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勢均力敵

第一百零三章 勢均力敵

雲亭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收拾行裝。

那日段澄上門提親,將映寒帶走之後,他便萌生了去意。只是吳會長心生慚愧,說什麼都不許他一人獨自離開,再三挽留。雲亭也怕與鄧飛在路上擦肩錯過,才多呆了幾日。昨日鄧飛已經到了蘇門答臘,他便無意再逗留此地,只想著讓鄧飛休整一日,明天就啟程返回暹羅。

今天聽說「文公子」前來登門拜訪,雲亭的身份尷尬,與映寒非親非故的,自然不能出面。此刻聽了吳會長支支吾吾地講了會面經過,不由得面露一絲悵惘的笑意。

究其根本,他與映寒的緣分,起於道衍法師的臨終託付。

——若不是老師囑託雲亭尋訪邵重鈞的後代,依著他的性子,說什麼也不會因為玉雀樓中道聽途說地隻言片語,就前往蘇州會館打探楊家表小姐的消息。

——而若是沒有那次蘇州會館的園林參觀,他也不會結識映寒假扮的「楊小弟」,與她相談甚歡,心生傾慕。

——在寂照庵中,若不是發現「琴娘蔓草」,與「楊小弟」一樣,都和那晚令他怦然心動的夜行姑娘一樣帶著霽月散的香氣,他也不會出面維護「蔓草」的周全。

——他既然知道了這邵小姐一人三身地在泉州城裡胡鬧,偏偏還每個□□都令他歡喜,他才起了好逑之心,想著要二度造訪蘇州會館。

——也正是那次登門,他機緣巧合地從這「文公子」手上救下了映寒,因此身心淪陷,一往情深,終於來到了這西洋之地。

然而,這是多麼天大的諷刺。沒想到,文公子其人,才是人家映寒父親指定的正牌託孤之人。

現在源源本本地一看,自己反成了那插足人家命定姻緣的局外人。

這隻能說是造化弄人了。

然後,便聽到了吳會長轉告的邀請。

雲亭只愣了愣,便淡淡地笑了笑,說:「好,我去。」

文公子既然要出招,他又豈有不接招的道理?他不去,豈不是顯得遮遮掩掩做賊心虛小肚雞腸?再說,有些男人之間的事,確實還是當面說清楚的好。

十蕃樓是蘇門答臘最出名的豪華酒樓。主人也是華人,前朝末年便居家遷居蘇門答臘,苦心鑽研,將西洋南海的食材融會貫通,以中餐烹飪之法改良,成就了一門獨特菜系,十分有名,各路食客均趨之若鶩,一座難求。

為了談生意方便,段澄早以瓦屋商號的名義常年定下了四層的一間雅座。此時,玄淵就在此處靜靜地等著諸葛雲亭的到來。

玄淵有十足的把握,諸葛雲亭,一定會來。

即便不是為了映寒,他也會來打探自己的底細。

幾個月前倭寇侵犯泉州的事情,看起來與映寒的失蹤只是湊巧,旁人都不會多想,但這個諸葛大人是個能縱觀全局之人,怕是能看出其中關聯,只要他心裡對這件事存著半分懷疑,都不會善罷甘休。

所以,他一定會來。

華燈初上時分,雲亭終於姍姍來遲。他走進雅座包間時,看到玄淵正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的一彎殘月。

雲亭細細打量著面前的這位年輕人,看起來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玉冠峨帶,瀟洒翩動,與那日泉州城中流連風月場所的青年,判若兩人。寂照庵的那晚,倆人對峙而立的一幕,還歷歷在目。那一晚,這個文公子看起來就像一把冰水血火淬鍊出的寒鐵劍,閃著森冷的光芒,一旦出鞘,就要損己傷人。

