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01

歸去來兮01

沈有餘說完這句話,又等了一會兒,沒等到路知寧的回答,忍不住又叫了一聲:「師父?」

路知寧這回說話了,他淡淡地說:「我不讓你去,你也會去的。」

這句話聽起來沒什麼情緒,稱不上是生氣或是不高興。

沈有餘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也不算是被戳穿的尷尬。他挨湊到路知寧耳邊:「你不希望我去的話,我就不去了——所以,你不希望我去嗎?」

路知寧沒有說話。

又是長長久久的沉默,半晌,路知寧說:「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算是什麼回答。希望對方這樣做,或者不希望對方那樣做,總有一個傾向,怎麼會有不知道?

沈有餘單手撐著床面爬起來,他低頭看向路知寧:「你果然還是不希望我去?」

或許會說「不知道」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吵架衝突,其實是不想對方那麼做的意思。

路知寧閉上眼睛說:「你去吧。」

沈有餘盯了路知寧半晌,突然說:「師父,你有事情瞞着我。」

他早有這樣的感覺,所以一直以來惴惴不安。路知寧說得對,哪怕現在路知寧不同意他去看,他找到機會還是偷偷會去。

「如果你告訴我,我就不去看了。」

這是有前置條件的允諾,沈有餘在小心翼翼地試探。他在等一個答覆,如果路知寧肯親口告訴他,他明天就不會去。或許比起親眼去看,他更想聽到路知寧跟他直接說出原委。有過言辭掩飾什麼的都可以,不夠接近真實的描述為什麼不行?他可能並不想要真相,只是想要一種態度確定。沈有餘甚至現在想「恐嚇」他的師父,如果是翻看返魂香提供的記憶,說不定師父本人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也都會被翻出來,還不如現在坦白交代……

但這樣無法無天的話,他只在心裏想想,要他說他還是講不出口——至少對着路知寧是講不出來的。

路知寧手指攀上沈有餘的臉頰,將沈有餘按回床上:「不用想太多。」

第二天,沈有餘去找返魂香,返魂香還是那麼個無精打採的模樣。它從念念懷裏挪到沈有餘的肩膀上,在沈有餘昏睡期間,它已經將寧家的佈局摸得熟透,至少比沈有餘熟得多。它伸著小手給沈有餘指路:「走這邊,這邊,你師父的屍體在這個方向。哎,這不是你外公家嗎?你為什麼一點路都不認。」

沈有餘假裝沒聽見後半句:「之前看阮竟秋的記憶時,我就想問了。死者的記憶呈現,一直都是那麼古怪的嗎?」

返魂香揪了一下沈有餘的耳朵:「哪裏古怪?」

沈有餘趕緊制止它:「不古怪,不古怪……我是想說,那段記憶給人感覺,很像是,怎麼說呢,像有個人旁觀記錄下來的那樣。倒不像是死者的記憶。」

返魂香手鬆開,不去揪沈有餘了:「阿秋是不一樣的。」

「怎麼不一樣?」

「他……」返魂香手搭在自己的小裙子上,「他本來是個很聰明的人,雖然後來高燒把他燒傻了,但他本質並不是個傻子。那樣看待世界的目光,才是他的本質。」返魂香說完了,發現自己話中的歧義,連忙辯解道,「我不是說他在裝傻——哎,我要怎麼跟你講才對?他確實是可以『恢復』的,但他本身並不太想,所以理智就沉封了下去。但他表現出來的,也是真實的他。不是假裝。」

沈有餘想了想,說:「他可能是拋棄了懂事的那個自己,回到了更早的幼年狀態,並且一直拒絕長大。」

當個正常人都會很痛苦。何況是當聰明人。有時候知道得越多,看得越透,只會更痛苦。還不如什麼都不知道得好。

返魂香沉默了下去,半晌,說:「你們人類兩個獨立的個體之間,經常是會感知到對方在想什麼的嗎?還是說,這樣的事情,只存在於兄弟姐妹之間——或者說,只有雙胞胎之間?」

沈有餘搖了搖頭:「說不定只存在於阮竟秋和阮君見之間。」

返魂香抬手說:「到了!你師父的屍體就在這間屋子裏。」

沈有餘停住腳步回頭看向路知寧,還沒說什麼,路知寧同他說:「我在外面等你。」

有一種無力的挫敗感。明明是他自己提出要來看的,但事到臨頭好像並非如此。他可能只是想要逼迫路知寧表個態。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我真的過去了。」

拖延著不肯進去,倒像是特意等著路知寧來阻止他。

然而路知寧卻只是點點頭,神色很淡,像其身上新雪的氣息:「去吧。」

***

差不多是全封閉的空間,所以沈有餘推門進去,就聞到了一股極為馥郁的氣味。那是屍妖身上沾染的,來自神木林的獨特香氣,尖銳而苦澀。這股氣味在封閉的空間里淤積得過久,叫人聞了幾乎喘不過氣來。

沈有餘慢慢走過去,屍妖閉上了異化的雙目,看起來就是沉睡狀態的路知寧。不對,這本來就是路知寧,只是異常煉化后被屍妖佔據了軀殼。不過此時,這具身軀又是空蕩蕩的一具肉身了。

