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危急處胡亂托重寶 尷

第二回 危急處胡亂托重寶 尷

詞曰:秋風掃處,蒼翠急衰。臨暮獨望崖,愁斷天難開。一別應知隔兩界,目中物,都成靄。忽然飛鴻撥雲來,刀光劍影,一閃即逝,餘下斷腸謎,留給痴人猜。

「得得得,得得得。」

木牆竹瓦的一幢宅院中,傳出一個稚口小兒學馬奔跑的聲音。那小孩十三四歲,面色有些蒼白,兩隻眼睛卻黑漆漆的,閃出聰慧的光采。他穿了一件大人衣裳改成的灰布小褂,著一條綠布褲子,跨下騎了一條竹掃帚,在小天井裏跑的正歡。後面跟了一個約摸十歲的小女孩,彎彎的眉毛襯著細長的眼睛,一張紅嘟嘟的小嘴笑得翹起來,露出兩排潔白如玉的小牙。那女孩跑軟了腿,也未能追上騎竹馬的小男孩,反倒累出一頭汗,乾脆站在那裏,噘著嘴道:「不追了,不追了,你跑那麼快,成心不讓人追上,有什麼意思?」

「吁」的一聲,那小男孩勒住跨下「座騎」,回頭笑道:「騎上千里駒,四海揚名去。這是男子漢大丈夫的事,你一個黃毛小丫兒,能跟我跑了這麼遠的路,已是不易了。只不過,你沒追上我,給那白鵝割草的事啊,還得你去啦。」

那小女孩嘆了口氣,一邊擦汗,一邊走上前來,在那小男孩三尺處站定,抿嘴笑道:「那也不一定是我去割草,咱們說好以半柱香功夫為限,你瞧瞧到了沒有?」小手向著院落南角下的一株婆婆槐下一指。小男孩扭頭看去,只見樹下置了一個紫色小几,几上的青花白瓷香爐中裊裊燃著三柱香,瞧著只是燃去了三四分樣子。小男孩轉回頭來,道:「就算到了半柱香功夫,你也是一定追不上我的了,到與不到,又有什麼干係?」

那小女孩聽罷大搖其頭,兩根小辮恰似貨郎鼓的兩支小槌。小男孩不解,笑道:「你不是要耍賴罷?」小女孩眼睛一瞪,氣鼓鼓地道:「誰要耍賴了?若是到了時辰,我追不上你,我自然會去割草,可是,我知道一到了時辰,我一定能追得上你。」

小男孩笑道:「哈哈,你真是會開玩笑……」一句話未說完,小女孩忽然伸出雙臂,把他的一條胳膊結結實實抱住,笑道:「怎麼樣?阿之哥哥,我說一到了時辰,我一定能追上你吧,現下時辰沒到,我就追上你了,咯咯咯……」

那小男孩一怔之下,醒過神來,氣道:「這不算這不算,你方才說不追了,我才停下來,若是我不停下,你如何追得上?」小女孩緊抱住他胳膊,不讓他掙脫,一邊辯道:「那也不是,咱們只是說好以半柱香為限,現下半柱香未到,你就被我捉住了。我方才是說不追了的,可追不追、怎樣追是我的事,我有過讓你停來么?」

小男孩往後一想,果然她只說不追了,卻並未讓自己停下。可她既然說不追了,自己又不能一個勁兒的老跑下去,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卻一時不知如何辯駁。只好搖頭道:「好好好,算我輸了,我去割草。」話雖如此,神情到底是十分沮喪。

小女孩放開小男孩胳膊,咯咯笑道:「騎上千里駒,給鵝割草去。男子漢大丈夫,了不起啊了不起。」當地俚語「鵝」與「我」同音,小男孩正有氣無處,聽到這句話,不由得眉開眼笑,接着道:「不錯不錯,我騎上千里駒,給你割草去。莫催莫催,我一定快去快回。」樂滋滋放了掃帚,從大門后農具架上取了鐮刀竹簍,便要出門。

小男孩手指剛搭上門閂,忽然「咣鏜」一聲響,大門被震得大開,緊接着跌入一個渾身血污的漢子。那漢子雙目猙獰,右手提了一把刀,刀已斷了半截;左臂緊緊抱着懷中的一個鐵匣。他看來傷得不輕,一跌進門,便不能再站起來,只是雙目望着小男孩,啞著嗓子道:「小兄弟,快……快……救我……一救……」

小男孩嚇得扔了竹簍、鐮刀,兩隻眼睛睜得老大。那小女孩卻回過神來,大聲呼道:「爹爹,爹爹……」一邊向屋中跑去。

屋內小女孩的爹爹聽到喊聲,應到:「阿之,雪兒,你們又怎麼啦?我活計還忙不過來呢,哪裏有閑給你二人斷訟官司?」但「官司」二字說完,便也愣住了。他站在門廳堂口,怔了一會兒,三步兩步奔到那小男孩身前,一把將那小男孩拉回來,望着那滿身血污的漢子,吃驚道:「你……你是誰?」

這小女孩的爹爹姓梅,單名一個落字,這年正滿五十歲。祖上本是秦州有名的鄉紳。梅落從小生性豪爽,喜好結交朋友,又不善經營田莊營生,由是一份偌大家業到了他手上,往往今天賣一片地換酒明日典一處房遊玩,家業日漸衰敗,梅落卻照舊不理會。唐玄宗開元二十二年正月,正在川中遊歷的梅落估計妻子將要分娩,便覓日返鄉。不料還未到家,就聽說家鄉地崩(地震),梅落大恐,憂心如焚,急急還鄉。到了家中,才知妻子及長子都已被塌房壓死,鄰人莫道安聞聲尋救時,只從其妻懷中抱出一個剛滿一個月一女嬰。梅落的房屋塌盡,便典了田地,將妻子重新安葬了,無以為計,只好暫住鄰人莫道安家。莫道安之妻也在這一難中喪命,唯有一子名叫之揚,剛剛兩歲。

