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偶

怨偶

「殿下和王妃起了,快進去伺候。」

值夜的侍女拂開灑花綾帳出來,招呼候在院中的侍女們依次進去。

昨夜雷霆忽至,狂風怒作,大雨傾盆。到清晨雨勢漸收,薄曦初散,迎著晨光微熹,水絲淅瀝,游廊下石磚濕漉漉的,水漬斑駁,踩在上面滑不溜秋。

侍女們添著小心,將梳洗用的銅盆、凈帕、衣物……穩當端進卧房。

卧房裏烘著炭盆,紅羅炭燒得蓽撥響,香鼎的鏤隙里飄出縷縷煙霧,一股馥郁的暖香繚繞於室,聞得人心裏也暖烘烘的。

淮王忌諱多,這府中規矩自然也多,侍女們大多只能候在門口,只有少數幾個才准入內室。

花穗兒和青狄跟在榮姑姑身後,放輕腳步繞過屏風,榮姑姑年長,青狄沉穩,兩人面色都未有異,只有花穗兒沉不住氣,暗暗砸了咂舌。

一地的帕子,濁液里混濁著血絲,寢衣滿是褶皺,胡亂扔在床邊,鎏金台里的蠟燭都快燃盡了,火光跳躍在堆疊粘稠的蠟油里,顯得極微弱。

敢情這是忙乎了一夜。

她正滿腦子綺念遐思,淮王起身下了床,從榮姑姑手裏接過簇新的褻衣,自己換上,闊步走了出去。

相較於其他的王孫貴胄,這一位脾氣算是古怪,好些事不喜人伺候,也不喜侍女在他近前晃,像是凡事喜好親歷親為,又像是疑心病太重。

不過,淮王如何,跟花穗兒半點關係都沒有。

她和青狄是王妃帶來的陪嫁,淮王從來不指使她們,自然,王妃也指使不動淮王的侍女。

這兩位年前才成親,是御賜的姻緣,至今不過三個月,幾乎夜夜春宵,歡愛不絕,瞧著是烈火烹油,熱絡極了,但實際夫妻關係如何,只有她們這些貼身的人知道。

淮王一走,青狄就迫不及待去看王妃。

王妃蜷在被衾里,小臉若染過桃澤,兩頰紅彤彤的,一綹髮絲被汗浸透,漉漉的黏在鬢邊。

她瞧上去虛弱極了,強撐著精神要了甌茶,裹着被子反反覆復漱過口,才肯下床沐浴更衣。

浴中,花穗兒又被青狄遣出來拿了兩盒往身上塗抹的藥膏。

她和青狄都明白,淮王殿下待王妃一點都不好,看上去是專寵,實則把她當個物件似的隨意玩弄,有時興頭上來,不管不顧的,大白天就把王妃往榻上摁。

但話又說回來,這兩位關係不好才是正常。

淮王蕭煜今年二十有七,大了王妃整十歲。依照他這個年紀,若是正常,孩子都該有好幾個了。只因十一年前,他捲入昭徳太子謀反一案,蒙冤受屈,被囚在西苑十年。

而這,便是出自王妃的母族謝家的手筆。

當年的淮王姿容倜儻,風華傾世,品貌才學在皇子中堪稱一騎絕塵。正是因為太出眾,擋了旁人的路,才被謝家陷害。

其實陷害的手段並不高明,只因謝家身為外戚豪族,一手遮天,才能令朝野寂寂,明知有冤,卻無人敢為蕭煜說話。

十載塵光,倏忽而過。

直到去年,蕭煜才藉著鎮壓藩將作亂的東風再起,得蒙大赦,被召入朝,趁其兄長善陽帝病重招兵攬權,眼瞅著正是風頭鼎盛的時候。

善陽帝和謝太後為了緩和蕭煜和謝家的關係,讓蕭煜迎娶了謝家三房的嫡女,謝音晚。

謝家與淮王本就是死敵,這樣的姻緣,只能成一對怨偶。

淮王大約是顧忌謝家勢力,人前給足王妃臉面,可人後……關起門落了帳,欺負起王妃來毫不手軟。

夫妻的閨中秘事,王妃既沒有臉回家裏告狀,謝家也無名目插手。

浴房裏傳出水流「嘩啦啦」的聲響,音晚從池中起身,趴在卧榻上,讓青狄給她上過葯,才坐在妝台前更衣梳妝。

醫女一會兒要來給她把脈,故而妝容衣衫都不是很費事,挽了素髻,插一支蟬紋銀釵,配上月白錦芝蓮軟花襦裙,音晚便到正廳里準備用早膳。

她以為蕭煜早就走了,誰知他穿戴齊整,正坐在桌前等她,而桌上已擺滿了羹湯糕點,騰騰的冒着熱氣。

