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庭院

秋風庭院

陶凡早晨六時起床,在屋前的小庭院裏打太極,然後小跑,遠眺。夫人林姨准七點鐘的時候將文房四寶擺在廊檐下的大桌上。陶凡便神態信然,龍飛鳳舞起來。整個庭院立即瀰漫了一種書卷味兒。這的確是一個雅緻的天地。並不見大的平房,一如村野農舍,坐落在舒緩的山丘間。滿山盡桃樹。時值晚秋,落了葉的桃樹,情態古拙。屋前小院橫豎三十來步,不成規矩,形狀隨意。庭院外沿山石嶙峋,自成一道低低的牆。這些石頭是修房子時剩下的。陶凡搬進來住時,屋前的石頭沒來得及清理。張兆林當時任地委秘書長,他立即叫來行政科龍科長,罵得龍科長一臉惶恐。陶凡擺擺手,說:「我喜歡這些石頭,不要搬走算了。」於是叫來幾個民工,按照陶凡的意思,將這些石頭往四周隨意堆了一下。堆砌完畢,龍科長請示陶凡:「要不要灌些水泥漿加固?」一副立功贖罪的樣子。陶凡說:「不用了,只要砌穩妥,不倒下來就行了。」龍科長很感激陶凡的仁厚,他覺得陶凡是他見過的最好的地委書記,暗自發誓,一定要好好地為這位領導服務。他便極認真地檢查剛砌好的石牆,這裏推一下,那裏搖一下。一塊石頭被他一搖,滾了下來。這讓龍科長臉上很不好過,直嚷民工不負責。這時民工已走了,龍科長一個人搬不動那個石頭,不知怎麼才好。

陶凡背着手環視四周之後說:「小龍,這石頭就這樣,不要再堆上去了。」這時,小車來了。陶凡說聲辛苦你了小龍,就上了車。陶凡在普通幹部面前,總是隨和些。

龍科長望着下山而去的小車,一腦子糊塗。他理解不了陶凡的雅意。如果是怕麻煩工作人員,這的確是位了不起的領導。但是不是怪自己不會辦事,生氣了呢?他見過許多領導生氣的樣子並不像生氣。有的領導生氣了反而是對你笑。

林姨在家收拾東西,見龍科長望着那個滾下來的石頭出神,就說:「老陶講不要堆上去就依他的,他可能喜歡自然一些。」那塊石頭就這樣呆在那裏了,成了絕妙的石凳。

如今,石牆爬滿了荊藤,牆腳那塊石頭被人坐得光溜溜的。陶凡很喜歡那個石凳,但他太忙了,很少有時間去坐一下。倒是陶陶前些年經常坐在那裏,黃捲雲鬢,像個黛玉。陶陶那會兒剛上大學,常被顧城北島他們的詩弄得怔怔地像中了邪。陶凡在家裏完全是個慈父,倒覺得女兒的痴迷樣兒很惹人憐的。夫人有時怪女兒神經似的,陶凡總是護著,說:「凡有些才情的女孩子,總有幾年是這個樣子的,長大一些自然好了。總比到外面成天地瘋要好些。」他有次還調侃道:「我們這種府第的小姐,多少應有些風雅的氣韻是不是?」女兒聽了,越發嬌生生地發嗲。但陶凡自己,縱有千般閑情,也只是早晨在他喜愛的天地里文幾手武幾手。全套功課完畢,到了七點四十。之後五分鐘沖澡,五分鐘早餐。陶凡的飲食並不講究,早晨兩個饅頭,一碗豆奶,不放糖。偶爾調一碗參湯,陶凡會對阿姨王嫂講:「別聽林姨的,喝什麼參湯?我還沒那麼貴氣!」王嫂總是拘謹地搓着手說:「陶書記就是太艱苦樸素了。」陶凡把參湯喝得嗞溜溜地響,說:「我到底是農民底子嘛。」

大家都知道陶凡的書法好,其實他最有功夫的還是畫。極少有人能求得他的畫作。林靜一當年愛上陶凡時,陶凡還不發達,只是省一化工廠的一位工程師。林靜一年輕時很漂亮,是廠子弟學校的音樂老師。她這輩子看重的就是陶凡的才華和氣質。陶凡的風雅常讓林靜一忘記他是學工科的。但陶凡總是用五分鐘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餐,並把豆奶或參湯喝得噝噝作響,林靜一有時也會取笑他:到底是個粗人,看你出國怎麼辦?

吃完早餐,小車來了。司機劉平下車叫陶書記早,陶凡應了聲,夾着公文包上了車。小車到山下的辦公樓只用兩分鐘。按照陶凡這個作息規律,陶凡總是提前幾分鐘到辦公室,所以地委辦工作人員沒有誰敢在八點以後到。

書記們和幾位秘書長的辦公室在二樓,一樓是地委辦各科室。陶凡上樓后,見有些同志已早到了。張兆林同秘書長吳明賢正在辦公室講什麼,見陶凡來了,兩人馬上迎出來打招呼。

陶凡揚一揚手,徑直往自己辦公室走。陶凡在領導層里是很嚴肅的,年輕一點的副手和部門領導還多少有些怕他。吳秘書長剛才一邊同陶凡打招呼,一邊就跟了過來。陶凡開了門,吳秘書長跟了進去,問:「陶書記有什麼事嗎?」

陶凡放下公文包,坐在辦公椅上,望着吳秘書長。吳秘書長一臉恭敬。

有什麼事?是的,有什麼事?這時,陶凡才猛然想到,自己今天來辦公室幹什麼?自己是退休的人了。現在是張兆林主持地委工作了。昨天上午剛開了交接工作的會。

吳秘書長又問:「陶書記,有事請儘管指示。」

陶凡靜一下神,說:「沒事,沒事。」

吳秘書長說:「張書記定的今天開地直部門主要負責同志會,陶書記有什麼指示嗎?」

陶凡笑了笑,很隨和地說:「沒有沒有。我來拿本書。你忙你的去吧!」

陶凡本想開幾句玩笑,說退休了,就是老百姓了,還有什麼指示可做?但忍住了不說。怕別人聽歪了,講自己有情緒。再者那樣也煞自己的志氣。

吳秘書長仍覺得不好意思馬上離開,很為難的。陶凡又說讓他去忙。他這才試探似地說,那我去了?一邊往外走,還一邊回頭做笑臉。

吳秘書長一走,陶凡就起身將門虛掩了。他坐回到椅子上,覺得精力有些不支。他剛才差點兒失態了。竟然忘記自己已經退休了,真的老了嗎?才六十一歲的年紀,怎麼成了木偶似的?調到地委十多年來,一直是這個作息規律,卻沒有注意到,從今天起,他要過另一種生活了。他今天上辦公室,完全是慣性作用。

半個月以前,省委領導找他談話,反覆強調一個觀點,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沒有退休不退休的,到死還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員生命不息,戰鬥不止。何況老陶你仍然還是省委委員,省委交給你的任務就是帶一帶兆林同志。可不能推擔子哪!

陶凡明白這是組織上談話慣常使用的方式。他當然也用慣常的語言來表明自己的態度。說人退休黨性不退休,公僕意識不退休,為人民服務的宗旨不退休。只要組織需要,一切聽從黨召喚。但是工作交接之後,我還是不要插手了。兆林同志與我共事多年,我很了解他,是位很有潛力的同志,政治上成熟,又懂經濟工作,挑這副擔子不成問題的。

最後,那位領導說句「還是要帶一帶嘛」,便結束了談話。誰都知道,這只是客氣話。

陶凡清楚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已經結束。頭上省委委員的帽子也只能戴到明年五月份了。本屆省委明年五月份任期將滿。那時替代自己省委委員身份的將是張兆林。自己快要退下來的風已吹了半年,組織部正式談話也有半個月了。心理衝擊早已過去。他仍按長期形成的作息習慣工作著,像這個世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卻不料今天幾乎弄得十分難堪。

陶凡想,自己來辦公室看看,取些書籍什麼的,也算是正常的事,同志們也許不會想那麼多。問題是自己全然忘記自己的身份已經變了。他內心那份窘迫,像猛然間發現自己竟穿着安徒生說的那種皇帝新裝。

他打了值班室的電話,叫司機小劉十分鐘之後在樓下等,他要回家裏。十分鐘之後,也就是八點二十五,他起身往外走。剛準備開門,又想起自己才說過取書的話,便回到書架前搜尋。他個人興趣方面的書都在家裏,這裏大多是工作方面的書籍,都沒有再看的必要了。找了半晌,才發現了一本何紹基的拓本,便取了出來。這是關隱達到外地開會帶回來的,他很喜歡,可一直無暇細細琢磨。關隱達胸中倒也有些丘壑,同陶凡很相投。從外面帶回並不值幾個錢的拓本,倒也能讓岳父大人歡心,這也只有關隱達做得到。現在陶凡見了拓本,自然想到了關隱達,心中也有了幾許欣慰。拓本太大,放不進公文包,這正合他的意,可以拿在手裏,讓人知道他真的是取書來的。