誰知真應了那句話,「屋漏偏逢連陰雨,船破又遇頂頭風」,未過兩個月,莫道安一病不起,竟也離開人世。梅落大哭一場,怕東家催收地租,官府逼交賦糧,從此挑了兩個孩子乞討為生。如是者忽忽七八年,莫家遺子莫之揚已經十歲,梅落小女梅雪兒也已八歲。梅落思討如此不是長久之計,便尋思擇地長住。這日來到西湖寶樹山下,見其地民風淳樸,物產豐饒,為平日曆經之地所未有,當地建房築屋又十分方便,無非是伐木采竹,圍籬為牆,便帶着兩個孩子,尋山腳下一處偏靜地段搭了竹棚,今年搭舍,明年添屋,三四年之後,才勉強象個家樣。此時梅落已年歲不小,加上不喜莊稼活,便學了一手編織竹簍篾箕的手藝為生。此後,做活換口糧之餘,就教授兩個孩子學學《詩經》、念念《論語》,從未想過如何打歲月,日子卻也一天天過去。莫之揚與雪兒雖不是同姓,卻形同兄妹。莫之揚頗有乃父之風,自小憨中見智,舍小顧大;雪兒卻生性頑皮,聰慧伶俐。二人爭吵糾纏之由,十有**不是兄欺妹,倒是妹欺兄,梅落不得已只好時常給二人斷訟官司。但梅落本身就是淡泊之人,斷訟官司也就不過爾爾,常常有理無理,各打三十,所幸二人年幼,官司也就不十分難斷。若論平生難斷官司,當屬今日所遇之事為最也。

且說梅落見院中猛然闖進一個渾身是血的漢子,心中之吃驚,實不亞於兩個孩子。強定下心神,把兩個孩子拉到一邊,問道:「你……你是誰?怎的到了這裏?」

那漢子渾身浴血,身上衣衫已不辯原色。見此屋中有大人出來,喜形於色,雙手扶住地,欠起身來道:「在下……在下武威人6通,有事來到杭州,不料昨日在西湖遇上強人,請兄台救……上……一……救……」

這漢子正是6通,不知是什麼緣故,竟闖到了這裏。梅落聞答,吁了一口氣,撫胸道:「險些嚇死我。」上前一步,道:「先進屋再說。」叫莫之揚一起將6通扶進屋抬到床上,查看一番,道:「不得了,不得了,我去找個郎中來。客人傷勢不輕,若不及時治療,恐怕極是危險。」

6通鬆了一口氣,搖頭道:「恩人不必費神了。我這傷莫說一個郎中,就是神仙下凡,也難救得。」用力吸了一口氣,道:「恩人,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

梅落本就是一個熱心腸的漢子,想也不想便道:「客人所命何事?」

6通欠起身來,從脅下抽出一個烏鐵盒,摸了又摸,嘆一口氣道:「師傅啊師傅,弟子無能,卻是盡了全力,你可不要怪我。」閉上雙目,好一會兒沒有言語。他每呼吸一下,腮上的血洞就冒出一個血泡,身上橫七豎八的傷口也不斷滲血,莫之揚、梅雪兒畢竟還是孩子,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

6通嘆息一會,睜開眼睛,道:「恩人,這個鐵盒干係重大,它本是我廣素派鎮門之寶。在下想靖恩人把這個鐵盒交給我師傅,我師傅姓倪,名諱是上雲下成……」見梅落似是一個尋常農夫,怕他不懂,又道:「就是倪雲成三個字。恩人見了他老人家,就說我……我是給三聖教害死的……」他說「三聖教」三個字時,雙目銳光凝聚,似是極為恐懼,又極為仇恨。這目光把兩個孩子嚇了一跳,梅雪兒打了一個哆嗦,握住莫之揚的手,不敢再看客人,低聲道:「阿之哥哥,我好害怕……」莫之揚雖也十分害怕,聽了雪兒這句話,卻悄悄前踏半步,把雪兒掩藏在自己身後。

6通說完這句話,忽然側耳聽了一會兒,沉聲道:「不好,那些人定是看見我的血跡,跟着追來了!」目光閃動,顯得極為駭怕。梅落聽他說得嚇人,也側耳傾聽,卻什麼動靜也沒有聽見。正自驚疑,只見6通身子一翻,已從床上跌於地下,跪倒道:「恩人,你快將這鐵盒尋一個隱秘之處藏起來,千萬不能讓那些人得了去!」梅落雙手將鐵盒接過,只覺驀然一沉,雖奇怪這小小鐵盒怎會如此之重,可此時卻無暇細想,抱着鐵盒在屋子裏轉了幾圈,自語道:「藏到哪裏去?藏到哪裏去?」

這梅落大約一生之中也未想過要藏什麼東西,現下要藏東西了,才覺整個屋中實在沒有一個隱秘之處,連腦門上的汗都急了出來。6通更為着急,佈滿紅絲的眼睛隨着梅落轉來轉去,豆大的汗珠撲撲砸在地上。

莫之揚上前一步,道:「梅伯伯,房后坡子溝那裏有個石洞很是隱秘,平日到那裏遊玩的人也從未找到過,把這個鐵盒藏在那裏如何?」梅落一拍腦門,道:「不錯不錯,阿之,你快將客人的東西藏在那裏。」莫之揚答應一聲,接過那個鐵盒,卻被那鐵盒一壓,險些摔倒。6通望着他,道:「小兄弟,你須得仔細把這個埋好了,做好標識,以便我師傅隨你來取回。」莫之揚又答應一聲,回頭看了6通一眼,只覺得6退的眼神十分奇怪,似是有一絲狠毒,又有一絲憐憫,更有一絲不安。莫之揚心中「格登」一下,似他這等要飯討生的七八年的孩子,自是比尋常孩子更會查顏觀色,隱隱覺得彷彿有什麼不對,稍一猶豫,只聽6通又道:「小兄弟,我師傅叫倪雲成,是廣素派掌門,家住西涼永靖,你記住了么?」莫之揚默默一想,點頭道:「記住了。」6通道:「好一個小哥,你將這鐵盒埋了,就去找我師傅,我師傅一定會賞給你好多寶貝。」他此時說話已十分費力,不時豎起耳朵聽屋外的動靜,冷汗彷彿更多了。莫之揚忽然覺得他很可憐,道:「我不要什麼寶貝,我去了。」出了屋折出院子,徑向屋后坡子溝跑去。梅雪兒本想與他同去,卻怕客人加害爹爹,又從院門跑回屋門,與梅落坐在一起。6通見她回來,吁了一口氣,勉強笑道:「小妹妹,你可真乖。今年多大了?」

