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圍城

三十九、圍城

休閑服換成了西裝,皮鞋替代了運動鞋,老成持重的着裝卻把小伙兒的臉龐扮襯得稍顯稚嫩。今天是張司源去公司面試的日子。這會兒他被引薦人蔣黛沾帶進了一間會議室。

「咱們的頭兒就在隔壁會議室。緊張嗎?」小蔣說着又把身子朝張司源湊近了一點。

「緊張啊。」

「沒問題的。」

「希望吧。我是怕領導們都對我不滿意的話,會殃及池魚,畢竟我是你引薦的。」

「你想的太多了。這就是例行公事。放心。」

這時隔壁的會議室里傳來了叮叮咚咚的撞擊聲。為了符合金融系統「防火牆」的規定,當初裝修的時候,總部領導為了解決隔音問題可是砸下了重金。在這裏還能聽見隔壁房間的聲響,就證明那間屋子裏一定發生了不小的動靜。

「隔壁這是?」張司源盯着牆壁,問話聲有些唯唯諾諾。

「可能是殳總發脾氣了。」

「啊?」張司源瞪大了眼睛。

小蔣口中的「殳總」名叫殳小晙。是二級市場產品投資部的頭兒。殳總手下有好幾個部門組,組與組之間分工明確,有的研究股票權益市場,有的研究固定收益債券市場,有的則是研究衍生品或是房地產等另類投資品種。蔣黛沾所在的A組主要負責股權投資的研究。她是買方分析師,需要為公司投資提供報告和建議。

殳總這人的脾氣一半由部門業績決定,另一半則是憑睡眠決定的。趕上業績衝刺期,他經常連續一周睡眠不足4個小時。如果這時候手下的員工有誰出了紕漏捅了婁子,那殳總發起火來可是不留情面的,正如此刻隔壁房間上演的一樣。

「說了多少遍了!要複核,要多人複核,都當耳旁風了嗎?這麼簡單的數據都能錄入錯了,有沒有念過書!還指望你們給公司賺錢呢,現在看來你們不把我賣了就算不錯了。這類問題還能不能改,啊?還能不能改?」說着殳總掄起一把椅子就向隔板砸過去。不要天真地以為那些西裝革履的人就是溫和而儒雅的,衣布的本質就是遮掩。

以葉梅晶為首的一行人在一旁畢恭畢敬地站着。小葉是A組的組長,像她這個層級的幹部經常做着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上頭想出氣,她得扛,下頭出了事,她得頂。有時候上下兩頭得罪人,工資也不見得比組員要高到哪兒去。但倘若有朝一日媳婦熬成婆坐上了殳小晙部門負責人的位置,那便是「錢途不可限量」。

「對不起,殳總。是我的疏忽,沒能杜絕錯誤,給公司造成了這麼大的麻煩。」葉梅晶表現得很有擔當,這也是組員們服氣她的地方。

張司源這屋又一次感覺到了明顯的震動,他再次向蔣黛沾確認道:「你確定隔壁不是在掄鎚子裝修?」

「哎,估計是殳總又在摔椅子了吧,他要是再這麼砸上幾次,可能是得重新粉刷牆面了。」

「這個領導除了摔椅子,還會打人嗎?」

「不會,不會。你別緊張,咱們是正規大企業,怎麼可能毆打員工?」

「那他是不是經常摔椅子?」

「我看過兩次吧。其實他人挺好的,長得也是慈眉善目。有時候還挺懂得心疼人的。估計最近又沒睡好。」

張司源默默咽了下口水,他已經做好殳總以三頭六臂的形象出場的心理準備了。

終於小蔣這間房門便被打開了,殳小晙帶頭走了進來。他40出頭的年紀,一米七左右的身高,身上那件休閑西裝皺褶明顯,不過牌子倒是正宗的「阿瑪尼」。這個年齡段的男人通常都頂着一個大腹便便的肚子,皮帶永遠都嵌在肉里,殳小晙也不例外。不過正如蔣黛沾所言,殳總一副慈祥的面容,那面相就如同年畫里的娃娃似的。

跟着殳小晙進來的是兩位女士,身材高挑的那位便是葉梅晶。她的個頭都超過殳小晙了。葉經理不僅身材有料,那臉蛋長得也是沒法挑剔。清純是她給旁人的第一感覺,好似《紅樓夢》裏的林妹妹走了出來。

「我是殳小晙,公司的部門經理。這是葉經理,主要負責權益市場的研究。還有這位是我們人事部的譚經理。」

看見葉梅晶這位主管上司,張司源的臉上寫滿了「福利」二字。兩位經理都朝他笑了笑,可他腦海里似乎只成像了葉梅晶的臉龐。小張的表現並不稀奇,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據說在公司里,沒有一個單身漢可以對葉經理免疫。