劉平見時間到了,陶書記還沒有下去,上樓接來了。小劉伸手要接陶凡的包,他擺手道:「不用不用。」

走出辦公室的門,陶凡馬上意識到自己出來得不是時候。按慣例,上午開會都是八點半開始。地委的頭兒們和地直部門的主要負責人正三三兩兩地往會議室走。陶凡進退不是,只恨自己沒有隱身術。有人看見了陶凡,忙熱情地過來握手致好。這一來,所有的人都走過來。陶書記好,陶書記好,也有個別叫老書記好的,樓梯口擠得很熱鬧。陶凡本是一手夾包,一手拿拓本。要握手,忙將拓本塞到腋下,同包一起夾着。剛握了兩個人的手,拓本掉到地上。小劉馬上撿了起來。別人多是雙手同他握,陶凡想似乎也應用雙手。可左手夾着包,不方便。

好不容易應酬完,陶凡同小劉下樓來。剛到樓下,陶凡摸一下左腋,站住了。「拓本呢?」

小劉說:「我拿着。」

陶凡連說:「糊塗糊塗,剛把拓本交給你,馬上就忘了。」

小劉狡黠道:「當領導的大事不糊塗,小事難得糊塗。」

陶凡半路上交代小劉,從明天起,不要每天早晨來接了,有事他自己打電話給值班室。小劉說還是照常每天來看看。陶凡說:「不是別的,沒有必要。」小車很快到了家,陶凡堅持不讓小劉下車,小車便掉頭下山了。

陶凡按了門鈴,不見王嫂出來。他想糟了,夫人上班去了,王嫂可能上街買菜去了。他已有好幾年沒有帶家裏的鑰匙了。他的鑰匙常丟,乾脆就不帶了,反正下班回來家裏都有人在家。

怎麼辦呢?唯一的辦法是打電話要夫人送鑰匙回來。可打電話必須下山,顯然不合適,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夫人辦公桌上的電話號碼。這種事以往通常都是秘書小周代勞的。小周是接替關隱達的第二任秘書,跟他車前馬後幾年,十多天前被派到下面任副縣長去了。小周下去以後,吳秘書長說再配一位秘書給他,要他在地委辦自己點將。吳秘書長的態度很真誠,但陶凡明白自己點將,同時也意味着自己可以不點將。就像在別人家做客,主人要你自己動手削梨子。這他很理解,退下來的地委書記沒有再帶秘書的待遇。

沒有秘書在身邊,還真的不方便。十多天來,他的這種感覺極明顯。就像早些年戴慣了手錶,突然手錶壞了,又來不及去修理,成天就像掉進了一個沒有時間的混沌空間,很不是味道。後來位置高了,任何時間都有人提醒,乾脆不戴手錶了,也就習慣了。陶凡如今沒了秘書,雖然感覺上不太熨帖,但相信還是會慢慢習慣的。他想不帶秘書和不戴手錶最初的感覺應該差不多吧。

眼下的問題是進不了屋。他左思右想,苦無良策,只有等王嫂回來了。他便在小庭院裏踱起步來。走了幾圈就累了,正好在那石凳上坐下來。

無事可做,只一心等著王嫂回來。不免想起自己剛才在辦公室樓梯口的一幕。雙手不空,慌慌張張地將拓本交給小劉,再跟同志們握手,那樣子一定很可笑的。事先真應讓小劉接過公文包去。想到這一點,很不舒服,就像前年在法國吃西餐鬧了笑話一樣的不舒服。

當時自己怎麼竟冒出了用雙手跟同志們握手的念頭了呢?長期以來,下級都是用雙手同他握手的,而且握得緊。而他不管手空與不空,都只伸出一隻手來。有時同這位同志握着手,卻掉頭招呼別的同志去了。那是很正常的事,也沒聽人說他有架子。今天怎麼啦?見別人伸出雙手,怎麼竟有點那個感覺了呢?那種感覺應怎麼名狀,他一時想不起來,叫做受寵若驚嘛,又還沒到那種程度。當時只覺得自己不伸出雙手有些過意不去。哼!虎死還英雄在哩,自己一下子就這樣了?這會兒,他坐在冰涼的石頭上,為自己當時不應有的謙恭感覺深感羞愧。難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隻不過是自己內心的一閃念,別人不可能看破的,方感安定一些。

可想起那些同志的熱情勁兒,心裏又不受用了。他知道自己在幹部中很有威信,大家尊重他,敬畏他。但他們今天表現得太熱情了。那已不是以前感受到的那種下級對上級的熱情,而是老朋友見面似的那種熱情。熱情的程度深了,檔次卻低了。不同級別、不同身份的人之間,熱情有不同的分寸;由不同的熱情分寸,又區分出不同的熱情檔次。這一點,他很清楚,也很敏感。這麼說,那些人在心裏已開始用一種水平視角看他了。自己的位置這麼快就降了一格,那麼以後呢?有人乾脆稱我老書記了,那是有意區別於新書記吧。這些人,何必還那麼熱情呢?哦,對了對了,我今天倒幫了他們的忙,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充好人的機會,讓他們好好表演一下自己的大忠大義。你看,我可不是那種勢利小人,人家陶書記退了,我照樣尊重別人。陶凡憤然想道:我可不要你們這種廉價的熱情!

剛才辦公室樓梯口不到兩分鐘的應酬,這會兒令陶凡滿腦子翻江倒海。不覺背上麻酥酥地發冷,打了一個寒戰。座下的石頭涼生生地像有刺兒,連忙站了起來。因剛才坐姿不對,雙腳發木,又起身太快,頓時頭暈眼黑,差點倒下。趕緊扶著石牆,好一會兒,才鎮住了自己。這才發現左手被荊刺扎得鮮血淋漓。

秋日的天空,深得虛無。滿山桃葉凋零,很是肅殺。陶凡頓生悲秋情懷。馬上又自責起來。唉唉,時序更替,草木枯榮,自然而已,與人何干?都是自己酸溜溜的文人氣質在作怪!

王嫂買菜回來,見陶凡孤身一人站在院中,嚇得什麼似的。忙將菜籃丟在地上,先跑去開了門,連問:「陶書記等好久了嗎?」又責怪自己回來遲了。陶凡說:「沒事沒事,剛到家。」進了屋,王嫂才看見陶凡的手包了手絹,問:「怎麼了?」陶凡只說:「沒事沒事。」頭也不回,進了卧室。王嫂是很懂規矩的,主人在家時,她從不進卧室去,只有陶凡夫婦上班去了,她才進去收拾。這會兒她見陶凡有點想休息的意思,就不再多問了。

陶凡在床上躺下了。偏頭看了一下壁上的石英鐘,已是十點半了,這才知道自己獨自在門外呆了兩個多小時。

夫人下班回來,見陶凡躺下了,覺得奇怪:「怎麼不舒服嗎?老陶?」

陶凡說:「沒事沒事,有點兒困。」

他不想告訴夫人自己在屋外冰涼的石頭上坐了兩個多小時。說了,夫人也只會怪他死腦筋,怎麼不知道給她打個電話?他那微妙而複雜的內心世界,沒有人能理解,夫人也不可能理解。想到這裏,一股不可名狀的孤獨感浸滿全身。

陶凡漸漸地覺得頭很重,很困,卻又睡不着。到了中飯時分,夫人叫他吃飯,他不想起來。夫人說還是吃點東西再睡吧,便來扶他。

夫人碰到了他的額頭,嚇了一跳:「怎麼這麼燙?你不是發燒吧。」又趕緊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背。「老陶你一定是病了。」

陶凡這才感到鼻子出氣有熱感,背上微微滲汗,心想可能是病了。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秋涼天氣,在石頭上坐兩個多小時,哪有不病的?

夫人和王嫂都慌了手腳。

陶凡說:「不要緊的,家裏有速效感冒膠囊,吃幾顆,再矇著被子睡一覺就好了。」

夫人取葯,王嫂倒水。陶凡吃了葯,依舊躺下睡。葯有點催眠,不一會兒,陶凡竟睡著了。

夫人準備關門出來,又見了滿是血跡的手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躡手躡腳出來問王嫂,王嫂也不知道,夫人越發着急。又不能吵醒陶凡,只有眼巴巴地等。大概個把小時,夫人聽見卧室有響動,知道陶凡醒了。夫人輕輕推門進去,問:「感覺好些了沒有。」陶凡眼睛睜開馬上又閉上了。他覺得眼皮很澀很重,見滿屋子東西都在恍恍悠悠地飄蕩。「靜一,只怕是加重了。」陶凡的聲音輕而粗糙。

夫人早忘了血手絹的事,忙問:「怎麼辦?是叫醫生來,還是上醫院去?」

陶凡只擺擺手,不做聲。夫人不敢自作主張,站在床邊直絞手。

陶凡想,現在萬萬不可住院,而且不可以讓外界知道他病了。別人生病是正常的事,可他陶凡偏不可以隨便生病,尤其是不能在這個時候生病。如今官當到一定份兒上,就有權耍小孩子脾氣,有權放賴。一不遂心,告病住院。到頭來,假作真時真亦假。他想:我陶凡如今一住院,別人也不會相信我真的病了。即使相信我病了,也會說我喪失權力,鬱郁成疾!