莫之揚抱了那個鐵盒,出了門,一路向山上跑去。進了坡子溝,徑直鑽入一塊大石後面,掀開一些斷枝枯草,大石后便顯出一個小小的洞口。那洞口不過尺半寬、一尺高,呈扁長型。莫之揚張望兩眼,見沒人跟來,便將鐵盒拋入洞內,隨即爬了進去。搬了幾塊薄石板壓好了,拍拍手上的泥土,伸手撲滅松明,爬出去將洞口封死。左右走了幾步,覺得若非事先知道,斷不會現這裏有個洞穴,始放下心來,向家跑去。

快要到家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慘呼,聽方向正是從自家出。莫之揚一驚,急忙向前跑。卻聽家中院落里砰砰啪啪,似是正有人劇斗,但只是數聲響過,便停下了。跟着一個男子的聲音道:「6二爺,怎麼,你非要見識見識本教的手段么?」這人說話陰陽怪氣,每說一兩個字,就夾着6通的一聲哀叫。莫之揚暗道:「原來說的那些人到了。」不知為何,他小小的心裏忽然感到很害怕,放慢腳步,小心走出樹林,向家中的院落看去。

他所處之地正是上方,院中的情景盡收眼底。但見院中一人騎着一匹白馬,手裏還牽着五六匹馬,穿着一件儒生常穿的散袍,卻梳了一個道士的髻,戴了一頂道冠。仔細看時,他的散袍也與別人的不盡一樣,胸前綉著一個張開血盆大口的虎頭圖案。

莫之揚正看得驚奇,忽見一道白影一閃,屋內飛出一個人來,大鳥般向牆外掠去。那馬上的散袍道冠人嘿嘿一聲冷笑,右手一晃,甩出一根長繩,正好套在那飛出的人腳上,右臂一挽,將那人拽回,扔回院中。那人跌在地上,疼得慘叫連連。莫之揚這才看清此人正是6通,他心道:「客人方才明明連路都不會走了,怎得忽然又能飛了?」又想那散袍道冠人更是了得,居然一根長繩將人套住,手臂一挽就將至少一百六七十斤的客人拉回,這樣的準頭,這樣的力氣,他可從未見過。

屋門「咣鏜」一聲,又出來五個人,與先前那散袍道冠人打扮得一模一樣,後面出來的兩個押出一個人來,莫之揚瞧得差一點叫出聲來,原來被押的不是別人,正是梅落。卻見他口角滲著鮮血,衣裳也被扯破了。梅雪兒從屋中瘋也似地跑出來,撲到那兩人身前,哭道:「放開我爹爹,放開我爹爹!」卻被一名道冠人手臂一揮,后跌出去。莫之揚緊咬住嘴唇,在一塊石頭后伏下,又向院中看去。

一名三縷短須的道冠人走到6通身前,搖頭道:「閣下倒真有兩下子,居然還想逃走。」負手在6通身邊走了一圈,一字一句道:「那玄鐵匱藏在何處,你說是不說?」

6通頸項一扭,怒道:「老子早就對你們說了,那率鐵匱被幾個小妮子和盛君良那個兒狗賊拿走了,你們不信,老子有什麼法子?」

莫之揚聽6通大聲喝罵,不由得老大佩服,心道:「梅伯伯常說做人要有骨氣,今日見了這客人的樣子,才知道什麼是骨氣二字。」那散袍道冠人道:「老子曰:『天道無常』。你口口聲聲老子老子,知道什麼是天道無常?」一彈足踢在6通脅下,轉頭朝着梅落道:「他來的時候,有沒有帶着一個鐵盒子?」

梅落「呸」得吐了一口鮮血,道:「我聽到院門一響,這個客人便跌進來,哪裏見到什麼鐵盒子了?」話音剛落,押他的一名年輕些的道冠人叱道:「大膽,敢如此對姜堂主說話!」左掌輕輕一晃,梅落吃痛不堪,嘶聲道:「我與你們無冤無仇,你們何必傷害無辜?」

雪兒爬起來從後面悄悄衝到那青年道冠人身旁,忽然抱住他右臂,張口咬落。青年道冠人低呼一聲,抬臂看時,手腕已被雪兒咬得鮮血淋淋,不由得一聲怒喝,飛起一足,雪兒便似一支斷了線的紙鳶一般飛了起來,「嘩」的跌到婆婆槐上,頭下腳上栽下來,將樹下的紫色小几撞翻,香爐掉落,一爐香灰正好灌了個滿臉。她爬起來時,口唇上鮮血直流,一張小臉被血水、香灰塗得亂七八糟。不敢再衝上去,大聲哭道:「爹爹,爹爹!」

莫之揚看得心疼不已,想立刻前去與那些道冠人拚命,卻聽梅落高聲道:「雪兒莫哭,這些賊人不講道理,見一個便殺一個,你哭有什麼用?不如你遠走高飛,自己逃命去罷。」雪兒哭道:「爹爹,爹爹!」卻莫說逃命,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莫之揚心中一動,暗道:「梅伯伯如此大聲給雪兒說話,其實倒是估計我已經從坡子溝轉回,說給我聽的。」胸中一熱,一股酸氣沖喉而上,剎時淚水模糊。耳中聽6通也高聲道:「三聖教的狗雜種,有種就將老子一刀殺了,我廣素派只要知道是誰害了我,絕不會放過你們的。」這話說完,當然又挨了一頓暴粟,不過莫之揚卻已經明白客人的用意,倦伏於大石後面,心想:「我若是衝出去送死,答應客人的事便落空了。梅伯伯常說『言而信,君子也』,他老人家寧肯受罪也不說出客人帶來了那個鐵盒,我又豈能逆他之意?」