而此時的他,鋒芒內斂,自內而外散發出一種柔韌的氣質,化作軟甲,全無破綻,卻平添了幾分風流。

難怪映寒說:「他中有我,我中有他,我們倆人再也分不開了。」

這文公子的無形軟甲,想必便是映寒傾心柔情化作的防護。他此時心內妥帖安穩,便不用再色厲內荏,少了猙獰,掩蓋鋒芒,卻多了堅韌和力量。

玄淵聽見門動,也已轉過身來,看著他,露了一絲微笑,聲音里不帶任何情緒地說:「諸葛大人,多謝你前來赴宴。」

雲亭也笑笑,不行任何虛禮:「你誠心相邀,我不過是客隨主便。」

玄淵笑:「那麼,我就多謝你光明磊落,成全我和映寒的婚事。」

雲亭回:「那是邵姑娘自己的選擇。她一向想什麼就做什麼,實在無需他人成全。」

玄淵眉毛一挑,說:「但映寒心地善良,性情溫柔,顧念舊情,若不是得到你的理解寬容,她必然要鬱郁很久。我並不需要你謙讓,也不想領你的情,但映寒,卻需要你的原諒。所以,我還是要替她謝謝你的周全。」

雲亭苦笑,說:「我與映寒之間,也說不上什麼舊情,更從未逾矩。你既然誠心求娶她,以後便不要因為這段過往,對她心存芥蒂。」

玄淵不由失笑,這諸葛大人實在是個君子。但也正因為他是君子,才給了自己可乘之機。丫頭這樣的姑娘,如果不和她逾矩,那便很難打破她心中的條條框框。這幾個月,自己就是憑著各種自說自話,逼得她沒處躲沒處藏,才只好一頭撞在他懷裡,不情願地面對她自己已經變心的事實。若他陳玄淵也和這諸葛大人一樣,處處守禮,只怕丫頭那棵小鐵樹,萬年也不會開花。

想到這,玄淵不禁內心得意,伸手請雲亭落座,給兩人斟了酒,才又說:「諸葛大人,我自幼在西洋長大,並不像你們大明男人那樣守著腐朽的貞潔觀念,更不會在意丫頭……映寒在認識我之前的事情。不過倒是諸葛大人,只怕你對我是十分的不放心。今日此處只有咱們兩人,你對我有什麼疑慮都盡可以說出來。今晚說開了,你便可以沒有顧忌的離開。你也不要懷疑我的誠意,只因我今天若不讓你滿意,只怕日後你還會找我的麻煩。所以,接下來,咱們一杯酒,換一個問題。」

雲亭聽了這話,對玄淵倒是有了幾分肅然起敬。心裡突然有了一種棋逢對手的感覺。

道衍法師曾經對雲亭說過:你的能力與重量,並不是由你的位置,而是由你的對手決定的。

這文公子如此聰明直接,確實當得起他的對手。

也對,映寒並不是普通的大家閨秀。她見過多少世面,也見過多少男兒,絕不是那種見一個愛一個,被人搭救幾次便知恩圖報,以身相許的姑娘。能得到她的全心愛慕,這文公子必有過人之處。也唯有這樣的人作對手,雲亭才輸得好受一些。

雲亭喝下手中的酒,緩緩地清晰地說:「文公子既然如此說,那麼悠碣再遮遮掩掩,倒顯得齷齪齟齬了。不過,悠碣並不想隨便欠你的情,或者,沾你的便宜。來而不往非禮也,所以,我問一個問題,你也可以問我一個問題。看起來我年長你幾歲,長者為尊,那麼我便先問了——不知,文公子是否有勇氣把你的真身背景據實相告?」

玄淵挑了挑眉,也將杯中酒喝盡了,斜覷著雲亭,說:「諸葛兄,這激將法你就不用使了。我並不吃這一套。今晚我想告訴你的,都會說。我若不想你知道的,你用什麼法子也套不出來。」

笑話,這人又不是丫頭。丫頭能知道自己的底細,是因為他從沒想過要瞞她,一開始是因為她是邵叔的女兒,後來,因為她是自己最親密的人。他諸葛雲亭又是什麼東西。

想了想,玄淵又說:「不過呢,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我的真身背景,映寒是知道的。我從沒瞞過她。這一路上,我給了她選擇的自由和權力,告訴了她每一條路的結果和代價,也給了她離開的機會,可是她沒有走,是她自己選擇留下來,我們倆才會一步步地走到了一起。」

