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沿著河岸向北，車子往利奇街和牧師公館街的方向駛去，很快，邵楊便看到了密大的校門，非常明顯地，它與阿卡姆鎮的氣氛格格不入。雖然邵楊並不熟悉外國的種種建築風格，但他覺得，同樣是古典的建築，密大沒有絲毫的陰沉感與古舊感，反而給人以沉穩，大氣的感覺。

校門上鑲嵌著密大古老的盾形校徽，校徽下方則是一行拉丁文：

「ExIgnorantiaadSapientiam；eLuceadTenebras」

「密大的新校訓，從愚昧中走向智慧，從光明中走向黑暗。」戴爾沉聲說。

進入校門后，車子輕捷地在林蔭道上穿行，金燦燦的陽光透過濃密的綠蔭，灑下細碎的光點。邵楊好奇地透過車窗望向校園的各種建築物，而一旁的戴爾則不時地為他介紹：

「這是奧恩圖書館，世界上最好的圖書館…這是聖瑪麗醫院，阿卡姆最大的醫院…這是皮克曼核能研究所，來自納爾遜.皮克曼先生的慷慨捐贈…」

學校的建築大都和大門一樣古樸莊重，也有少量氣派恢宏的現代建築，但這些建築無一例外，都與校園的氛圍十分相融，邵楊看著看著，忽然覺得，至少在硬體上，密大的確是所一流的大學，（可是…邪神到底是怎麼回事？密大人喜歡開這種玩笑嗎？）。

約莫過了二十分鐘，他們穿過了主校區，來到了南部校區的檔案館，這是一幢僻靜的建築，褪色的外牆上爬滿了無人打理的藤蔓，暗示著此處的古舊與神秘。

「我們到了。」戴爾停好車子，他的表情有些猶豫，「邵楊，我知道你並沒有完全相信我說的話，但還記得奈亞的信嗎？如果你不能順利入學，很有可能會面臨…死亡，所以答應我，不要把接下來的事當玩笑，好嗎？等會你可能會見到一些超出普通人常識的東西，盡量保持理智，至少…不要昏倒。」

邵楊僵硬地點點頭，心說這是幹嘛，嚇唬人么？等跟著戴爾教授走進小樓后，他才反應過來：（哎呀，忘溜了…算了，過會兒再跑也一樣。）

檔案館里似乎沒有多少人員活動的跡象，邵楊跟著戴爾穿過了狹長的走廊，最終來到一扇門前。戴爾抬起手剛想敲門，又擔憂地對邵楊說：「邵楊，做好心理準備，無論看到了什麼，都不要過於害怕。」

被戴爾這麼一說，邵楊的心裡也打起了小鼓，（呃，這裡面到底會有什麼啊？），他不安地問：「那個…戴爾教授，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啊？」

「你需要見個人，我想他是一直在這裡…或者說，他有能力一直在這裡…」不知怎麼，戴爾的語氣也有些不安，他深吸一口氣，彎起手指敲了敲門。

「請進。」門內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

戴爾教授整了整衣領，推開了門。邵楊本來想找機會溜走的，但轉念一想，來都來了，乾脆看看這門裡到底有什麼東西，被戴爾教授說得這麼懸乎，於是他也從戴爾教授身後探頭探腦地往裡看——

不得不說，房間里的情景完全在邵楊意料之外。

辦公桌，辦公椅，書架，台式機，排列整齊的檔案，無論怎麼看，這都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辦公室而已。

邵楊有點失落，他還以為能看到恐龍呢。

「戴爾教授，您來這裡真是少見，有什麼我可以幫到您的嗎？」就在邵楊感慨的時候，坐在電腦後面的青年站了起來，彬彬有禮地說，他大概三十來歲，目光敏銳，身材挺拔，從背頭到西裝都顯得一絲不苟。

「波爾波.史都華，密大的教務管理員，史都華，這是邵楊，我的新學生。」戴爾拘謹地介紹道。

「很榮幸認識您，邵先生。」史都華恭敬地伸出手，邵楊愣愣地握了握，說道：「您，您好。」，接著，史都華又收回了手，筆直地站著，他的眼神似乎在問：二位究竟有何貴幹。

「是這樣，」戴爾清了清嗓子，說，「史都華，今年克系的入學情況如何，應該還有一兩個空缺吧。」

史都華看了看邵楊，輕輕笑了一下，那是種挑不出什麼毛病，卻又讓人有疏離感的微笑，「戴爾教授，這不是可以在普通學生面前討論的事情。」

「事實上，邵楊很快就不是普通學生了，他正要就讀克系，我想，今年的特殊入學名額應該還在吧？」

史都華驚訝地挑眉：「特殊入學名額？戴爾教授，您應該很清楚學校對於克系的規定。」

「但是特殊入學制度也一直沒被取消，不少嗎？」

「恕我直言，我看不出來邵先生的身上有足以獲得特殊入學名額的潛質。」

「有些潛質不是那麼容易看出來的，史都華。」

————

（…這是要打起來了嗎？）

邵楊看熱鬧不嫌事大地看著爭鋒相對的兩人，全然忘了他們爭論的焦點就是自己。

「…我已經和校長討論過了，他願意給邵楊一個機會。」最後，戴爾強硬地說。

但是史都華沒有退讓，「如果校長先生真的已經同意了，那麼戴爾教授，您又為什麼要來這裡？」

「是這樣的，」戴爾像是終於沒辦法了，斟酌地說：「我的學生，他還沒有完全理解我們的世界是個怎樣的存在。」

史都華聞言露出了耐人尋味的表情，他緩緩地說：「戴爾教授，您應該明白學生入學全憑自願吧？即使是特殊入學名額，也需要學生對於克系有基本的了解，並且主觀上願意進入克系學習。」