音晚微怔,站在桌前,半天沒動。

蕭煜抬眸看她,唇角噙著嘲諷:「坐,本王不吃人。」

音晚慢吞吞地過去,坐到了他的對面。

有蕭煜在,音晚自然是沒什麼胃口的,手握了握那對銀筷子,又默不作聲地放下。

倒是蕭煜,大約是昨夜在床上耗了太多體力,揮卷殘雲般用了一碗薏仁粥,三塊鵝油瓤松糕,兩塊芙蓉棗糕,一小碟翡翠菜心,吃完了,將筷子一放,才察覺音晚壓根沒動,她面前的碗碟白凈瑩透得跟新的一樣。

蕭煜面上沒什麼表情,只邊拿帕子擦拭著嘴角,邊問:「怎麼,不合胃口?」

音晚剛要說沒有,只是有些頭疼,不想吃。便聽蕭煜換了腔調:「王府的廚子就這麼個水平,比不得你們謝家在吃食上的考究。」

音晚擱在桌上的手緊握成拳,又鬆開,盡量讓語氣平和:「殿下說笑了,我們謝家怎能與一品親王府相比。」

蕭煜今日好像非要跟她較勁,緊盯着她,又問:「那你吃不吃?」

音晚就像徘徊在了萬仞懸崖邊,前頭沒路了,只有往回退。

她惹不起這祖宗,便只有抬起筷子,吃了小半碗粥,夾了幾片清蒸糖藕。

見她把筷子放下,蕭煜看她跟看猴似的,奇道:「這就完了?」

音晚喝了半甌茶水,道:「我的飯量一般就是這些。」

蕭煜看着她,面帶狐疑,似乎很想不通,女人怎麼能就吃這麼點飯菜就飽了。他猶豫了片刻,又道:「你再吃一塊芙蓉棗糕,吃完了本王有話要對你說。」

音晚疑心他今天是閑了,特意拿自己消遣,坐着沒動,一臉清冷地看他。

淮王殿下從來就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見她這副模樣,也不再勸了,只溫柔一笑:「你是想本王喂你吃?」

音晚咬了咬牙,也不動筷子,抓起一塊芙蓉棗糕塞進嘴裏,潦草嚼了幾下,囫圇吞咽下去,嗆得自己直咳嗽。

蕭煜冷眼看着,見青狄一臉心疼地想上前給音晚斟茶,涼瞥了她一眼,青狄驀然頓住,又慢慢退迴音晚身後。

她知道自己姑娘在這王府里過的什麼日子,也知道外表雍容的淮王手段何等狠厲,可她一個低卑的仆婢,又能奈誰何?

當初賜婚的聖旨下來,姑娘的父親也是捨不得嫁女兒的。

謝家跟淮王仇深怨多,這位殿下又有殘暴之名在外。性情乖張,脾氣暴躁,一句話說不好連朝廷命官都能叫他當街杖斃,一時心情不好了,跑進軍營能把七八個壯漢放倒。

而姑娘又纖弱多病,把她送到淮王手裏,還不得叫他連皮帶骨都生吞了。

可是聖意難違,再加上老太爺去世后,謝家雖維持着表面風光,其實已經每況愈下,大不如前了。

謝家內里關係也複雜得很,姑娘出自三房,三老爺謝潤上頭還壓着兩位兄長,分量有限,無力扭轉大局,只能咬牙送女兒出嫁。

青狄正暗暗嘆息,音晚終於將糕點全部咽下去,自己斟了滿甌的茶,仰頭咕咚咕咚灌下去,臉漲得微微紅,慍惱地看向蕭煜。

蕭煜跟沒事人一樣,輕勾唇角,問:「好吃嗎?」

音晚害怕要是說「壓根沒嘗出什麼味」的話,他會讓自己再嘗一塊,遂不情不願道:「好吃。」

蕭煜笑意涼薄,道:「王府里有的是飯,你想吃多少都行,多吃點,別到了床上跟紙糊的似的,本王稍用點勁就要死要活的。娶你回來是伺候本王,傳宗接代的,不是讓你來做大小姐的。」

音晚想起他昨夜的混賬行徑就氣血上涌,這人慣常人前人後兩張皮,穿上衣裳端得一個優雅雍容的貴公子,脫了衣裳就是個磋磨起人毫不手軟的魔鬼。

把她折騰得渾身疼,聽他這語氣,好像還因為不夠盡興而有怨氣。

音晚想出言回擊,可抬頭一看,見他清雋的面容上鋪滿戲謔,像故意激怒自己,專等著自己憤懣難忍,好抓把柄。再想想這三個月,何曾從他那裏得過便宜,所有白天的口角都會變成晚上的罪狀,讓他變本加厲地從身體上討。