然後,玄淵凝神看著雲亭,慢慢問:「倒是你,此次披荊斬棘地前來西洋,為了映寒,連自己的官都不做了,結果卻入寶山而空手歸,諸葛兄這一次,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雲亭苦笑,他知道這文公子是在擔心未來的日子,怕自己不肯輕易善罷甘休找他和映寒麻煩,便說:「悠碣身在官場,並不像文公子這般自由。我此次是以使臣身份前來西洋的。本來大明官場歷來也有規矩,為了避免結黨營私,官員都要定期輪換部署職責,我在大理寺任職已近五年,也到了要換崗的時候。所以,我回了大明,自然還有其他前途,文公子不必擔心。」

玄淵的鳳眼眨了眨,點點頭,顯然對這回答還算滿意,說:「那麼諸葛兄可以問下一個問題了。」

雲亭沉吟片刻,喝下第二杯酒,神情嚴肅地問:「泉州倭寇入侵的事情,可是你參與策劃的?只為趁亂帶走映寒?」

玄淵愣了愣,突然哈哈大笑,說:「諸葛兄,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何德何能,有本事調用那麼多倭寇?你們大明那一仗,是大獲全勝了吧?抓了那麼多東瀛人,就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雲亭搖搖頭,笑著說:「我並沒有真地參與這件事,所以不知後續如何。我只聽說,大部分倭寇都是當場伏誅,圍住的少部分人大多刨腹自盡了,真地落在海衛手上的活口,所剩無幾,還都是螻蟻小兵。估計也問不出什麼。」

玄淵喝下自己手中的酒,玩著酒杯,說:「東瀛幕府的足利義滿將軍,前年去世了,他的兒子足利義持即位之後,為了擺脫父親的影響,便對他父親的生前政策各種倒行逆施。其中有一條,就是極力反對與大明之間的堪合貿易。足利義滿認為背靠大樹好乘涼,可惜足利義持並不這麼想,他反而認為,堪合貿易弊大於利,一是因為帶動了民間走私,導致東瀛白銀大量流入大明。二是因為,大明的各種奢侈品讓東瀛貴族腐敗奢侈,自甘墮落。三是因為,東瀛自身的手工業受到了太大的抑制,同樣的絲綢瓷器,大明的貨物物美價廉,東瀛國內誰還有耐煩自己生產?那足利義持想要閉關鎖國,奮發圖強,不是一天兩天了,又不敢直接惹怒你們永樂皇帝,他總要找些由頭來停止這堪合貿易。還有什麼比倭寇集結,沿路侵擾這個理由,更恰當的呢?」

雲亭凝神片刻,突然笑了,喝下第三杯酒,說:「可是他們又怎麼會與你結盟?」

玄淵把酒杯放在桌上,鳳眼深邃地看著雲亭,笑吟吟地說:「諸葛兄此言差矣,我一個正經清白的生意人,只是與東瀛將軍的屬下討論龍涎香的生意而已,他們其他的事情,我怎麼知道?這個問題,您可是問錯人了。而且,我的第二個問題還沒問呢。您怎麼就又多問了一個問題?這麼沾小弟的便宜,怕是不合適吧?這杯酒我不喝了,就當你自罰一杯吧。」

說著,玄淵嘴角一揚,眉毛一挑,帶了點瞧不起的神態。

雲亭也不惱,笑著說:「好,那麼你便問第二個問題吧。」

玄淵給雲亭再次斟滿,想了想,才說:「諸葛大人是怎麼發現我那廣陵琴行的?我那琴行來路清白,正正經經,怎麼就被你盯上了呢?」

雲亭垂眸片刻,坦然地說:「那次邵姑娘跟著你一路走一路留線索,難道你真地沒有發現嗎?若不是她伶俐聰敏,我怎麼會找得到呢?倒是你那晚,下了迷藥卻沒有侵犯她,讓我非常意外。」

