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傳 昭明宮變

第2章 前傳 昭明宮變

世事若一夢,情根愛胎,何時消散?

明樓始終未曾負我,待我極好。自打接我入宮,他再無納過一嬪一妃,除了當今皇后青鳶——據說她是太后懿旨欽定,定要明樓去娶了鄰國公主。東隕國一向尊崇孝道,這道懿旨他無力不從,才應承了下來贏取了青鳶立了她為後。

只有我知道,他雖然立她為後,卻從未不曾碰她半分。稀奇的是,皇后青鳶也彷彿對此漠不關心,她從不在意自己是否能與明樓誕下子嗣,更不曾主動近入聖輦半分。據後來小蝶說,竟還是那皇后自己回稟了太后,說自己福薄緣淺無法生育,自覺羞憤難耐自此不再侍寢了——是她自己親手斷絕了這份恩寵。

但卻不知為何,自她入了宮便處處與我針對,步步為難。

自古至今,東隕國舉國上下篤信占星之術,連綿千載有餘。彼時太后忽然病危,太醫束手無策,屆時舉國上下一片哀聲。彼時國師觀星,說是那病邪魅煞位於宮中東南才惹得此禍端。眾人便順着他指引的方向,竟然直直找到了我昭明大殿。若非那日種種,我昭明殿倒不會至如此落寞。

當今皇帝至純至孝,衝撞皇族本就是罪無可恕,更何況是其生母?我心瞭然,若非是我,換做旁人單單是這邪魅一條,便早已是誅滅九族的大罪。他若非於我有情,斷然不是只是冷落這般草草。

數月不見,大抵如斯。我時常也唯有這般默默寬慰自己。

一片明河香肩斜,羅綺驚覺夜涼生。昔日耳鬢廝磨,輕聲海誓山盟。夜深人靜,月冷如鈎。唯有相思無盡處……

割血事小,但也算是可以為他做些什麼,也是好的。

我只能兀自時而輕輕撫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時而看看園中的桃花。

驟雪盈窗,形單影隻,除卻凄涼慘淡。

花開了,你就來了。

忽有一日我在睡夢中被驚醒,哐當一聲,昭明殿的大門間被撞開。只見小蝶神色慌張的跑了進來說,「娘娘,皇上來了」。

驟雨初霽,我又驚又喜。

許久未曾見過明樓,如今他竟來了,我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個勁兒的掙扎著從床上起身,卻雙腿一松,軟到地上。

「娘娘,皇上看起來臉色不好……」小蝶連忙將我扶起,在我耳邊戰戰說着。彼時的我自是全然聽不進去,只待一心欣喜付了郎君,起身邊爬邊急匆匆的對着小蝶喚道。

「取我霓裳來」。

只因這霓裳乃明樓所賜,大婚之時我穿的便是它。

明樓說過,這霓裳的顏色如同滾灼之火,代表的是他對我生生不息的愛。今日聽聞他要來,我便偏偏想在這冰天雪地中再穿上一回。

「取來與我梳洗。」我倚靠在軟塌之側,孱孱與小蝶咐著。

此時,卻忽聽殿外一聲,「大膽渥丹,你竟然敢在葯里下毒!」

話音剛落,皇后青鳶便帶着一眾朝臣風風火火趕來赫然立在殿外,來勢洶洶氣勢逼人,烏壓壓人群中我一眼望去,竟發現,同她一起此刻立在她身邊的,還有明樓。

明樓?

我心一顫。

殿門大開,一陣透骨的寒風迎面而來,我打了個寒戰,徐徐間在小蝶的攙扶之下止住了腳步。

她說什麼?

我只當自己雙耳轟鳴,聽得有錯?怎得自己放血三月,白白就成了那害死天後的投毒之人?