那青年道冠人見問不出什麼,眼睛一轉,對坐在地上的梅雪兒柔聲道:「小姑娘,你咬了我,我也不惱你,你告訴我,這胖子來的時候,是不是帶了一個鐵盒兒啊?」梅雪兒緊咬嘴唇,一邊搖頭,一邊向後挪動。那青年上前一步將她一把抓起,獰笑道:「小姑娘的花臉蛋好看得很哪,你不說實話,我就把你的眼睛挖出來!嗯?成了瞎子小姑娘,可就沒那麼好看啦!」右手五指曲伸,作勢欲挖。梅雪兒嚇得雙手亂擺,兩足亂踢,一邊「啊哇」大叫。那青年道冠人笑道:「怎麼樣,說是不說?」梅雪兒忽然右手一伸,一把向他臉上抓落。青年道冠人未料梅雪兒如此性烈,又正是面對面,猝不及防,臉上頓時多了四道指痕,伸手一摸,已見了血,不由惱羞成怒,喝道:「小賤人,我摔死你!」右臂一揚,猛地往地下一摜,雪兒大叫一聲,頭下腳上往地下栽去。

莫之揚嘴巴一張,只覺得心都要從腔子中竄出。卻見人影一閃,那三縷短須的道冠人已於間不容之際促手拉住雪兒,平平掠出丈余,卸了雪兒下墜之勢,將雪兒從閻王爺門檻拉了回來。這三須道冠人身法快極,移形、拉人、卸力、站直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停下來時,梅落的一聲驚呼才剛好出,及至見女兒無恙,又接着吁了口氣,叫道:「雪兒!」

那三須道冠人放下雪兒,移開兩步,上上下下看了她兩眼,道:「嬋娟堂冷堂主托我為她找幾個苗兒,這小丫頭雖是性烈,倒十足十是個美人胎子。若是再讓冷堂主調教幾年,說不定能討教主歡心也未可知。」捋捋鬍鬚,手一揮道:「把她綁好了。」另一名黃面道冠人答應一聲,上前一步,伸出食中二指,「啪啪」在雪兒身上點戳一番,雪兒掙扎幾下,便一動不動,連「爹爹,爹爹」的呼聲也沒有了。黃面道冠人從一匹馬背上取下一個綠油油的大口袋,將雪兒裝進袋內,紮好袋口,「呼」的一聲扔給騎在馬的上的那個道冠人。

梅落嘶聲道:「你們要把我女兒怎樣?」姜堂主笑道:「你家女兒命好福大,恭喜老丈了。」俯身向梅落拜了下去。他一跪下,其餘幾個道冠人也一齊向梅落跪拜,連馬上的那個道冠人將雪兒綁好,也下了馬跪倒。

6通躺在地下見有機可乘,咬牙解下腳腕上的繩索,輕輕向門外爬去。但那姜堂主彷彿腦後生了眼睛一般,回手遙遙拍出一掌,彷彿有妖法似的將6通一掌擊倒,一邊道:「你先莫急。」對梅落叩道:「孔孟一家,庄老一道,韓非一幟,三者齊九,九九歸一,禮足而賢!」梅落忽然大叫一聲,仰天倒了下去。

莫之揚雙目睜得幾欲裂眶而出,他方才看見那姜堂主遙遙一掌將6通拍倒時就覺得這群道冠人有妖法,這時見梅伯伯如此死,更認定他們會念咒,口唇一動,便將人的魂魄攝去。一時雙耳之中嗡嗡鳴叫,頭皮麻,似乎連整個寶樹山都壓在自己身上,令他呼不出聲卻又憋得難受,喉嚨又癢又痛,似乎連吸氣也已不能。

那幾個道冠人站起來,轉回身又對6通拜倒道:「孔孟一家,庄老一道,韓非一幟,三者齊九,九九歸一,禮足而賢!」6通大叫一聲,雙腳一屈一蹬,慢慢伸直,就此一動不動。

梅家院落獨門獨院,以往莫之揚只覺得如此遠離人煙,可以不受別人白眼歧視,今日才知道還是處於人群之中的好,哪怕多遭幾個白眼,多聽一些嘲笑,那也不算什麼。

那六個道冠人站起來,各自翻身上馬。姜堂主打一個手勢,一名紅面道冠人從馬鞍上抽出一個尺余長的小鐵筒,對準竹屋一晃,那小鐵筒中「嗖嗖嗖」竄出三枚火球,落在竹屋上,頓時「闢辟啪啪」著起火來。幾個人打個唿哨,揚鞭馳馬而去。

莫之揚醒回神來,一聲喊,哭着向山下衝去。耳旁似是有一個男子聲音低低「咦」了一聲,他猛一戰驚,游目四處去看,但四野里都靜悄悄的,只有那大火十分猛烈,照亮了方圓幾十丈的地方,顯得遠處的天幕格外的黑。

莫之揚衝進院門,嘶聲道:「梅伯伯,梅伯伯!」觸目處儘是濃煙滾滾,火舌吞撲;耳中但聽呼呼轟轟、畢畢剝剝之聲,哪裏能看清梅伯伯在什麼地方?莫之揚又哭又喊,但喊聲悉數被着火聲壓過,才知燃燒之聲原來竟如此之大。竹瓦木屋燒了一陣,轟然倒塌,火勢陡然一暗,莫之揚彷彿看清門檻處躺着梅伯伯,方要衝上去,火勢卻一下子更大了。一股濁煙撲面而來,他頓覺口鼻一窒,胸口處似是被人捅了一刀。咳了幾下,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什麼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莫之揚悠悠醒轉,似是聽到耳旁淅淅瀝瀝下着小雨,自己正伏在一個人背上。暈沉了一陣,才忽然想起遇見的事兒,欲睜開雙目,但費盡了力氣,也未能辦到,眼皮倒是十分灼痛,連面頰也麻痛難當,象是裹了厚厚一層麥秸泥。莫之揚又驚又怕,不敢出聲。但聽聽背他的那個人嘆口氣道:「唉,苦命的孩子,今天要不是遇上我,你這條小命可就完啦。」

莫之揚吃了一驚,聽清這人說話的聲音有些蒼老,彷彿是與他在山石后聽到的那一聲「咦」的驚呼屬同一人所,以為這人已知道自己醒來,剛要說話,那人又自言自語道:「不知這孩子是死是活?牛頭馬面行行好,可別來勾這孩子的魂。」

