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一種由內而外的重生感,如破土而出的藤蔓,在她心中肆意瘋長。
那片寸草不生的蠻荒之地,奇迹般抽出嫩芽,生機出一片盎然。
她讀懂了這首詩。
這首詩是在寫她,以及朝她狂奔的那群人。
我不是燭火,他們也不是飛蛾。
所以,他們朝我的奔赴,不是自取滅亡。
我是黑夜跌落時依然堅守的一盞螢火,他們是同樣堅守的另一盞螢火。
所以,他們朝我的奔赴,是與光同塵,是向生而往。
不是犧牲,不是毀滅,不是消亡。
是為了匯聚更多的光,照亮更深的夜。
或許我,一直忘了自己有一個權利——與自己和解。
我親手在我的脈搏上割出過一道裂痕,可我也用這雙手親手抓住了一道光。
那個人,擎著那道光,第一次為我點亮了萬頃河山,第二次為我照徹了無垠蒼穹。
可我,只記得自己置身黑暗,卻忘了他從黑暗裡,為我撕出了一道光。
我應該,好好珍惜這道光的,而不是,任它流竄到更深的黑暗。
剎那間,池漾淚水決堤。
淚眼模糊中,她垂下眸來,再次看向屏幕上的這首詩。
卻發現這首詩,如電影放映到最後的字幕表那樣,自行往上拉著。
原來,是新的消息覆蓋住了聊天界面。
池漾抬手擦乾眼淚,點開新的消息,那是一張又一張的照片。
她點開,放大,看清楚照片上的內容之後,更大的震驚席捲而來。
那是她在朝歌見過的Ustinian展牆。
她到現在都還記得,當初看到這個巨大展牆時心裡的震撼。
她丟失了十年的滑板,被放大了至少一百倍,鑲嵌於那面氣勢宏偉的牆上。
但現在,看到圖片上的這一幕,她震驚到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嘴巴。
真的太難以置信了。
那面牆,位置沒變,大小沒變,氣勢沒變。
唯一改變的是,內容變了。
不再是她當初看到時的簡約的滑板圖案,而是一幅由左至右的連環畫。
第一幅,背景是那個十年前還沒有拆除的音樂廳,一個女孩站在天橋上,一束追光照著她,她手執一把無形的小提琴,垂眸演奏著。
畫面右下角,有一個木椅,上面坐著一個戴帽子的男孩。
第二幅,主畫面是天橋下的一道階梯,一個女孩踩著滑板,於階梯上方懸空著騰起。
畫面右側,那個戴帽子的男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第三幅,畫面落到地面,那個女孩伸長胳膊,全力以赴地奔向電梯旁的緊急制動按鈕。
畫面中間,滑板落到那個男孩的腳邊,他置之不顧,朝她跑去。
第四幅,那個女孩坐在木椅上,那個男孩,半跪在她面前,一臉關切地看著她。
第五幅......
她再往後翻,沒有了。
畫面就此戛然。
剎那間,一種強烈的宿命感,洶湧而來。
那天黑夜裡,將她抱起的那個男孩,或許並不是那個她從未謀面過的蕭洛則,而是......
忽然,門鈴響了下,池漾站在玄關處,下意識就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的那個人,竟然就是給她發送這一切的林洛希,她手臂半舉著,還沒來得及放下。
池漾看著她,從她眼神里,讀出了几絲懊惱意味。
看到門在瞬間被打開,看到池漾蘊著淚光的雙眼,林洛希也是神情一怔。她剛想開口打個招呼,又想起陸謹聞對她說過的「池漾耳朵聽不見」,於是只好把問候的話咽了回去。
這也是林洛希懊惱的原因,她剛才下意識地就去按了門鈴,根本沒考慮到池漾聽不見這種情況。
林洛希朝池漾揮了揮手,才走進屋內。結果,她雙手剛把門帶上,還沒來得及側過身,突然之間,一股溫暖的體溫,將她包圍。
是池漾,抱住了她。
林洛希笑著,抬手輕輕拍著她的背,也不說話,就這麼靜靜地,安撫著她。
池漾抱了好一會兒才放手。她拉著林洛希在餐桌前坐下,看著她,有無數的話想問,卻又不知該從何問起。
林洛希看她這個模樣,拿出手機,準備按照陸謹聞教她的那個方法,給她發語音,然後再轉成文字。
池漾看著她這個動作,皺了皺眉。
下一秒,她忽然扣住林洛希拿手機的手,哽了下喉,才說出一句:「我......」
或許是不確定那是幻覺還是真實,池漾故意把手邊的玻璃杯重重地放在了餐桌上。
一聲清脆聲響,盪進她的耳畔。
不是幻覺。
池漾聲音忍不住有些顫抖:「我好像,能聽到了。」
林洛希喜極而泣地問:「真的啊?」
池漾哽咽著,重重地點了點頭。
「謝謝你,洛希,」池漾看著眼前這個氣質出塵的女子,心生一暖,「謝謝你發給我的那首詩,讓我明白了,其實我也有與自己和解的權利,我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利。」
