麼了?
給你點好臉就把自己當教導主任了?
顧珩北是驢脾氣,只要不爽立刻就能發作,他把玉米餅子扔進碗里,示威似地挑起眉,又扎了根筷子上去。
先前挺和諧的氣氛蕩然無存。
紀寒川注視著顧珩北,削薄的嘴唇抿緊成線,他名字里那個「寒」字取得真是異常傳神,不動聲色的面容隱不住骨子裡散發出的冰鋒冷利。
顧珩北一張臉精雕細琢,眼若秋水長眉入鬢,懶散悠閑時一身靡靡形態風流似桃花,一旦凝眉立目地板起臉,渾身的矜貴倨傲。
棋逢對手,誰也不遜誰。
他們以視線交鋒,無聲對峙。
Who他媽怕Who。
偶有路過他們身後的人都被這氣場所懾,忙不迭繞著道走。
大概過了三分鐘,紀寒川垂下了眼瞼,濃密的睫毛微微輕顫,像是在交鋒中率先認輸。
哼,顧珩北傲慢地仰起下頜,從鼻息里噴出得意,贏了。
「學長,」紀寒川輕聲問,「你上過幼兒園嗎?」
「哈?」這話題跳躍得顧珩北措手不及。
紀寒川抬起眼睫認真地說:「我沒有上過幼兒園。」
顧珩北如果面前有面鏡子,他就會發現自己的嘴巴張得可以塞下那整個玉米餅。
他接不上紀寒川的腦迴路:「所以?」
「我聽說上幼兒園的第一天,老師都會教小朋友背一首詩。」
「啊?」
紀寒川滿臉虔誠地提起豎在顧珩北盤子里的一雙筷子,筷子戳著已經幹得發硬的玉米餅被紀寒川遞到顧珩北的嘴邊,他專註地凝視著顧珩北,一字一字,念詩如誦經,恍如超度: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
「卧槽!」
顧珩北一口咬下大半塊玉米餅!
直到吃完桌上所有的東西,直到離開食堂,顧珩北才意識到,他牛逼哄哄地撒開蹄子野了那麼多年,頭一回被人套上了轡。
套路,真他媽套路,說什麼城會玩,紀寒川這下里巴人的腦迴路,才特么博大精深呢!
————
十二月,天冷霜寒,顧珩北和紀寒川一起跑步,風雨無阻。
他們的關係也在這樣的朝夕相處里一日千里。
兩個土生土長的華夏人,大多時候卻用英文進行對話。
英語口語是紀寒川的短板。
他家鄉的英語老師口語很不好,學音標的時候就沒打好基礎,以至於他所有的單詞發音都帶著怪異的口音。
有一次晨跑后他們從食堂出來各回各宿舍,紀寒川戴著耳機走在顧珩北後面,跟著MP3嘀嘀咕咕時被顧珩北聽到了,顧珩北隨口就糾正他。
「糾正發音,最重要的是你要知道自己哪裡說得不對,然後立刻就糾正過來,你不要再去英語角那邊了,那些傢伙口音七搓八亂的只會把你帶得更偏,來小學弟,給我磕三個頭,你這個徒弟我就收了!」
顧珩北那會其實也是開玩笑的,誰知道紀寒川想了一下,攤開左手心,然後右手食指和中指曲起,兩根指關節抵在掌心,輕敲三下,竟真是給顧珩北「磕了三個頭」。
顧珩北這便宜可撿大發了。
一對一教語言這種活動,只要一方存了心,那真是可以把神聖莊嚴的教學發展出無窮無盡的噯眛來。
「來,看著我的嘴巴——」
顧珩北挑起紀寒川的下巴,漆黑帶笑的眼睛注視著紀寒川的嘴唇,也要求對方同樣把目光集中在他的唇齒上,他輕輕地吐出一個音節,舌尖在口中微卷,慢動作回放一般,讓紀寒川看清他是如何發聲,如何用氣,舌頭、嘴唇和牙齒如何配合無間,吐露出一個個標準優美流暢的詞句。
紀寒川就跟著他學,從單詞到片語再到句。
學語言方法眾多,但顧珩北提供給紀寒川的無疑是最有效的一種,兩人不斷進行重複的對話,訓練,糾錯,顧珩北不厭其煩,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給他摳。
教學成果仁者見仁,一家歡喜一家愁。
紀寒川的口語進步神速,顧珩北心內卻叫苦不迭。
顧珩北一個Gay,時時刻刻盯著漂亮男孩的嘴唇,他還對男孩有著不可告人的想法,紀寒川那潮潤淺緋的唇瓣,一開一合的雪白牙齒,時而卷翹時而舒展的舌尖……像是一個小妖精的盤絲洞,顧珩北心說小妖精來吧,把我這個唐僧抓進去吧,我也不奢想做釘子戶,你許我一日游就可以了。
可惜「小妖精」心無旁騖,他只覺得新得的語言師父教得又好人品又貴重,這也是唯一能讓顧珩北欣慰的了,紀寒川對他的態度徹底扭轉,兩人從單純的教學發展到知交知己無話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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