莫之揚鬆了口氣,一邊在那人肩背上上下晃悠,一邊暗暗道:「原來我命好,這人救了我。聽他說話的聲音,大概是個好心的伯伯。」暗暗慶幸了一會兒,忽然又想:「不對不對,他明明是在我沒下山時就看見我了,為什麼卻等我昏過去了才救我?」他早年跟梅落四處乞討,知道人心不盡善,又剛剛經歷了這場劫難,更是格外小心,一時猜不透其中究竟,漸漸又沉入昏迷,伏在那人肩上,任那人背着自己行走。不過小小的心裏卻是念頭轉來轉去,一會兒疑是遇到了山精石怪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在做夢,連6通、散袍道冠人那些也都是假的而已,一覺醒來,自己又會象平時一樣,先看見雪兒一張嬌憨頑皮的臉,以及她用來捅自己耳朵的那根狗尾草。

莫之揚再次醒來,自己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朦朦朧朧中聽到有兩個人在說話,一時近,一時遠,彷彿不象在人間。他使盡全力,終於睜開眼皮,卻又一下子疼得鼻子酸,模模糊糊看見自己頭上是一個淡黃色床幃,橫桿上掛了個小彌勒佛,四周飾著流蘇。他見自己現下居然躺在這麼好看的一張床上,真是大大吃了一驚,咬一咬舌頭,分明生疼,知道不是在做夢。

他慢慢轉動着眼睛,見這個房中甚是華美,放了許多他從未見過的奇奇怪怪的玩藝兒。牆邊的一張杌凳上,坐着一個梳了小分髻的青裙姑娘,約摸十五六歲的樣子。那姑娘半乜着眼睛,側耳傾聽雕花內壁裏面的說話聲。

莫之揚忙閉上眼睛,不讓那姑娘現自己已醒來。只聽一個男子聲音傳進耳鼓:「我的師妹,我怎麼會害你?你也知道我二十年前中了齊莊主的三枝蜈蚣針,年年要吃他的一粒解藥,方不致死,迫不得已去他那裏走走,又怎會真和他一條心?」

聽這人聲音正是救他的那個伯伯,不知怎麼將他帶到了此處?

還沒等他細想,只聽一個婦人的聲音道:「嘖嘖嘖,口口聲聲齊莊主,我聽了都覺得肉麻得緊呢。老蛋,我問你,你帶來的這個孩子,真的知道玄鐵匱的下落?」

這婦人的聲音十分好聽,莫之揚卻着實嚇了一跳,眼前一下閃過那個鐵盒。不曉得是什麼寶貝,竟惹這麼多人動心?

卻聽「老蛋」噓的一聲,悄聲道:「花師妹,你別這麼大聲。這幾年你大約是當官太太當得不想事了,一點也不知道小心。」那婦人「咯咯」笑道:「你這死老蛋,這些年來從沒有人敢這樣對我說話,不過,你這樣一說,我聽了卻覺得受用。」「老蛋」「嘿嘿」低笑,約有呼吸四五下和功夫沒有動靜,接着聽那夫人氣喘吁吁地道:「你可別這麼大膽,老蛋……唔……」吱吱唔唔了一會,吐口氣道:「這兒畢竟是官府後宅,老蛋,算了罷,啊?」

那「老蛋」道:「花師妹,官老爺再好,畢竟是三妻四妾,不是你一個人的。只有我陳老蛋可是踏踏實實,心裏只有你花師妹一人,卻***也只能偷偷摸摸來會一全。你再讓我白跑一趟,可就太心狠啦。」

莫之揚暗暗道:「原來救我的伯伯叫陳老蛋,這名字也真是奇怪。」偷偷看坐在杌子上的那個姑娘,卻見她也正看着自己。莫之揚正擔心她呼喊叫人,卻見她右手伸出一指,豎在唇邊,又指指眼睛,眼皮一合,睜開眼時,盯着自己點點頭。莫之揚看明白她這是要自己繼續裝睡,便也點點頭,合上眼皮。

卻聽那婦人柔聲道:「傻老蛋,我怎會對你心狠?不是為了你,我怎會找個啞巴做丫環?除了你啊,我可是再沒有一點秘密了。唉,當年若不是你忽然好幾年沒了蹤影,我又怎會嫁給羅而蘇?我一生之中只有與你一起時覺得快活,你莫非不知么,偏說這些話來氣我?」

這婦人說話時情意綿綿,便是莫之揚這旁聽的小孩子也覺得她句句真實,凄惋幽怨,陳老蛋聽了更是心弦大折,嘆道:「唉,師妹,你老蛋哥好命苦哇。我每想到你與別人同床共枕,就彷彿被剜去了心肺一般。那羅而蘇無德無能,憑什麼天天摟了我的花師妹睡覺?呸,他祖上三代都是綠林里混飯吃的,到了他居然能做了官,呸呸,真***……這個……」接下來「唔唔」幾聲,似是被人捂了嘴。

莫之揚忍不住睜開眼睛,卻見那青裙少女正在牆角捂著嘴偷笑。過了一會,雕花內壁內那婦人道:「老蛋,你也不用這樣罵他,你給他戴了個綠帽兒,他哪裏就風光了?」陳老蛋哼了一聲道:「怎不說他給我戴了個花頭巾?妹子,不是我說,若是我真的得了江湖至寶玄鐵匱,你敢不敢從此跟着我?」那夫人嘆口氣,幽幽道:「老蛋,你怎麼非要這樣痴?你我這樣常常相會,又有什麼不好?」

陳老蛋截口道:「那怎麼會一樣?師妹,你是不是真的不捨得這樣的日子了?你須知,這玄鐵匱可是江湖至寶,人稱『北鐵南金西石東玉』,江湖四寶,以這玄鐵匱為。此次合該我走運,三聖教沒得上這寶貝,卻讓我陳老蛋……這個……哈哈……大約要得到啦。妹子,莫不是老天見我這些年潦倒,特地成全咱們?」那婦人笑道:「盡說痴話。這小孩子究竟知不知道玄兒匱的下落也還未知,怎麼就先知道那玄鐵匱一定是咱們的呢?」陳老蛋笑道;「我親眼見6通抱着玄鐵匱進了這小孩家,又親眼見三聖教的人沒找到寶貝,殺了6通走了,這小孩若是不知道玄鐵匱的下落,我還能叫陳老蛋?」

