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久等了

你久等了

有些人,在初見的剎那便決定傾生相守;有些人,面對心中的悸動徘徊不前;而有的人,終其一生也未能與愛情風雨同行。

蘇城某處風景秀麗的山頂上有一棵大樹,樹底下簡單立了塊石碑,和市面上常見的大理石墓碑不同,這真的只是一塊天然巨石雕刻成的碑,最前端被打磨的平整光滑,簡短雕刻了「阿彎」兩個大字,如果有心湊向前去細看,還能看到不少手工刻寫的小字,這些小字雜亂無章,歪歪扭扭,橫七豎八,將石碑刻的像塊畫幕。

「阿彎~是世界第一漫畫大師」

「吹爆我阿彎神級畫手」

「求一張復活捲軸」

「寅-巳-戌-辰!通靈S級禁術!穢土轉生!」

「別亂踩,這裏可能埋着阿彎的頭」

「阿彎來世必將富可敵國,妻妾成群」

「......」

知道這個墓存在的人都清楚,這裏只是一處衣冠冢,裏頭埋了一鐵皮箱的漫畫,兩套畫具以及幾套乾淨的家居服。

洛藍緩緩地蹲下身子,將手裏的鮮花輕放在墓碑前,墓碑照片上的女人停留在二十多歲的年紀,桃花眼彎彎,笑意清淺。

「阿彎,我來看你了。」

洛藍抬手撫摸著墓碑上冰涼的照片,可笑嗎,兩人相處一場,她竟從沒存過阿彎的照片,等到她想存的時候,只能翻山越嶺跑來,用手機拍下這張遺照,然後每日每夜,反覆的看。

她的指腹一下的,一下地撫摸著墓碑,那神色溫柔的看上去更像是在撫摸著一個人,循着腦海里某個人臉龐的輪廓,從額頭、臉再到下顎,雙手收合到脖頸。

洛藍還清楚記得和阿彎生前最後的那次會面,她用淡漠的語氣將阿彎眼底僅剩的點點流光擊碎的一乾二淨,也是那個時候,洛藍才發現,原來一個人眼裏的光真的會消失,從滿懷希望到一潭死水,只需她短短的幾句話。

洛藍知道阿彎是個孤兒,在這個世上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她生前就不擅交際,也不喜交際,在孤兒院一起長大的那些人又或是同學,都沒有交情深厚的,唯有檀枸,阿彎把她當做自己的知己看待;後來,阿彎遇到自己,其實最初洛藍就看出了阿彎的心頭所想,眼神是騙不了人的,阿彎看向自己的眼神,雖算不上深情,但也絕非寡淡無感。可洛藍不在乎,她只把阿彎當成是一個病患看待,在心理諮詢的過程中,「移情」這種現象洛藍見過不少,卻皆未在意過。

如今站在墓碑前,一個念頭忽然在她的心裏升起:原來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會從始至終一直愛着自己,可她卻不在了。」

自從得知阿彎的死訊后,洛藍就覺得彷彿失去了某種力量,是那種足以支撐一個人活下去的力量。現在洛藍能理解為什麼檀枸的手腕上會有那麼多刀疤了,因為已經失去了生趣,內心只剩無所依託的空茫感,傷也好,痛也好,所有的情緒都毫無意義;那橫陳在心口的傷口永遠不會癒合,它流血,潰爛,最後壞死枯萎成一個乾癟的囊袋,然後再也感受不到疼痛,所以才會選擇去結束自己本就短暫的生命,洛藍對當初的檀枸感同身受。

最初那段時間,洛藍甚至都想不明白為什麼阿彎的死會忽然讓她覺得這麼了無生趣,那疼痛來的劇烈而突然,她有一段時間的疼痛空窗期,每天茫然的望着早晨的晨輝,心底卻是一片陰暗。她覺得做什麼都好像沒有意義了,原本要在愛爾蘭長期定居的決定,也變得不再重要。

就這樣悵然若失幾天後,洛藍的腦海里忽然想起很多東西,都是一些曾經她毫不在意的生活細節,然後她發現,原來自己的生命里到處都充斥着阿彎的影子,而在她記憶中的阿彎,生活中的每一個畫面又何嘗不是都有自己的存在。

