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番外六

雨勢很急。

天地間雨簾傾泄,濺起無數水珠。

賀元領著一隊士兵沿山路去尋人,大雨讓道路變得泥濘極了,大伙兒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大聲喊著三人的名字——

「老張、小福子、玉翠姑娘……你們在哪兒!」

走了一路,遠遠瞧見前頭有一棵被雷劈倒的松樹,橫在山道中間,樹冠極大,隱隱向山崖下傾斜,似乎隨時可能掉落下去。

下雨天雷擊木不算太罕見。可問題就在,這種山石縫裡長出的大樹倒下很可怕,極易導致根系附近的山石鬆動,乃至土塊草石整塊滑落。

輕則堵路斷路,嚴重點活生生壓死人馬牲畜也是常有的事。

大伙兒的臉色都不大好看,賀元亦沉了臉。

一行人趕緊跑上前去察看情況。

樹那面,跛腿老兵和黑臉小兵依稀聽到有人叫聲,對看了一眼:「是不是有人來找咱們了?」

焦黑的樹枝一通砍,士兵們陸續翻過擋道的樹杈,瞧見了翻倒的牛車,被拽住鼻繩卻仍不安份扭動身軀的黃牛,以及一前一後死死扯住牛繩的兩人。

「老張頭,小福子,這牛怎麼了?還有,玉翠姑娘呢?她不是早上和你們一起去了集市嗎?」有個士兵上前問。

一老一小兩個瞧見援兵,都長舒了一口氣,但是心還不敢完全放下,也顧不得解釋牛突然發了瘋病的問題,焦急地指著崖邊,「玉翠姑娘在底下,得趕緊救上來。」

天像漏了個大窟窿,雨水傾盆而泄。

玉翠抱膝坐在山崖斜壁凸起的一塊小石台上,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懷裡緊緊抱著碎花包袱。

她不敢有太大的動作,生怕一不小心就會連人帶石頭全墜到崖底去。

依稀辨得頭頂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仰起頭,雨水拍打在臉上,眼睛幾乎快睜不開,只模糊看見一個高高的身影。

仔細辨認了會兒,她眼淚簌簌地往下掉,揮手大聲地回應:「阿元!」

賀元見那人還活著,鬆了口氣,他轉頭觀察崖邊的地形,脫下浸濕雨水的蓑衣,準備下去救人。

幾個近侍擔憂地對視一眼,在他們看來,那女子的命可遠不及主子的安危重要。

當下便有人主動請纓:「主子,讓我們幾個去救玉翠姑娘罷。」

賀元否決了他們的提議。論起來,他的這些侍衛都是近攻的好手,刀劍弓馬皆擅長,然輕功這一塊,卻稍遜色了些。

與其再冒雨折騰下去,倒不如他下去把人帶上來更省事。

他視線再次確認了一下可借力的落腳地,隨後幾個點腳便穩穩落在了那一小塊石台上。抱起人,抿唇一言不發地躍上了陡壁。

平安無事,所有人心裡的石頭都落了地。

男女授受不親,既已安然無恙,便再無抱著女子之理,更何況,這女人賀元還沒什麼好印象,此時濕衣貼身更是不太雅觀。

賀元眉頭微皺,鬆手想將其放下。

孰料,剛剛還鵪鶉似的安靜縮在懷裡的人,此刻竟跟長在了他身上一樣,死死摟住他脖子不肯鬆手,張大了嘴嚎啕大哭著:「阿元!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和珠珠了。」

此番剖白一出,氣氛一下子從緊張轉為曖昧。

大雨也擋不住大家看熱鬧的心吶。

一時間,眾人紛紛擠眉弄眼,心照不宣地進行著眼神交流。

瞧瞧,他們將軍果然跟這小娘子有淵源。不然,怎麼一個冒險下崖救人,另一個又依戀到不肯放手。

就是不曉得這裡頭又是怎樣的分分合合,到如今妾有意郎無情的局面。

眾人曖昧的小眼神四下交匯。

賀元臉一下子就青了。

「放手!」他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這兩個字。

雨小了些,玉翠眼淚掛在睫毛上,隱隱從賀元眼中看出一絲羞惱。

她氣餒地慢慢鬆開手,情緒一下子平復很多。那個總對她溫聲軟語的賀元目前還不存在,此刻他們的關係還是剛見過幾次的陌生人,這樣的舉動他估計是嫌棄的。

玉翠抱著包袱,自己默默從他懷裡下來了。

腳落了地,她低頭不說話,肩膀耷拉著,就像是剛剛被主人拋棄了的小崽子,可憐兮兮又弱得很。

圍觀的大伙兒對對眼神,搖搖頭,他們家將軍未免也太不懂得憐香惜玉了吧。被這麼個嬌弱動人的小娘子死心塌地地黏著,沒名沒分都肯生養個女兒,他家將軍怎麼就鐵了心不願施捨一點小小的憐惜呢?