那婦人「咯咯」笑道:「好好,你是陳老蛋!老蛋蛋,心肝肝……」接下來聲音吱吱唔唔,一時高,一時低,十分奇怪。莫之揚不知是如何一回事,看看那青裙少女,卻見她滿面通紅,見自己睜開眼來,雙目一瞪,又把食指豎在唇邊,不過,這次沒有上次那樣柔和,簡直有些兇惡,連兩隻小小的虎牙都呲了出來。

莫之揚自知理虧,慌忙閉上眼睛。卻聽「咣鐺」一聲鑼響,屋外遠遠有人高聲道:「老爺回府啦,恭迎老爺!」

卻在同時,雕花內壁中那婦人驚呼道:「明明說是查巡河道要十幾日才回的,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你快穿了衣裳,到地窖里躲一躲罷!」陳老蛋嘟噥道:「媽的,到底誰是活王八?不是他,是我!花妹子,我才是活王八!」那婦人道:「好了好了,別穿了,到地窖中穿也是一樣。」陳老蛋又低罵了一句,隨着「格」的一聲,似是合上了一個櫃門。只剩下那婦人自語道:「怎的這麼快?」忽然又道:「啊呀不好!」猛地拉開內室門,旋風般走到外室來。

莫之揚不敢動彈,那婦人到了他身前,一把抓起。莫之揚吃了一驚,睜開雙目,只見面前是一個三十七八歲的女子,衣裝華麗,面容嬌好,雙目卻儘是慌張之色。那婦人道:「你早已醒來了?」莫之揚搖搖頭,道:「你是誰?我怎麼會睡在這裏?我不是故意的!」那婦人不等他再言語,提着他走進內室,拉開床幔,在床腳上一扭,「咯」的一聲,床下地板上頓時翻開一塊木板,露出一個二尺見方的洞口。裏面陳老蛋道:「怎的了,花師妹?」那婦人道:「接了!」將莫之揚塞進洞口,「咔」的一聲,木板一翻,莫之揚頓覺四周一下子黑了下來。只聽到外頭一個男子聲音道:「夫人,我回來啦!」腳步聲通通通向這邊走來。

一人將莫之揚嘴巴捂住,攔腰抱住,放在地上,輕聲道:「噓,小孩兒,不要出聲。」正是陳老蛋的聲音。莫之揚點點頭。陳老蛋放開他嘴巴,輕聲道:「小孩兒,你醒了么?」莫之揚本心中害怕,此時為不引起陳老蛋疑心,答道:「這是哪兒?我死了么?這是不是陰曹地府?我怎麼什麼都看不見?」陳老蛋輕聲道:「你被煙火熏倒了,是伯伯將你背出來。小孩,咱們躲在這裏,千萬不要出聲,好些壞人正在找我們,讓他們覺可就沒命啦。」莫之揚低聲道:「多謝老伯救命,我決不出聲。」

頭頂上屋門「咣啷」一聲響,蹬蹬蹬走進一個人來。那婦人聲音道:「唉呀,老爺,你怎的回來啦?可讓我高興死啦。」話音又驚又喜。接着一個粗啞的男子聲音道:「飄香妹子,你怎麼搞的,弄了一班家人又敲鑼又打鼓的,還高喊什麼『恭迎老爺』,花里胡哨,成什麼體統?」那夫人咯咯笑道:「老爺如今是河道按察使,那是威風八面的大官兒,怎能象平常一樣,回家連個人應聲都沒有?我想了這個主意,便教李管家去佈置了,只要一見到老爺回來,馬上敲鑼打鼓,奏樂迎回,讓老爺一回到家中,就先有個好心緒兒。老爺,你高興不高興啊?」那男子聲音道:「烏七八糟!」重重「嗨」了一聲,接着聽到杌凳「咯吱」響一聲,想是他坐了下來。

那夫人道:「啞娟,還不快去給老爺倒茶來!」莫之揚聽那婦人說話真的假的一個樣兒,暗道:「原來方才那位姐姐叫啞娟。」不知怎的,覺得這間屋子裏的人處處透著邪門,地窖中本就黑暗,他更覺得害怕,生怕蓋子一揭,那些人便會將自己抓去,不由得輕輕起抖來。陳老蛋伸手握住他雙肩,在他耳邊輕聲道:「不要害怕,伯伯在這裏。」鬍子蹭在他臉上,摩得他十分疼痛。莫之揚知道面容、脖子讓那場火烤傷了,跟着想起那場火來,似乎在這漆黑的地窖之中,又見到那令人驚怖的一片黃紅顏色。

正又陷入驚恐之中,忽然聽上面「咚」的一下茶杯落桌,那羅老爺道:「飄香妹子,你的床上怎麼會有一隻男人麻襪?」花夫人低低呼了一聲,旋即笑道:「老爺,我這十幾年跟着你儘是享福了,連針線活也不會做了。哎呀,我當姑娘時,是有名的好女紅呢。這不,我讓啞娟去找老媽子們要了個襪樣,想照着給你做一雙。老爺,奴婢們做的再好,卻畢竟不是你飄香妹子親手做的,是么?」那羅老爺似是不信,道:「你當姑娘時會幾招拳腳我倒是知道,幾時聽你會女紅了?啞娟,夫人說的是不是真的?」接着聽到一個女子「嘶嘶哦哦」之聲。莫之揚這才知那啞娟是個啞巴,心道:「她或許只是叫娟,只因是啞巴,花夫人才叫她啞娟。花夫人背着老爺做壞事,難怪她要找個啞巴當丫環。」他過去只知道富人家的丫環都很神氣,今日才知丫環也是不幸之人。

花夫人咯咯笑道:「老爺這是怎的了?啞娟不過來了三四個月,又不會說話,你不要嚇着她。」那羅老爺道:「你怎麼偏偏找個啞巴做丫頭?是不是啞巴很方便哪?」口氣中已有些責問的味道。花夫人聽了似是很來氣,回敬道:「方便什麼?什麼方便?老爺,啞娟是三四個月前在咱家門口餓昏了的一個討飯的,你不知道么?不是我一心向佛,常做善事,你能有那麼好的福份連連升遷?」羅老爺似是自知理虧,嘆口氣道:「飄香妹子,誰讓你早年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呢?牡丹扎著根,那些蝴蝶蜜蜂什麼的可是長著翅膀呢,我……我又長年在外邊,怎麼會一點擔心也沒有哪。俗話說『家有萬貫銀,防賊不結鄰』,這個……人之常情,哪是我一個人的毛病?」