陶凡滿腹苦澀,卻不便同夫人講。見夫人着急的樣子,就說:「沒事的,不要住院,也不要讓人知道我病了。同志們都很忙,要是知道我病了,都趕來看我,耽誤他們的時間,我好人也會看成病人的,受不了。真的沒事的,只是感冒。」

夫人說:「總得有個辦法,老陶。百病涼上起,你也不是年輕時候了。」夫人想起去年老幹部曾老,也只是感冒,不注意,迸發了其他病,不得信就去了。她不敢把這份擔心講出來,只急得想哭。

「先挨一晚再說吧。」陶凡說話的樣子很吃力。

夫人只得告假護理。

陶凡總是閉着眼睛,卻不曾睡去。**靜了,靜得讓他可以清楚地聽見自己腦子裏的轟鳴聲。伴隨轟鳴聲的是陣陣脹痛。

夫人從陶凡的臉色中看得出病情在加重。「怎麼辦老陶?」

陶凡說:「好像是越來越難受了。我剛才反覆考慮了一下,只有到陶陶那裏去,讓隱達安排個醫生在家裏治療一下。不要地委派車,要隱達來接。也不要司機來,讓隱達自己開車來。」

夫人馬上掛隱達縣裏的電話。縣委辦的說關書記正在一個會上講話。掛了縣工商銀行,找到了陶陶。一聽說爸爸病了,陶陶聽着電話就起哭腔。林姨馬上交代女兒:「爸爸講的,要保密,不準哭。」便按陶凡的意思囑咐了一遍。

那邊安排妥當,陶凡讓夫人扶著,勉強坐起,喝口茶,清了清嗓子,親自打了吳秘書長的電話:「老吳嗎?我老陶。林姨記掛女兒跟外孫了,想去看看,要我也陪去。我向地委報告一聲,明天一早動身。不要你派車了,隱達同志有個便車在這裏。沒事沒事,真的不要派車,派了也是浪費。老吳,就這麼定了。請轉告兆林同志。」

陶凡說是明天一早動身,其實他想好了,隱達一到,馬上就走。隱達從他們縣裏趕到這裏最多只要一個半小時。

天剛摸黑,隱達夫婦到了。陶陶快三十歲的人了,在大人面前仍有些嬌氣。見爸爸病病懨懨的樣子,她跪在床邊就抹眼淚。陶凡拍著女兒笑了下,就抬眼招呼隱達去了。

關隱達俯身同陶凡握了一下手。他倆見面總是握手,而且握得有些特別,既有官場的敷衍味兒,又有自家人的關切味兒。他倆在家裏相互間幾乎沒有稱呼。交談時,一方只要開腔,另一方就知道是在同自己講話,從不需喊應了對方再開言。而公共場合,從不論翁婿關係,一個叫陶書記,一個叫隱達同志。久而久之,他倆之間從稱謂到感情都有些說不準的味道,公也不像,私也不像。

關隱達說:「病就怕拖,是不是馬上動身?」

陶凡點了點頭。

王嫂已早將衣物、用具清理妥當。夫人望着陶凡,意思是就動身嗎?陶凡看了下壁上的鐘,說:「隱達他們剛進屋,稍稍休息一下吧。」

關隱達望望窗外,立即明白了陶凡的心思。他知道陶凡想等天徹底黑下來再動身。

這個世界上,最了解陶凡的人其實是關隱達。但他的聰明在於把一切看破了的事都不說破。王嫂聽說還要坐一會兒,就沏了兩杯茶來。關隱達喝着茶,又一次欣賞起壁上的《孤帆圖》來。他一直敬佩陶凡的才氣。在他跟陶凡當秘書的時候,有位老畫家來過地區,同陶凡一見如故,竟成至交。據說事後這位老畫家談起陶凡,講了兩個「可惜」。憑陶凡的品格和才幹,完全可以更當大任,可惜了;憑他的才情和畫風,本可以在畫壇獨樹一幟,可惜了。但是,真正能破譯陶凡畫作的,惟關隱達一人。就說這《孤帆圖》,見過的行家都說好,卻並不知其奧秘所在。那些下屬則多是空洞的奉承。有幾個文化人便用「直掛雲帆濟滄海」來作政治上的詮釋,就像當年人們按照政治氣候牽強附會地解讀毛**的詩詞。陶凡卻總笑而不置可否。關隱達知道,這其實是陶凡最苦澀的作品,是他內心最隱秘之處的宣洩,卻不希望任何人讀懂它。這差不多像男人們的**,既要宣洩,又要躲藏。關隱達有次偶然想到這麼一個很不尊重的比方,暗自連叫罪過罪過。

原省委書記同陶凡是老同事,盡人皆知。書記出山後,帶出幾位舊部做幹將,陶凡又是最受賞識的。那幾年時有傳言,說陶凡馬上要進省委班子。後來,省委書記因健康原因退下來了,只在北京安排了個閑職,卻仍住在省城。外面卻傳說那位省委書記的身體很好,最愛游泳。而他常去的那個游泳館突然因設備故障要檢修,三個多月都沒有完工。陶凡便明白自己可能要挪地方了。果然有了風聲。偏偏在這時,中央有精神說穩定壓倒一切。他便這麼穩定了幾年,一轉眼就到退休年齡了。這幾年,他的權威未曾動搖過,但他知道,許多人都在眼巴巴地望着他退休。正是在這種不能與人言說的孤獨中,他做了《孤帆圖》,並題曰:孤帆一片日邊來。帆者,陶凡也。關隱達深諳其中三昧,所以從來不對這個作品有一字實質上的評論。

天完全黑了下來,陶凡說:「走吧。」

臨行,陶凡又專門交代王嫂,說:「明天早晨,地委辦還是會派車來的,你就說我們已走了半個小時了。」

縣委辦王主任同醫務人員早在關隱達家裏等著了。一介紹,方知醫院來的是高院長、普內科李主任和護士小陳。因為發燒,陶凡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不清人,卻注意到了三位醫務人員都沒有穿白大褂。這讓他滿意。為了不讓人注意,關隱達專門關照過。陶凡本已支持不住了,仍強撐著同人握了手,說:「辛苦同志們了。」

診斷和治療處理都很簡單。關隱達夫婦的卧室做了陶凡的病房。李醫生說他同小陳值通宵班,其他人都可以去休息了。高院長堅持要留下來。陶凡說:「晚上沒有別的治療了,大家都去。只需換兩瓶水,林姨自己會換的。」關隱達說:「還是聽醫生的。」於是按李醫生的意見,只留他和小陳在床邊觀察。

關隱達留高院長和王主任在客廳稍坐一會。先問高院長:「問題大不大?」高院長說:「沒問題的,只是年紀大了,感覺會痛苦些。但陶書記很硬朗,這個年紀了,真了不起。」王主任也說:「確實了不起。」

關隱達特別叮囑:「我還是那個意見,請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他老人家德高望重,外界要是知道了,他不得安寧的。高院長你要把這作為一條紀律交代這兩位同志。」

高院長說:「這兩位同志可靠,關書記放心。」

關隱達又同王主任講:「你們縣委辦就不要讓其他同志知道了。也不用報告其他領導同志。」

王主任說:「按關書記意見辦。但培龍同志要告訴嗎?」

這話讓關隱達心中不快。這個老王,他這話根本就不應該問!到底見識不多。劉培龍同志是地委委員、縣委一把手,什麼事都不應瞞着他。岳父這次來雖是私人身份,但在中國官場,個人之間公理私情,很難分清。美國總統私人旅行,地方官員不予接待。而中國國情不同。所以要是有意瞞着劉培龍同志,就顯得有些微妙了。副書記同書記之間微妙起來,那就耐人尋味了。關隱達也早想到了劉培龍這一層,他原打算相機行事,但沒有必要馬上告訴他。可這不該問的尷尬話偏讓老王問了。關隱達畢竟機敏過人,只沉吟片刻,馬上說:「培龍同志那裏,我自己會去講的,你就不必同他提起了。」

安排周全后,已是零時。陶陶讓媽媽同兒子通通睡,她兩口子自己睡客房。臨睡,關隱達說:「明天告訴通通,不要出去講外公來了。」陶陶忍不住笑了,說:「你比老爸還神經些,他們幼兒園小朋友難道還知道陶書記瓷書記不成?」

陶凡這個晚上很難受,一直發着高燒,頭痛難支。直到凌晨五時多,高燒才降下來。這時,輸液瓶里的藥水漸漸讓他遍體透涼,竟又發起寒來。護士小陳只得叫醒關隱達夫婦,問他們要了兩個熱水袋,一個放在陶凡藥液注入的手臂邊,一個放在腳邊。少頃,身子暖和起來,但寒冷的感覺卻在腦子裏久縈不散。又想起白天,自己在秋風薄寒中抖索了兩個多小時。陶凡也清楚,今天的事情,既不能怨天,也不能尤人,只是小事一樁,但內心仍覺蒼涼。

天明以後,病情緩解了,陶凡沉沉睡去。所有的人都退到客廳,不聲不響地用了早餐。

李醫生說:「現在沒事了,但起碼要連用三天葯,鞏固效果。醒來后,盡量要他吃點東西。還要扶他起來坐一坐。躺久了最傷身子的。」

李醫生讓小陳上午回去休息,下午再來接他的班。

上午十點多了,陶凡醒來。頭腦清醒了許多,但渾身乏力。夫人和李醫生都在床邊,見陶凡醒了,都問他感覺好些嗎?想吃些什麼?