玄淵冷笑地看著雲亭,說:「怎麼諸葛兄心裡真地把我當作一個會趁人之危的小人了嗎?我怎麼記得,那次因為迷藥沾了丫頭便宜的人另有其人呢?丫頭那次沿途留下些微線索,我自然並不是全無察覺,只是覺得蘇州會館那幫酒囊飯袋,壓根兒不可能找得到。不過沒料到跟在後面的是諸葛大人,那倒是我大意了。其實,我那日若不是有急事在身,本來是想等丫頭藥效過了,親自送她回去的。哪想到讓諸葛大人捷足先登了。早知如此,我還不如先染指為快呢。呵呵。」

雲亭不由得呆了一瞬,他這才明白,文公子問這個問題,並非因為他不知道雲亭是怎樣找到廣陵琴行的,而是要借著這個問題,解雲亭疑慮,讓雲亭放心——證明他文公子並不是一個齷齪之人,還要順便揶揄一下雲亭的道貌岸然。

那一次的趁人之危,怕是雲亭這輩子唯一一次的德行有虧,心中本就慚愧,現下被他如此將了一軍,只能面無表情地死死瞪著玄淵。

倆人目光交錯,噼里啪啦的一陣暗箭對射,一個冷冽挑釁,一個凝和隱忍,倆人幾乎是同時意識到,原來他們之間的較量,那麼早就開始了,甚至,這較量不全是為了映寒而起,更是因為倆人勢均力敵,立場各異,但凡相遇,便會有這樣的交手。

這麼一想,玄淵和雲亭彼此對視中竟慢慢生出一點惺惺相惜的扼腕之意來。

雲亭忍不住笑了,又喝下一杯酒,說:「那麼咱們就來談談你挖在泉州城牆腳下的那條地道吧。只是為了帶走映寒,你便這麼大費周章?」

玄淵為他倒酒,說:「那條地道嘛,我本來也想混賴著不認的。不過我若如此說,只怕諸葛兄今日該走的更不踏實了。我挖那條地道可不是一天兩天了,因為我們瓦屋海寨,除了做些明面上的生意,也會做些暗路的買賣。此次暹羅大城的貴族,托我走私一件莫高窟的佛頭,我答應下來了,所以總得想辦法運出城來啊。」

雲亭聽他十分話里,七分真,三分假,心裡真是氣笑了。他平日審案,最怕的就是這等人,若說的全是假話,其實非常容易戳穿,可是真假參雜,邏輯自洽,便非常難找到漏洞。說著說著,聽的人便不由得全信了。

雲亭說:「你為了佛頭便挖這麼深的地道?佛頭放在什麼東西里挾帶不出來?」頓了頓,連忙補充:「你回答的不盡不實,所以這依然只算同一個問題。」

玄淵長嘆,說:「諸葛兄學我們這南洋的規矩學得倒真快。那地道不是還要走私映寒呢嗎?我為了把自己媳婦兒帶出來,也真地是仁至義盡禮數周全了。再說,若不是被您發現了,那地道我本來還要用很多很多回呢!這南洋之上有錢人很多的,我接走私的單子接的手軟,現下好了,這些單子,都因為您的明察秋毫不得不推遲了。要我說,這杯酒還是您自己喝了吧,就當給我賠罪了。」

雲亭知道今天這是碰上了個無賴,無奈之餘也突然懶得跟他糾纏了,便決定直搗黃龍:「文公子,你表面上光明磊落,但我的問題,其實你一個都沒有真地回答。本來你是何人,要圖謀什麼,與悠碣毫無關係。我便直接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將映寒帶到西洋,難道真地是誠心誠意地要幫她尋找父親嗎?」

玄淵聽到這個問題,臉上的玩笑之意漸漸消失了,目光里卻冷光漸盛,只是嘴角還帶著一點皮笑肉不笑,說:「諸葛兄何出此言?我大費周章將映寒帶出泉州,若不是誠心誠意帶她尋父,還能為了什麼?難道我還能與您一樣,對丫頭上來便一見鍾情了?」

