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隨着李公公一行人回到京城,又過了大半個月,一道賜婚的聖旨到了櫟城。
在恭賀聲中,穆雲起跪謝隆恩,禮儀完美,笑容的弧度也恰到好處,還記得給傳旨的小太監封了一個大紅包。
傳旨的太監帶着隊伍滿意離去,穆雲起站起身,卻忽然覺得全身力氣都被抽幹了。
他捧著聖旨,呆立半晌,然後,回身,看到了薛溫酒。
對上他視線的一瞬間,她微微嘆了口氣:「我猜,這件事,大概沒有什麼轉圜的餘地了。」
穆雲起微微閉目,想起伯父寄來的信——伯父似乎對與溫家結親一事勢在必得,他果然不會任由這樁婚事被破壞。
其實也算早有預料,他的整個人生都是被提前安排好的,但穆雲起還是忍不住想反抗上那麼一回。
請薛溫酒幫忙假扮紅顏知己,算是他難得的一次叛逆。
穆雲起苦笑,他當然可以繼續抗爭,他可以抗旨不遵,可以乾脆扔下一堆爛攤子不管,去做他縱情天涯的江湖夢。然後,讓穆家去為他平息抗旨的後果。
但人生在世,總有些責任要背負。
從幼時起,在他展露出一定天賦后,身為家主的大伯便一直着力培養他,在他身上投入的資源甚至比大伯的兩個親生子都要多。
他生於穆家,享受着穆家的榮華長大。那便不能任性地為了一己之私背棄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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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李公公今日不當值,他一個人坐在房間內,在數銀子,這是他閑時最大的愛好。
而最近,他的家當又增加了極為豐厚的一筆。
想到櫟城之行,他露出一個笑容,單單一個馬雨峰的賄賂,遠不值得他為此欺君。但若加上穆家家主的銀子和人情呢?
馬雨峰還以為是自己的銀子打動了李公公,那就讓他繼續這般認為好了。
只要他與馬雨峰統一口徑,誰能發現不對呢?
如今聖旨已下,聰明人為了順利迎娶郡主,自然會把所謂的紅顏知己藏得好好的。
榮華郡主,那可是溫家的女兒,娶了她,穆家便能更進一步。
穆雲起當然是個聰明人,李公公最喜歡聰明人。
或許,更狠心一點的人,會親手處理掉那所謂的紅顏知己。
馬雨峰那些把薛溫酒抬進去做妾以便噁心噁心榮華郡主的想法,李公公並不知情,否則他定然會覺得馬雨峰是個蠢貨。
對於這種傳承幾百年的世家手裏的能量,馬雨峰還是並不真正了解。但就算想辦法攀上了溫學士這位遠親,他也並不屬於這個圈子。
溫家的女兒,哪裏是那麼好欺負的?怎可能容許夫君在婚後不久便迎個愛妾進門?她甚至不需要親自動手,只要有了這個念頭,就可以讓薛溫酒這種在京中毫無根基的小人物徹底從世上消失。
別看薛溫酒有個從五品將軍的頭銜,於溫家而言,她就是一隻能夠隨手碾死的螞蟻。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李公公不知道馬雨峰有這個想法,他也一直覺得此人是個蠢貨。
李公公用指尖撫摸著那幾張嶄新的大額銀票,彷彿還能嗅到銀票上油墨的氣味,他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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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穆將軍要娶郡主,那薛將軍怎麼辦?」
「是啊,前陣子還聽薛將軍心肝寶貝兒的叫着,才過了多久啊,穆將軍就要另娶了?」
「這也不能怪穆將軍,聖意難違嘛。」
「那薛將軍怎麼辦?難道要她做小?」
眾將士陷入一陣沉默。
直到一位老將忍不住開口:「是你們不懂,以穆將軍的出身,他和薛將軍本就不可能,他將來定然是要娶京里那些貴人家的女孩兒的。」
「那穆將軍……這不是故意騙人感情嗎?」
「……」
「別胡說,穆將軍不是這樣的人。」
眾人又沉默了片刻,有人忍不住問道:「榮華郡主,是什麼樣的人?」
「聽說是個很好看的大美人。」
「能比薛將軍好看?」立刻有人提出質疑。
「這……估計是不能的吧,我這輩子好像就沒見過比薛將軍好看的女子。」
「還有呢?你們就知道好看這一點?」
「還有,聽說身體不太好,京里的冬日太冷,她常常要出京養病。」
「病美人嗎?」有個年輕人咬了咬唇,「這樣柔柔弱弱的女人真的適合征戰沙場的穆將軍嗎?」
「高高在上的千金大小姐能受得了邊關的苦嗎?她能陪穆將軍一同駐守邊疆嗎?怕不是要穆將軍遷就她調職京城……」
「京城那種氣候她都嫌冷,更別提咱們櫟城的苦寒了。」