洛藍說不清對阿彎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她最開始因為檀枸才接近阿彎,欺騙,利用,她將這些不堪的手段都用在阿彎的身上;直到後來檀枸和沈青然在一起,她便決定放棄。可這麼多年來隱藏在內心深處那近乎極端的偏執感情,又怎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阿彎的表白像是給了她另一條路,一條以「朋友」為借口光明正大待在那人身邊的路,可這條路越走下去,她才發現,自己在有意或是無意中,竟將另一個人傷害得如此之深。

洛藍對阿彎心存愧疚,這種愧疚她無法彌補,所以她希望在自己離開后,阿彎能過的幸福,至於那份幸福是誰給的,她不在乎;或許在晚年回想起這個人的時候會有些惆悵,但也就是這樣了,洛藍不認為自己的心裏能同時裝下兩個人。

可阿彎死了,阿彎的死讓她直線一般的人生忽然出現偏差,讓她內心的一些東西失去了在這世間安放的地方,她開始陷入某種未知的迷失,這種深度的迷失讓她感到特別的厭世,對任何東西都失去了原有的興趣,食之無味,寢之不安,彷彿是在一夜間被抽走大部分的生趣。

後來,她開始想念阿彎,可每一次在夢裏,她都抓不住那雙手,夢裏大霧瀰漫,她連阿彎臉上的表情是喜是哀都看不清,但她總想着,阿彎應該是在恨她的,所以看不看得清她的臉,也就沒那種重要了。

洛藍覺得眼睛脹痛,她抬手捂著臉,溫熱的液體爭先恐後從指縫間滑過砸落在地上,消失不見,良久,她終於哽咽:「阿彎,你要記得恨我啊,把我騙過你的,瞞着你的,利用你的,傷害過你的那些事,都牢牢記得,千萬別忘了,將來等我也下去了,你得一筆筆都討回來,你千萬別忘了,千萬別忘了我。」

洛藍的身後,是一個約摸著兩歲大小的女孩,稚嫩的眉眼間能看出和照片上的阿彎長有七八分相似,她看見洛藍哭了,便拽了拽她的衣角,問道:「媽媽,她是誰呀?你為什麼要哭呀?」

她是誰?她曾經是自己的愛人或是病人,她是自己潰爛無邊的傷口,她是自己想想就心疼的人,她是一個在不知覺間佔據了自己大部分生命,是跟自己牽絆最深的人......可是,她死了,對啊,阿彎死了。

洛藍的臉色灰白,神情像是一片慘淡的水面,目光黯淡而專註。

洛藍的樣子讓小女孩看着有點害怕,她愣愣的看着洛藍,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是阿彎媽媽。」最後,洛藍抬起手,輕輕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緩慢的說道。

「阿彎媽媽?就是你經常說的那個跟我長得很像的阿彎媽媽嗎?她為什麼會在這裏呀?」

「你是她的孩子,是你跟她長得像,並不是她像你,明白嗎?至於她為什麼會在這裏......那是因為媽媽犯了一個錯誤。」

「嗯嗯,我明白了,是我長得像阿彎媽媽。那媽媽你以後可不可以不要再犯錯誤了啊,這裏好高啊,都沒人來,阿彎媽媽一個人在這裏好孤單呀。」

「好,媽媽不會再犯錯誤了,媽媽也沒機會再犯錯誤了......」

把時間退回到三個月前,正是祈祀畫完最後一部連載的時間,她窩在陽台上的躺椅里,嘴上叼著一根煙愜意地吞雲吐霧,看到沈青然正在給梔子花修枝,便隨口笑問道:「你知不知道今年的梔子花開了幾朵?」

沈青然頭也不回:「二十八朵。」

祈祀的心忽然沉下去,笑容也凍結,因為她數過花,她了解一個人在數花的時候,是多麼的寂寞。

「兩年多了哎~」祈祀緩緩地吐出一縷長長的煙霧,說道。

「嗯。」沈青然修完花枝,也走到另一處藤椅上坐下,她靜靜的眺望着遠處的天空,高挑纖瘦的身材套在海藍色襯衣里,依然年輕的面孔,成熟的氣質和那端莊優雅的舉止,她還是她,又好似不是她。

