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事故

第三十八章、事故

酉時又至,伴隨地面不斷的震顫,松哥家中又是一番鬼哭狼嚎。他這一次鬧得凶,不僅聲嘶力竭地大喊,還意圖跑上街,全家人合力才能把他壓到床上,沒有心思管屋外的巨響到底是怎麼回事。

「鬆鬆!鬆鬆!你看看娘,是娘啊……」他的母親心痛萬分,向他爹求救,「當家的,快想辦法,兒子再這樣下去會沒命的!」

松哥的父親轉頭求救於大夫:「大夫,我求你快想辦法,我兒子的病怎麼辦啊!」

那老大夫掙脫了夫妻二人的央求,在松哥的呼號聲中忙不迭地往外溜:「這是在地底遇上了陰邪之物,被附體了。恕我無能為力。你們還是找個大師過來看看……還得是胡人的大師……」

眼看唯一的救命稻草沒了,女人絕望地抱住懷中掙扎個不停的孩子,向自己男人哀求:「當家的,快把城裡那個胡人女人叫來,多少錢我們也花,不能讓鬆鬆再這麼受罪了!」

「可她上回已經來看過一回,都束手無策,還請她能有什麼用……」顯然,男人也絕望了。

「她義父劉大夫是蘇州府最有名的大夫,去請她,再叫她去請她義父……無論怎麼樣都好,誰來救救我的鬆鬆……誰來……」

她說著說著泣不成聲,而松哥仍沒有半點停歇的跡象。

「警告!立刻!返航!」他翻著白眼,口中的聲音卻清晰而嘹亮,「警告——!」

……

「警告,返航,警告……」

她聽到有熟悉的聲音從噴著渣土的地洞下傳來,聲音雖不清晰,但也不至於太模糊,反反覆復就是這幾個胡人的辭彙。

「救命啊!」

地下,還有人在往外爬,一個個蠕動著從泥里鑽出,個個灰黃一片看不清本貌,光顧著拚命求生。

小鳳抓住了一個爬出地洞的人:「下面發生什麼事了?」

那個人眼皮一睜,被糊了一層泥土的臉上只有一對招子還黑白分明:「好多人……還有好多人在下面,快救人……」他哆哆嗦嗦地說,周遭嘈雜,他的聲音很快就被其他人的尖叫和地下的震顫蓋住了。

負責在外圍看場子的木頭聞言就要衝進地洞,被小鳳一把攔下:「慢著!別進去!」

此時,從地洞噴出的塵土逐漸減少,雖然還有些微震顫,但已非開始時的規模。這是一切變化即將平復的跡象,然而洞里還有許多人沒有出來,一隻手伸出地表,這個人還有一步就能離開地底了……

所有震顫戛然而止。

靜默來得太過突然,所有人只來得及詫異地杵在原地。小鳳第一個反應過來,輕輕試探著靠近了原本是地洞的所在——現下已經完全平復為土表,只留一隻手突兀地搭在地面。她深吸一口氣,彎腰拾起那手臂,嘿地一下,手臂離地而起,底下空空蕩蕩。那隻手的主人,終究沒能逃過一劫。

她就這麼抓著一隻不知誰的手,獃獃地站在原地,直到縣衙里其他人的到來。

「快挖,人說不定還活著!把人挖上來!」燕祁雲姍姍來遲,帶頭挖土。一群男人扛著鋤頭在不大塊地吭哧了半天,然而無論怎麼挖掘,土下再無任何深坑的痕迹,也無什麼被埋的活人,彷彿那個洞從未存在過一樣。

小鳳把那條手臂丟給了前來幫忙的吳師傅,後者拿著放大鏡認真檢查,嘖嘖驚嘆:「對了,就是這,平整如鏡的切口……這是怎麼做到的呢?」

從地下倖存的幾個人整齊地蹲在牆角,小鳳走向一個人,細聲向他詢問:「你們在底下到底發現了什麼?」

「沒有,我們沒有發現什麼,就在採集一些瓦礫的時候,突然洞頂發出聲音……然後……」這個人抹了一把臉,露出灰土下一張興奮的面容,「洞頂發光了……」

「洞頂發光?」

他的神情不同尋常,剛才的九死一生並沒過去多久,那些死去的同伴就被他拋到了腦後,只顧著讚美在地下看到的最後的景象。

「洞頂……變成了一片星空……大家都看見了……」他憧憬地望向天空,沉醉在所見的景象中,「太美了……太美了,我從來沒見過那麼美麗的景象,簡直不像身處地底……頭頂那些星子比平時夜空里看到的都要龐大、璀璨,明明遙遠,卻又那般近,我甚至能看見其上的山川河流,還有……我們自己?」