陶凡搖搖頭。

李醫生勸道:「不吃東西不行的,霸蠻也要吃一點。」

陶陶這時也進來了。她今天請了假。林姨交代女兒:「熬些稀飯,有好的腌菜炒一點兒,你爸爸喜歡的。」

「想起來坐一會兒嗎?」李醫生問。

「好吧。」陶凡感覺有點奇怪,自己輕輕說了兩個字,那聲音竟震得腦袋嗡嗡作響。這是他以往生病從來沒有過的感受。是老了?是心力交瘁了?也許這次雖然病得不重,卻病得很深吧。這個道理西醫是說不通的,只有用中醫來解釋。

依著李醫生的意見,先在床頭放一床棉被,讓陶凡斜靠着坐一會兒,感覺頭腦輕鬆些了,再下床到沙發上去坐。陶凡雙手在胸前放了一會兒,便無力地滑落在兩邊。整個身子像在慢慢瓦解。心想:老了,老子。

陶陶做好了稀飯和腌菜。陶凡下床坐到沙發上。身子輕飄飄的,像要飛起來。下午,陶凡暢快了許多。躺了一會兒就要求下床坐着。睡不着,躺着反而難受些。

這次跑到縣裏來,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劉培龍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到來。他必須馬上想個辦法同劉培龍見面。時間越拖,尷尬越深。劉培龍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是縣委書記中唯一的地委委員。讓關隱達跟劉培龍當副手,陶凡自有他的考慮。可如今,情況變了,劉培龍會怎樣?

護士小陳被陶凡熱情地打發走了。夫人林姨一再表示感謝。小陳說,應該的,不用謝,每天三次肌注她會按時來的。

夫人和女兒陪陶凡說話。陶陶盡說些縣裏的趣事兒,有幾回笑得媽媽出了眼淚兒,陶凡也打起哈哈來。陶凡聽着她們母女說笑話,心裏卻在想什麼時候同劉培龍見面。只怕最遲在明天上午。

關隱達準時下班回來,全家人開始用餐。陶凡的晚餐依舊是稀飯腌菜,還喝了幾口素菜湯。陶凡說:「明天告訴劉培龍,只說我來了。」陶凡只這麼簡單地交代一句,沒有多講一句話。關隱達也正在考慮這事,只一時不知怎麼同陶凡講。他擔心陶凡不準備見劉培龍,那將使他很被動,不料陶凡倒自己提出來了。他真佩服老頭子處事的老道。

第二天上班,關隱達向劉培龍告知了陶凡的到來。劉培龍馬上說:「剛才兆林同志打電話來,說陶書記來我們縣了,要我搞好接待工作。我剛準備上你家去。」

其實,劉培龍是昨天上午接到張兆林的電話的。可他見關隱達並不同他提起,知道其中必有原因,也不便問了。既然今天關隱達告訴了他,他覺得還是有必要提一下張兆林的電話,一則替張兆林賣個人情,二則也讓人知道張兆林同他是經常電話聯繫的。只是時間上要做點藝術處理了。

劉培龍馬上隨關隱達到家裏去。陶凡正在教小外孫作畫。陶陶專門替通通請了假,在家陪外公。陶凡見劉培龍一進門,忙放下筆,攤開雙手。你看你看,雙手儘是墨,都是小鬼弄的。把劉培龍伸出來的手僵在半路上。

夫人招呼劉培龍坐下,帶通通進了屋。陶凡進衛生間洗了手出來,再同劉培龍握了手。一邊笑道:「培龍同志,你們縣裏不歡迎我呀!」

劉培龍兩耳發熱,不知陶凡指的什麼,便說:「剛才一上班就接到張書記電話,說您來視察了,要我做好接待工作。電話剛放下,隱達同志就來叫我了。」

陶凡一聽,便知張兆林的電話只可能是昨天打的。可見劉培龍的確是個聰明人。便哈哈笑道:「不是來視察,是來探親。可這個地方不客氣,我一來就感冒了,燒得暈暈乎乎。隱達說去叫你,我不讓他去。燒得兩眼發黑,同你說瞎話,不合適呀!」

說得大家笑了起來。劉培龍再三講了張兆林的電話,再三賠不是。

陶凡心想,也許劉培龍也知道他看破了關於電話的假話,但還是照說不誤。他忽然像是醒悟了什麼哲理似的。是啊,多年來,我們同事之間不都是這樣嗎?相互看破了許多事,卻都心照不宣,假戲真做,有滋有味。這種領悟他原來不是沒有,但那時覺得這是必要的領導藝術。今天想來,卻無端地悲哀起來。他笑道:「兆林同志也管得太寬了。我出來隨便走走,要他操什麼心?他管他的大事去!」

關隱達剛才沒有插嘴。這兩個人的應對在他看來都意味深長。因年齡關係,陶凡和劉培龍在官場上比他出道早,經驗都比他豐富。但他們的一招一式,在常人眼裏也許不露形跡,他卻都能心領神會。剛才這幾回合,他最服的還是陶凡。幾句似嗔非嗔的玩笑,不僅洗盡了自己的難堪,反倒讓別人過意不去。微笑着晾你一會兒,再來同你握手,讓你心理上總是受制於他。而對張兆林似有還無的慍怒,讓你不敢忽略他的威望。

陶凡是一隻虎。劉培龍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往常,劉培龍有意無意間研究過陶凡,覺得他並不顯得八面威風,卻有一股讓人不敢造次的煞氣。真是個謎。他從不定眼看人,無論是在會上講話,還是單獨同你談話,他的目光看上去似乎一片茫然,卻又讓你感覺到你的一言一行包括你的內心世界都在他的目光控制下。前兩天,在地委班子工作交接會上,陶凡不緊不慢地講話,微笑着把目光投向每一個人,這是一個例外。不論是誰,當接觸到他的目光時,都會不自然地賠笑。

劉培龍注意到,張兆林笑得最深長,還不停地點着頭,似乎要讓陶凡對他的笑臉提出表揚才放心。劉培龍早就聽到傳聞,省委明確張兆林接任地委書記時,他建議將陶凡安排到省里去。說陶書記年紀是大了一點,但把他放到一個好一點的省直部門,掛個黨組書記再退休也可以嘛,省城條件還是好些嘛。最後陶凡還是就地退休了。劉培龍本也相信這一傳聞,認為張兆林不希望有這麼一位老書記在他背後指指戳戳,也是人之常情。那天見了張兆林的笑臉,更加印證了自己的判斷。

劉培龍估計,張兆林同陶凡的關係會越來越微妙的。這將使他不好做人。按說,張兆林同他都是陶凡栽培的,依舊時說法,同是陶凡門生。現在,張兆林因為身份的變化,同陶凡很可能慢慢淪為一種近似政敵的關係,而自己同陶凡仍是宗師與門生的關係。顯然,自己同張兆林的關係就值得考慮了。那天散會後,他馬上趕回了縣裏。剛過一天,張兆林來了電話,告訴他陶凡來了,要他熱情接待老書記。他相信張兆林的囑咐是真心實意的,都這個級別的幹部了,怎麼會小家子氣?但犯得着為此親自打電話來嗎?他摸不透張兆林是否還有別的暗示。更讓他擔心的是陶凡的到來。工作剛移交,急匆匆地跑到這裏來幹什麼?來了,又不馬上露面,真讓人覺得有什麼陰謀似的。直到剛才,方知陶凡原來偶感風寒,昨天不便見面。了解到這一點,又放心些。但眼前的陶凡談笑風生,並不顯病態。昨天他是不是真的病了?也不知他到底是來幹什麼的。依陶凡素來的個性,不會專程來探親的。

「弄不好,陶凡此行將使我與張兆林的關係馬上複雜起來啊!」劉培龍無可奈何地思忖著。

這時,陶凡又是那种放眼全世界的目光了,笑着說:「把你們兩位父母官都拖在這裏陪我這老頭子閑扯,不像話的。培龍同志,我來了,就見個面,不要有別的客套了。你們上班時間陪我,算是曠工。這不是玩笑話。我也不會打擾縣裏其他各位領導了。你林姨記掛外孫,硬要把我拉着來,反正我也沒事。大家對我出來隨便走走,要慢慢習慣才好,不然,老把我當做什麼身份的人,一來大家就興師動眾,我就不敢出門了。那不一年到頭把我關在桃嶺?我可不想過張學良的日子哪!好,你們忙你們的去吧。」

劉培龍又客套一番,同關隱達一道出去了。

二人一走,夫人從裏屋出來。陶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身子軟了下來。夫人見他倦了,服侍他吃藥躺下。他想晚上回去算了,夫人不依,說起碼要等三天治療搞完,也得恢復一下精力和體力。陶凡只得聽了。

當天晚上,劉培龍覺得應同張兆林通個電話才是,他知道張兆林一定想知道陶凡在這裏的活動。但陶凡在這裏確實沒有什麼活動。那麼打電話講什麼呢?絕對不能講陶凡純粹是來探親,在這裏什麼也沒幹,這樣講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怎麼辦呢?最好絕口不提活動不活動的話。考慮好怎麼講之後,他撥通了張兆林的電話。

「張書記嗎?我是培龍。陶書記我們見過了。他來的路上著了涼,有點感冒,昨天不肯見人。今天我們匆匆見了一面。他不讓我搞任何方式的接待,也不準通知其他同志。所以你交代要熱情接待,這個任務我只怕完不成了。再說這幾天我也實在太忙了。」

張兆林說:「你就那麼忙嗎?陶書記來了你都脫不了身,我張兆林來了不是連面都不見了嗎?」

劉培龍忙說:「情況不同。陶書記個性你也知道的,他說現在是私人身份,說我上班時間去陪他是曠工。是的是的,張書記你別笑,他可是一本正經說的,我還真的怕罵,不敢曠工。」劉培龍隱去了「你張書記來就不同了」的意思,他覺得這麼講明就庸俗了。