接下來的流程和張司源預想的一樣。個人介紹部分包含了興趣愛好、自身優勢的介紹以及對於個人發展的期許。而對於專業知識的考察無非是有關金融基礎尤其是股權估值的問答。問的人一板一眼,答的人中規中矩。不過在面試行將結束的時候,譚經理問了他一個問題,「小張,如果你不來我們公司,打算做什麼工作?」

「可能去PE或者是VC公司吧。」

「除了金融領域呢?有想過別的嗎?」

這個問題還真是把張司源給難住了。做與金融相關的事情,是從高中起就植根於他腦中的想法,因為能掙大錢。高考成績夠不著金融系的分數線,他就退而求其次念了「經濟」,走起了「曲線救國」的路線。這路線就像一座架設在萬米高空的天梯,天梯兩邊都是如海一般的虛無。

跳出原有的思維框框並不是張司源的強項,現想已經來不及了。過去塵封的記憶慢慢長出了翅膀,塵埃被扑打開去,拼湊出一幅沙畫。畫面漸漸清晰起來:一間老舊的屋子,裏面灑滿了陽光,暖暖的感覺。牆壁是五彩斑斕的,還能聞到新鮮油漆的味道。房子裏空無一人,卻擺滿了鮮花。

「我想,」張司源頓了頓,重新說道,「我想開一個花店。」

這個回答究竟有沒有戳中領導們的心思,不得而知。但是蔣黛沾卻因此對小張刮目相看。

辦理完入職手續后,小蔣好奇地問道:「看不出來,你還挺文藝的啊,開花店都能想出來。估計殳總他們都被你嚇了一跳。不過這個答案我喜歡。」

「其實開花店是我一個朋友和我說的,她說這是她的夢想。」

「是女朋友吧。」女人的直覺有時候就是準的這麼不可思議,蔣黛沾的話脫口而出,一擊命中。張司源沒有附和也沒有否認。

「每個新員工都要回答這個問題嗎?有什麼意義?」

「我當初面試的時候就有這個問題了,至於意義,我也不知道。過一陣子你自己問譚經理好了。」

「呵呵,不問也罷。」

「你不問問我當初給的答案是什麼?」

「你選了哪個行業?」

「我說,我想要當檢察官,替天行道,消滅壞人。或者像《讓子彈飛》裏麻匪一樣,去給妓女們發銀子劫富濟貧。」

「我知道了,又是一個從小被『美少女戰士』[日本人氣漫畫]洗腦的80后。」

「哈哈,說得沒錯。正式入職啦,以後不僅是考友還是工友了。有啥難題記得和我說,我罩着你。」

「多謝。還想和你請教一下,咱們部門都是和員工簽訂勞務合同嘛?」

先前在人事部,譚經理告知張司源,勞動合同和勞務合同的區別僅僅體現在五險一金的繳納主體上,前者是單位和個人共同繳納,後者是個人繳納。他擔心這其中藏有貓膩,所以便有了眼下這一問。

「都是勞務合同。」

「為什麼不簽勞動合同呢?」

「因為簽訂勞務合同,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讓員工加班了唄,連加班費都不用付了。咱們待遇是不錯的,但是工作時長也不少。據說公司里做IPO或者PE的同事忙的時候一周得忙活一百二十個小時。你自己想想這個加班強度吧。勞務合同嘛,只看任務有沒有按時完成,不管你究竟做了多長時間。」

「我明白了。說白了也是搬磚的合同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注意辦公室政治啊,有些話不能亂講。」蔣黛沾邊說邊朝四周望了望,一副生怕隔牆有耳的模樣。

「你是自己人。」

蔣黛沾微微一笑,幾分得意,幾分曖昧。這時葉梅晶從過道遠處走來,可能是解開了襯衫最上方紐扣的緣故,那撩人的氣息撲面而來。

「小蔣,你多帶小張走動走動,熟悉熟悉環境。」

「好嘞,葉總。您又要去跑業務啊?」

「是啊,推都推不掉。」葉梅晶說着便朝電梯口走去,高跟鞋踩地時的噠噠聲鏗鏘有力。那人美得連踩出的聲音都格外好聽。

「別看了,別看了。我原來還以為你是一個例外,怎麼你們男人對葉總都垂涎欲滴啊?」

「額……」

「不過她確實優秀,有臉蛋、有身材、有能力,還有人緣。」

「你剛說她出去跑業務了?這都快下班了還有什麼業務?」

「飯局啊。業務不都是飯局上談成的嘛?」

「可我們是買方啊,應該別人求着我們才對吧?」

「哪有那麼非黑即白的事情。現在市場上靠譜的項目少了,碰上好的,還不得搶?哎,其實葉總不光是我們組的頭兒,其他組在業務公關上碰到了難題,她也要出來頂一頂。殳總經常喊她『幫忙』。」

