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先手

仲春時節，會通河兩岸樹木蓊鬱，天色清朗。

船行水上，輕風拂面、微波蕩漾，着實愜意。

然而面對如此美景，穆清卻根本無心欣賞。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因為……

她，暈船。

算起來穆家的船隊離開江南已經有半個多月了。

路程都已經走了大半，早都到了山東地界，穆清每日裏卻仍然如同一條瀕死的鹹魚一般裹着件披風蜷縮在舷窗前，臉色慘白，頭暈目眩，還時不時就要探出頭去對着水面乾嘔幾下，實在是可憐之極。

明明這輩子都是江南水鄉土生土長的姑娘了，她卻居然還是暈船，這可真是件令人極度悲傷的事兒。

更加悲傷的是，這個要命的、需要長途坐船的差事還是她好不容易才從她爹穆老爺那兒爭取來的。

「姑娘又難受了么？來，先凈凈口罷。」

幾次乾嘔之後，她的貼身大丫鬟雪梨實在看不下去了，十分心疼地端來了一碗淡鹽水讓她漱口。

穆清掙扎著半坐起身來，正想着接過來漱個口，誰料恰好就在這個時候，她另一個貼身大丫鬟冰棠也端著一盒子吃食過來了。

見她居然是坐着的，這丫頭十分驚喜，當即就舉著那盒子奔過來問了她一聲：「姑娘可是覺得好些了？可能用一點兒午膳了不能？」

穆清一愣，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不知不覺竟是又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了。

食盒裏的吃食熱氣騰騰、香氣撲鼻，明明都是她平時最喜歡吃的東西，但此時此刻，她一聞到這些東西的味道，卻只覺得胃裏泛起一陣噁心，當下什麼都不顧上、直接把半截身子探出窗外就是一陣劇烈的嘔吐。

她吐得堪稱撕心裂肺，嚇得雪梨趕忙上前替她拍背，一邊兒還沒忘低聲呵斥冰棠道：「還愣著幹什麼，快把盒子蓋上拿走。不是跟你說了，姑娘暈船，聞不得這些東西。」

冰棠年紀比雪梨小上兩歲，雖然平時仗着是家生子身份有點兒掐尖好強、多少有些不服雪梨管束，但也並不是個拎不清的。在這種大事兒上她不敢不聽話，當即飛快地把盒子蓋上，一邊兒蹭蹭地往艙門那邊兒走，一邊兒卻還是忍不住嘟嘟囔囔道：

「又不是我存心要姑娘難受的……是大爺見姑娘這幾日身子不好，沒怎麼吃下去東西，擔心姑娘身體受不住才讓我送進來的。我原說不來，又怕拂了大爺一片疼愛妹子的好意，原想着姑娘這兩日也該好些了，這才帶進來看看，這會子倒是又怪起我來了……」

雪梨見她明明也是一臉擔憂自責的模樣，卻偏偏嘴硬說這個話討打，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本有心說她幾句，卻又擔心穆清身體情況，便也就由着她去了。

氣味「污染源」被拿走，穆清吐了一陣之後總算感覺好了許多。

但臉色難免還是煞白，整個人看着也越發沒有什麼精神了。

雪梨見她如此，愈發心痛，一邊兒繼續幫她拍背、揉心口，一邊兒還是忍不住埋怨道：

「這都大半個月了，藥方子、土法兒也不知用了多少了，姑娘怎麼吐得還是這般厲害？原先在家裏也沒覺得這麼着？早知道，我當日真該求了太太，攔著您別來這趟了。看看，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廢話，這可是長途行船，跟家裏那些只能游個湖的畫舫能比嗎？

穆清聞言免不得心中苦笑，有心說兩句，奈何渾身發軟，想要開口也有心無力，只能作罷。

等到又坐在那裏緩了半天，她才總算在雪梨的幫助下撐起了身子，用鹽水漱了漱口，又接過雪梨遞過來的蜜糖水強忍着乾嘔感喝了一口，然後就再也喝不下了。

她有氣無力地搖搖頭讓雪梨端走，自己繼續縮回原位如同死魚般靠着窗子閉目養神起來。

不得不承認，剛剛雪梨那番話，可真是說到她心坎兒上了。

說實話，要是知道這輩子這個身體居然還是暈船暈的這麼厲害，她這回壓根兒就不會選擇走水路——哪怕是為了打探龍傲天的消息，也絕對不會。

一提起這個，她真是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想她平時也還算是聰明的，怎麼遇到這個事兒，腦子忽然一下子就秀逗了呢。