張兆林說:「你劉培龍曠工也要陪陪他。陶書記你我都清楚,這樣的老同志不多!你沒有時間陪他不會怪你的,可別人背後要講你的,知道嗎?」

劉培龍說:「那好吧,明天再去試試。」

打過電話,劉培龍輕鬆了許多。他還說不清剛才的電話有什麼收穫,只是隱約覺得自己同張兆林玩啞謎似的溝通了一次。

三天後,陶凡返回地區。小劉開車接他來了。臨走時,陶凡囑咐關隱達,要配合好劉培龍同志。這話讓關隱達心裏微微一驚。是不是陶凡預見到了什麼?他知道,陶凡有些話的真實意義並不在字面上,需要破譯。有時候,陶凡的風格像太極拳,看上去慢慢吞吞,不着邊際,卻柔中有剛,綿里藏針。似乎這個級別的幹部都有點這個味道。他早就發現,張兆林任地委秘書長時,還發一點脾氣,後來是地委副書記、地委書記,性子就一天天平和起來,說話便雲遮霧罩了。

不久,地區召開老幹部工作會議。這次老幹部工作會議,可以說是西州歷史上最有規格的一次。張兆林同志始終在場,並做了重要講話。他說:「老同志對革命和建設事業做出了巨大貢獻,他們豐富的經驗永遠值得我們吸取。我們一定要尊重他們,關心他們,更重要的是學習他們。我們民族自古有尊老美德,《禮記》上說,年九十,天子欲問其事,則至其室。我們作為共產黨人,應該把傳統美德發揚光大。」

陶凡始終被尊在主席台上。他知道因為自己的緣故,老幹部工作被空前重視起來。他覺得滑稽,卻又是很正常的事。依這麼說,他陶凡若是女同胞,婦女工作就會受到高度重視了;他陶凡若是殘疾人,殘疾人也會搭著享福了。而他影響力的時效一過,一切又將是原來的樣子。

陶凡神情專註,心思卻全在會外。這類會議,他根本不用聽主題報告,也不愁編不出幾句應景的話。陶凡過去同老幹部打交道,很有一套辦法。他剛到這個地區時,知道這裏幹部很排外,要想站穩腳跟,光有上頭支持還不行,還得爭取本地每一部分力量。而老幹部,尤其是這個大院內的老幹部,是萬萬忽視不得的。但是,凡事都有慣例,輕易突破不得的。一旦突破了,人們就神經兮兮起來,生出許多很有想像力的猜度。人們很習慣琢磨領導人的言行,所以官場行為的象徵意義遠遠大於實際意義。有人說,中國的政治最像政治,中國的官員最像官員,也許原因就在這裏。陶凡深悟此道,同老幹部相處,做得很藝術。當初人人都說陳永棟不好辦,弄不好就會壞大事。可他出任地委書記后,親自拜訪了陳老,發現這位老人並不那麼可怕。他挨家挨戶上老幹部家聊天,既得了人心,又不違慣例。

陶凡感覺張兆林做得太露了,分明是在向他暗送秋波,明白人一眼就能看破玄機,會背後笑話他的。不過陶凡也理解張兆林。老幹部們一天到晚舞著劍,打着門球,下着象棋,哼著京戲,似乎也成不了什麼事。但他們要敗一樁事,倒一個人,也不是做不到的。陶凡當初就特別注意這點。他看上去威嚴得叫人難以接近,卻有個原則,就是不忽視任何人。按他的理論,越是小人物,自尊心越易滿足,也越易傷害。當一個卑微的生命受到侵害時,他可以竭盡潛能實施報復,直至毀滅別人。老幹部們因為往日的身份,或許有過大家風度,但退下來之後,他們心理的脆弱超過任何普通的小人物。

陶凡想到這些,覺得張兆林小覷了自己。他相信自己將是超然的一類,只會優遊自在地打發時光,不會對任何人施加影響。有人講他有虎威,可他覺得那是天生虎氣所致,自己從來沒有逞過威。他想,張兆林或許還忌着我的虎威?你們說我有虎威,那是你們的感覺,關我什麼事?難道要我成天對你們扮笑臉?可你張兆林的確沒有必要有意同我扮笑臉。陶凡覺得虎威之說,對自己不利,也讓張兆林難堪。

張兆林請陶凡同志做重要講話。陶凡並不起身到前面的發言席上去,只搖搖手,仍坐原位。張兆林便將話筒遞到他面前。陶凡慢條斯理開了腔。講話的大意是,老同志退下來了,最大的任務,就是休息,頤養天年。這同張兆林講的請老同志發揮餘熱,支持工作的思想暗相抵牾,又不露聲色。陶凡只講了短短几分鐘。這幾分鐘內,會場上的目光和注意力都越過前面的張兆林,集中在陶凡身上。這場面給張兆林留下了銘心刻骨的印象。

桃嶺上,像陶凡家這般式樣的房子共二十來棟,佈局分散,讓桃樹遮隔着。住戶都是地委、行署的頭兒。他在這裏當了兩年地委副書記,十年一把手,影響力超過任何一位前任。一些很細小的事情,似乎都有他的影子閃爍其間。這座小山上的桃樹是他讓栽的,桃嶺這個山名是他起的,桃嶺西頭的桃園賓館是他命名的,桃園賓館四個字當然也是他題的。漸漸地,桃嶺成了這個地區最高權力的象徵。下面幹部議論某些神秘事情,往往會說這是來自桃嶺的消息。

陶凡從自己家步行到桃園賓館只需六七分鐘。地區的主要會議都在那裏召開。現在地區召開全區性重要會議,陶凡都被請了去,坐在主席台上。每次都是張兆林事先打電話請示,臨開會了,步行到陶凡家裏,再同陶凡一道從桃嶺上小道往賓館去。陶凡一進入會場,張兆林就在身後鼓掌,全場立即掌聲如雷。陶凡當然看得出張兆林的意思。張兆林一則明白自己資格嫩,要借他壓陣,二則亦可表明對他的尊重,爭取他的支持。

陶凡內心也不太情願到會,又不便推辭。他在會上從不發表同張兆林相左的意見,他的講話都是對張兆林講話的肯定和更深意義上的闡述。他那次在老幹部會上講話暗藏機鋒,只是個例外。他既想表白自己不再過問政事的超然態度,又的確對張兆林出乎尋常地重視老幹部工作有些不滿。

一天,夫人同陶凡講:「以後盡量不要去參加會議了,退休了就要退好休。」

陶凡說:「我哪願意去?張兆林總要自己來請。」

陶凡感覺到了夫人的某種弦外之音,但他沒有表露出來。夫人從不平白無故地干涉他的事,她一定是聽到什麼議論了。但他不願聞其詳情,只要明白這個意思就行了。這也是他一慣的風格,需要弄清楚的事情,他不厭其煩;而有些事情,他不問,你提都不要提及。

夫人的確聽到了一些話。外人也不敢當她的面講什麼,是陶陶昨天回家時,趁爸爸不在,講了幾句。也不講什麼細枝末節,只講爸爸退休了,你別讓他替人家去操心,還正兒八經坐在主席台上做指示,到頭來費力不討好的。她不敢同爸爸講,只好讓媽媽轉達意見。

陶陶的話還能讓人感覺一種情緒,林姨聽了也嚇了一跳,知道外面肯定有不好的議論了。她也像丈夫,不追問詳情。但話從她嘴裏出來,卻很平和了,只是一種很平常的規勸,像任何一位老伴勸導自己的丈夫。

真正親耳聽到議論的是關隱達。認識他的人也沒有誰講什麼,他也是偶然聽見的。上個星期他去省里開會,卧鋪車廂里有幾個人吹牛,吹到了陶凡。這節車廂基本上是本地區的旅客。他們說陶凡現在是地區的「慈禧太公」,垂簾聽政。張兆林拿他沒辦法,凡事都要請示他,開個大會也要請他到場才開得了。張兆林本也不是等閑之輩,只是暫時威望不夠,也需借重陶凡。以後張兆林硬起來了,吃虧的還是關隱達。關隱達你不知道?陶凡的女婿,在下面當縣委副書記,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們見面就開玩笑,我說你不叫關隱達,應叫「官癮大」。

自稱是他朋友的那位仁兄,關隱達並不認識,不知是哪路神仙。不管怎樣,關隱達知道這議論並不是沒有來歷的。他也早就覺得奇怪,精明如陶凡,怎麼也會這般處事?有回,一位副縣長到地區開鄉鎮企業會議,回來同關隱達講:「你老頭子講話的水平真叫人佩服,短短十幾分鐘,講的東西聽起來也都是張書記講過的,就是讓人覺得更深刻,更有說服力。」關隱達清楚,這位副縣長的話,自然有奉迎的意思,但確實又不是假話。憑這位老兄的水平,都能感覺出陶凡的講話高出一籌,其他人當然也感覺得出,張兆林就不用說了。這就不是好事情了。

關隱達當然不便直接同陶凡申明自己的看法。他同陶陶之間講話,比陶凡夫婦要直露些。他告訴了陶陶外面的大致議論。陶陶說:「爸爸也真是的。」但她也只能委婉地同媽媽講。

這樣,關隱達聽到的是尖刻的議論,經過層層緩衝,到了陶凡耳中,莫說詳情,就連一絲情緒色彩都沒有了。而陶凡卻像位老道的釣者,從浮標輕微的抖動中,就能準確判斷水下是平安無事,還是有多大的魚上鈎,或者翻著暗浪。