雲亭則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說:「文公子,我本來以為,這次你私自帶邵姑娘出門,皆因你出身海盜,在大明境內行走不便,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綁架良家女子。可是此次見了你,才知道你本有個可以在明面上行走自如來去自由的身份。倘若你的目的真地單純,手上又有邵大人的託孤留言,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前往姑蘇拜訪楊家老宅的各位家主,再請楊家著人陪著邵姑娘來南洋尋找邵大人,豈不比現下省心省力一百倍?正如你自己所說,你偏要這麼大費周章地將邵姑娘帶出大明,其實就是因你的目的不純,所以想躲開楊家和廣寒門,好一手操控一個單身弱女子。只不過,你千算萬算,沒有算到映寒如此慧黠聰穎,並不是什麼能夠任人宰割的一般姑娘,這一路上,只怕她根本不受你的要挾轄制,你用強怕她自絕,用騙又被她識破。恐怕你是沒有了別的辦法,因此才換了手段,後來不得不以懷柔之策對待她吧?「

說到此處,雲亭不僅神色肅穆,甚至有了幾分凌厲:「文公子,你要知道,你與邵姑娘走到今天,萬事的起源,是因為她想要尋找自己的父親。你可以矇騙她一時,卻不能欺騙她一世。你想沒想過,她若是有一天發現你故意拖延,另有圖謀,該是多麼傷心失望?她那樣子的心性,若是發現自己被你利用了,到時對你的感情和信任又能剩下幾分?你對她好與不好,其他的都是次要,但若在這件事上你負了她,到時,我諸葛雲亭,第一個便不會與你善罷甘休。」

玄淵愣愣地看著諸葛雲亭,這才明白,雲亭並不是真地介意他的目的,而是擔心他對映寒的感情根本就是假的,只不過是他用來欺騙無知少女,操縱丫頭的手段,並無半分真情實感,遲早會對丫頭始亂終棄。

玄淵竟然沒辦法生氣——別說是諸葛雲亭了,就連玄淵自己,午夜夢回時,面對這陌生的感情,都拷問過自己,難道他後來對丫頭那麼好,目的真的單純嗎?他這樣子的江湖背景,複雜經歷,誰能相信他對她,是一腔赤誠呢——除了丫頭自己,她那麼輕易地就相信了他。

一塊龍涎香而已,手上輕輕的一握而已,簡單的一句「此生絕不負你」而已。丫頭的心就全給了他。

玄淵垂了眸,過了一會兒,突然舉杯將自己的杯中酒一飲而盡,緊接著又斟滿了,連飲三杯,才將杯子緩緩放了,抬起頭來,表情嚴肅,目光坦蕩,緩緩地說:「邵大人對我而言,宛如再生父母。他為了教化我,在我身邊日夜陪伴了五年多。他因為身負重任,四年前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我,流落西洋,不知所蹤。我日日夜夜都盼著與他重聚,以盡孝道。所以,在尋找邵大人這件事上,我與映寒一樣堅定,絕對不會欺騙她。更何況……」玄淵頓了頓,臉上冷笑:「諸葛兄未免也太瞧不起我文某人了,即便在下只是下賤的海……海上商賈,我的感情,對我自己來說,還是最值錢的東西。靠出賣自己的心來控制一個小丫頭?這種事,我不屑於作。」

雲亭見他說的赤誠,也點了點頭,說:「好,你這些話,我信。可是找到邵大人之後呢?你是否另有圖謀?你真地只是為了盡孝?這麼多年你們都沒有找到他的蹤跡,憑什麼覺得邵姑娘一來,就能誘他現身呢?」

玄淵低頭嗤笑,這諸葛雲亭端的不好對付。「誘他現身」,這四個字說的,正中要害。他何嘗猜不到,這些年找不到邵叔的最主要原因,不過是因為邵叔在躲著他。邵叔隱姓埋名,四處躲藏,不想被任何人發現。為了找到他,映寒豈不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誘餌嗎?