「薛將軍陪穆將軍一同戍守邊關,保家衛國,最後卻要輸給一個什麼都沒做過,只是佔了個好出身的女人嗎?」
人的心都是偏的,比起一個遠在京城高高在上的千金貴女,這些將士們自然更偏心與他們朝夕相處的薛溫酒。
「那可不是普通的好出身,本朝溫世一族出過不止一位皇后、太后。」
眾人陷入片刻沉默,有人突然想起什麼:「對了,吳偏將,你不是從京城來的嗎?你見過那位榮華郡主嗎?」
姓吳的中年偏將聞言搖頭苦笑:「郡主什麼身份?哪是我們這些人隨隨便便見得到的?」
「但你在京城待過那麼多年,總聽說過點什麼的吧?」
「這個……柳貴妃的事你們都聽說過的,說她脾氣差架子大的主要就是因為這事。再加上溫家幾百年積攢下的家底,對家裏的女兒難免要嬌養些,」吳偏將想了想,「其實她常年不在京里,真正為人如何,京里的人也不大了解,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溫大學士還有個庶女,聽說平日在京城裏就挺霸道,普通官宦人家的嫡女都不敢得罪她的,大家難免覺得,庶女都這樣驕橫,那嫡女……」
他沒有說下去,但大家都懂他的意思。
「對了,說到這個,前段時間來過櫟城的馬欽差你們還記得吧?」
「記得啊,拿鼻孔看人的那位嘛。」
「那就是榮華郡主的表哥,聽說還不是親表哥,只是他祖父那輩娶過溫家一個庶女,就這樣,藉著溫家的勢,他都能鼻孔朝天,你們倒是可以藉此想像一下溫家真正的掌上明珠的做派了。」
眾人一陣唏噓。
「唉……」
「薛將軍人那麼好……」
「是啊,之前家母的病櫟城沒有大夫能治,還是薛將軍特意幫我延請名醫。」
「人再好有什麼用?」有人憤憤道,「還不是要輸給那高高在上的嬌小姐?」
「我真替薛將軍不值,她在邊關陪穆將軍吃苦的時候,她為了救穆將軍而負傷的時候,她在沙場上拿命來拼的時候,榮華郡主在哪兒?在閨房裏繡花?在逛園子看戲?在忙着擺譜忙着享受周圍人的奉承?」
「聽說榮華郡主近年大部分時候都在雲貴那邊調養身體,聽說那裏有個地方四季如春,一年到頭都是鮮花盛開,可不是咱們一到冬日就苦寒的櫟城比得了的,」又有人說道,「薛將軍剛來那年,有一次冬日出戰,她為了射箭的準頭,沒法帶馬皮捂子暖手,一場戰鬥下來,我在一邊親眼看到她的雙手全都凍裂了……」
「人和人之間真是不公平……」
「郡主哪裏比得上薛將軍?這種嬌小姐,別說上戰場了,怕是連踏上櫟城的土地都會覺得污了她的鞋子。她不就是出身好……」
「有的人就是這般好命,」有人感嘆,「榮華郡主從小便生在金玉堆里,享受着潑天富貴,不知人間疾苦,如今又是御賜的姻緣……她不需要來邊關吃苦,她不需要在戰場拼殺,她什麼都不需要做,便能輕易擁有這些,而薛將軍……」
「別說了,事已至此,」最後一個老將嘆了口氣,打斷了他們,「最近看到薛將軍,別提這些事,別往她的傷口戳。」
「那是當然。」
於是,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薛溫酒發現,軍營里平時那些直來直去的糙漢子們,在面對她時那叫一個小心翼翼。
她欣然享受了幾天,才揪了個人問明真相。
得知真相后,薛溫酒頗有幾分哭笑不得,她認真地向大家解釋:「其實我和穆將軍之間沒有男女之情,我們只是朋友。」
但她的哭笑不得,理所當然的,被大家當作是強顏歡笑。
穆雲起聽說此事時,謠言已然發酵,他把薛溫酒叫到了自己的書房,抽著嘴角問她情況。
薛溫酒也挺無辜:「我真的有認真幫你解釋了,但似乎我越解釋,大家似乎就越認定我對你一片痴心,到了這般地步還在痴痴地想維護你的聲譽。」
穆雲起無奈:「你不用解釋了,反正……」
他本想說「反正我大概很快就要離開櫟城回京了」,但沒有出口,似乎是某種天真的幻想,話只要不出口,就不會實現。
「其實,京城也沒那麼差。」薛溫酒安慰道。
穆雲起微笑,這也是他和薛溫酒能成為知己的原因之一,話不需說盡,對方卻能懂。
「最新的那批弓手,訓練得如何了?」穆雲起問起正事。
「進展不錯,不過離出師還有點差距。」薛溫酒如實回答。
「能加快進度嗎?增長他們每日訓練時間?」
薛溫酒搖搖頭:「我知道,你是想在離開前,儘可能多地給櫟城留下守備力量,但這事急不得。」
穆雲起垂眸:「你說得對,辛苦你了。」
薛溫酒攤手:「這已經是我來櫟城后訓練的第五批弓手了,穆將軍可真是會壓榨下屬。」
穆雲起笑了笑,認真地看着她,他要面對的別離,不只是和櫟城的,還有和眼前正含笑看着他的女孩兒的。
當年初遇那一天,他以為兩人此後不會有交集。如今,偷了兩年時光,一切卻仍然要如他當年所預料,兩人似乎仍然要互不相干地各自去走他們截然不同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