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

麻煩

公孫佳也記不清自己被扶起來灌了幾回葯,等到她最終被搖醒,眼前晃著好幾張臉,當先一個是母親鍾秀娥:「醒了?來穿衣服,旨意已經在路上了。」

公孫佳頭痛欲裂,忍不住扶住了腦袋,她這頭疼疼得挺有特點,只疼半邊腦袋,另半邊一切如常還能聽懂鍾秀娥說的話:「可算醒過來了,御醫來了說你本來就鬱結於心,又受了風寒,以後別亂跑!冷了也不要喝酒!單先生也是,居然就肯給你酒喝了。喲,這是宿醉頭疼?你喝了多少?」

鍾秀娥一邊絮絮叨叨,一邊給她漱口擦臉。擦過臉之後公孫佳感覺好受了一些,腦筋也清醒了,問:「表哥呢?外婆呢?」

丫環用托盤捧了碗湯來,跪在床前,鍾秀娥一邊喂女兒一邊說:「虧你還記得他們,他們昨晚連夜入宮,好不容易辦好了事,回來見你這個樣子,嚇了好大一跳!你可真是長能耐了!對了,旨意已經定了,你外婆和表哥為你求來了縣主的封號,一定要記得謝他們,要孝敬外婆。」

縣主這封號,在皇室里不大排得上號,看起來跟批發甩賣似的,但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拿到的。確實是需要情面的。

公孫佳點點頭:「我明白的。這回外婆耗費人情了。」

鍾秀娥嘆了一口氣:「也不算過份。咱們為陛下出了這麼些年的力,他本來就該保下你的。」

「家裡旁的人呢?」

「都好,都好,前面還有單先生幫忙照看著。」

「榮校尉呢?以後都讓他給咱們安排守夜吧,不然我睡不安穩。阿爹在世的時候,就很信任他。」

鍾秀娥放下碗,揮開丫環,戳戳女兒的額頭:「還用你提醒?昨天他要不回來,我幾乎要疏忽了!哼!家裡有事就把他給排擠出去了,當誰是傻子么?等我閑下來,看我饒了誰去!」

「娘,別有什麼都說出來。」

「你長大了,能教訓你娘了。還有你!給我老實些,少添亂!」

公孫佳閉嘴了,她家長輩都是這樣的脾氣,當然,她們本也不必有太多的忌諱。這時鐘源又來了:「旨意快到前門了,快!是東宮親自來致奠宣旨!」

公孫佳只來得及說一句:「表哥辛苦了。」便被他們挾到前面。

東宮太子章熙親至,連同他的兩個年長的兒子,長子是太子妃所出,年紀比鍾源還要略長一歲。父子三人同來,給足了公孫昂這死後的面子。章熙兩鬢微白,人到中年還未發福,身材保養得極佳,一舉一動都頗有些儒雅氣度,兩個兒子也都有些青年才俊的味道,這就更令人覺得欣慰了。

香案擺開,連接了幾道旨意。

第一道先是安排的公孫昂,給了個謚號「烈」,從此便可稱他「烈侯」了。

第二道是讓公孫昂附葬,如無意外,日後還會附廟。皇帝死了之後陪葬皇陵,神主陪著皇帝入廟受供奉,是極高的榮譽。只是當今的皇帝還活著,皇陵還沒建好,這陪葬的倒先埋進去了。

第三道才是給公孫佳的,封做永安縣主。無論是公孫佳還是鍾家都不在乎封戶俸祿的多少,他們不缺這個,但是需要一個品級封誥來撐場面。如今旨意下來了,所有人都放下了心中的一件大事。

公孫昂生前的舊部們也是一臉的激動,個個對皇帝的英明感激涕零,望向太子的目光也頗為親近。

章熙目光掃過這些人,心中暗暗滿意。他喜歡有情有義的人,今天一大早,這些人瘋了一樣彈劾陳亞,這讓太子很滿意。

宣完旨,公孫佳接了旨意,鍾秀娥就讓人傳下去,將這幾軸聖旨供奉到府里專司放置這些旨意手詔等的地方。章熙向姑姑等人問過好,低頭看公孫佳,只見小姑娘眼睛紅紅的,整個人蒼白單薄搖搖欲墜,心裡很是感傷,柔聲道:「好孩子,你往後的日子還長,以後有我們。」

公孫佳先是規規矩矩行了個禮,起直身的時候嘴唇仍在顫抖,眼淚也抖了下來:「我給長輩們添了煩惱。」

章熙道:「小小年紀,多思多慮不好,要好好吃飯好好長個兒才好。」

章熙做事向來周到,拈了香,又與鍾家人好好說了一陣話,臨走前對餘澤等人說:「你們都很好。」才圓滿地完全了任務。沒有人惹事,也沒有人拌嘴,更沒有人落他的面子。正相反,所有人都做臉,與昨天那一天雞毛儼然是兩個世界。