「你……沒事吧?」小鳳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燙,還有點涼,不太像發燒的樣子。於是她換了一個人詢問,這一回,這個人則是不斷喃喃自語。

「天啊……天啊……老師在下面自盡了!」他說。

「有人自盡了?是那個老頭?他為什麼要自盡?」她問。

「因為……看向洞頂的人都痴了……」他抬起頭來,猛地抓住小鳳,「他們都痴了……都痴了!都痴了!」

她掙開他,聽他還在胡言亂語,沒有被泥糊住的一雙眼瞪得大大的,流露出的除了恐懼,便是瘋狂。

「我也痴了,」他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種景象,壯麗……可怖……所有人都一樣,都是螻蟻,都是螻蟻!」

那邊廂,地主高喊:「荀大人,挖不出東西,下面是實心的,就是爛泥和水,根本沒有埋人的蹤跡啊!」

「怎麼可能!繼續挖!」

不遠,荀鶯板著臉,一直要他們把坑挖到兩人深才作罷。

……

松哥家中,松哥的聲音突然停止。

「娘。」他突然喚道,「爹。」

「鬆鬆……」他的父母這才反應過來,喜極而泣,「鬆鬆,你醒了?!」

「爹,娘,」松哥揉揉眼,「我肚子餓了,我要喝粥……」

好似伴隨地洞的消失,松哥也恢復了正常。只不過他依然不記得失蹤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而阿龍也仍然沒有找到。

這件事沒過多久,江寧府特派的學士到了木瀆,但地洞已不在,現場只剩一個燕祁雲等人後挖出的坑,坑中盛了一汪水,是挖土的時候漫上來的。那學士搖搖頭,說蘇州這裡土質鬆軟,河道眾多,地下都是水,是不可能有一個乾燥的大空洞等著人們去勘察的。總之橫豎不信下去過的人們的所見所聞,便拍拍屁股打道回府了。

蘇州府白白損失了好幾個搞學問的,活下來的那些人事後也成了瘋子,可府衙上頭也沒法對荀大人發脾氣。原來她提前就讓那幾個執意下坑的學士和官員一人簽一張生死狀,縣衙比起府衙本就窮,已然提供了所能提供的一切資源來幫助下坑之人,是他們不許縣衙的人陪同下坑幫忙——這些,生死狀上都寫得清清楚楚,出了事,一概自己負責。

後來,荀大人說:「這種地洞現在每年都能在全國各地發現個十幾個,最後能安然挖掘的十之有二。大多不是沒有價值,就是出現意外塌方,人一旦下去是非常危險的。所以他們叫我們縣衙不要碰,你們還說什麼上頭搶功勞……我當時心想著,不碰就不碰,這種事情沒什麼好搶的。」

小鳳終於理解了她為什麼之前那麼淡定,自此之後也不得不佩服荀大人的遠見。

江寧府的學士回去之後,朝廷一紙文書下來,不予將路家的老宅認定價值,這塊地重還給了小鳳,她歡天喜地地開始在地皮上蓋房子,絲毫不因這塊地發生的詭異事故而有半分動搖。

路少琛很是佩服這個小姑娘。如果是他碰到這種事,就算是把這塊地送人都不會再住了。但也說不準,畢竟……他沒錢。

遠遠望一眼那座已不是他家的地皮,那裡已是一番熱火朝天的景象。他搖搖頭,想要唏噓一番,奈何墨水不夠,嘆不出幾個詞,只得循著夕陽的餘暉回到自己賃居的小屋。

「少琛……」

然而一到門口,有人拉住了他。

「你是……」他回過頭,對上一個蓬頭垢面的老頭。

「少琛,是我!」那老頭咧開嘴,張口道,「我是你爹啊!」

「我……爹……」猶如天降霹靂,路少琛不敢置信地對他端詳了好一陣,「啊?!」他又是一聲驚叫,這才真正從這張邋遢的老臉上看出往昔熟悉的影子:「爹!真的是你?!」

然而還不及喜悅或哭泣,他爹向他一攤手:「話不多說了,你身上有沒有銀子,我欠了些債,你得幫我還一些……」

——甚至連「兒啊我可算再次見到你了」或者「我可想死你了」之類的話都沒有說一句。

路少琛一愣,忽然之間,所有的苦澀湧上心頭,自小到大受過的所有委屈一下子爆發!