「謝什麼,」林洛希溫柔地笑著,「我要是早知道自己寫的詩能這麼有用,早就發給你了,其實你的事情我很早就知道了,但我前幾天在國外參加電影節,一直沒趕回來。昨晚回來之後,我就想著能不能用自己的方式,幫你打開一點點心結呢。」
池漾靜靜聽著她說話,心裡莫名覺得很熨帖。
「畢竟那個時候啊,面對陸醫生,我也有過和你如出一轍的退縮和膽怯,明明幸福觸手可及,可就是沒勇氣去抓住,覺得自己不夠好,覺得自己不能夠帶給對方幸福。」林洛希彎起眉眼,溫婉地笑了下,「所以,漾漾,如果你有這種想法,千萬不要責怪自己,這並不是心理上的弱點,或者是缺陷,知道嗎?」
池漾笑著,帶著鼻音嗯了一聲。
林洛希拍拍她的手背,聲音溫柔:「你要知道,如果他愛你,你只需要滿足一個條件,你就配得上他所有的愛。」
池漾抬眸,問:「什麼條件?」
林洛希:「你也愛他。」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被眼前人訴諸於口,池漾感覺自己的心就像是一張白紙,倏地墜入了一盞荷塘。
濕潤水跡瞬間浸潤了她蒼白又乾燥的內心,她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一股靜水流深的能量,將她的體腔蓄滿。
原來,只要你愛他,你就值得他所有的愛。
氣氛靜默片刻,林洛希又說:「更何況,他瞞著全世界,找了你十年。」
聞言,池漾目光看向手機屏幕上的那幾張照片,一邊回想著剛才倏然停止的回憶,一邊確認著:「十年?」
林洛希指指手機屏幕上的照片,問:「這個故事,不眼熟嗎?」
何止是眼熟。
池漾滿臉疑惑:「這個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你可能不知道,其實我是朝歌人,」林洛希將故事娓娓道來,「但我確實不知道,這面展牆的主人公會是你,直到葉青嶼找到我,希望我能過來,好好地跟你說說這件事。」
「葉青嶼?」
「嗯,」林洛希點點頭,「剛才發給你的那四幅畫,設計者就是葉青嶼,他真的是沒日沒夜,陪著施工隊熬了整整一周,才把這幅畫完成。」
「什麼?」池漾愈發不懂事情的走向了。
「葉青嶼說,這是解開你心結的鑰匙,也是讓你耳朵恢復正常的契機,」林洛希觀察著池漾的表情,「你應該想起來了,十年前,在朝歌市的音樂廳前,抱起你的人,不是別人,就是席硯卿。」
「可是,那次他說那個人不是他......」
「因為他不敢在你身上冒險,」林洛希拉起池漾的手,「因為他後來從葉青嶼那裡知道了,十年前你們相遇的那天,也是葉宥深去世的日子。」
池漾睜大雙眼,一時語塞。
「所以席硯卿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就立刻下令,要把Ustinian展牆拆除。因為他知道葉宥深對你來說很重要,他不希望激起你任何不好的回憶,」林洛希目光溫柔,「他寧可你永遠都想不起來這一天,寧可你永遠不知道他的深情,他也不願意,讓你置身於,哪怕只有萬分之一會難過的風險里。」
聽到這兒,池漾渾身都止不住地顫抖著。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啊......
林洛希身子湊近,直視著她的眼睛:「漾漾,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個人,瞞著全世界,找了你十年。」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個人,瞞著全世界,找了你十年。
可是,在快要揭開謎底的時候,這個人又為了你,把自己的深情視為草芥,將十年如一日的等候,悉數推翻。
池漾聽了,不住地搖頭:「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林洛希問她:「不是什麼?」
「那天對我來說,不是不好的回憶,雖然爺爺的去世......」她聲音帶著哭腔,話語不太連續,「但是我很感謝當時那個人,如果不是他抱著我離開那裡......我可能都來不及見爺爺最後一面,他的存在,不是不好的......我很感謝他......」
林洛希從她有些模糊的語句中,理出了頭緒,笑道:「既然不是,還不快去找他?」
池漾瞬間回過神來,「哦......對......我要去找他......」
說著,她鞋也來不及穿,直接就沖了出去。
一個樓道的距離,長得像是跑過一陣光陰。
初夏時節,他為了她,搬到她的對門來住,這是他主動朝她邁出的第一步。
如今秋天就要過去,他用兩個時節,終於等來,她主動朝他邁出的第一步。
義無反顧的,所向披靡的,堅定不移的,斬釘截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