便失了爭辯的心,音晚螓首低垂,不耐又冷淡道:「殿下說得都對。」

蕭煜見她嫌棄自己,懶得搭理自己,不由得涼了眉眼,正想再教教她規矩,外頭有了動靜,王府的內侍總管望春進來,躬身道:「宮裏來人了,皇帝陛下又吐血了,急詔淮王入謁。」

蕭煜坐着未動,沒耐煩道:「吐血就吐血吧,找太醫去,本王又不會看病。」

望春嘴角微搐,心道哪個不長眼的又惹這祖宗了,面上仍舊好聲好氣道:「宮裏傳召的內侍就等在外面呢。」

蕭煜又轉過頭看謝音晚,她依舊是那副恭敬疏涼的模樣,肌膚映雪,丹唇如珠,遠山眉下是一雙狐狸眼,眼梢微翹,眸底流光清潤,瞧上去美極了。就算他再挑剔,再厭惡憎恨謝家,可面對這麼個美人,愣是撿不出半分瑕疵。

美則美矣,可就是冷冰冰的,跟座冰雕似的。

蕭煜想起昨天夜裏在床上,因着白天跟謝家在朝堂上有些衝突,積下氣,正想拿謝音晚撒一撒,下手重了些,把謝音晚惹惱了,她死活不許他近身,目光湛涼地盯着他:「您要是不喜歡我,就跟我和離,另找喜歡的娶回來。」

蕭煜這些年在西苑那個骯髒狼窩裏熬過來,雖自己守着身,但身邊都是些腌臢爛人,極不講究。那地方關押的都是獲罪皇族,多少跟謀逆犯上沾點邊,一水的終生囚禁,逢赦也不得出。關得久了,十個有九個都瘋瘋癲癲的,守衛也不拿他們當人,餵豬狗食,拳打腳踢,烙鐵往身上燙,這些蕭煜都挨過,他天生硬骨頭,從來不求饒,竟生生挺過來了。

但讓他最詫異的,竟是這些守衛膽大包天,敢在深夜落鑰后招勾欄妓|女進來做樂。

隔着一道薄牆,甚至有時候連牆都不隔,那些守衛和妓|女花樣百出,有時候翻騰半夜,那些男人們罵着「賤人,騷貨」順手還要甩上兩耳光,女人們從不反抗,還得「我的爺,好哥哥」的叫着。

蕭煜跟他們不一樣,他從來沒有打過謝音晚,也沒有罵過她。

不過是因為跟謝家人的齟齬,讓他想起了被囚於西苑的那段時光,想起了那間骯髒卧房裏,上演過的風月往事,醜陋直白,卻帶着一種難以言說的赤|裸誘惑。他想在謝音晚身上試一試,誰知竟好像要她的命一樣,死活不肯便罷了,竟還要對他說這樣的話。

憑什麼?憑她姓謝?憑他們謝家人害他被囚在西苑那個臟地方十年?

蕭煜徹底被觸怒,生起氣來,心思也愈加惡毒,他們謝家人手上沾了多少無辜人的血,憑什麼覺得自己是高貴不可褻玩的?就連蕭煜自己,因為被關在西苑久了,那個臟地方的印記深烙於身和心,有時候他甚至都覺得自己其實和那些腌臢爛貨沒什麼區別。

他曾經執拗地不斷提醒自己,他是個皇子,是皇子!可怎麼會有皇子因為那樣可笑的罪名,因為那樣拙劣的陰謀,生生被囚十年。

這一切都是拜謝家所賜。

他們折斷了他本該順遂的人生,踩在他的身上,供養出來一個天真無憂慮的嬌小姐,就算這嬌小姐一無所知,但能說她是無辜的嗎?

蕭煜想通了這些,面容上浮起些許冰冷的戾氣,一不小心勾出舊時記憶,連帶着深濃的恨意,使得本就不美好的心情更加惡劣。

他平展開臂膀,倚靠在床欄上,姿勢頗有些痞態,目光鋒銳帶鈎,落到床邊蜷縮成一團的謝音晚身上,慢悠悠道:「你要不自己爬過來,好好伺候本王;要不就讓本王把不著寸縷的你扔到院子裏。這麼一個晚上,本王也就消氣了。呦,外面好像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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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

男女主是表兄妹,但男主母親不是女主父親的親姐姐,是從旁系過繼來的,沒什麼血緣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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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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