難道說，這就是她強行「逆天改命」的代價？

事情還得要從半個多月前說起。

那日她從睡夢中驚醒，知道了自己是穿書女配這種可怕真相后，當即就決定主動出擊，靠着她「甜美可愛」、「聰明福氣」的人設、最重要的是「出神入化」的忽悠之力，終於搶在原著劇情展開前，成功扇動了一下「蝴蝶翅膀」。

為了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她直接自告奮勇代替她爹穆老爺來做這趟籌劃了許久、須得率領船隊遠赴京城的生意。

當然，對於她爹穆老爺來說，除了生意上的事兒之外，此行更重要的還是要順路去通州府的白鶴書院打探一番，為她們家那個才九歲就已經是本地聞名「小神童」的學霸小弟今年九月里入學書院做個準備。

這也是這趟生意不能隨意取消的原因之一。

而對於穆清來說，更主要的原因，是因為這趟京城之旅，就是原著里她爹穆老爺要跟那位老家在臨清城外小漁村出身的龍傲天男主相遇的劇情觸發點。

比起一味的迴避，她更喜歡掌控局面、主動出擊。

這樣才能見招拆招，把這個可能的可怕婚約消滅在無形之中。

另外，說實話，對於這位自帶光環、運氣爆棚的龍傲天男主，她也還是有那麼一絲絲好奇的——只要不跟他扯上什麼關係，從此你做你的龍傲天、我做我的富貴花，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圍圍觀、吃個瓜什麼的還是可以的。

畢竟這種升級打臉流的爽文，只要不是作為配角參與其中，還是挺有觀賞性的。

七分要強、兩分必須、再加上一分好奇，促成了她這次京城之旅。

因為從未坐過這麼長時間的長途客船，加上穿過來之後這十幾年的生活過得實在太舒心愜意，導致她根本就忘記了自己之前是一個超級暈船症患者。

於是，這場悲劇就這麼造成了。

穆清恨恨地裹緊了自己的小披風，心中暗暗發誓這次一定要一鼓作氣解決掉所有問題——暈就暈吧，只要能夠避開劇情，吐這麼點兒苦水算個啥。

幸好，勝利的曙光已經在不遠處——若是她沒記錯，臨清城，應該很快就到了。

雖然，這中間的等待着實有點兒難熬就是了。

三日之後，感覺自己馬上要死在船上的穆清終於抵達了臨清城。

腳踏實地的那一刻，她簡直激動得眼淚都要掉下來。

甚至當場推開了一路攙扶着她的冰棠和雪梨，十分豪邁地表示要「自己走兩步兒」。然後就在冰棠和雪梨擔憂的勸諫聲里大步流星地走上了碼頭的石頭階梯——誒嘿，這重新活過來的感覺可真是不要太好。

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擺慢慢走了幾步之後，她徹底放了心。果然，一到了岸上，她就不暈了呢。簡直是，不要太開心。

膽子大了起來之後，她的速度也加快了些，為了讓冰棠和雪梨放心，她甚至轉身快樂地跟她們倆招了招手：「看吧？姑娘我一點兒事兒都沒有，你們倆也別瞎擔心了，快回船上去給我收拾收拾東西吧。我就到這碼頭上頭等你們。」

冰棠和雪梨服侍她多年，對她這種偶爾「人來瘋」的性子早已經司空見慣。一見她這樣就知道肯定拗不過她，只好無奈地對視了一眼，然後雪梨就轉身去了船上收拾，留下冰棠跟在她後頭看着她別出什麼岔子。

