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村中小學
小寧在姥姥家莊上上小學。
一學期要兩塊錢學費。對於農民，這可是一大筆錢。
姥姥要賣好多雞蛋，舅舅要賣好多黃瓜西紅柿才能湊齊。雞蛋七分錢一個，黃瓜3分錢一斤。大大在奶奶莊上和另一個女人生活，不想管她。娘人都不知去哪了，只知道和一個男人跑了，更不管她。每當全家愁眉苦臉湊學費的時候，姥姥都氣哼哼地，說她是小災星。舅也滿臉不高興，不停地嘟噥，啥都扔給俺，這一家子是啥人！還要臉不！妗子就更不用說了，平時最恨她在姥姥家佔便宜，這時連看都不想看小寧一眼，在那邊一會摔一下水桶，一會把板凳踢出去好遠，發出巨大的響聲。四孩家來借鐵銑，妗子惡狠狠地對人家說，我最恨不要臉的大姑子！四孩家扛著鐵銑一臉懵地走了。
小寧知道是說給她聽的。她不說話，膽戰心驚地縮在門邊，心中充滿愧疚。她知道妗子是這個院子里最想趕她走的人，但她沒地方去，只能呆在這兒。
舅舅雖然很不高興，還是想辦賣糧買菜湊錢，姥姥儘管捨不得，還是把辛苦積攢的雞蛋拿出來賣。雞蛋是自己的雞下的，經常要自己吃，還是看望親戚的最常用禮品，半年也積攢不了二十個，基本一到開學，都要被小寧一掃而空。
那個時候，是三中全會後不久，聯產承包剛開始。農村的學校很多，小學基本村村有，中學幾個村有一個。姥姥的庄不小，所以肯定會有一個小學。兩里地之外就有一個中學。
姥姥莊上的小學用的是以前地主家的院子。幾個大堂屋一樣的房子，都是三大間，渾磚到頂，屋頂裡面都是高級的木椽架著精緻的花紋方磚，屋頂蓋著魚鱗青瓦。但房子都已經沒有門沒有窗，只有個大門洞和大窗洞。地主的房子變成學校是解放后的功能，門是后改的，有門洞但沒有裝門，有窗但沒有裝玻璃。所以冬天就會很冷。北風吹來，真冷得像冰窖，也就比外面好一點。
教室里沒有板凳，只有桌子。桌子就是單層長木桌，一桌三個人。沒有板凳就要從家裡拿凳子去學校。農村早上不吃飯，□□點才會吃早飯，午飯在兩三點左右，晚飯如果有的話，也得七八點鐘。每天早上6點多，小寧自己起來就直接去學校，她經常提著一隻小木凳，揉著眼睛走在村中間的路上，不時會遇見同樣拿著凳子走在路上的孩子。
全校就五個年級，一個年級一個班。當時入學率挺高，大部分孩子都會入學。學生大部分是本庄的，因為每個庄都有學校，條件都差不多，也沒有人嫌棄什麼。吃都吃不飽，誰還講究什麼。反而孩子們每天都挺快樂的。除了小寧。
她從小又笨又傻，話都說不全一句。她在學校每天都怕得要死，做什麼都手足無措。怕西頭的同學會打她，怕老師會罵她，更怕的還是老師課上提問她。
剛進一年級時，她基本什麼都學不會，特別是數學。
一年級期末考試時，幾個學校間換著監考，以示公正。每個鄉的所有學校還要排名次。張庄的一個數學老師監考小寧那班。那老師戴著個洗的發白的藍帽子，眼睛眯眯地，小寧感覺他很狡猾。不其然，那老師在他們開始答卷后壞壞地說：
你們全畫圈，全畫圈就能得一百分！
畫圈代表不會。但老師說的話，小寧能不信嗎？何況有不少題她真的不會，畫圈真的太省事了，還能得一百分。她似乎想象到了姥姥讚許的眼光。她就真的全畫了圈。