她的面容沉靜卻稍顯獃滯,像個刻意掩飾內心迷茫的少年一樣,可正是這份獃滯,又使她少了那種少年人的鮮活,這樣發獃沉思的事情,自兩年前起,她便經常做,有時候是對着天空,有時候是看着屋內的某一處傢具,某一張畫作,她一坐可以是十幾分鐘也可以是一個小時,發獃的時候她不會真的去思考什麼事情,純粹讓身體獃滯在那裏,寧靜中能聽到時間擦過她的身體,發出「沙沙」聲。

像這種寡淡且極簡的回答,祈祀早就習以為常,她聳了聳肩膀,打着哈欠問道:「還等嗎?」

「為什麼不等呢?」沈青然反問她。

祈祀已經快忘了這樣的對話在兩年裏發生過多少次,每一次沈青然的回答都差不離,除了「等」,就是「為什麼不呢?」,一點新意都沒有。

「喜歡上任何一個人都比喜歡那個傢伙要好得多啊,她又不見得完美。」

「確實,她算不上太好。」沈青然微微頷首,算是認同祈祀的話,就在祈祀眼睛裏露出驚詫的表情時,沈青然忽然話鋒一轉,說道:「但是她安靜的眼神和嘴角的弧度,其他人學不來,我又剛好栽在這一點上......抱歉,我說話來不及思索,可能讓你覺得聒噪了,但思索過後,我還是會這樣說。」

「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她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回來了?這句話我沒騙你,不是因為我打壓她,而是她睡的很沉,第三個月的時候,我就嘗試過喚醒她,但沒有一點反應。第一年的時候,我也試過,依舊一點反應都沒有,直到兩個月前,我感覺到她的意識正在慢慢消散......說句實話,我現在幾乎完全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了,即使這樣,你還等嗎?」

聞言,沈青然的手突然緊攥成拳頭,她的心臟隱隱作痛,歪過頭仔細端詳著祈祀的臉部表情,看到祈祀猛吸一口煙,她沉聲問道:「你為什麼之前沒告訴我?」

「那個時候漫畫還沒畫完,我怕你趕我走。」祈祀抽完最後一口煙,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拍了拍胸前落到的煙灰,她坐起身,認真的凝視着沈青然,說道:「現在漫畫畫完了,我就告訴你,我已經感受不到主人格的存在了,這是她自己選擇的道路,與我無關。所以你打算怎麼做?是趕我走,還是把我送去精神病院?」

祈祀話說完,空氣便陷入死一般的沉靜,沉靜到令人感到窒息,沈青然盯着祈祀,祈祀也瞪着沈青然,誰也不知道彼此內心此刻究竟作何感想。

良久,終是沈青然輕聲嘆了嘆,將視線投向遠方,淡聲道:「你該去運動一下,成天除了吃喝畫外就是睡,你把她的腹肌都吃沒了。」

「腹肌?」祈祀下意識揉了揉自己的肚子,誇張的挑起眉毛:「你確定那不是她自殘自傷后瘦出來的肋骨嘛?」

「她說過,那是她自己鍛鍊出來的成果,你別毀謗她,既然稿子畫完了,就趕緊去鍛煉,省得她回來后又要辛苦去練回來。」

「她回來個毛線啊,我都說了她不會......」話未說完,感受到沈青然冷冽目光的祈祀話鋒急轉:「我不去你能怎麼樣?又威脅我把我送去精神病院,給我安排一個獨立病房是吧?切......好了好了,你別拿這個眼神看我,你這副資本主義的嘴臉我算是看透了!有錢了不起啊?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隨隨便便就要給我安排獨立病房,一言不合就要把我送去精神病院,你這人真的是......」

「有錢就是了不起。」沈青然打斷她。

「哦,我現在就去。」

被資本主義擊敗的無產階級扭頭就走,臨進健身室的那一刻,她突然回頭,問道:「你難過嘛?我說她不會回來了,你會不會很傷心,很難過?」

這個問題,沈青然沒有給她答案,兩年多的時間過去,就連沈青然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該是什麼。會難過嗎?好像不至於,在得知檀枸有可能回不來的那一刻,沈青然其實並沒有太悲傷,這個結果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真正讓她感到悲痛的,只是打開冰箱的那半盒牛奶,那陽台上隨風搖曳的梔子花,那安靜摺疊在床上的絨被,那裝裱在牆上的畫作,以及抽屜里快過期的鎮定劑。