莫之揚此時身在險地,卻也一時聽得入迷。忽覺得陳老蛋不住抖,猜想他內心激動,忙低聲道:「伯伯,外面的壞人很多麼?我好害怕……」陳老蛋慢慢吐出一口氣,低聲道:「不多不多,只有一個壞蛋,有伯伯在這裏,莫要害怕!」話雖如此,口氣卻比方才生硬得多。莫之揚知道他心思不在這裏,也就不再說話。

聽得花夫人道:「老爺,虧你在江湖上號稱『八臂熊』,還是堂堂河道按察使,若教人知道你是怎樣的小雞肚腸、疑神疑鬼,嗯呀,我都替你害躁。噯,老爺,你說說,你這麼快就回來啦,是不是真的怕我給你送一頂綠帽子?」羅老爺笑道:「這***倒也有一些,不過我這次回來,卻不是為了這個。」頓了一頓,道:「當今不知聽了哪個混帳王八蛋的饞言,居然派遣御使查訪外官。這一回到湖杭嘉寧來的御使是同平章事陳希烈,那廝一向與我不和,萬一乘機扳起臉來,唉,只怕抄家事小,丟命事大。我得了那廝要來的消息,還巡查什麼鳥河道?飄香妹子,你一向比我有主意,依你看這***怎麼是好?」

那花夫人沉吟道:「哦……老爺,你也不必着急,比起咱們來,尚不知有多少人該殺頭呢,咱那點事算什麼?說不定當今只是心血來潮,來時轟隆隆,去時一陣風,何必先嚇唬自己?」羅老爺卻不象她這般輕鬆,嘆口氣道:「當今的脾氣一向說一不二。你不知道,十五年前,我武舉中榜上朝謝恩時當今看我一眼,我嚇得險些尿了褲子,以為他知道咱家的底細呢。」

花夫人咯咯笑道:「真是沒出息,『當了一回賊,三年睜眼睡』,還堂堂大丈夫呢。當今十五年前的確是說一不二,如今么,你儘管放心,不會有事。你沒聽紅口小兒們唱得么?『開元三十年,以往不一般。道姑是國母,頭雞能升天。郎要少讀書,女要多吃飯。』(按:唐明皇開元最後一年為二十九年,開元三十年,隱指天寶年以後。民謠多晦,故有此說。道姑,是楊貴妃楊玉環,道號太真。楊妃體胖,故言謠說女要多吃飯。又,明皇喜歡鬥雞雜耍,時有鬥雞童賈昌炙手可熱,所以稱郎要少讀書。)當今就是虎,也老成貓了,只有你頂了指肚大點兒的紗翅兒,嚇得什麼一樣。」羅老爺愕然道:「你從哪裏聽來的這些歌兒?我怎麼從來沒聽過?」花夫人蜜聲道:「你是誰?官老爺子,誰敢在你面前說這些,那不是成心不想活么?」頓了一頓,接道:「不過咱們小心些總無錯處。去年咱們給李相國送的那件『百斤金鼎』他不是還誇了幾句么?這回為何不再拜是一上禮?咱們抱着李相國,還怕陳希烈?」羅老爺擊掌贊道:「不錯不錯,飄香妹子,真有你的。我明日便差老李去趟京城!」花夫人笑道:「你呀,又不開竅了。這等事能派管家去嗎?一定是你親去,方顯得有個服性兒。我雖不捨得你走,但為你的榮華富貴,也只得忍了。」羅老爺嘆道:「飄香妹子,我幾世修來的福份,能娶到你這樣的好老婆?嗯,那明日我就走一趟。」隔了一會兒,忽然怪笑道:「明日我要走,現下你給我踐個行如何?」接着聽花夫人「哎呀」一聲,嬌笑道:「你呀,方才嚇掉了魂,現在又急丟了神,讓啞娟看見,有多不好?」羅老爺道:「啞娟,你先出去,站在門口,不叫你不要進來,聽到了么?」

莫之揚在地窖中聽的清清楚楚,雖不完全明白他們說的是什麼,但也懂了個大概。卻覺得陳老蛋抖得更加厲害,正自奇怪,忽聽花夫人怒道:「啞娟,讓你出去,你到床下做什麼?快些出去!」「啪」的一聲,聽來象是打了啞娟一巴掌。卻在同時,莫之揚頭上「格」的一聲,那塊翻板頓時翻開,亮光照進了地窖之中。

莫之揚心中一驚,卻聽同時有三個人一齊出一聲驚呼。兩聲來自地窖之上,那是花夫人與羅老爺的;一聲來自耳邊,那是陳老蛋的。大約靜了喘三口氣那麼大會兒,忽聽羅老爺霹靂般的聲音在地窖口上面炸響:「是哪個王八蛋?快給老子滾上來!」

莫之揚嚇得一聲也不敢吭,卻忽覺脅下一緊,陳老蛋將自己抱住,雙手一送,莫之揚身不由已竄出地窖。一聲驚呼還未出口,便見一個滿面凶煞的黑臉大漢揚掌拍到。莫之揚但覺胸口一悶,左脅似是「格格」響了兩聲,平平對着一張小桌飛去,「嘩」的一聲,小桌登時四分五裂,右臂「咔嚓」響了一聲,痛入心肺,同時看到那黑面大漢身後站着失去了顏色的花夫人。