「我沒有,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我如夢初醒,拚命搖著頭。小蝶情切,更是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與我分說。

「你這個妖邪!太后薨逝了!」青鳶一聲厲喝,凌厲的目光從我身上一掠而過,恍若兩把尖刀穿胸而過。

她只顧在明樓耳畔盈盈低語,此刻我的辯解卻愈發蒼白。

我忽而想起了什麼似的,忽地望向了明樓。可這一眼,卻徹底讓我置身冰底……

他的眼神是這般的陌生,是我從未見過的——怒目絶眥雙眼通紅,無盡的悲哀,憤怒,無助糾結在一起。他很痛苦,痛苦的像一頭受了傷的獸,痛苦中是熊熊的怒火。他也望着我,張了張嘴,卻未出聲。幾經哽咽,伸出的手戰慄著卻忽地僵持在半空,唯有顫抖,卻不言語。

半晌,他才俯下身,執着我的手,輕輕拍着我的背,低語道。

「丹兒,真的不是你?」

「不,不,不是我明樓。」我幾乎是拼盡全力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吼聲,渾然不差自己怎得還能有這樣的氣力。

「你撒謊!」青鳶怒斥。「皇上,渥丹就是一個妖女,就是她,包藏禍心,意圖不軌,藉著向太后割肉喂親之際,便在每次所供葯血之中下毒!太後幾日除了國師所供吃食就只有這葯血,而國師所供每日都有專人試毒,只有她,只有她這裏的鮮血可以直接入葯,除了她,還有誰!皇上,您不要再被這妖女騙了!」

青鳶聲色俱厲義憤填膺,幾句話如同尖兵利刃殺人無形。

我看着她,她的一雙眼睛是那樣美麗,眉間那朵火雲狀的胎記愈發動人,此刻,卻令我不寒而慄。如此佳人,怎得會生出這樣的蛇蠍心腸?她明知這樣會陷我於死地,卻信誓旦旦毫無半分愧色。

明樓的眼裏有了波瀾,他抿著嘴,波瀾閃爍出的幾星光點似是泛了漣漪,「丹兒,真的不是你?」他這次的聲音更低了些,帶着幾分隱忍。只是身體離我更近了些,近到我能感受到他身體的溫度,和渾身上下散發出的令人不寒而慄的冷漠。

我愣了。

他,不信我?

須臾頃刻,我只覺五臟六腑攪在一起,渾身上下萬蟻噬心。

「皇上,她就是一個妖女!之前您為了保全她的性命,讓臣用割血喂親之法為她補過,誰知她冥頑不靈,竟然妄圖謀殺太后,其心可誅啊!」國師和青鳶異口同聲,聲討力乏之下眾人紛紛複議,嘩嘩跪地齊聲道。

「求皇上誅殺妖女,祭奠太后!」

「求皇上誅殺妖女,祭奠太后!」

「求皇上誅殺妖女,祭奠太后!」

情勢危急,護衛軍們聞聲趕來,萬箭蓄勢待發。

明樓依舊不語。

雪落無聲,殿外侃侃。

只消僵持片刻,眾臣仍舊不依不饒,明樓孤立無援般盈盈一笑,沉默著,沉默著,他眼裏的憤怒不見了,只剩下了無盡的清冷,還有微微顫動的鼻息發出的水霧般的輕煙。

此時,青鳶忽的抽出侍衛腰中的佩劍,縱身朝我刺了過來。明樓見狀,亦是飛身阻攔——不過還是慢了半拍!刀光劍影瓊光而過,殊不知她這般對我恨之入骨。

眼看那劍就要刺在我的心頭,卻忽的,被我勃頸上驟然發出的一片白光彈了回去——是那從出生就一直伴着我的玲瓏石頭驀然發出,灼灼間已將那利刃彈出十丈開外。

「妖女!妖女!青鳶道,「皇上,您親眼看見了吧!」

眾臣見狀無不哀嚎連天,「國之不幸妖孽猖獗啊。」有幾個甚至被嚇破了膽,瘋話連篇著倉皇外逃,「鬼啊有鬼啊……」那國師更是色厲內荏,五官猙獰道,「皇上,您親眼看見了吧……妖女不除,國之將傾!」