諸葛雲亭見他不語,便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緩緩地說:「文公子,邵大人是你的老師。而我,也有我自己的老師。我的老師大明太子少傅道衍法師,臨終前曾將邵大人的遺孤託付於我,也因此,才有了我與邵姑娘的相識和瓜葛。我的老師之所以有這樣的臨終囑託,是因為他心中對邵大人懷著萬千愧疚。他當時跟我說過,這邵大人罹難一事,與當年離奇失蹤的建文帝不無關係。」

玄淵身體微微一震,抬起頭來看著雲亭。

雲亭緩緩地說:「所以我猜,邵大人滯留西洋多年,怕是因為他那次與三寶太監出使的途中,發現了建文帝的蹤跡。我聽虞樓主說起,邵大人當年是被海盜劫掠而去,而這海盜,貌似本就知曉那次錫蘭山國王調虎離山的詭計。三寶太監曾對邵大人說,他們那次上岸是為了請佛祖牙舍利回國。可是什麼舍利這麼貴重,竟然要出動水師中的所有巢湖精銳?錫蘭山國本就是舟師遇害的地方,又有什麼寶貝能讓三寶太監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毫不提防地傾巢而出?不瞞你說,我與三寶太監也算相識,雖然這個問題不方便細問,但我與他聊起過此事,察言觀色,便也有了幾分猜測。你雖不肯直說,但我,卻可以坦誠相告,那次誘騙三寶太監上岸的誘餌,並不是什麼寶物,而是一個人。」

雲亭轉過身來,凝視著玄淵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這個人,就是失蹤多年的,建文帝。」

玄淵定定地看著雲亭,過了一會兒,突然唇角一歪,笑了,說:「所以呢?這建文帝失蹤便失蹤了吧,你們大明人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寶貝一個過了氣的皇帝,還一波又一波地來人,找來找去的。就算邵叔是為了尋訪這個建文帝滯留西洋,又和我有什麼關係?」

雲亭也不著急,說:「文公子,若你真的身家清白,只是個香料商人,這建文帝自然與你無關。不過,若你真地與舊港海盜有瓜葛,那麼這建文帝豈非是報復大明的最好手段?」

玄淵慵懶地往椅子上一靠,說:「哦,我是個俗人,最熱衷的事和最大的志向,便是老婆孩子熱炕頭,若能娶映寒為妻,混個日日三飽兩倒,便此生足矣。你們大明水師,在這西洋耀武揚威這麼多年,搞出了多少家仇國恨,若要算起來,想要報仇雪恨的人能從東瀛一直排到天竺去,可遠遠不止舊港的海盜而已,可是,真說起來,誰又打得過你們呢?一個過了氣去國逃難的皇帝,自身都難保,哪裡能用來複仇。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看,海盜也好,倭寇也罷,不如就像我邵叔說的那樣,趁著這千載難逢的盛世,悶聲發大財算了。」

雲亭聽了這話,走了回來,一掀長袍坐了下來,舉起酒杯,鄭重其事地喝了一杯酒,說:「若文公子真地這麼想,那麼悠碣就真地放心了。映寒命運多舛,身世坎坷,若能得一良人,終身以她的幸福為第一位,我諸葛雲亭自然無話可說,甘願讓賢。但若她所託非人,讓她要經歷更多的痛苦,我諸葛……」

「你諸葛便怎樣?」玄淵終於被雲亭的輪番詰問和步步緊逼惹怒了,坐正了身子,劈頭便打斷了他,高聲說:「諸葛大人,映寒嫁給我,那便是我的妻子,我倆結為一體,她的幸福便是我的幸福,再也不需要任何人插手。我也許給不了她一品誥命,也給不了她榮華富貴,但我可以給她我自己。倒是你,嘴上說的好聽,她心裡的憂愁煩惱,你真地了解幾分?她孤苦無助的時候,你在忙些什麼?你娶她?你娶了她無非把她當成金絲雀一樣的關在籠子里,天天彈琴畫眉錦衣玉食與幾個妾侍勾心鬥角,便是她的全部。可是我文軒轅,雖然身無長物,卻有瀟洒一身,可以陪她浪跡天涯,歷練陸龍吸水,看盡鯨鯤出海,牽萬億星辰,逍遙一生。她要什麼,我比你清楚的多。她這一生開心也好,傷心也罷,都是她自己要經歷體驗的,我不見得能讓她一直快樂,但是她再痛再絕望,都絕不會孤單一人,我陪著她便是!」