後來成績出來了，她的數學考試得了大零蛋，成了全校和全庄的大笑話。班主任建議她留級。姥姥去找了校長，說小寧本來就上學晚，這次畫圈是被外校老師耍了，不是真的那麼差，就別讓她留級了。校長同意了，讓小寧升了二年級。
雖然那個壞老師後來就被禁止到外校監考，但她的笑話卻無法改變。一提畫圈她就想逃走。幾年以後上初中時學到了魯迅，看到阿Q畫圈的一幕又讓她無地自容。她還真覺得自己很像阿Q，膽小怕事，自欺欺人，精神勝利法，自己的很多事都和魯迅批判的那種劣根性相似。但她還是那麼活著，她還是能夠艱難而頑強地為自己尋找活著的理由，無意中就用了很多阿Q的方法，比如精神勝利法。從初中開始她就覺得這方法不全是壞的，看似自我否定，實際是在自我肯定。從那時起，她一直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魯迅批判錯了，很多事實際不只有一面，精神勝利法就利遠大於弊，至少讓人不會隨便去死。
多少年以後，作為大學教授的小寧細緻地研究了老子的道家思想，發現精神勝利法的根源實際是知足常樂，那可是中華民族延續了幾千年不滅的精神支柱之一。
但多少年以前，誰也不知道小寧居然是文曲星下凡。
——從全庄第一個研究生到全庄第一個博士，再到全庄第一個大學老師，還是鼎鼎大名的華東師範大學，那可是神一般的學校！
——多少年以後，躊躇滿志的小寧不無惆悵地想，這個殊榮實際應該歸奶奶的那個趙家集的。
沒人知道，二年級的笨小寧不過是在經歷唐僧取經一樣的九九八十一難的人世輪迴。大家都肆無忌憚地嘲笑她的愚蠢，她的結巴。小寧總是他們的開心果之一。校長的兒子還專門欺負她找樂子。她最好的反應是笑笑，或者尷尬地走開，多數情況下是不斷積累的恥辱和無邊的眼淚。
三羔和她一個班。三羔是她唯一願意說話的小夥伴。
三羔是要來的，就是領養的，晚娘對他很不好，不捨得讓他吃，還整天打他，所以他又黑又瘦。但他並不內向，反而很喜歡說話，又小動作特別多，喜歡上課摳腳。小寧學習不好，坐在後面，他學習也不好，也坐在後面。三羔經常摳了腳再把手放鼻子上聞聞。她看著他，一臉鄙夷，因為味道太重了。
似乎只有對三羔，小寧才有正常的表情和感覺。
三羔小聲威脅她，看什麼看，小結巴！她趴下不理他。他又拿起鞋，伸鼻子在鞋口聞了聞，再伸手到裡面摳起來。那鞋恐怕從穿上就沒刷過，好幾年了，加上長年不洗腳，鞋裡面肯定是一堆臭泥。他把手伸進去，使勁一挖，拿出手來，四個手指尖粘上了又高又厚的一層黑泥。三羔把鼻子湊上去聞了聞，似乎還不過癮，又伸舌頭舔了下。三羔閉上眼睛吐了下舌頭。一股酸甜的臭味瀰漫開來。
小寧說，你、你噁心不……
三羔又小聲罵她，小結巴，你又想挨揍了！
小寧做個鬼臉，你、你來打啊！
三羔做勢要過來。
他們上的是語文課，班主任就是語文老師，本庄人，他看到了他們倆的小動作，大喝一聲：
你們倆個成績最差的同學，一個練摳腳一個練結巴，不好好學習就到講台來表演互相摳腳兼練結巴！
班裡同學哄堂大笑，都回過頭來看他們倆。
三羔做個鬼臉。小寧無地自容，趴在桌上動也不敢動。
三羔雖然經常嘴上逗她，實際很少真欺負她。而且人滑稽又有膽，經常課間和人打架，校長的兒子老師的兒子他都不怕。他的絕招是伸手到鞋裡摳一下，然後把手往對方臉上一抹，他叫霸王扇。誰一看他脫鞋就要望風而逃。。