穆清對此倒也不以為忤，跟着就跟着唄，反正只要不來干擾她開心就行。

這倆丫頭跟她從小一起長大，雖然性格各異，但是全都是全心全意為她好的，在她看來跟自己姐妹也差不多了。

不過，就是有那麼一點兒，有她們倆的陪伴和關心雖然很是開心，但是這倆姑娘有時候啰嗦起來，卻比她娘白氏夫人還要啰嗦，也真是讓人頭大的很。

一想到她娘白氏，穆清難免就又想起了出發之前那件不怎麼愉快的小插曲兒，少不得又在自己這回的待辦清單上加了一件，心中忽然就有點兒不舒服起來。

不知道是因為這麼片刻的走神兒，還是單純地樂極生悲，她往上走的時候沒注意看路，居然一腳踩空，身子一晃，一個趔趄就往後倒栽了下去。

身後傳來冰棠凄厲的驚呼聲，穆清也沒忍住小聲驚呼了一下，同時雙手雙腳本能地胡亂掙紮起來，然而慌亂之下動作毫無章法，任她張牙舞爪像個螃蟹，也不過只是加快了墜落之勢而已。

要死，要是真從這麼高的石台階滾下去，就算不把腿摔斷，也至少要弄個扭傷擦傷啥的吧？

真是夭壽啊，都怪她，爬樓梯就爬樓梯，沒事兒想什麼亂七八糟的，難道說真的是暈船暈得傻掉了？

穆清腦子一片混亂，正想着自己這次肯定要完，卻不料就在馬上要摔下去的瞬間，她竟然被人從旁邊兒一把給拉住了。

這人一身白衣，頭上戴着密不透風的白色帷帽，看起來十分神秘，並且，冷漠。

幾乎是在扶着她站穩的瞬間，這人就立刻放開了手，迅速退開了幾步，甚至連問候一句都沒有，就直接轉過身飛快地走掉了。

還真是「只做好事不留名」啊——而且總感覺有點兒被嫌棄了是怎麼回事？

救命恩人的這個反應，直接讓穆清的那句「多謝」卡在了嘴邊，同時心中泛起了一絲微妙的漣漪——很好，這位朋友，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當然比起這種莫名其妙的不爽感覺，真正讓她在意的，卻是另外一樣東西。

啊呀可惜，剛剛真應該把人留下的。

見她愣愣站在原地沒有什麼反應，冰棠還以為她被嚇傻了，直接就哭着跑過來抱住她，連問了幾聲「姑娘你沒事兒吧」、「姑娘你別嚇我」，她的嗓門兒實在太大了，甚至連還在船上忙活收拾的她大哥穆海跟雪梨都給驚動了過來。

穆清這才回過神來，笑着搖了搖頭說沒事兒，這才由著丫頭們把自己扶到了旁邊兒早就雇好的馬車上了。

冰棠和雪梨還在念叨著讓她下次當心之類，她卻並沒聽進去，心中還在想着剛才的事兒。

剛剛那位恩人真是有點兒奇怪，雖然跟女子一般帶着帷帽，但看身量卻並不是女子。而且那麼輕鬆就徒手拉住了她，是什麼「江湖奇俠」之類的也說不定……可是，一個行走江湖的男人，為何身上卻隱約帶着那麼一點兒極淡的香氣？

而且跟她此前知道的、甚至自己親手調試出來的任何一種都不同……

有點兒意思。

如果剛剛能夠問他一句是什麼香就好了。

這種淡雅清新的味道，不說男士可用了，就算是在姑娘太太堆里也肯定大有市場啊。

畢竟山珍海味吃多了，總會想點兒什麼清粥小菜的換換口味什麼的吧？

啊，太可惜了。

這要是得了配方，放在她們穆家的香寶齋里試賣，肯定能成為爆款的說。

要不是當時這位恩人的氣場太嚇人了，她肯定能問的到的。

大不了給他多分點兒成就行了唄，賺錢的事兒，不就是要大家雙贏？總不會有人嫌錢多吧。

穆清暗暗為自己可能錯過的銀子們默哀了幾分鐘之後，就很快放下了。算了，發財道路千萬條，她的小命卻只有這一條。還是先搞定那位龍傲天的事兒吧，不拆了這顆「定時炸彈」，她簡直是幹什麼都沒有心情。

她看着馬車外漸漸後退的風景，心情忽然舒暢了起來：

臨清城，龍傲天，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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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定女主走的是元明清版本的京杭大運河，相關部分河道名稱來源於百度百科，網上說從餘杭（杭州）到涿郡（北京）大概需要17天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