「你是說葉經理要去拉業務陪酒什麼的?這還真是有點出乎意料。」

「得了吧。我看主要不是陪你,換做是你就啥毛病都沒有了。」

「她酒量如何,能喝多少?」

「呵呵,無量。」

這番對話之後僅僅過了一周,葉梅晶就辭職了。據說起因是和那天的酒局有關。有人說事情發生在酒局上,有人說事情發生在酒局過後的夜總會裏,也有人說,事情是發生在飯店頂樓的包房裏。有的說那張房卡是飯局上對方正大光明遞給葉梅晶的,有的說是在電梯里悄悄塞進她上衣口袋的,也有的說那房卡其實是葉梅晶自己的。總之,流言的版本就像是二叉樹模型一般無限延展開去,只有極個別的公司高層知道真相。於是人們便添油加醋,把事情描述成他們想像的樣子。葉梅晶的風騷長在了別人的嘴上,由不得自己辯駁。

自打那天飯局之後,她就再也沒去過公司,大家都好奇她的離職手續究竟是怎麼辦理的?張司源也向蔣黛沾打聽過事情的始末,小蔣讓他多做事,少八卦。她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小張又補問了一句,這種事情在公司里常見么,蔣黛沾對此沒有作答。

來到新的單位也有一陣子了。小伙兒漸漸習慣了新的身份和新的環境。他上班時的卡座就在蔣黛沾的對面,中間隔着一堵矮矮的格擋。只要稍一抬頭,便能瞧見小蔣的模樣。

來公司前,蔣黛沾是他的引路人,來公司后,她更像是他的師傅,手把手教會了他各類技能,雖然這些言傳身教並不屬於她的業務範疇。她告訴他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哪些可做可不做。她比他年長1歲,她把他照顧得就和弟弟一樣。當然有些時候,蔣黛沾也會向張司源尋求建議。倒不是說她心裏全然沒有主意,只是從張司源嘴裏說出的話,能讓這個「姐姐」感到安心。

「司源?你這網頁是CFA的官網嗎?」下班時間,蔣黛沾好奇了一句。

「嗯,我在報名三級,第一階段報名時間就要截止了。越早報名,越便宜呀。」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想不想聽?」

「說來聽聽。」

「你要是這次順利通過三級考試,財務部給你報銷考試費。」

「真的假的?從小考到大考了這麼多考試,還是第一次見到回頭錢了。」

「當然是真的,我還忽悠你不成?對了,我也得趕緊報個名。哎,據說三級二進宮的比例太高了,想想都怕。」

「既然上了賊船,就硬著頭皮往前划吧。」

「對了,三級上午題你準備用什麼筆?」

CFA一二級的考題全部都是選擇題。可是到了三級,上午的考題就變成了問答題。一上午洋洋洒洒寫個沒完沒了,難免會有塗改的地方。修正液和透明膠帶是嚴禁帶入考場的,雖說直接用筆劃去書寫出錯的部分也是一種辦法,不過類似的塗抹多了就會影響「印象分」。特別是當錯誤部分佔據了大片答題區域的時候,想要再找個乾淨的地兒重新作答就沒戲了。所以針對三級上午答題,考生通常會使用鉛筆或是可擦的中性筆作答。蔣黛沾當前的問題,指的就是這個。

「我嘛,鉛筆吧。你呢?」看來張司源早就打定了主意。

「我這不是還沒想好所以才問你的嘛?為什麼不用可擦筆?」

「可擦筆擦得不幹凈啊,我性子急,怕在考場上一不小心又把卷子給弄破了。而且可擦筆非得用特製的橡皮才能去除墨跡。反正塗卡是要帶鉛筆的。直接用鉛筆作答可以少帶一塊特製橡皮和一支筆,多好。」

「好是好。不過鉛筆寫得容易糊,萬一給弄模糊了,那可多冤啊!」蔣黛沾說完噘起了嘴,像是在和對方撒起了嬌。

「你這明明就是已經有了主意嘛,那你就用可擦中性筆吧,圖個保險。」

「但是可擦中性筆遇到高溫字跡也會消失的。」蔣黛沾心裏沒有正確答案,因為所有選擇在她看來都是錯誤的。

「試卷為什麼會遇到高溫呢?」

「試卷被運到美國,也不知道是走空運還是水路啊?空運還好,要是途經陸路用火車運的話,那溫度估計夠嗆。而且據說掃描儀運作時候溫度也挺高的。」

「那就用鉛筆唄,寫的時候用些勁就是了。」

「石墨的熔點是多少來着?」

「這你可難住我了,我可是文科生。」張司源攤開雙手,擺出一副無能無力的模樣。

「算了,聽你的吧,大不了到時候要『死』大家一塊『死』。」

「說不定聽我的大家就都過了呢?不過,你可得注意,石墨是有保質期的。」

「保質期?」

「嗯,我聽梁公元說的。他二級掛了,多半就是因為鉛筆過期了。」

「你這提醒的真是太及時了。」

「我這兒剛交了費,又是好幾千沒了,心疼。」

「放長線釣大魚嘛,想開點。」

放長線釣大魚的理論周淼也曾對小張說過,可他倆之間已經魚死網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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