送走章熙,鍾秀娥就要安排女兒到後面休息。公孫佳卻先到餘澤等人面前深深一禮,餘澤等人連說:「使不得!」公孫佳微微頷首,才被兩個丫環一左一右架回房去。

鍾源覷了個空兒,也跟著到了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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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佳走了幾步,抬眼看到榮校尉還跟著。到了房門外,榮校尉一按刀,又要守門。公孫佳道:「你也進來。」

她回房之後且不忙著躺下休息,先邀了鍾源到榻上對坐,讓人給榮校尉搬了張椅子。鍾源往桌上看了一眼:「恭喜妹妹。」桌上放著那套縣主的正式行頭,鍾源見慣了這些東西,一眼就認了出來。

公孫佳頭痛欲裂,硬撐著說:「祖輩父輩的蔭佑,是你們心疼我。」

鍾源道:「是你該得的。」

公孫佳笑得很勉強:「咱們關起門來就甭說客套話啦。有一件事兒得跟你們商量,昨天我跟表哥在府里行走,後來榮校尉又回來,竟無人發現?這是你們的本事高,還是守夜的人懈怠了?又或者他們看在眼裡不說?」

她從房間溜出去,丫環看到了不吱聲,那是她的本事。如果丫環沒發現她丟了,那就是重大事故了。此事不可不防。

鍾源跟過來是想勸表妹休息的,聽了這話也顧不上說什麼身體,表情嚴肅了起來:「怪不得你一定要榮校尉跟隨呢。」

榮校尉道:「放心。」

公孫佳道:「對你,我當然是放心的,他們這會兒應該也老實了。不過先說出來你們心裡有個數,外面的事,我現在只能相信你們兩個了。」

鍾源道:「這些有我們。你昨天……」

「差不多了,有事也是以後的事了,至少能安安穩穩把我爹的後事給辦了。表哥,你昨天……」

鍾源臉上閃過一絲狼狽來,昨天他也是下了力氣的,跑到太子岳父那裡一通哭,還撒嬌了,末了叫了人家一聲:「爹。」將太子感動得也哭了,對他說:「你爹走了以後,我要把你接過來撫養,你阿翁和你娘都不答應!我哪裡就會慣壞你了?我看你也慣不壞的。我拗不過他們,將你交給了公孫昂,他既將你教養得不錯,咱們也要還他這份情。」

清清喉嚨,鍾源板起臉:「有我呢,你別問。」

「外婆沒累著吧?我還沒得空跟外婆說句話呢,你上頭去的時候幫我說。」

「她都明白的。這一回你可以放心了吧?如今榮校尉也回來了,你可以放心呆在府里了吧?」

「陳亞還活著呢?」

「又操心起來了,不日會有旨意的,他以後翻不了身!」

公孫佳想了想,道:「我發送了阿爹,也就沒什麼要緊事了。照往年慣例,年前見一見管事,或者往莊子上走一趟——這個要你幫我跟我娘說。旁的沒有了。」

鍾源算了一下,年前見管事這事兒,怎麼也得排到半個月後了,那會兒公孫佳這一場病應該也有些起色了,便一口答應:「只要御醫說你沒事,我就幫你說去。咱們講好的,事情一了,你就安你昨夜可把大家嚇壞了,姑姑都哭了。」

「那她今天還凶我。」

鍾源瞪她,公孫佳吐吐舌頭:「你得閑了來看看我,別讓我太悶了。」

「就你事多,我記下啦。」

「阿姜,幫我送送表哥。」

叫阿姜的丫環腳步輕盈地上前,將鍾源引了出去。榮校尉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倒退兩步,手指捻了一捻。

公孫佳道:「有一件事,你近前來說。」

榮校尉低著頭,在公孫佳面前站定,公孫佳道:「你的那些人手,都還好用嗎?」

榮校尉點了點頭,問道:「是。」

軍中本有斥侯、打仗也好用細作,公孫昂對這兩個職業的業務範圍進行了拓展,在不少地方都灑了眼線。榮校尉是公孫昂信得過的人,口又嚴,其實承擔著刺探消息的任務,消息靈通得緊。

公孫佳年紀不大,公孫昂倉促之間只來得及給女兒一個簡要的交代,交接是絕談不上的。公孫佳只能自己摸索:「以前是你在管,以後你還管起來。不過,阿爹走了,有些事情不能像以前那樣自在了。」