陶凡有點身不由己。他知道張兆林現在是需要他,當不需要他的時候,又會覺得不怎麼好擺脫他的。他自己就得有個說得過去的借口擺脫目前的尷尬局面。議論遲早會有的,這他也清楚。現在夫人終於提醒他了。

有回,又是一個全區性會議,張兆林照例來請陶凡。陶凡打了個哈哈,說:「兆林,我是個退休的人了,不能再替你打工了。我這個年紀的人,坐在主席台上,要做到不打瞌睡,很難啊!幸好你的報告精彩,不然,我會出洋相的。」張兆林客氣幾句,再不說多話了。

陶凡總算推掉了一切俗務,安心在家休閑。日子並不是很寂寞,本是一介書生,讀讀書,寫寫畫畫,倒也優遊自在。同外界溝通的唯一方式是看報。天下大事時刻掌握,身邊事情卻不聞不問。夫人很默契,從不在家談及外面的事情。夫人一上班,家裏只有他和王嫂。王嫂做事輕手輕腳,陶凡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一時興起,竟書寫了陶淵明的「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儼然一位隱者了。身居鬧市,心若閑雲,才是真隱者。

但隱者心境很快又被一樁俗事打破了。老幹部局多年來都打算修建老幹部活動中心,陶凡在任時,一直不批。他爭取老幹部的主要策略是為他們個人解決一些具體困難,說白了,就是為人辦些私事。而修老幹部活動中心之類,雖然事關老幹部切身利益,卻是公事,他不批准,並不得罪哪位具體的老幹部,他在老幹部中的形象絲毫無損。擺到桌面上,大家也理解。財政不富裕,修學校都沒有錢,還花五六百萬修老幹部活動中心,群眾會有意見的哪!如今他卸任了,老幹部局又向地委、行署打了報告。因物價上漲,現在預算要七八百萬了。張兆林接到這個報告很不好處理。不批吧,老幹部局反映多年了,其他各地市都修了。批了吧,又有違陶凡一慣的意見。他的本意是想批了算了,原因卻與重視老幹部的意思無關。原來,新提的幾位地委、行署領導現在都還住着縣處級幹部的房子。想修地廳級幹部樓,卻又礙著老幹部活動中心沒有修,不便動作。張兆林左右為難,便同老幹部局向局長講:「我們地區財政窮,不能同別的地市比。艱苦一點,相信老同志也會理解的。依我個人意見,可以緩一緩。你請示一下陶凡同志,要是他同意修,我會服從的。老向,陶凡同志那裏,你要注意方法哪!」

向局長領會張兆林的意圖,跑去給陶凡請示彙報。陶凡一聽便知道是張兆林推過來的事,心中不快,打斷了向局長的話頭:「不用向我彙報,我現在是老百姓了,還匯什麼報?我原來不同意,現在自己退了,也是老幹部了,又說可以修,我成了什麼人了?老幹部的娛樂活動設施要建設,這上面有政策,是對的。可也要從實際出發呀!我們老同志也要體諒國家的難處,不要當了幹部就貴族氣了。我們還可以打射門球哩,還有那麼多老農民、老工人,他們打什麼去?」

陶凡很久沒有這麼發火了,心裏竟有些過意不去,便很客氣地將向局長送到小院外的路口,握手再三,安撫了一陣。

沒想到第二天上午,陶凡接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匿名電話,叫他放聰明一點。聲音兇惡而沙啞,一聽便知是偽裝了的。陶凡氣得漲紅了臉,倒並不害怕。

此後一連幾天都這樣,陶凡怎麼也想不出這電話的來頭。那完全是一副黑社會的架勢,可他從來沒有直接招惹過什麼惡人。他的電話號碼也是保密的,一般人並不知道。夫人嚇得要死,問是不是讓公安處胡處長來一下。陶凡說不妥,那樣不知會引出多少種稀奇古怪的說法來,等於自己脫光了屁股讓別人看。他想來想去,只有打電話給郵電局,換了一個電話號碼。

可是清凈了幾天,匿名電話又來了,更加兇狠惡毒。這回真讓陶凡吃了一驚。這電話號碼,他只告訴了地委、行署的主要頭頭和女兒他們,怎麼這麼快就泄露出去了?這個小小範圍同匿名電話怎麼也牽扯不上呀。

關隱達同陶陶回家來了。關隱達斷定那電話同修老幹部活動中心的事有關。「怎麼可能?」陶凡一聽懵了。關隱達分析道:「明擺着的,要修老幹部活動中心的消息一傳出,建築包工頭們就會加緊活動。有人以為這一次肯定會批准的,就收了包工頭的好處。您現在一句話不讓修,包工頭白送了禮是小事,要緊的是損失了一筆大生意,怎麼不恨您?」

陶凡聽着關隱達的推斷,氣得在客廳走來走去,嚷道:「難道這些人就這麼混蛋了?」

關隱達明白陶凡講的這些人指誰,便說:「也不能確定是誰收了包工頭的好處,查也是查不出來的。但可以肯定,打匿名電話的並不是受了誰的指使。那些包工頭都是些流氓,沒有人教他們也會這麼做的。」

陶陶嚇得全身發抖,跑去拉緊了窗帘,好像生怕外邊黑咕隆咚地飛進一條彪形大漢。她勸爸爸:「就讓他們修吧,難道怕用掉了您的錢不成?」夫人也說:「是呀,本來就不關你的事了,頂着幹嗎呢?」

陶凡自打從政以來,從來還沒有人這麼大膽地忤逆過他,他覺得蒙受了莫大的羞辱,憤憤地說:「本來我就不想管,他們要這樣,我堅決不讓修,看把我怎麼樣?」

關隱達很少像今天這樣直來直去同陶凡討論問題的。一般事情,憑陶凡的悟性,一點即通,多講了既顯得累贅,又有些自作聰明。但陶凡這幾年是高處不勝寒,外面世界的真實情況他是越來越不清楚了。關隱達便覺得有必要講得直接一些。

陶凡在客廳來回走了一陣,心情稍有平息,坐回原位。關隱達勸道:「爸爸,其實您只一句話,讓張兆林自己處理就得了。他無非是不便擰著您的意思辦,您說了這話,他就好辦了。」

陶凡聽着,一言不發。窗外寒風正緊,已是嚴冬季節了。

次日,陶凡撥通了張兆林的電話,說:「這幾天同一些老同志扯了扯,他們都要求把活動中心修了算了,老同志也體諒財政的困難,說預算可以壓一壓。我看這個意見可以考慮。這是我欠的賬,現在由你定了。」

張兆林說:「我原來也是您那個意思,緩一緩,等財政狀況好些再搞。可這一段我老是接到老幹部的信,火氣還很大哩。都是些老首長,我只有硬著頭皮受了。好吧,地委再研究一下,爭取定下來算了。」

打完這個電話,陶凡有種失魂落魄的感覺。他想身經百戰的將軍第一次舉起白旗,也許就是這種滋味。

陶凡很安逸地過了一段日子。一日,偶然看到《西州日報》上的一則有獎征字啟事,他的心情又複雜起來。原來地區工商銀行一棟十八層的大廈落成了,向社會徵集「金融大廈」四字的書法作品,獲征者可得獎金一萬元,若本人願意,還可調地區工商銀行工作。

其實,這則啟事夫人早看到了,她覺得蹊蹺,便藏了起來。可陶凡看報一天不漏,幾天都在問那天的報紙哪裏去了。夫人不經意的樣子,說不知放在哪裏去了。偏偏王嫂很負責,翻了半天,硬是找了出來。陶凡看到了那則消息,便猜到報紙是夫人有意收起來的。想到夫人用心良苦,可見自己很讓人可憐了。往常,那些稍稍認為自己有些臉面的單位,都跑來請他題寫招牌。他明白有些人專門借這個來套近乎,也並不讓他們為難。只要有空,揮筆就題,當然不取分文。也有個別人私下議論,說地委書記字題多了,不嚴肅,他也不在乎。說郭沫若連北京西單菜市場的牌子都題,我陶凡還沒有郭老尊貴吧。後來,他越來越看出些別的意思來,就再不肯題字了。他最後一次題字是圖遠公司的招牌。可是,直到他卸任前不久,仍不斷有人要「請陶書記的墨寶」,他都回絕了。如今工商銀行搞起有獎征字來,不是很有些意思了嗎?