「你有沒有搞錯啊!你當年把十歲的我一個人丟在木瀆縣,自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二十年不見一回來就又問我要錢還賭債!你知不知道我為你還了二十年賭債,我的人生都被你們兩個拖累了!我……」

他向他爹高高揚起手,然而臨門一腳時,想到那是他爹。按照漢人傳統的孝字,他作為他兒子,是怎麼也不可以打下去的。路少琛的爹因路少琛的反應而破口大罵:「說什麼呢臭小子!你還想打老子?!翻了天了![嗶——]」不過他終究是個賭鬼,賭鬼都很實惠,迎著路少琛的巴掌就把臉貼了上去:「要打也可以,只要你幫我還錢,我隨便你打,來,照這裡打,來。」

「你神經病啊!」路少琛終是放下了那隻手,因他的厚臉皮而無可奈何。畢竟是他老子,還能怎麼辦呢?只能從屋裡翻出一串銅板丟給他爹:「我現在就這麼多!你愛要不要!」

老頭掂量了一下,果然嫌棄:「這麼點哪裡夠……我聽說路家宅子被朝廷認定為有價值的古迹,你肯定撈了很大一筆,快拿出來,別那麼小氣……」

他終於切中了正題,原來就是沖那房子回來的。

路少琛怒道:「滾!我哪裡撈,撈什麼撈!房子在被認定為古迹之前就賣掉了!」

「什麼?!」老頭大驚,怪責道,「你個白痴,幹什麼好好地把房子賣了!」

「這要問你,當年是你把房子押給債主的,害得我現在只能租在這裡住!不賣房子,我拿什麼給你還債!」

「那我當年不是沒辦法嘛!後來你不是很機靈,又把房子押給童老闆了,這麼多年不也沒被賣出去,怎麼被認作古迹前就被賣了呢?真是……」

路少琛聽著不對路,狐疑道:「你怎麼知道那房子那麼多年沒被賣出去?怎麼知道我把房子押給了童老闆?」

老頭一噎,隨即就地往路少琛家的椅子里一坐,語重心長道:「少琛啊,這些年來其實爹也不是不管你,只是不敢太接近,怕被債主發現……」

路少琛再次震驚:「什麼?!原來這些年你一直都在我附近?!」

老頭嘬著牙花子道:「其實也沒這麼近,我一直躲在蘇州府,難得到木瀆縣裡來看你一眼……」

路少琛一時啞然。這個本該是他爹的人,跑了二十年,即便明明就在附近,仍然沒有一天盡過當爹的責任,現在還能厚顏無恥地前來祈求兒子的幫助,簡直是豈有此理!

他再也忍不住了,把老頭往外推:「我對你這個人真是無話可說啊!你給我滾!」

「你叫你老子滾啊?!忤逆不孝!」老頭站在他門口大罵,引來許多街坊鄰居圍觀,「你們看看這個人,還當什麼公差,公然推自己的親生父親!畜牲啊畜牲!」

路少琛反唇相譏:「你二十年沒管過我,要錢的時候想到我了?你們大家聽一聽,這是做父親的樣子嗎?簡直是……父中之恥!」

「你說什麼,你個小棺材……」

「我告訴你,如果今天來的是我娘,我態度都不會這麼差!畢竟小時候你也不管我,都是她管我!她人哪?也在蘇州府是不是?你讓她過來,我就能好聲好氣地說話了!」

「……」

然而這一次,路少琛的爹不吱聲了。

他察覺了他爹的異樣:「怎麼了?你怎麼不說話?」

「少琛,」老頭小心翼翼道,「你娘……老早被那宅子吞了,二十年了。」

「你說什麼?」

「二十年前……那天夜晚,我跟她一起晚歸,當時你睡著了,我和她商議要不要帶你一起跑路,誰知……」

路少琛只覺腦袋裡轟地一響,震顫比起日前那一聲地底的震動有過之而無不及,後面只聽他爹一個人在凌亂地敘述。

「……就在我轉身的一瞬間功夫,她在我面前活生生地消失……」「還不是全部消失,是消失了一半!就好像有張看不見的大嘴,從上往下把她整個人一點點吃掉了!我那時候才知道你高祖爺爺的祖訓,可是已經晚了!」

「後來,我還支使了兩個牌友晚上進宅子看看,誰知他們也沒有再走出來……」

老頭轉向路少琛,終於露出一絲悔恨:「少琛,別怪爹,爹當時心裡怕極了,沒有顧及那麼多……只能撇下你一個人跑了呀!」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天鳳出關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天鳳出關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三十八章、事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