哎呦呦,瞧小娘子嚇的,該好好哄哄才是正理啊。

在眾人隱隱不贊同的眼神中,賀元臉黑了個徹底。他是不用問,都曉得他們腦子想得有多離譜。

明明僅是萍水相逢,現如今倒好似他真做了拋妻棄女之事一般。真是可惡!

不過目前更讓他生氣的事還不是這樁。賀元目光掃過她懷裡寶貝似的緊緊摟著的包袱,冷聲道:「就為了裡頭那幾件衣裳,差點把自己的命給搭上?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他先前已從一老一少兩個伙頭兵的說辭中拼湊出真相,雷劈中樹,牛驚了發瘋,牛角挑飛了那裝衣裳的包袱,她就不顧危險去取了,結果人被困在底下上不來。

賀元著實想不通,怎麼會有這樣的人,把幾件衣裳看得比命還重?

這樣不留情面的話,幾乎是在指著腦門說她蠢了。

玉翠沒吭聲,濕潤的睫毛輕輕顫了下,手指卻無意識收得更緊了。包袱裡頭其實不止有衣裳,還有那串她真的看得比命還重要的念珠。

可是……可是她什麼也不能解釋。

其實,能脫險,能再次見到安好的阿元,她就應該慶幸了,不是么?

玉翠抬起頭,怯怯地揚起笑,低低的說:「對不起……」

對不起,害得這麼多人冒雨來找她;對不起,她不可以跟他如實地解釋這一切。

他見她眼珠子還是紅的,整個人就像風裡成了形的柳絮,好似隨時都會吹散一樣,心裡莫名地湧起絲煩悶。

那抹怯怯的笑,讓他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話說得太重。

賀元不自在地輕咳了一下,側過身,喉結微動了下:「回去罷。」

*

到了營地,雨已經停了。

珠珠蹲在帳篷門口,看見媽媽回來,蹭地沖了過去:「媽媽!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珠珠好害怕。」

玉翠揉揉女兒的小腦袋,輕聲地哄:「珠珠乖,媽媽沒事。雨太大啦,牛拉不動車,就躲了會兒雨。」

賀元遠遠望了眼那對母女倆,轉身掀帘子進了自己的營帳。

晚上,玉翠洗了個熱水澡,躺在被窩裡哄女兒入睡。

小美人魚的故事說了一遍又一遍,可女兒總是聽不膩,會眨巴著眼睛追問:「後來呢,後來小美人魚怎麼樣了呀?」

至死得不到愛人,變為泡沫的結局太慘烈,不適合小孩子聽,玉翠私心改了結局。

「後來啊,小美人魚發現,雖然她不能和王子在一起,但是呢,她還有愛她的家人,有海里的小魚小貝殼朋友,每天可以在海里游啊游,還有好多有趣的事去做呢……這樣也很不錯對不對。」

「嗯。」珠珠點點小腦瓜,手舞足蹈地比劃著,「海里有小海豚,還有海綿寶寶和小丑魚呢,肯定很好玩,小美人魚每天都能玩得開開心心。」

玉翠笑:「對啊,小美人魚從海里露出頭,開開心心地揮手向王子告別。等王子的船開走了,她鑽進了海里,和姐姐們一起游回了海的王國,就像以前一樣,相互比賽著,看誰游得最快。」

伴隨著故事的結束,懷裡的小傢伙已經進入了香甜的夢鄉。

玉翠輕颳了下女兒紅撲撲的小臉蛋,輕輕地笑了下,卻漸漸出神。

如果結局真的如此,那麼,回去后的小人魚真會忘記王子嗎?如果再有重逢的機會,又會怎樣?

誰也不知道吶。

她笑自己想太多,咳嗽了幾聲也漸漸睡著了。

*

清晨,天蒙蒙亮的時候,珠珠就醒了。她乖乖地自己穿好衣服爬下床。

糰子也醒了,在她腳旁邊鑽來鑽去,細細的小尾巴搖啊搖,一直想咬自己的尾巴,可總也咬不著,氣得嗚嗚叫喚。

珠珠咯咯笑,和糰子玩了會兒,又趴在床頭等媽媽醒。

可太陽公公都爬得老高了,媽媽還沒醒,頭上全是汗,嘴裡好像在說什麼話,可眼睛還是閉著的。

珠珠湊近了聽,聽到個人名——「阿元」

阿元是誰,珠珠不知道。但她發現媽媽呼吸好燙,她伸長了手去摸媽媽的腦門,被燙得縮回了小手。

媽媽發燒了。

珠珠小小的腦瓜里閃過這一串字。她也發過燒,很難受的,發燒的時候媽媽就抱她去醫院看醫生。可是珠珠不知道這裡的醫院在哪兒,也不知道去哪兒會看病的醫生。

珠珠用小手給媽媽擦乾淨臉上的汗,可汗怎麼也擦不完,媽媽燙得就像烤熟了的番薯。

珠珠急得快哭了。

她想到一個人——爸爸。

昨天也是爸爸把媽媽找回來的,爸爸一定會有辦法治好媽媽的。

珠珠蹭地跑出帳篷,邁著小短腿去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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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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