老幹部老沈,處事糊塗,人稱老神,神經病的意思。老神老來塗鴉,有滋有味。一日,跑到陶凡那裏,鼓動陶凡參加有獎征字。老神偏又是個愛理閑事的人,不知從哪裏聽說了征字活動的來龍去脈。原來,工商銀行李行長去請張兆林題字,得到的答覆是:「金融大廈是百年大計,最好不請領導題字,也不請名人題字,乾脆搞改革,來一次有獎征字。」

陶凡自然不會去參加這個活動。知道了事情原委,他也表示理解,就是心裏不好受。這天晚上,工商銀行李行長登門拜訪來了。坐下之後,講了一大堆這麼久沒有來看望之類的話。

陶凡印象中,這位老李一直還是不錯的。他是否為征字的事過意不去?閑扯了半天,李行長果然講到了這件事。他說:「我礙於面子,去請張書記題字。原以為張書記肯定會謙讓,推給您陶書記題的。但張書記這麼一定,我事先沒有料到。」

陶凡朗聲笑道:「老李呀,可不準在我面前告兆林同志的狀哪!兆林同志的意見是對的。依我看,這還不只是一次簡單的征字活動,在我們這閉塞的山區,可以算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思想解放運動哩!您向報社轉達我的建議,可以就這次有獎征字組織一次討論,讓全區人員增強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尊重智力勞動的意識。」

李行長點頭稱是:「陶書記看問題的角度總比我們要高些,領導就是領導。」

征字活動原本只是芝麻小事,但因陶凡發了話,銀行又出得起版面費,《西州日報》便專辟了一個「征字擂台」欄目,每次登出入圍作品數副,並配發一兩篇討論文章。陶凡很留神那些書法作品,卻並不在意那些討論文章,儘管是按照他的意思弄的。搞了一個月的擂台,終於評選出了一副最佳作品。獲征者為一中學教師。陶凡仔細看了此人的簡介,似曾相識。回憶了好一陣,才想起同這位教師也算打過交道。原來,陶凡在任期間,有些塗得幾筆字的人總想借切磋書道之名同他交結,用意不言而喻。有回,一位鄉村中學教師給他寫信,要求調進城來,陳述了若干理由,信中附了一副「翰墨緣」中堂,旁書「敬請陶凡先生雅正」。字倒有些風骨,陶凡暗自喜歡,但「陶凡先生」四字讓他覺得特別刺眼,便在信上批道:鄉村中學教師隊伍宜穩定。轉教委閱處。

現在這位中學教師既得獎金又調工作,雙喜臨門了。世界上的事情真是有意思。

征字的事在陶凡的心裏掀起了一點波瀾,很快也就過去了。可張兆林的一些話傳到他的耳朵里,讓他有些起火。據說,張兆林在一次會上講到提高領導水平問題,要求各級領導幹部加強學習,更新知識,既要有一定專長,更要爭取做個通才,特別是要懂經濟工作,不要滿足於自己的一技一藝。張兆林的這番話本也無可挑剔,但陶凡把它同征字的事聯在一起一想,怎麼也覺得是影射他。

陶陶這一段三天兩頭往爸爸媽媽這裏跑,獨個兒來,一住就是幾天。陶凡兩口子感到奇怪。媽媽說:「你要注意影響,老不上班,隱達在縣裏不好做人的。」

陶陶說:「我請了事假休病假,休了病假還有公休假,關誰的事?」

媽媽見女兒講話這麼陡,猜想他們小兩口可能是鬧矛盾了。一問,陶陶更加來氣:「我累了想休息有什麼不對?他公務繁忙,還有時間同我鬧矛盾?」

陶陶在父母面前平時最多撒撒嬌,從不這麼說話的。今天弄得陶凡夫婦面面相覷。

一家人正不愉快,老神跑了來,告訴陶凡,說他發現有幾家單位把陶書記題的牌子換掉了,很義憤的樣子。陶凡笑呵呵地說:「老沈呀老沈,什麼大不了的事,我還以為發生地震了。」

老神走後,夫人很不高興,說:「這個老沈真是老神!」

陶凡一言不發,只是喝茶。夫人知道他心裏不好受,卻不知怎麼開導。屋子裏靜得似乎空氣都稀薄了。

陶陶突然在一旁發起議論來:「爸爸您也別在意。您還算是有德有才的人,做了十幾年官也問心無愧。其實老百姓看待當官的就像看待三歲小孩一樣。三歲小孩只要能說幾句口齒清楚的話,做一件大人意想不到的事,立即就會得到讚賞,被看做神童;當官的也只要會講幾句話,字只要不算太差,大家就說他有水平。其實在平頭百姓中,能說會道、書法精湛的太多了,水平也都在那些當官的之上。官場,就那麼回事!」

夫人臉色嚴肅起來,叫住女兒:「你太不像話了!」

陶凡朝夫人擺擺手,說:「別怪陶陶,她講得很有道理。特別是她那個三歲小孩的比方,真叫我振聾發聵!要是早幾年聽到這樣的話,我會受益不淺的。」

陶陶流露的是對官場的鄙夷,而陶凡得到的卻是另一種感悟。是啊,我們的人民確實太寬宏了,他們對我們領導幹部的要求並不高。但我們有些人,對人民並不算高的期望都不能滿足啊!陶凡想到這些,似乎個人的委屈並不重要了,暫時不把題字被換的事放在心上。

晚上關隱達來接陶陶回家,說:「通通在家吵著要媽媽,我又忙,沒法招呼兒子。」

陶陶說:「爸爸退休了,閑着沒趣,你又忙,只有我多回來看看。才回來幾天,你就急着來接了。」兩人見面,也都平和,看不出什麼破綻。二老也不好相勸,只招呼關隱達吃了飯,敘了一會兒,便讓他們走了。

原來,關隱達近來一直情緒不好。劉培龍馬上要調任行署副專員,按常規,應是關隱達接任縣委書記,但傳出的消息對他不利。他心情不好,在外強撐著,回家難免有些臉色。陶陶便以為丈夫怪她父親影響了他的前程,心裏有火。關隱達怕添誤會,索性懶得解釋。於是雙方都悶在心裏生氣。

陶陶回家后,陶凡這裏清靜了好些時日。太清靜了,又有點發慌。便常到桃嶺上散散步。走着走着,竟鬼使神差地往桃園賓館方向去了。一見那粉紅色的樓房,便酣夢驚回一般,馬上掉頭返家。

不知怎麼外面就有議論,說陶凡總傻傻地往桃園賓館張望,也許還在回想往日的虎威吧。這話傳到陶凡耳中,氣得他無話可說。心想我陶凡真的成了張學良了?散散步的自由都沒有了?

不想再招致這類議論,又只好蟄居在家,塗塗抹抹,聊以**。一日備感孤寂,想到一句「秋風庭院蘚侵階」的詞,記不起是誰的了,只是感慨系之。於是因其意境,作畫一幅:庭院冷落,秋葉飄零,蘚染庭除。夫人下班回來,見陶凡正提筆點着稀稀落落的枯枝敗葉。她感覺丈夫的筆意有幾分蒼涼。當天晚上,夫人說:「我想提前退休算了。」

陶凡看出了夫人的心思,很是感動,輕嘆一聲:「好吧。」

劉培龍調任行署副專員了。這本來只是遲早的事,陶凡卻因事先一絲風聲都沒聽到,心裏便耿耿的,又說不出口。自然馬上想到了關隱達的安排。按原來的盤子,縣長年紀大了,調到地區來,由常務副縣長接任縣長,關隱達接任縣委書記。現在看來,關隱達只怕接不到一把手了。過了幾天,得到準確消息,果然從外縣調了一位任書記。他想,為了讓新去的書記便於開展工作,關隱達還會挪地方的。這又應了他的猜測,關隱達被平調到麻崗縣。這是西州最偏遠的縣,山高水險,地貧民弱。陶凡看得很清楚,像關隱達這般,一旦好的勢頭折了,今後的歷程,很可能便是在各縣市之間調來調去。全區的十幾個縣市差不多輪遍了,年紀也一大把了。到頭來,空落一張滿是脂肪的大肚皮,一雙酒精刺激過度的紅眼睛。宦海沉浮,千古一例啊!

夫人終於沉不住氣了,說:「你就不可以同張兆林講幾句話?」

陶凡反問:「講?講什麼?」

夫人無言。默然一晌,嘆道:「隱達要不是你的女婿就好了。他是成也陶凡,敗也陶凡啊!」

陶凡知道夫人只是感嘆世事,決無怪他的意思,便苦笑相報。難怪他們小兩口前段不愉快。陶凡現在心裏明白一二了。

關隱達到新的地方上任前,全家三口回來了一次。大家對關隱達調動的事只很平淡地講了幾句,就避開這個話題了。一家人都圍着通通尋樂兒。

夫人退休了,王嫂便辭了。王嫂走時,同夫人一起抹了一陣子眼淚。這讓陶凡大為感動,想這年頭真正的感情還是在最普通的人身上。

王嫂走了,女兒他們因路途遙遠,也不便經常回來。老兩口的日子過得懶懶的。食慾又經常不好,陶凡就說:「想吃就弄些,不想吃就不要白忙。」家裏便常常冷火秋煙的。夫人說:「老陶我們一天天就這麼過,不好的。」陶凡問:「那怎麼過?」夫人說:「可以找些別的事做,天氣好就到外面釣魚去。」

陶凡搖頭不語。他也萌發過釣魚的念頭,但細細一想,自己沒有釣魚的命分。他想,自古釣者之意,並不在魚。姜太公釣官,柳宗元釣雪,只有村野老者妄念俱無,才是釣閑。而如今有權有錢者釣的是派。我陶凡去釣魚屬於哪一類?在別人眼裏當然是釣派。我才不想混跡到這一群中去。