羅而蘇「咦」了一聲,奇道:「怎麼是個孩子?」話音未落,花夫人叫道:「小心!」羅而蘇一驚,聽到腦後有兵刃破風之聲,慌忙一斜身邁開一步,但還是慢了點,頸后「崇骨」穴一痛,已挨了陳老蛋一記達摩杖。羅而蘇暴喝一聲,霍然轉身,罵道:「狗賊!」呼的一掌,向陳老蛋前心拍出。陳老蛋雙目通紅,冷笑道:「來得好!」達摩杖由左向右一圈,化開羅而蘇掌式,一記頭錘向羅而蘇頜下撞去。這一招叫「莽漢跳井」,是拚命的招式,羅而蘇猝不及防,登時被他撞得鼻血長流,牙齒也掉了幾顆,向後跌倒。陳老蛋嘶聲道:「我殺了你!」達摩杖挾一股勁風,向羅而蘇摜去。羅而蘇驚呼一聲,右手一伸,抄起一個圓杌,卻「咔嚓」一聲,被陳老蛋砸成兩片,達摩杖一頓又動,向羅而蘇胸前「膻中」大穴點到。

自陳老蛋一從地窖出來,「官老爺」與「心肝肝」仇人相見,不用問便嗅到對方的那股肉腥氣,由是以快打快,性命相搏,不過是眨幾下眼的功夫,就換了好幾招。花飄香醒過神來,驚叫一聲,腳下一點,右手五指搭住陳老蛋右肘,叫道:「老蛋,不要殺他!」陳老蛋一杖點不下去,回頭怒道:「師妹,你幫着他么?」花飄香結道:「不是……不是……我……啊……」手臂一扯,將陳老蛋拉開半尺,卻在同時,只聽「呼」的一聲,羅而蘇一隻手掌從陳老蛋面前晃過。羅而蘇怒道:「飄香妹,你居然向著這個狗賊?」霍的一聲,左掌又向陳老蛋拍到。花飄香怔了一怔,一橫心欺身插入兩人中間,攔腰抱住羅而蘇,回頭叫道:「老蛋快走!」陳老蛋搖頭道:「我殺了這狗雜種!」羅而蘇怒道:「奸賊!快放開我!我要殺了這奸賊!」花飄香雖是一個女子,武功竟似不弱,羅而蘇左晃右掙,也未將她甩開,性子上來,曲肘砸向她後背。花飄香吃了一痛,嘶聲道:「老蛋,還不快走!」

陳老蛋「嘿」了一聲,抄起桌子上擺的一具銅虎,砸破窗子,翻窗而出。羅而蘇喝道:「奸賊休走!」向前一撲,扯住花飄香裙帶,身軀一旋一仰,一招「金蟬脫殼」,將花飄香甩在一邊,怒道:「賤人,你等我回來!」越窗追出,一邊道:「抓刺客!」前院中頓時有人高聲道:「有刺客啊,抓刺客!」

花飄香裙帶被羅而蘇扯斷,忙胡亂綁了,喃喃道:「這怎麼是好?」呆了一呆,也越窗而出。

莫之揚嚇得心口狂跳,及至一屋子人全部走光才想起疼來,不由得呻吟出聲。聽得院中人聲嘈雜,轟轟隆隆跑來跑去,心中只道:「他們回來就要殺我了!他們回來就要殺我了!」

忽聽一個女子聲音道:「小傻瓜,還在這裏做什麼?快跑啊!」從門后閃出一個青裙少女,正是啞娟。只見她臉上儘是興災樂禍之意,走到梳妝台前,拉開一個暗屜,從中取出一個錦匣,掀了幾下未掀開,狠狠摔在地上,一腳跺下,那錦匣頓時裂成數片,從中掉出一本黃的絹書來。啞娟俯身拾起,看了一看,放入懷中,對莫之揚道:「你怎麼還不走?」

莫之揚雖不知這啞女怎的忽然會說話了,但看她似是並無惡意,咬牙從破桌底下爬出,疼得臉色蠟黃,汗滴滾落,滋滋吸了幾口涼氣,道:「我的胳膊好象斷啦。」

啞娟皺眉道:「胳膊斷了又不是腿斷了,你現在不跑,在這裏等死不成?」上前一步拉住莫之揚右手,道:「碰上你算我倒霉!」扯住便走。莫之揚手臂疼得入骨鑽心,卻不敢出聲,只跟着她跑。啞娟對這按察使後院再也熟悉不過,領着莫之揚左鑽右轉,專從假山後、垂柳旁、照壁前疾步快走。但聽院中吆喝聲就在十步八步之內,卻奇怪地沒有碰上一個人。兩人七繞八繞,到了一處牆前停下。一個瘦臉家丁碰巧搜查到這裏,道:「啞娟,你領的是誰?要去哪裏?」莫之揚心道:「這下完啦。」卻見啞娟雙手比比劃划打了一會兒啞語,忽然伸出食中二指,無比迅疾地向那家丁雙目插去。那家丁雙目劇痛,正要高呼,啞娟左手早已掀起他穿的銅釘護裙,蒙住他口鼻,右手一探,將他的腰刀搶過,照心窩直捅進去。那家丁四肢抽了幾下,便不動了。啞娟手臂慢慢鬆開,將他放倒,拔出刀來,雙臂用力插進牆角磚縫之中,左足一點,右腳已踩在刀柄上,翻身上了牆頭。招手道:「小傻瓜,快上來!」

莫之揚望望牆頭,再望望刀柄,連摸到牆半腰的刀柄都不能,如何上得去?哭喪著臉道:「我……我……我上不去……」啞娟嗨了一聲,罵道:「你不只是長得丑,還傻得要命,又笨得要死!」莫之揚羞愧無地,不敢看她,低下頭去。卻聽啞娟道:「哎呀你這傻瓜,快抓住了!」莫之揚抬頭一看,見啞娟已解下束腰長綢,一頭抓在手上,一頭垂了下來。莫之揚上前一步,一抬右手,痛入骨髓,只好用左手緊抓長綢。啞娟又罵了一句,向上拉去。不成想莫之揚雙腳剛剛離地,便吃力不住,手上一軟,掉了下去。啞娟氣不打一處來,罵道:「小傻瓜,你去死罷!」莫之揚自知無顏,悄聲道:「好心姐姐,你自己快走吧,我……我……多謝啦。」

啞娟罵道:「謝你奶奶!」聽到有人聲向這邊搜來,愈着急,忽然腦門一拍,道:「快咬住了!」莫之揚不假思索,左手將長綢抓緊,張口咬住,頓覺長綢一扯,牙關生疼,身子晃了幾下,已被拉上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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擊鋏九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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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危急處胡亂托重寶 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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