雲亭的呼吸被這一番話懟的幾近窒息,面色發白。

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與這文公子之間最大的區別——他的心裡裝著眾生和天下,而這文公子心中,真地只裝著一個人。

對雲亭而言,映寒是老天的恩賜和褒獎,然而他終究不能為了她,放下所有牽挂,掙脫所有束縛。就連此次夠奔西洋,他也是花了很多時日,但求事事周全,才以公使身份前來,途中更是瞻前顧後,多方協調,才走到今天。

他當時若肯放下一切立即出發,只怕在交欄山便可趕上映寒,那時,應該還來得及勸映寒隨自己回國。可是,他錯過了,錯過了所有可以勸映寒回頭的機會。

錯失這一切,起初看起來是一串偶然,實則是命中注定啊。

雲亭慘淡微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說:「文公子說的對,是悠碣造次了。其實,你的身份和目的,都不重要。你這番話,便勝得過人間無數。我很開心……開心邵姑娘,選對了人。」

雲亭喝完這杯酒,便慨然起身,整了整衣冠,恭敬地行了個緝手大禮,向著玄淵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轉身就走。

玄淵愣了片刻,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看著雲亭皎如玉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中,心裡也是一番悵惘,想起剛才雲亭說的話:「你想沒想過,她若是有一天發現你故意拖延,另有圖謀,該是多麼傷心失望?她那樣子的心性,若是發現自己被你利用了,到時對你的感情和信任又能剩下幾分?」

玄淵垂眸,眼底糾結翻滾,過了半晌,卻又抬眸遠眺,想:「不會的,我這麼愛著丫頭,丫頭也這樣的愛我。不論未來發生什麼事情,丫頭都一定會原諒我,陪著我的。」

玄淵回到瓦屋商號時,已近亥初。他一進院子,黑暗中一個嬌柔的身影,立時就迎面走到他面前,一聲不吭地投入了他的懷中。玄淵聞著那熟悉的清香味道,親了親她的頭髮,低聲問:「怎麼還沒睡?」

映寒在他的懷中,緊緊地用手臂環著他勁痩筆挺的腰,只搖了搖頭。

玄淵抱著她,輕笑暖言地說:「擔心我了?」

映寒使勁點了點頭。

玄淵長嘆,他的丫頭為啥老對他這麼沒信心呢:「丫頭啊……」

「娶我吧。」映寒突然輕聲地,飛快地打斷他:「明天就娶我,好不好?」

玄淵一愣,用修長的手指抬起映寒的頭,才看她臉上竟然全是濕了又乾的縱橫淚痕,頓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只不過半日不在,誰特么欺負他的丫頭了?

月光下,映寒仰著頭,看他,滿眼的凄惶:「玄淵,我不要父母之命了,也不要媒妁之言了。只要你放心,我放心就好。我是你的,誰也奪不去。你若是一天不娶就一天不安心,那明天就娶了我。」

玄淵凝神看著映寒,說不出話來——那一張小臉,那麼的焦灼,又是那麼的堅決。

映寒晃晃他的身子,說:「你今天一走,我便後悔了。你知道你去了多久嗎?我不知道你出了什麼事,一直在胡思亂想,一會兒怕你傷了人,一會兒又怕人傷了你,還擔心你受不住他們的冷言冷語難過受委屈,生氣了自己躲在外面不回來……是我不好,我就不應該讓你去的,橫豎他們同意不同意,都不重要,我想通了,真的想通了,我為什麼要為了那一點死規矩就讓你因為我去受旁人的刁難?你就是我官人,我夫君,我,我不需要別人同意。玄淵,我不管了,也什麼都不要了,你不用為了顧及我就……」

玄淵低下頭,一下子就堵住了那嘮里嘮叨沒完沒了的小嘴。

娶,明天就娶。

他要佔有她,從頭到腳,從內到外,從心到身,完完全全地佔有她。

當然,也,被她佔有。

※※※※※※※※※※※※※※※※※※※※

滴滴,前方預警。

我都替玄淵娃娃著急了,明明可以霸王硬上弓的,卻要過完五關,還要斬六將。娶個媳婦咋這麼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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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風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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