有天,一位特別客人上門探望陶凡來了。此人姓唐,原是下面糧站的職工,五十多歲了。早年因經濟問題挨了處分。心裏憋著氣,就專門盯着他的領導,糧站主任的大小問題,他樁樁件件都暗自記錄下來。他認為時機成熟了,就跑到縣紀委和監察局告狀。沒有告出結果,就跑到省里,跑北京。一年四季班也不上,一會兒北上,一會兒南下,落得個外號「告狀專業戶」。單位奈何不了他的潑勁,工資卻不敢少他的。陶凡聞知后,親自接待了他。當時反腐敗風聲正緊,陶凡便批示地紀委成立專案組調查。一查竟然也查出了大問題,糧站主任夥同會計、出納一道貪污五萬多元。省報對這個案件進行了公開曝光。因為檢舉揭發者姓唐,記者先生靈感一來,湊出一個有趣的新聞標題:《「唐老鴨」叼出了「米老鼠」》,副標題是某某糧站主任一夥集體貪污被查處。文章當然不提唐老鴨自己的前科劣跡,只把他作為痛恨腐敗的好職工表揚了一番。老唐事後逢人就說陶書記是個好官,不知內情的還以為他同陶凡有什麼私交。後來他還專門跑到地區看望了陶凡。陶凡鼓勵他回去好好工作,歡迎他繼續對於部作風問題提出意見,不過一定要講程序,不要越級跑省里上北京。陶凡和藹可親的樣子讓老唐大為感動。在他印象中,縣裏那些頭兒個個都神氣活現,而陶書記這麼大的官,竟這麼平易近人,大領導還是大領導啊!老唐覺得應聽陶書記的話,回去好好工作,後來真的還踏踏實實了,其實陶凡內心對老唐這類人物是厭惡的。陶凡憎恨腐敗,也惱火紀檢、監察部門辦案不力;但他不喜歡老唐這樣的人把什麼事都搞到上面去,弄得地委很被動。幹部有問題就內部查處,不要張揚出去。那樣大家臉上都不好過。

今天老唐突然來訪,不知又有何事?其實老唐這次來並沒有什麼事。他不知在哪裏聽到,陶凡不當書記了,連上門的人都沒有了,所以專程跑來看望看望。

老唐一副抱不平的樣子,說:「現在的人心都壞了。陶書記這樣的好領導,哪裏還有?不像現在台上的,嘴上講得漂亮,個個都一屁股屎揩不幹凈!還搞什麼同企業家交朋友,結對子,講起來堂而皇之,這中間的事情哪個曉得?」

陶凡不想讓老唐講下去,怕他再講些出格話,自己不好應對,便說:「老唐啊,我給您提個意見看對不對,不要跟着別人瞎議論,掌握真實情況就按程序反映。」

老唐看來,陶凡這樣大的官,不管怎麼批評自己都不該有怨言,人家還這麼客客氣氣地給自己提意見,那還有什麼講的?便不再抨擊朝政,說了一些奉承和感激的話就走了。

老唐的來訪,又叫陶凡感慨良久。他想自己竟讓這種人憐惜起來了,真是荒唐!

陶凡聽了老唐那些言論,又想起修老幹部活動中心的事,鬱憤難平。過了幾天,心血來潮,作了一幅《唐寅落拓圖》,引畫中人詩句於左:閑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老神見了這幅畫,連連稱好。老神走後,夫人怪陶凡手癢,別的不畫,便畫這個,老神到外面一傳,別人會說你老不上路。聽夫人這麼一講,陶凡也覺得不該畫。但畫都畫了,管他那麼多!

幾天後,張兆林在一次會議上嚴肅指出:「廣大幹部,特別是各級領導,一定廉潔自律。我們對廉政建設一定要有一個正確的估價,要看到絕大多數幹部是廉潔奉公的,腐敗分子只是極少數極少數。決不允許把幹部作風看成一團漆黑,決不允許不負責任的瞎議論,瞎指責,那樣只會渙散人心,影響工作。這是極其有害的。」

夫人叫陶凡把那幅《唐寅落拓圖》取下來,陶凡佯裝不懂:「幹嗎要取?」

這年初春,桃嶺上的桃樹突然被砍光了。陶凡好生驚奇,問砍樹的民工怎麼回事。民工說:「領導講桃樹光只好看,桃子又不值錢,要全部改栽桔子樹。」

夫人沒想到陶凡會這麼生氣,勸道:「砍了就砍了吧,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陶凡生氣不為別的,只為那些人問都不問他一聲。自己喜歡桃樹,只是個人小興趣。他們要經濟效益,改種柑桔也未嘗不可,但也要禮節性地問一聲呀!

陶凡忿然想道無錫有錫,錫礦山無錫。這桃嶺無桃了,還得叫桃嶺!

關隱達偶然聽說,桃嶺要改種柑桔了,覺得這對陶凡是件大事,就對陶陶講:「過幾天我們回去看看爸爸,他肯定會不舒服的。」

陶陶說:「也早該回去看看了,只是不明白砍了桃樹,爸爸會那麼傷心?」

關隱達說:「你對爸爸並不太了解。他老人家還有典型的中國舊文人的情結,這是不是他退下來心理老不適應的根源,我也說不準。柳宗元謫貶永州,最喜歡栽柳樹、棕樹和柑桔。我想這三種樹暗寓柳宗元三字。爸爸姓陶,自然喜歡栽桃了。現在砍了桃樹,肯定又不會同他通氣,他當然不舒服的。」

陶陶還是不懂,說:「爸爸是不是迷信,把桃樹看成自己的風水樹了?」

關隱達說:「那也不是。」

他不再同夫人探討這事。不過他早就思考過一種現象,認為柳宗元也好,陶凡也好,栽些自己喜歡的樹,看似小情調,其實這是他們深層人格的反映。中國文化人,遵從的是治國平天下的經世大道,潛意識裏往往又自命清高。他們栽幾棵樹,下意識里是為自己的人格豎起物化標誌。但他們往往同現實不相容,甚至自己的內心同自己言行也相矛盾。所以官場上的人,文氣越重,仕途越難。關隱達把自己這種分析同陶凡一對照,有時覺得鉚合,有時覺得疏離。

過了幾天,關隱達一家三口回到桃嶺,卻再也沒有看到一株桃樹。柑桔樹還沒有栽上,山上光禿禿的。進了屋,關隱達馬上注意到壁上新掛了一幅《桃詠》的畫,旁書「桃花依舊笑春風」,這讓關隱達感到突兀。他知道陶凡喜歡桃樹,卻從來不畫桃花。花鳥魚蟲不是他的長處。琢磨那詩句,竟是男歡女愛的,自然也不是陶凡的風格。思忖半天,才恍然大悟。原來陶凡是苦心孤詣,反其意而用之,潛台詞是「人面不知何處去」。人面都哪裏去了?都向著新的權貴們去了。而他陶凡卻「依舊笑春風」。

這畫也只有關隱達能夠破譯得了。望着壁上這些畫,關隱達難免不生感慨。在他看來,《孤帆圖》和《秋風庭院》還有些孤高和凄美,而《桃詠》則只剩下淺薄的阿Q精神了。

關隱達想自己將來的結局也不可能好到哪裏去。他並不留戀官場。官場上人們之間只剩下蒼白的笑臉和空洞的寒暄了。他考慮過下海,生意場上的朋友也鼓動他下海去。但他顧慮重重。他知道,自己一旦真的下海了,也將是「人面不知何處去」了。有些朋友將不再是朋友,還得經常同公安、稅務、工商等等部門的人去賠笑臉,用自己的血汗錢去喂肥他們。這是他接受不了的。沒有辦法,只有這麼走下去了。他已不止一次想到,自己走的是一條沒有退路的路。李白「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不知這位謫仙人吃什麼?

關隱達他們住了一晚又回到縣裏去了。屋裏熱鬧了一天又冷清下來。陶凡簡直不敢把目光投向窗外。風姿綽約的桃嶺消失了。沒有桃樹的映襯,屋前小院的石牆頓失靈氣,成了廢墟一般。在這裏住下去將度日如年啊!

他最近有些厭煩寫寫畫畫了。把愛好看做工作,最終會成為負累;而把愛好當做唯一的慰藉,最終會淪作枷鎖。百無聊賴,反覆翻著那幾份報紙。偶爾看到一則某地廳級幹部逝世的訃告,僅僅火柴盒大小的篇幅,擠在熱熱鬧鬧的新聞稿件的一角。這是幾天前的舊報紙,翻來翻去多少遍了,都不曾注意到。一個生命的消逝,竟是這般,如秋葉一片,悄然飄落。陶凡細細讀了那幾十個字的訃告,看不出任何東西,是不是人的生命本來就太抽象?他不認識此人,但他默想,人的生命,不論何其恢弘,或者何其委瑣,都不是簡簡單單幾十個字可以交割清楚的啊!而按規定,還只有地廳以上幹部逝世才有資格享受那火柴盒訃告。陶凡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悲愴。他對夫人說:「我若先你而去,千萬要阻止人家去報紙上登訃告。那寥寥幾十個字,本身就是對神聖生命的嘲弄。我不怕被人遺忘。聖賢有言,『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我陶凡又算得上何等人物?不如一個人安安靜靜地上路,就像回家一樣,不驚動任何人。」

夫人神色戚戚地望着陶凡:「你今天怎麼了老陶?好好地講起這些話來。」夫人說了幾句就故作歡愉,盡講些開心的話。其實她內心惶惶的。據說老年人常把後事掛在嘴邊,不是個好兆頭。

陶凡終日為這裏的環境煩躁,又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年老了,本來就有一種漂泊感。這裏既不是陶凡的家鄉,也不是夫人的家鄉。兩人偶爾有些鄉愁,但幾十年工作在外,家鄉已沒有一寸土可以接納他們,同家鄉的人也已隔膜。思鄉起來,那情緒都很抽象,很縹緲。唉,英雄一世,到頭來連一塊滿意的安身之地都找不到了!陶凡拍拍自己的腦門,責備自己:不能這麼想,不能這麼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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