偌大的健身室內,祈祀躺在瑜伽墊上翹起二郎腿,煙灰飄散一地,這次她卻沒有處理。

「兩年多了呢。」她笑着自語道:「都說上帝憐憫世人,會給墜落黑暗的人一根救命稻草,你覺得,她會是你的那根稻草嘛?」

「很抱歉哈,我騙了她,明明每次感受到你有清醒的跡象時,我都會刻意打壓你,所以才導致你兩年多都出不來。但是我跟她說,你快消失了~」

「你得理解我的啊,我也是個人,你不能每次要承擔痛苦的時候就把我推出來,我也會害怕也會痛,這種突如其來的疼痛我真的不想一次又一次的經歷了,我必須得想辦法做到一勞永逸。」

「不客氣的說,我動過吞噬你的念頭,但這種念頭來的快,消失的也快,知道為什麼嘛?」

「我有時候真的很不理解,為什麼這世界上會有那樣一個人的存在?看你笑,她會輕揚唇角;看你皺眉,她欲以身代勞。」

「你真的得感謝她,因為她的存在,我才放棄要取代你。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沒有意義,沒有任何讓我留戀的東西存在,但你不一樣,你有家人,你有朋友,你有夢想,更重要的是,你有一個深愛着你的人,你其實是個運氣不錯的傢伙。」

「所以我決定大發慈悲,糟糕的東西我都替你帶走替你承受,但下一次,呸,不會再有下一次了!老子再也不想出來了,別指望老子以後還能幫你抗傷你懂不懂?!」

「活了兩年多,該做的我都替你做了,想看的人間我也在電視里看過,更重要的是,我已經找到那個能代替我保護你的人,算算看,沒什麼好遺憾的。」

「所以我打算離開了,屬於你的東西,是時候都還給你,你的身體,你的人生,你的愛人,包括你十八歲那年被藏起來的天賦,都還給你吧。」

夏日的晚風在一場暴雨之後變得潮濕起來,陽光掩藏在厚厚的烏雲里吝嗇地撒下點點光,我躺在瑜伽墊上,惘然望着周圍這不熟悉的一切,我的記憶似乎出現了一些問題:我不清楚這裏是何處,而我為什麼會坐在這裏,我嘴上為什麼會叼著香煙,我的脖子上為什麼會掛着一條十字架項鏈,我依稀記得我要去幫商笙看店,但這裏絕對不是寵物店。

我站起身,帶着疑惑循向房門走去,擰下把手,推開門,眼前的一切豁然開朗起來,熟悉的家居擺設,牆壁上懸掛的畫作,陽台上盛開的梔子花,那個孤單的背影在陽光下拉的很長很長,淡淡的陽光照在地板上,映出一片金色......

「沈老師?」我喚她。

身後突然傳來的聲音低緩而平靜,不緊不慢的,不是很動聽清脆的或者是悠揚的音質,只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讓人覺得平和;沈青然足有兩年多沒聽到過這個稱呼了,以至於她都快忘記,那個人叫她「沈老師」的時候,究竟用的哪種嗓音。

而當這熟悉的嗓音再次響起時,沈青然彷彿聽見,身體里一直滯緩僵硬的血液,傳來了潺潺的流動聲,血管里的血液如翻滾怒漲的江水,聚集著一股強大的力量狠狠的撞擊上她的心臟,她回頭的瞬間,便對上來人落滿星光的眉眼,彷彿清風吹拂,流水潺潺,來人唇角綻放的一朵微笑,像是一場精神的還鄉,在沈青然希冀的眼神里,恬靜而自然。

沈青然心臟的血液似被忽然放空,有彈指間心臟停止了跳動,緊接着像是有氣息凝滯在胸口處,壓得她心頭又麻又澀又仿若狂喜翻湧而上,她的眼眶頃刻間泛紅了起來,連吐息都開始顫抖,長久以來積壓在心口的滯澀,以及對前路未知的迷茫,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有點晚哦。」

「你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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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了,兩天後鎖文,估計修文會花一到兩周左右時間,番外在全篇修文後出。感謝在2021-05-2710:54:26~2021-06-0106:42:1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凌蔭的貓貓眼10瓶;S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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