「大概的情況我已經和邵楊交代過了，只需要最後的證據，所以我才需要你的協助，史都華。」戴爾平靜地說道，拍了拍邵楊的肩膀。

邵楊還在津津有味地聽著他倆雲里霧裡的對話，被戴爾這麼一拍才反應過來，他看向史都華，發現對方正以同情的眼神看著他：

「我很抱歉，邵先生，這是為了您的安全著想。」

（什麼，意思？）邵楊把目光轉向戴爾教授，後者給他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邵先生，現在您還有機會選擇放棄，儘管密大可以提供最好的醫療保障，但一些精神上的損失並不可逆。」史都華惋惜地說道，彷彿邵楊已經是個重症病人「我必須提醒您，這絕不會像您想象的一般輕鬆。那麼，邵先生，您選擇放棄還是接受測試？」

邵楊也沒多想，只是單純地不想被眼前這個叫史都華的人看扁，於是他點了點頭，末了才反應過來：

（等等我本來就不想入學的啊，還有，測試到底是——）

「真是遺憾。」史都華輕輕嘆了口氣，接著——

（——什——么？）

他已經不去想測試是什麼了，因為眼前的情景讓他不由懷疑自己的眼睛和大腦，（不，這…這不可能是真的…），邵楊的內心在無力地吶喊著。

波爾波.史都華，一個看起來完全正常的成年男子，此刻，在他的眼前，像蠟像一樣融化了！

————

首先是從頭部開始，史都華的五官像是被凹凸鏡照了一樣，又像是楳圖一雄筆下的畫面，發生了誇張的扭曲和形變，向下墜落，接著，四肢橡皮泥似的滴滴答答落下，淌在地上，他的身體中心出現了一個漩渦，全身的肌肉組織都向漩渦中心陷落。

更糟糕的是，他的生理結構似乎發生了異變，邵楊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是那些血肉，那些骨骼，它們像是腐化變質了一樣，軟化成了黑乎乎的，粘液質感的東西。

這一切發生得很快，轉眼間，史都華變成了一大團，類似…史萊姆的東西，不，如果真的是史萊姆就好了，邵楊的本能在警告著他，這麼一大團黑乎乎的膠狀物…它根本不是自然界的產物，而是某種瀆神的，禁忌的…生物！「史萊姆」在不斷蠕動著，不同的器官，包括牙齒，眼球，指甲…它們來回在它的表面沉浮起落，蠕動變化。

邵楊也不知自己是噁心還是害怕，他雖然還站著，但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吐出來，朦朦朧朧地，他忽然有種感覺，自己現在的體驗似曾相識——

飛機上的噩夢，那副他永遠不願想起的圖景，也給他帶來了類似的心緒——極致的震撼和恐懼，不過，眼前的景象比起那時，可以說是小巫見大巫了，也正因如此，在恐懼之外，邵楊甚至有了點滑稽的情緒，以至於他做出了可以說是非常不理性的舉動：他伸手戳了戳「史萊姆」，想確認這是真的而不是什麼立體投影。

指尖上傳來了涼涼的，滑溜溜的，果凍一般的觸感。

（喔…居然…居然是真的！）

然而，他這一舉動無疑是對「史萊姆」的挑釁，只見從「史萊姆」膠狀的身軀里伸出了一條觸手，子彈一般向他襲來。

邵楊甚至回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躲開的，他只是在感到危險的那一瞬間，身體遵從本能而動，當他從地上吃力地爬起來，目瞪口呆地看見大理石地板上駭人的大坑時，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道。

「戴爾教授！」

邵楊也顧不上面子了，連忙高聲呼救，但哪裡還有什麼戴爾教授啊？在他面前的是高牆一般的，「史萊姆」變形成的潮水，長滿利齒的口器從中間張開，兇猛地向他撲來！

（要完要完要完！）

就在邵楊渾身僵硬，快要絕望地放棄時，他忽然感覺到了胸口有個微微發熱的東西，他條件反射地用手去摸，摸到了金屬質感的，精緻的紋路——

舊印！

他收下舊印后，順手掛在了脖子上！

說時遲那時快，邵楊腦中靈光一閃，他用力拽下了舊印，將其舉起，對準了撲面而來的「史萊姆」！

「惡物不可侵！」

這是一種十分玄妙的感覺，邵楊覺得自己身體里湧起了一股細細的熱流，有某種力量整順著手指流向舊印，在那一瞬間，一束光芒爆發了出來，轟向來勢洶洶的黑浪！

舊印變得滾燙無比，但邵楊不敢放手，他覺得自己身體里的某種東西正在被慢慢抽出來，不斷地注入舊印中，他的大腦也燙燙的，他的眼前是舊印燦爛的光芒，但是他還不能停下，哪怕是身體搖搖欲墜，思考的能力漸漸蒸發…