而明樓,他的眼裏充滿了疑惑。

「渥丹?你?」他的聲音似荼,面如死灰。

「明樓,明樓,我也不知,怎會如此。」我撐著身子,竭力被這石頭嚇住了,一時竟百口莫辯。

「我真的不是妖女,明樓,你相信我。」我淚如雨下,肝腸寸斷。

輾轉流離間,此時腦中卻浮現了昔日他與我說的那番言語。

「渥丹,你我成親之後,你只信我,我只信你,夫婦一體,共度白頭……」

聲聲入耳,此刻卻愈發覺得諷刺誅心。造化弄人哭笑不得,君情何淺?

舉首之際卻還是吃了一驚:他烏黑透亮的眸子裏的疑惑,此刻已然變成了撲朔迷離的,恐懼。

明樓?你怕我嗎?

我想哭,卻笑了,原來哭與笑,竟能闡釋同一種心情。

「皇上,您還在等什麼!快殺了這個妖女!」青鳶在旁煽風點火。

明樓的身體趔趄了幾次,繼而從他寬大的金袍雲紋袖口中緩緩拔出了自己的配劍——正是他當日遇險,捨身拚死護我的那劍。

白玉吞金,通體無瑕的絕世好劍……

那鞘上的穗子,還是我一針一線所綉,可今時今日,這劍竟轉而會指向我。

我笑了,又哭了,冷風襲過,萬念俱灰。

「她瘋了,皇上,還不殺了她!」國師指手畫腳在一旁大喊。

明樓的身體抖動的更加厲害,他的眼,他的唇,他的發,寸寸肌膚都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神情冷漠如同一汪平靜的死水,誰都不知下一刻會掀起怎樣的驚天浪濤。

「皇上,為了社稷,必殺妖女啊!」背後眾臣的呼喊聲滔天襲來,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他的手腕輕輕一抖,我的胸口微微一痛。

俯首,只見胸口漸漸像驟然開了朵嬌艷的蓮花般,步步暈染綻放在那霓裳之上。

我不痛。

他的淚滴在劍刃上,被冷風吹散,成了一片暈染流離的散霾。

他哭了。

血決堤,肆意蔓延在我的霓裳上,滴落在涼涼的白玉階。

入肉不深,他卻驟然停下,抬頭望我,輾轉流離間淚如泉湧。

「丹兒,對不起」。

他低着頭,寥寥數字重若千鈞。

而我只覺得冷,此刻,痛,倒不覺得了。

我伸出手,用手心裏的餘溫撫着他的臉頰,掠過眉頭,劃過鼻梢,吻過他那俊朗的臉……

他,是我此生最愛的人……是我世間唯一的愛。

順着他起伏有致的胸膛,我撫過那刺在我胸口的劍,鋒利柔韌,寒徹入骨,恰似今日的雪。

「真是好劍。」我苦笑道。

「丹兒……」他的眼淚不再無聲,此時變得痛楚了來,撕心裂肺的呼喊聲響徹當空。

我握著那劍慢慢走向他,一邊望着他,似初識。

「明樓……此生緣滅,後會無期……」

我身體一傾,義無反顧的撲進了他懷裏,就像當初一樣。

劍,刺穿了我的胸膛。

「丹兒……」他凄厲的哀嚎再次響起。

我笑了。

倒地的時候,伴我的是檻外漫天飛舞的大雪和幾瓣悠然落下的桃花……我的身體變的很輕,很輕,像一片雪花,從高空而下,彼時又要回去了般……飄啊,飄……

耳畔猶然聽的小蝶道,「陛下,娘娘已經懷有身孕三月有餘,為了太后她依然甘願放血喂親,她,她怎麼能是妖女?!您誤會她了!您誤會她了!娘娘啊,天下人都冤枉你,那小蝶來陪你吧……」

「可憐這花,以後,怕是要真的萎了。」我似在風力喃喃。

「世道涼薄,情愛涼薄……此生無憾,唯愧對我腹中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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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雪曉凝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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