榮校尉道:「已經讓他們蜇伏起來了,閑棋冷子,等您需要的時候再啟用。名冊……將軍在世的時候有一份,少主人看過沒有?最好找出來。」

「都在我這裡了。一應花費,還照舊走賬。」

榮校尉道:「是。」

「他們閑了,你還不能閑,重篩一遍,這些人不能反水。設若叫人知道了,於阿爹名聲有損。」

「是。」

「每天的邸報和朝廷上的事兒,都給我遞一份來。」

「是。」

「你先辛苦一陣子,我自有安排。」

「是。」

公孫佳道:「你再幫我跑一趟,請單先生代我寫個謝表。還有一件事,你幫我給單先生傳個話,附耳過來。」

榮校尉向來話不多,也不愛發問,從跟著公孫昂起就是這個樣子,如今換了公孫佳他也還與原來一樣,領了命就去找單良。只在出去前多說了一句:「保重。」

公孫佳這才對丫環招手,想叫她們扶自己去床上歇著。手抬到一半,便無力地垂了下來,將丫環嚇了一跳,慌忙將她扶到了床上。

阿姜送鍾源回來,嗔道:「就把自己累成這樣了。」看她抱著頭,問道:「不舒服嗎?」

「有點疼,可能是喝酒吹風了。」

「我去請御醫。」

「不用!讓我娘知道了吵起來我更得頭疼了,你給我揉揉。」

麻利地將公孫佳安置好,阿姜單膝跪在床沿上,慢慢給她揉腦袋。

公孫佳問道:「阿姜,有人來過嗎?」

阿姜道:「我守得死死的,沒人,咱們房裡的東西也沒人翻動。」又低聲說:「小院兒里那幾個,都盯好了,夫人也派了人去,沒叫她們冒頭,也沒有什麼異動。」

公孫佳道:「知道了。」

「那,歇著?」

公孫佳道:「榮校尉還沒回來,我再等等,你給我念兩頁書吧。」

阿姜取了本書,坐在床邊沒念兩行,榮校尉就回來了,道:「單先生說請少主人放心,他都會準備好的。部曲、奴婢的名冊過兩天也送過來。單先生也說,守衛的事情要更上心。他提醒少主人,做事前還是要說服夫人的。」

公孫佳點點頭:「知道了,這幾天還要你多辛苦些,等小林回來,咱們再從頭捋一遍。」

「是。」

公孫佳再也不想硬撐了,利索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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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公孫佳只管養病,第二天退了燒也沒有更多需要她操心的事了。她就窩在房裡,看單良派人送過來的名冊。到了送殯的日子,她先是扶棺走一段,出了城門就上車,到了荒涼的葬地才下車來,看著人們將棺材掩埋。

回家過了頭七,拆了靈棚,送親友等等,都不用她操心。一切恢復了平靜,鍾家人也各自回家,公孫佳餘事不問,一場風寒熬了過去,頭也再時常疼痛了。

好事接二連三,榮校尉口中的「小林」也回來了,正在回說:「事已辦妥,讓他們都蜇伏下來,信得過的都留著,不合適的也收回了,他們那裡半點把柄也沒留下,縱使反水也沒有半點證據能牽扯到咱們。」

公孫佳笑道:「這下好了,我的心事去了一半兒,接下來就是要怎麼跟阿娘講,我要見一見家將、管事們了。你們說,請表哥做說客可好?」

她一向不大愛說心事,今天難得心情好,多問了兩句。榮校尉才說:「少主人自己說,不成再請安國公。」鍾源他爹生前自己掙了個安國公,現在由鍾源襲了。

公孫佳點點頭:「也好……」

正要讓他們退下,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鬧,不等公孫佳出聲,阿姜已出去了,很快回來:「夫人在打個婢子。」

公孫佳道:「阿娘這兩天心情越來越壞了,今天這又是怎麼了?去勸一下,別打了,怪鬧得慌。」

阿姜吞吞吐吐地:「是夫人親自動的手……」

公孫佳覺得情況不太對,對小林道:「你且退下,一切照舊,有什麼支用的到前面庫上去取。榮校尉,與我走一趟吧。」

她就住在正院隔壁,抬腳就到,卻見鍾秀娥正一手揪著個丫環的耳朵,另一手往丫環身上打,噼哩啪啦,聲聲響脆。公孫佳叫了一聲:「阿娘,」輕聲勸道,「誰惹您生氣了?何必自己動手?」

一句話戳到了鍾秀娥的痛處:「我不自己動手,難道指望你嗎?我能指望得上你嗎?你能讓我指望嗎?」

話一出口,連正在抽噎討饒的丫環都不敢說話了,所有人都靜靜地看著公孫佳,反應快的醒悟過來,又飛快的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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