屍妖的意識被「鬼門關」里泄露出來的東西帶走。本來,會被帶走的人是沈有餘。可是,屍妖替他擋了那一下。沈有餘至今都不明白對方為什麼要那麼做。

返魂香從沈有餘的肩膀上跳下來,它浮在空中,然後輕飄飄地落在了路知寧肉軀的頸側。白色的煙霧氤氳地浮現,像山野里迷離的嵐霧,也像是煙草點燃后升騰起的白煙。返魂香纖細的手臂揚起,它也沒問沈有餘有沒有準備好,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將人拖拽進了記憶的旋渦。

滿目俱是紅色。血的顏色。鼻腔里湧入的,也是血的氣味。血泊包裹的軀殼散發出致命吸引力,這王家祠堂里新喪之人殘存的靈體意識被誘捕,碎片黏連,本來飄飄蕩蕩的都快散開了,卻在這具軀里沉澱下來。

新搬進來的一具屍體不夠,那殘留的靈體根本填不滿這副軀殼,但接下來兩具,三具……

不知道什麼時候,它醒轉過來。

腦子裏有大量陌生的東西煩擾着它,過於龐大複雜的信息,令它根本不知從何看起。它從那一缸血泊里爬出,當時月色正明,水銀一樣的月光從神木林上方唯一的山洞裂口處傾瀉落下,渾身血液滴滴答答黏黏稠稠地順着皮膚肌理滑落,在地上匯成一小股。

有人無比驚喜且恐懼地看着它:「你、你、你……路知寧你醒了?」

路知寧?

腦中那繁雜的記憶被激活。路知寧,路知寧。是了。它叫路知寧。

對方用一種非常複雜的表情看着它,不是純粹的欣喜,也不是純粹的害怕。然後這個人就小心翼翼地看着它,問:「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一小段記憶因為這句問話而變得生動起來,它皺眉:「你是王家家主王琦源的弟弟,王衛源?」

對方聽了這話,立刻變得很高興:「是我!你記得我!」

它眉頭皺得更深:「我怎麼在這裏,你要做什麼?」

王衛源情緒變得更加激動:「你死了!你已經死了,是我把你從死亡世界裏帶回來,你的命是我的!」

它撥開被血沾濕了的白色卷短髮,聽了這話,忍不住嗤笑了一聲,無比蔑視。

王衛源就好像被人用冷水當頭潑下,他臉上狂喜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隨後也皺起眉來:「你怎麼這樣笑?」

這樣笑怎麼了?有什麼不對?

它沖對方呲牙:「我就喜歡這樣笑。不喜歡別看。」

王衛源一下子彷彿被人掐住脖子,他盯住重新活過來的路知寧,目光逐漸變得惡狠狠:「路知寧不會這樣笑的,也不會這樣說話。你出了什麼問題?」

它抬了抬下巴:「你才有問題。我沒空理你,我要迴路家。」

王衛源瞬間暴跳如雷:「路知寧才不是這樣的!你不對!你要重新回爐改造!」

但,不論怎麼重新回爐改造,它都不像那個路知寧。

王衛源陰冷地盯住死而復生的路知寧——不,路知寧沒有復生,這具軀體仍舊是「死」的,是件死物,它就像王家隨處可見的,那些由死物煉製出來的「器具」。它也是個「器」。

「你為什麼不像路知寧?」

「死變態。」它這幾日被折騰得奄奄一息,倒也有空閑去翻看腦中記憶,此時明白前因後果終於破口大罵,「你喜歡我?是不是那次大比開始的?早知道就不該為了哄家裏那個小鬼頭開心拿那破獎,去參加什麼破比試。後來我家老圍着些烏鴉,都是你煉出來的『器』吧?你一直偷窺我?惡不噁心。現在還偷我屍體出來,王家的臉面全被你這個陰暗的變態敗光了。」

「你、你……閉嘴!」

「你都能幹出這種事情了,還不許我說?死變態,居然喜歡男的,變態中的變態。我沒醒之前,你沒對我的屍體亂做什麼吧?等等,我雖然之前對你沒什麼印象,但你不是結婚了?操,那你還做出這種事?我罵你變態都罵輕了。」

王衛源似乎快要被它活活氣死:「你、你、你……」

它惡劣地沖對方擠眉弄眼:「你什麼你?」

王衛源宛如被夢魘給魘住的人,此刻終於掙脫噩夢醒來,他大喊:「路知寧不是這樣的!」

而後,對方便無止境地開始嘗試將它打造培養成路知寧。

它忍受着對方變態的控制,嘗試了好幾次出逃,但都失敗。

王衛源無比失望地看着它,好像終於認清事實:「你根本不是路知寧。」

它無所謂地聳肩:「那你放我走。」

王衛源冷冷一笑:「放你走?你要去哪裏?路家?別做夢了,連我都覺得你不是路知寧,你覺得他們能接受你——接受你這個滿身都是煞氣屍氣的,和路知寧一點都不像的怪物?」

它有些被激怒:「這還輪不到你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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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外不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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