「足夠了，邵先生。」沉穩有力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邵楊回頭一看，不由大吃一驚——

波爾波.史都華！

（可是…不應該，他不是在前面…）

邵楊迷糊地想到，他已無力維持法術，隨著他的雙手無力地垂下，舊印哐啷一聲掉在了地上，他的腿肚止不住地打顫，但一想起戴爾教授的囑託，他咬咬牙，堅持不讓自己倒下。

「愛手藝在上！已經沒事了，邵楊。」聽見了戴爾有些激動的聲音，邵楊總算鬆了口氣，他恍惚地看見戴爾教授正從一旁急匆匆地趕來。

「教授…史都華先生他，他…變形了…而且…」邵楊語無倫次地說。

「啊，波爾波.史都華是一名修格斯主宰，他的身體由某種原生質組成，可以任意變形。」戴爾扶著邵楊在椅子上坐下，轉身對史都華說：「還有黃金蜂蜜酒嗎？」

「當然。」史都華不知從那裡端出了一杯琥珀色的液體，邵楊有些顫抖地從他手中接過，小口小口地啜飲著。

「戴爾教授，您也要來一杯嗎？」史都華問，變戲法般地又拿出一個杯子。

「謝謝你，史都華。」戴爾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又對邵楊說：「感覺好些了嗎？」

邵楊無聲地點頭，蜂蜜酒讓他的頭腦不再混沌，但與此同時，他清晰無比地意識到了一個事實：

戴爾教授說的都是真的！

剛剛的怪物是真的！飛機上的夢是真的！那些邪神…那些怪物，都是真的！！

一股寒意湧上心頭，他覺得自己快要吐出來了。

「那麼，史都華。」戴爾也冷靜下來，轉身對史都華怒目而視，「我不記得測試中有戰鬥環節。」

「測試的調整是符合規定的，戴爾教授。」史都華的聲音有些冷漠：「但您不該教他法術，您應該清楚，這對新生來說是巨大的負擔。」

「我並沒有教，史都華，如果我教了他的話，你以為他還會用極樂術這種不管用的法術嗎？」戴爾嚴肅地說：「我只是在證明克系存在的時候，對他演示了一下，但他當時沒有相信，誰知道…他居然學會了。」

「這麼說，邵先生有學習法術的潛能？」史都華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當然！現在你還覺得他配不上特殊入學名額嗎？」戴爾生氣的說。

「不，戴爾教授，這是我的錯誤。」史都華誠摯地說道，他走到邵楊身前，鞠了一躬（把邵楊嚇得縮了一縮），「邵先生，非常抱歉，是我的魯莽給您帶來了不愉快的體驗，希望您能接受我的歉意。」

「啊…沒，沒關係的。」邵楊小心地說，心想我要不接受他是不是還得再來一次？

史都華抬起頭，微笑道：「您很大度，邵先生。雖然還沒達到我心目中的要求，但是，您有資格以特殊入學名額就讀克系。」

（我可以把我的原諒收回么？）邵楊默默吐槽。

「不過，」他話鋒一轉，半跪下來，讓自己的視線與邵楊平齊，「邵先生，決定權始終在您。克系的世界十分危險，遠超剛才的測試，以您的潛能，完全可以在正常的世界里大展身手，而不是在克系的世界中掙扎，這是一條沒有終點也沒有榮譽的道路，所以邵先生，希望您不要因為一時的追求刺激，追求禁忌的衝動，貿然作出決定。」

（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我又不傻，為什麼要以身犯險啊！讓這些東西見鬼去吧，克系什麼的，誰愛讀誰讀！我要的是正常的，光明的生活啊！）

邵楊剛想發泄地大喊（我才不讀！）時，他的餘光捕捉了戴爾教授的眼神，瞬間，邵楊像是被冰水澆了一頭，心裡拔涼拔涼的，沒錯，他想起來了——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

那麼，奈亞拉托提普的信也是真的…

所以，他必須就讀密大的克系，成為一名調查員，不然…

會死的！！

「我…我要讀克系。」邵楊心灰意冷地說。

「邵先生，不用著急，您有充足的時間可以考慮。」史都華對邵楊回答得這麼快很是吃驚。

「不…我已經考慮過了，我…要讀克系，自願的…我是說，史都華先生，您不會反悔吧。」邵楊說。

「我必須承認，我一直不贊成特殊入學制度。」史都華站起身，聳聳肩道，「但我也會尊重您的選擇，邵先生，您當然可以在克系就讀，希望您不會後悔做出這個決定。」

史都華與戴爾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又重新面向邵楊，嘴角微微上揚——這一次，是讓人感到親切的微笑。

「密大歡迎您的加入，邵楊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